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的抉择

2016-07-12 07:28阎潇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名作欣赏 2016年29期
关键词:灵魂鲁迅

⊙阎潇[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孤独者的抉择

⊙阎潇[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作为觉醒的知识分子和反叛者,与鲁迅作品中其他众多“孤独者”的形象一样,都面临着传统与现代、个人与群体、生存与存在的两难抉择,他们或无奈地妥协,或坚定地反抗,或游移于两者之间。鲁迅对魏连殳的塑造最为复杂和彻底,他选择过坚守灵魂,也选择过放逐自我,最终以死亡结束了孤独者的生命,对这个变形的世界做着最后的抵抗。

孤独者 灵魂 抉择

“孤独者”是贯穿鲁迅作品的形象之一,也是最能表现鲁迅精神的形象。他们往往站在庸众的对立面,以清醒的意识和反抗的姿态出现在文本当中,肩负启蒙重任的同时,也处在被孤立的地位。《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是鲁迅小说孤独者谱系中的最后一位,鲁迅在极度的痛苦和孤独中写出了抒情意味浓厚的小说《孤独者》,表达了他对孤独的深切体悟。同时期的散文诗集《野草》通过意象和象征的方式传达了鲁迅对于孤独的深刻体验。魏连殳结束了鲁迅小说的孤独者谱系,他最后的命运也以死亡告终。在做出死亡的抉择前,魏连殳始终苦苦挣扎于传统与现代、个人与群体、生存与存在的两难夹缝中。

一、灵魂坚守下的隔绝之境

魏连殳作为觉醒的知识分子和反叛者,在故乡人的眼中是一个异类:学新学却当历史教员,不爱理人却爱管别人闲事,反对旧式家庭束缚却又很孝顺。这样的人在故乡没有受到欢迎和理解,反而只是被作为谈资。人们给予他的更多的是敌意,并且以为他唯一值得被嫉妒和羡慕的是在外挣了许多钱。在这个封闭的小山村里,人们所追逐的是物质富足,精神上则无聊、虚伪与冷漠。无论是在魏连殳父亲的葬礼上,还是在其祖母的葬礼上,他们一面仪式性地哭喊,或劝慰悲痛万分大哭着的魏连殳,一面却酝酿着侵占财产的阴谋,或抱着看好戏的心理同“吃洋教”的“新党”,在葬礼这个肃穆与悲壮之地上演闹剧。鲁迅曾提道:“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正无需乎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在族人期待“好戏”开场的时候,魏连殳便说了“都可以的”,使他们无戏可看。然而此法并无疗救之效,他们也还是要看。魏连殳在强大的传统势力面前闭口不言,他的沉默表现出他与传统的格格不入,他陷入了文化上的孤独。

在与魏连殳的进一步交往中,“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他并非如村人所说于任何人都不理,反而对失意之人和孩童表现出特有的亲近。“使人不耐的倒是他的有些来客,大抵是读过《沉沦》的吧,时常自命为‘不幸的青年’或是‘零余者’,螃蟹一般懒散而骄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声叹气,一面皱着眉头吸烟。还有那房主的孩子们,总是相互争吵,打翻碗碟,硬讨点心,乱得人头昏。但连殳一见他们,却再不像平时那样的冷冷的了,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我”对于青年的颓废是不大赞同的,且无不表现出对于小孩吵闹的不耐烦。素性阴冷的魏连殳却容纳失意之青年来自己的屋里排遣忧郁,将其视为肩负启蒙重任的战友。他悉心关照房主的孙子们,在自己生活困窘的状况下还给他们买东西。他以为,孩子总是好的、天真的,中国的希望都在天性善良的孩童身上。在魏连殳冷峻的面容下,怀有的是充满着爱与悲悯的热情之心。他的冷峻是对严酷现实的理智认识以及面对冷箭时的盔甲,他的炙热是对未来生存的强烈希望。

然而他一次次被他所想要亲近的世界抛弃。“想来真觉得有些奇怪。我到