论赫伯特“痛苦组诗”中的痛苦意识

2016-07-12 07:28吴虹绍兴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名作欣赏 2016年29期
关键词:赫伯特圣殿组诗

⊙吴虹[绍兴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论赫伯特“痛苦组诗”中的痛苦意识

⊙吴虹[绍兴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浙江绍兴312000]

“痛苦组诗”是赫伯特代表作诗集《圣殿》中以相同标题命名数量最多的诗歌,在这五首诗歌中贯穿着诗人对基督教“痛苦意识”的思考;“树木意象”与“狂风意象”的出现将诗人的痛苦情感与获得精神救赎的可能性联系在一起。同时,诗人的人生经历为读者理解其痛苦情感提供了现实角度。然而,无论宗教体验中的痛苦,还是世俗生活中的痛苦,在诗人看来,只有在上帝面前的谦卑,才能坚定他抵制世俗抱负的诱惑,在灵魂上追求宗教意义上的崇高。

赫伯特 痛苦 意象 自我

基督教抒情诗集《圣殿》(The Temple,1633)是17世纪英国诗人乔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1593—1633)的代表作,其诗歌语言朴实、口语化,主题涉及广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以至于当代美国著名文学评论家海伦·文德勒(HelenVendler)认为赫伯特的诗歌不仅对于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具有重要价值,而且对于那些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来说,同样也具有重要价值。①

早在1932年,艾略特就已经注意到赫伯特诗歌的“精神力量”,认为《圣殿》应该作为一个整体来阅读。②然而,对于读者来说,很难一口气读完整部诗集,一览赫伯特诗歌艺术的全貌。

《痛苦》组诗是收录在《圣殿》中五首以“痛苦”(Affliction)为题的诗歌,虽然这五首诗歌标题相同,但是在诗集中,他们并未连续出现,而是被其他诗歌间隔开。这五首诗歌均以“痛苦”为题,且是《圣殿》中以相同标题命名最多的诗歌,对这组诗歌的解读不仅能够窥探赫伯特的诗歌艺术,而且能够发现诗人对痛苦意识的思考。

一、“痛苦组诗”的情感根源:基督教的痛苦意识

“痛苦组诗”是赫伯特痛苦意识的典型体现。正如特里·伊格尔顿所言:人生而痛苦。人终其一生都在探究人生的意义与苦难的根源。几乎每一版《圣殿》的附录中都有按照字母表顺序排列的标题索引,这样,五首以“痛苦”为题的诗歌就在索引开端出现,并在“Affliction”后面显示为五个不同的页码。③当读者通过索引阅读诗歌时,必然就同一标题进行反复阅读,从多个不同视角来思考诗人对人生苦难的思考,探寻灵魂救赎的途径。

根据为赫伯特立传的第一位传记作家艾萨克·沃尔顿(IzaakWalton)的记载,《圣殿》中的多首诗歌都记录了上帝与诗人灵魂之间精神冲突的图景。④在这些诗歌中,诗中的说话人——诗人自身的一个侧面,遇到诗人内在他者的投射物——上帝。⑤这位创造出来的上帝按照诗人的想象发出上帝的声音,而赫伯特本人作为诗歌的创造者,在诗中也发出属于他自己的声音,二者通过对话进行较量。赫伯特似乎希望通过这些较量,展现真正的自我,为自身的存在找到真正的价值。

在《痛苦(一)》中,诗中的“自我”与上帝进行论辩,“自我”期待上帝给予“牛奶与蜜糖”“鲜花与幸福”,但是,上帝给予“自我”的却是无尽的肉体上的疼痛与精神上的折磨,上帝的“有所为”与“无所为”使“我”对他失去了信心,所以,诗人说“我被世俗世界紧紧包裹,在有能力改变生活之前”。因为痛苦,在这次精神冲突中诗人对上帝表示怀疑,他试图抛弃上帝,强调对自身重要性的认识,以此来凸显他强大的内心,完成自身人格的建构。

通过考察《圣殿》的两部手稿⑥,可以发现诗人对“痛苦”的理解经历了两个阶段。在早期威廉姆斯手稿中,只有两首以“痛苦”为题的诗歌⑦,且中间间隔16首诗,其中,第10首被命名为“Tentation”。后来,赫伯特在校对诗集时,将此诗更名为“痛苦”,并在它前面补充进另外两首以“痛苦”为题的诗歌,这样,威廉姆斯手稿中的“Tentation”到了波德林手稿中,就变为了《痛苦(四)》。

组诗中间三首诗歌的风格明显与第一首和第五首不同。保罗·迪克认为中间这三首诗是用赞美诗的语言书写的抱怨诗。⑧莎娜·布洛赫也认为,这三首诗歌能够明显调动读者情绪,“把诗中的抒情主体与相信这些文本的信徒共同体联系在一起”⑨。

《痛苦(五)》与《痛苦(一)》虽然在主题与风格方面体现出一致性,但是该诗歌的情感基调和叙事人称与《痛苦(一)》却有不同,诗人通过将诗中的叙述视角由“我”变换为“我们”,使自己与上帝之间的冲突拓展到上帝与基督教徒之间。同时,诗人对上帝的质疑态度也发生了转变,虽然现世生活不够完美,但是,他不再对生活中的痛苦表示憎恨,而是愿意将其承担,愿意让上帝调节他内心的“快乐与悲伤”,从精神与情感上彻底皈依上帝。

纵观《痛苦(一)》到《痛苦(五)》,赫伯特的关注视角从对自我的关注逐渐转移,随着诗人对上帝认识的逐渐深入,他发现在处理自我与上帝的关系时,只有忘记自我——“这个所谓的中心”,只有在无私侍奉上帝的过程中,才能感受到上帝的力量,才有获得救赎的可能。

虽然赫伯特是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但是他在复古风潮中不断追求诗歌艺术创新,并没有把这五首相同标题的诗歌排列在一起,马尔兹认为“赫伯特总是尽力避免任何明显的、简单的安排”。而五首诗歌在《圣殿》中的排列方式是由“《圣殿》的统一性决定的”⑩。

“痛苦”组诗虽然中间由其他诗歌间隔开,但就《圣殿》整体布局而言,他们位于《圣殿》主体“圣堂”部分的三分之一处。迪克指出,这不仅是诗人对诗集结构的思考,也反映出诗人对读者心态的思考。他认为赫伯特这样做的目的是把个体的人在进入圣堂之后彷徨迷茫的痛苦心境呈现在读者面前。①

虽然在这组诗歌中,与标题“Affliction”相同的词汇只在第五首中出现了一次,但是,诗人却通过运用大量表示痛苦的词汇与意象营造出一种诗中说话人暂未意识到的痛苦感觉与氛围。例如,诗人对“悲痛”(grief)一词的运用。在这五首诗歌中,“grief”共出现7次,其出现频率远远高于该词在《圣殿》中的出现频率。同样,“life”这个词在这组诗中也出现了7次,而在整个“圣堂”部分仅出现了64次。而这种统计还没包括这两个名词的变体,如“lived”和“grieved”。⑫在《痛苦(一)》中,诗中说话人讲到他糟糕的身体状况,说:“悲伤占据我心魂;我无法相信,我还活着,除非悲痛坦率相告。”⑬在这一诗行中“悲痛”(grief)与“活着”(lived)在空间位置上的接近,表明在诗人看来,痛苦伴随人一生。

此外,“悲痛”(grief)一词还在“圣堂”部分开篇第二首诗歌《牺牲》(The Sacrifice)中频繁出现。该诗共有63个诗节,在每节末行该词出现一次,共出现了63次。虽然该诗以基督的口吻书写,具有戏剧独白的性质,但是诗人用在十字架上即将牺牲的基督形象,暗示读者即使圣人也会因为活着而感受到痛苦,我们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圣堂”接近尾声的诗歌《滑轮》(The Pulley)中,赫伯特再次表达了这一思想。该诗的标题“滑轮”是一个重要的基督教隐喻,暗示上帝用以引领世人登上天国、摆脱痛苦的媒介。在诗人看来,这个媒介就是“安逸”(rest),但是上帝却并没有将“安逸”赐给人类,而是将他手中“盛满祝福的杯子”中除了“安逸”以外的其他一切宝物都赐予人类。在诗人看来,上帝的意图非常明显,“焦躁不安”(restless)与人生是同一个过程。圣子,这个连接上帝与世人的媒介,也只有在失去肉身以后,才能“得道”。

在《圣殿》中,赫伯特通过“痛苦”以及与其内涵相似的“悲痛”“焦躁不安”这类词语的反复出现来描绘自身的情感体验,以唤起读者与他的情感共鸣,唤起基督教徒作为基督教共同体成员的“痛苦意识”,意在表明即使基督教也无法彻底消除人类的痛苦,这是伴随人类——这个广泛意义上的共同体——发展、繁衍的不可或缺的情感体验。

二、自然意象群将“痛苦组诗”连结为一个整体

《痛苦(一)》和《痛苦(五)》这两首诗歌展示的是赫伯特精神生活的两个极端。《痛苦(一)》展现的是诗人对上帝的期待、失望与怀疑,《痛苦(五)》则表明诗人对上帝的虔诚与恭顺。欢乐与悲伤这对永恒悖论成为联结这两首诗歌的内在精神联系。

在格言集中,赫伯特曾经写道“没有风能够摧毁上帝种植的树木”⑭。在《痛苦(五)》中,诗人同样表达了这一思想:“我们是树木,摇摆使我们的根更加牢固”。

诗人以为皈依上帝,就能体会到上帝赐予他的欢乐,但是,悲伤与痛苦随之而来,《痛苦(二)》《痛苦(三)》和《痛苦(四)》这三首诗通过运用“树木意象”和“狂风意象”将这种状态展现出来。

《痛苦(一)》中的树意象呈现为静态,且“结满果实、绿树成荫”,是《痛苦(五)》中生长着各类植物的“伊甸园”的预兆。《痛苦(五)》的最后一节写道“我们是树木,摇摆使我们的根更加牢固”,被狂风吹动的树木就像被暴风雨吹动的“漂浮的方舟”,通过联系《痛苦(三)》中由叹息形成的狂风,这三首诗中“风意象”的含义便跃然纸上。一方面,这些风是现实生活中的狂风,暗示诗人在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具有诗人自传的性质,另一方面,这些风也是诗人内在怀疑与反叛精神的象征,在《痛苦(四)》中转变为“一个装满利刃的匣子”⑮。正像诗人对自己诗歌评价的那样,我的诗歌“是一幅图画,展示了我的灵魂在皈依我主耶稣之前与上帝之间的众多灵性冲突,在服侍上帝的过程中,我找到了真正的自由”⑯。

这组诗的最后两句,“主啊,请您就此调和快乐与悲伤,让您的明亮光辉驯服空中的彩虹”包含了这组诗歌中另外一对重要意象,即“光辉”(beam)与“彩虹”(bow)。据鲁比分析,这对意象具有双层含义。首先,从这组诗歌中的暴风雨意象来看,“光辉”是上帝之光,也是太阳的光芒,因为英语中太阳一词的谐音双关,它又暗示上帝之子基督。在《痛苦(四)》中,太阳的热力为我解开这“症结”,平息“所有的反叛”。而彩虹意象则是上帝与人类沟通的标志,既可以指“诺亚方舟”“使徒方舟”,也可以指“教会”。

如果从这组诗歌中所描绘的“树意象”出发,那么,“beam”就不再是亮光的含义,而是指十字架上的横梁。据传说,绞死基督的十字架上的木料是由亚当坟墓上生长出来的一棵大树做成的,于是,这横梁又与《痛苦(一)》第一节的“伊甸园”产生关联,暗示在《痛苦(二)》中基督被送上十字架,饱受折磨痛苦。如果从这一语境来阐释,那么“横梁”又富含了上帝在世界末日惩罚罪人的含义。《痛苦(一)》的开篇,描述了郁郁葱葱的“伊甸园”,象征着人类开始赎罪,而到了《痛苦(五)》的结句,诗人用了象征末日审判的彩虹意象,暗示完整的基督徒的生存状态。

简而言之,从对“beam”与“bow”这对意象的分析来看,他们本身就是赫伯特诗歌“慷慨的含混”的具体表现,将“快乐”与“悲伤”这种对立的情感融于一体,造成悖论,形成张力。⑰

另外,《圣殿》中两首以“锻造”为题的诗歌还与《痛苦(四)》形成互文,为《痛苦(四)》提供背景资料。从表面上看,《锻造》是在描写受到火焰炙烤的金属可以延展,在冷却时却收缩这一过程。实际上是在暗示人生在世,应该学会在罪孽与上帝的恩典之间,也就是世俗生活与灵性生活之间掌握人生的态度,能屈能伸。⑱

三、“痛苦组诗”与诗人的人生经历

痛苦是生活本身的一部分,与生活密不可分。正如C.S.路易斯所言:“痛苦与自然法则和人的自由意志息息相关,如果试图排除痛苦发生的可能性,你会发现你不得不排除生活本身。”⑲找到自身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是任何一个人生活的真谛所在。诗人赫伯特在探寻自身的价值时也必然有此感受,他能否通过家族影响来完成自己的人生定位?

赫伯特“出身于一个慷慨尊贵的古老家族”⑳,他的曾曾祖父、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在蒙哥马利郡担任要职,社会影响广泛。其曾曾祖父是一位无人能敌的大英雄,曾经手持板斧孤身一人连续两次穿过人数众多的北方敌军而没有受致命伤㉑;其祖父,担任过治安官、郡议员以及伊丽莎白女王的廷臣等职位,在其有生之年维护威尔士边境的和平。㉒根据诗人长兄爱德华的记载,“那时,我祖父在那些蒙哥马利郡边界大肆抢劫的亡命之徒和盗贼中享有盛名,为制止他们,祖父经常不顾日夜,接到报告之后,就前去捉拿他们,有人给我讲过这些事,我仅在此提一次。”㉓而诗人的父亲理查德也担任过郡治安官,在抓捕一个拒绝上法庭的人时,受了重伤,因此而丧命,那时赫伯特才三岁。㉔

由此可见,在这个以武功著称的古老贵族家庭中,家族里男子的血液中都涌动着武功和暴力,赫伯特的五个兄弟都是如此,长兄爱德华是位擅长辞令的外交官,另外有两名士兵、一名廷臣和一名海员。然而,出生于武士之家的赫伯特却显得与众不同,他可不是一名武士。正如爱德华所言,赫伯特“是杰出的学者……他的一生最圣洁、最值得效仿……他充满激情、脾气暴躁,这是我们家族最显著的弱点,除此以外,他的行为无可挑剔”㉕。

赫伯特的母亲玛格德琳,是英国贵族阶层中颇具影响力与智慧的一员。㉖理查德过世后,她以过人的才智管理着这个大家庭,确保家庭的经济独立,监管孩子们的教育,带领他们每日祷告,周日去教堂做礼拜。㉗此外,玛格德琳还经常邀请文人墨客来家里举办沙龙,并在约翰·多恩处在人生最灰暗的阶段给予资助,并与其维持长达一生的友谊。杰夫雷·帕沃斯-贝克(Jeffrey Powers-Beck)在对玛格德琳·赫伯特做了详细研究之后得出结论,认为她曾经参与过“一项致力于用强有力的手段调整社会冲突与个人内在冲突的策略”㉘。

在强势的母亲和激昂而又成功的兄弟面前,年轻的赫伯特面临着确定自身独立人格的巨大挑战。在理解诗人的人生选择时,不能不谈他在《乡村牧师》(The CountryParson)中表达的观点:“抱负,或者说不合时宜地渴望升上高位的欲望,打着住房或者物质生活的幌子,对任何出身显赫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常见的诱惑……”㉙饱受疾病折磨的赫伯特不能像兄弟们一样经常去宫廷、去战斗或者出海,他该如何选择?他能否摆脱世俗诱惑?最终,诗人选择了去剑桥大学完成学业,这为他以后投身神学打下了基础。

孱弱的身躯终究无法束缚勇敢的灵魂。1610年新年,在剑桥大学读书的第一年,年仅17岁的赫伯特写了两首十四行诗献给母亲。在第二首十四行诗的结尾,赫伯特写道:“剖开最美面庞的尸身,您满眼污秽,/别无其他,而我的主,您却是/美的栖身之处,启示的栖身之处。”此次事件的意义在于莎士比亚于前一年出版了一部用以歌颂友情与世俗爱情为主题的《十四行诗集》,对此,诗人表示出强烈的不满情绪。赫伯特家族与菲利普·西德尼爵士是亲戚,西德尼作为英国十四行诗的开创者,虽然也用十四行诗歌颂世俗爱情,但是赫伯特认为十四行诗应该用于歌颂更加高尚的情感,而不能仅仅沉浸在对普通友情与世俗爱情的颂扬之中,因为这玷污了十四行诗这种高贵的文学体裁。赫伯特的这两首基督教十四行诗奠定了他成年以后的创作倾向,追求形而上的崇高,认为十四行诗最适合歌颂上帝与基督。

此外,大概在此前一年,他的母亲玛格德琳嫁给了比她年纪小近20岁的约翰·丹弗斯爵士,或许对此表示反感,赫伯特在诗歌中表达了“神圣之爱”比“世俗之爱”更可爱的思想。对“世俗之爱”的不屑,使得他放下了蕴藏在心底的俄狄浦斯情结,试图投入上帝的怀抱,追求精神上的崇高。然而,玛格德琳仍然对他的事业发展施加影响。㉚

虽然赫伯特意识到在剑桥大学的工作和学习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准备离开剑桥去旅行,但是,他的母亲不允许他这么做。赫伯特不愿辜负母亲的殷切希望,所以,最终他还是服从了母亲的愿望,继续留在剑桥大学工作。此时,内心的痛苦难以名状,只有借助诗歌,才能有所消解。

世俗生活中的种种美好诱惑诗人,让诗人倍感痛苦,对此,诗人在《痛苦(一)》中抱怨说:“然而我的身世与灵魂宁愿选择/穿过城市的道路;/您背叛我,把我带到渐渐消失的书本前,/给我披上学位服。”查尔斯·柯顿(CharlesCotton,1630-1687)这样评价赫伯特:“他所受到的教育/风度与言辞博得赞誉/深受世俗抱负影响/适宜效力宫廷……”㉛在《痛苦(一)》中,诗人也承认了这一点:“您经常用学术表扬/消解我的愤怒。”据此,沃尔顿认为,赫伯特在这样的人生经历中创作了《痛苦(一)》这首诗。

由此可见,《痛苦(一)》是对诗人自身内在情感的描绘,具有浓厚的自传性质。爱默生非常欣赏《痛苦(一)》这首诗,他说,“我找不到比《痛苦(一)》结尾转折处更好的诗句了。在赫伯特向造物主抱怨给予他如此多痛苦以后,他威胁上帝说要放弃侍奉上帝,而要选择其他的主人”㉜。

我们对赫伯特的认识还不能脱离当时的政治、经济和历史语境,在赫伯特生活的年代,只有长子才可以继承家庭封号和财产,而赫伯特在兄弟中排行第五的命运注定他无权继承父母的任何财产,只能依靠自己获得生活来源。在经过激烈竞争,获得剑桥大学官方发言人这一光鲜职业后,他的经济状况并没有因此而好转,他依然要靠继父的资助,才能买到需要的书籍。正如《痛苦(一)》中的第六、七两节描述的那样,他感到自己被世俗生活中的小事包裹,无法前行。

《痛苦(一)》虽然具有明显的自传性质,却也揭示出诗人对童年和青年时期的赞美,这和“洒圣水的容器”开篇“美好的青年”相呼应。在诗人看来,人类的童年时代感受到的是上帝赐予的甜美,是理想的人类状态,这是对基督教语境下人类发展史的暗示。没有被罪恶玷污的人,是美好的人。

然而,当代学者鲁比已经注意到,众多的赫伯特研究专家,例如沃尔顿、约翰·萨默斯、威廉·燕卜逊以及路易斯·马尔兹等着重论述了《痛苦(一)》与赫伯特生平之间的联系以及该诗的结尾部分所包含的歧义,却忽视了这首诗与其他四首以“痛苦”为题的诗之间的关系。他赞同文德勒的观点,认为赫伯特在《痛苦(一)》中,将自己抛入困境,也许在《痛苦》组诗的结尾,诗人也没能走出这个困境。㉝

鲁比也赞同将这五首诗歌看作一个整体,将其作为诗人对“痛苦”概念的思考。他认为,从对该诗集手稿的考察来看,这五首诗创作于同一时期,不同点在于每首诗对痛苦的理解不同,阐释的角度不同。一些诗的侧重点是对赫伯特自我,也就是对诗人作为个体存在的内在矛盾冲突的阐释;另一些诗歌阐释的侧重点则是对诗人与上帝之间关系上的冲突,它反映的是诗人与公共大众、与历史现实之间的冲突。㉞

四、对上帝的回归:诗人处理痛苦的方式

在痛苦组诗中涌动着诗人冲动而又充满激情的青春,正如诗人在《枷锁》(The Collar)一诗开篇,就开始反抗他的主人上帝,言辞激烈“我敲着餐桌,喊道,不要再这样了。/我要到国外去。”诗人反抗上帝对他自由的限制,想要冲破上帝对他的一切限制,去寻得心中的自由,可是,在诗歌结尾诗人却意识到他所要求的自由恰好来自上帝的爱:“但是我却胡言乱语,每一个词/都变得激烈狂暴,/我好像听到有人喊,孩子:/我答道,我的主。”

赫伯特的诗歌记录了他灵魂中内在的挣扎与痛苦,与之相伴的是他在诗歌中经常流露出的对上帝的虔敬谦卑之情,很难想象这样的灵魂会在处理与上帝的关系时立即表现出谦卑。例如在《珍珠》这首诗中,赫伯特写道:“我知道‘欢乐’的途径:悦耳的歌声,/催眠般的曲调,使人魂销神醉;/怎样使头脑发热,叫热血沸腾;/欢笑和音乐意味着什么;爱和智慧/两千多年来干了什么,我也知道;/我还知道无限制的攒钱生财之道:/我是血肉之躯,非铜铸偶像;我五官充满活力,/并且常常抱怨我身上的情感比他多,/他把情感抑制着,我与他是五比一:/然而我只爱您。”(何功杰译,最后一句经笔者改动)诗人认识到自己情感丰富,甚至连他自己的五官都感觉到诗人的情感过于丰富,难以承受,将其抑制,然而,诗人对上帝的热爱之情却胜过其他一切情感。

赫伯特对上帝表现出的嫌弃与敬畏是诗人性格的体现,是诗人思想中世俗与神圣两个概念相互博弈,并使诗中说话人在《痛苦(一)》结尾走向含混的过程。在该诗最后一节,诗中说话人自己似乎也不清楚是谁在忘却,而又有谁正在被忘却;他不清楚他的爱到底止于何处,而上帝的爱又始于何处。在该诗结尾,诗中说话人陷入了试图有意放弃其目的的悖论中。

这种举棋不定的含混缘于诗中说话人试图理清痛苦对他而言的真正含义的努力。3⑤库查指出这是一个戏剧化的过程,这一过程早在《痛苦(一)》第五节就已经开始:“肉体痛苦地告诫我的灵魂,/疾病豁开我的骨骼;/疯狂的疟疾驻留在每一根血管,/将呼吸转变为呻吟。/悲伤占据我心魂;我无法相信,/我还活着,除非悲痛坦率相告。”在这里,“悲伤”担任对话者的身份,这个他者置诗人的怀疑于不顾,揭示出他还“活着”这一事实。该诗歌的其他部分都试图证实诗中说话人“活着”这一事实。一方面,诗中说话人实实在在感受到的痛苦证明他的肉身还活着;另一方面,就宗教意义而言,这种痛苦象征着诗中说话人此生生活中的另外一重生活,他的肉身在痛苦中死亡,在经过灵魂的重生以后,上帝将恩典降落在新生的人身上。㊱

《痛苦(二)》的最后一节进一步阐明这一观点,表明宗教意义上的悲伤就是诗中说话人灵魂内在地感受到基督所经历的痛苦:“唯独您是我之所悲,/主啊,您无法掩饰这一点:因为您是我/全部的欢乐,全部的痛苦。”而在《痛苦(三)》中,诗人更深刻地认识道:“由此,我知晓您身陷悲伤,/您将木棍化为权杖:/将它引导治理,只为安慰我……在人世间,您的生命就是悲伤,/您仍然执着于此,使它成为/荣耀的指针,现在您为我感到悲哀。”诗人在这里认识到通过感受上帝的悲伤来找到上帝是他认识上帝的正确途径,在这一过程中,诗人不必将其自身排除在外。诗人在《乡村牧师》中对此进行过专门论述,认为牧师必须经历“痛苦使人类顽固的心灵变得平静所带来的益处”㊲。

《痛苦(四)》中的意象“破成一片片”“装满利刃的匣子”以及“伤害”“刺伤”和“悲痛”等词汇的出现营造出一种强烈的痛苦体验的同时,因为“恩典”“上帝”“太阳”这些词汇的出现而暗示诗中说话人获得灵魂救赎的可能。而《痛苦(五)》则将“痛苦”与圣餐仪式关联在一起,把灵魂获得救赎的可能性与“品尝”联系在一起:“正如当初我们与您一同搭伙,/现在您将品尝到我们的痛苦。”首先,“搭伙”(board)与下文的“品尝”形成互文,暗示圣餐;其次,“board”提供住宿的含义暗示每个基督徒的肉身都是圣殿,其灵魂在等待圣灵的降临;再次,“board”与第一节“漂浮的方舟”回应,暗示人类灵魂登上方舟获得救赎的可能性。

《痛苦(五)》中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出现将“痛苦”组诗的基督教色彩推向极致,在诗人看来,在上帝面前体验耶稣的痛苦,谦卑地来到上帝面前,是诗人认识和处理他所经历的世俗世界与宗教体验中的痛苦的方法。在诗人看来,只有在上帝面前的谦卑,才能坚定诗人抵制世俗抱负的诱惑,在灵魂上追求宗教意义上的崇高。

五、结论

“痛苦”组诗是《圣殿》中着重阐释诗人对世俗生活与宗教生活中痛苦概念理解的一组诗歌。赫伯特对痛苦的理解,有着深厚的基督教背景和独具特色的个人解读。抒发自我对痛苦的感受,阐释对人类灵魂痛苦状态的追问和反思,是赫伯特对基督教本质的理解。正如诗人在“痛苦”组诗中没有走出的痛苦困境一样,痛苦具有内在性,它内在于人类的世俗情感与宗教情感之中,是人类生命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这一理解与C.S.路易斯相一致,如他所言,痛苦是“宇宙生长的唯一食物……如果我们不愿意吃……我们就会永远忍饥挨饿”㊳。

①Vendler,Helen.ThePoetryofGeorgeHerbert. Cambridge,Massachusettsand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5,p.4.

②㉜Patrides,C.A.ed.GeorgeHerbert:TheCritical Heritage.London:Routledge&Kegan Paul,1983,p. 33,p.176.

③这五首诗歌在波德林手稿中的标题完全一致,都以“Affliction”为标题。根据保罗·迪克(PaulDyck)的考证,在1941年以前出版的《圣殿》版本中,都没有给这五首诗歌增添罗马数字序号。据此,他认为这些序号是由哈钦森(F.E.Hutchinson)首次增加(George Herbert. The Works of George Herbert,Oxford:The Clarendon Press,1941.)以附和现代读者的阅读习惯。在哈钦森以后出版的《圣殿》中,编者都遵循了这一编排原则。

④⑯㉚Walton,Izaak.“The Life of Mr.George Herbert,”inGeorgeHerbert.GeorgeHerbert:TheCompleteEnglishPoems.Ed.JohnTobin.London:Penguin Books,2004,p.311,p.311,p.288.

⑤㉗Nardo,Anna K.“George Herbert Pulling for Prime”,South Central Review.Vol.3,No.4(Winter,1986),p. 31,p.29.

⑥《圣殿》主要有两份手稿流传下来,分别为波德林手稿和威廉姆斯手稿。1633年出版的《圣殿》由尼古拉斯·费拉尔在赫伯特死后根据赫伯特原稿誊写,这份手稿被称为波德林手稿。19世纪,一位赫伯特研究者格罗萨特在威廉姆斯博士的图书馆偶然发现了赫伯特的一份早期手稿,包含几首拉丁语诗歌在内,共有77首诗歌,于是人们称这份手稿为威廉姆斯手稿。

⑦就是现行版本中的《痛苦一》和《痛苦五》。

⑧①Dyck,Paul.“All the Constellations of the Storie”:GeorgeHerbert’sTempleandEnglishSeventeenth-Century Textual Common Places.Thesis for Ph.D.,University of Alberta,2000,p.39-40,p.29.

⑨Bloch,Chana.Spelling the Word:George Herbert and theBible.BerkeleyandLosAngeles:Universityof California Press,1985,p.265.

⑩Martz,Louis L.The Poetry of Meditation:A Study in English Religious Literature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2,p.296.

⑫在“圣堂”部分的160首诗歌中,“grief”一词共出现了101次。

⑬该句的英文原文为“Sorrow was all my soul;I scarce believed,/Till grief did tell me roundly,that I lived.”

⑭Herbert,George.The Poetical Works of George Herbert. Ed.Rev.GeorgeGilfillan,Edinburgh:JamesNichol,1817,p.313.原文为“The Tree that God plants,no wind hurts it.”

⑮⑰Rubey,Daniel.“ThePoetandtheChristian Community:Herbert’sAfflictionPoemsandthe Structure ofThe Temple”,Studies in English Literature,1500-1900,Vol.20,No.1,The English Renaissance(Winter,1980),p.118,p.118-119.

⑱Bowers,Fredson.“Herbert’s Sequential Imagery:‘The Temper’”,Modern Philology.Vol.59,No.3(Feb.,1962),p.204-205.

⑲㊳[英]C.S.路易斯:《痛苦的奥秘》,林菡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页,第38页。

⑳Herbert,George.Herbert’s Remains,London:Printed for Timothy Garthwait,1652,p6(unnumbered).

㉑㉓㉔㉕Herbert,Edward.The Autobiography of Edward,Lord Herbert of Cherbury.Introduced by Sidney L.Lee,London:John C.Nimmo,1886,p.11,p.6,p.3-4,p. 20-27.

㉒Charles,Amy.A Life of George Herbert.Ithaca,NY: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7,p.22-23.

㉖㉘Miller,Greg.GeorgeHerbert’s“HolyPatterns”:ReformingIndividualsinCommunity.NewYork:Continuum,2007,p.10,p.10.

㉙㊲Herbert,George.GeorgeHerbert:TheComplete EnglishPoems.Ed.JohnTobin.London:Penguin Books,2004,p.214,p.224-225.

㉛Herbert,George.The English Works of George Herbert Vol I,Ed.George Herbert Palmer,London:Hodder and Stoughton,1915,p.38.

㉝㉞Rubey,Daniel.“ThePoetandtheChristian Community:Herbert’sAfflictionPoemsandthe Structure ofThe Temple”,Studies in English Literature,1500-1900,Vol.20,No.1,The English Renaissance(Winter,1980),p.106,p.106.

㉟㊱Kuchar,Gary.The?Poetry?of Religious?Sorrow?in Early ModernEngland.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2008,p.14,p.14.

[1]Bloch,Chana.Spelling the Word:George Herbert and theBible.BerkeleyandLosAngeles:Universityof California Press,1985.

[2]Bowers,Fredson.“Herbert’s Sequential Imagery:‘The Temper’”,Modern Philology.Vol.59,No.3(Feb.,1962),p.202-213.

[3]Charles,Amy.A Life of George Herbert.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7.

[4]Dyck,Paul.“All theConstellationsof theStorie”:GeorgeHerbert’sTempleandEnglishSeventeenth-Century TextualCommonPlaces.ThesisforPh.D.,University of Alberta,2000.

[5]Herbert,Edward.The Autobiography of Edward,Lord HerbertofCherbury.IntroducedbySidneyL.Lee,London:John C.Nimmo,1886.

[6]Herbert,George.Herbert’s Remains,London:Printed for Timothy Garthwait,1652.

[7]Herbert,George.The Poetical Works of George Herbert. Ed.Rev.GeorgeGilfillan,Edinburgh:JamesNichol,1817.

[8]Herbert,George.George Herbert:The Complete English Poems.Ed.John Tobin.London:Penguin Books,2004.

[9]George Herbert,The English Works of George Herbert Vol I,Ed.George Herbert Palmer,London:Hodder and Stoughton,1915.

[10]Kuchar,Gary.The Poetry of Religious Sorrow in Early ModernEngland.Cambridge:CambridgeUniversity Press,2008.[11]Martz,LouisL.ThePoetryof Meditation:A Study in English Religious Literature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2.

[12]Miller,Greg.GeorgeHerbert’s“HolyPatterns”:ReformingIndividualsinCommunity.NewYork:Continuum,2007.

[13]Nardo,Anna K.“George Herbert Pulling for Prime”,South Central Review.Vol.3,No.4(Winter,1986),pp.28-42.

[14]Patrides,C.A.ed.GeorgeHerbert:TheCritical Heritage.London:Routledge&Kegan Paul,1983.

[15]Rubey,Daniel.“The Poet and the Christian Community:Herbert’s Affliction Poems and the Structure ofThe Temple”,StudiesinEnglishLiterature,1500-1900,Vol.20,No.1,TheEnglishRenaissance(Winter,1980),p.105-123.

[16]Vendler,Helen.ThePoetryofGeorgeHerbert. Cambridge,Massachusettsand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5.

[17]Walton,Izaak.“The Life of Mr.George Herbert,”in George Herbert.George Herbert:The Complete English Poems.Ed.John Tobin.London:Penguin Books,2004.

[18][英]C.S.路易斯.痛苦的奥秘[M].林菡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作者:吴虹,绍兴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早期现代英国文学。

编辑: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

本文系2015年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乔治·赫伯特美德诗学研究”(15BWW040)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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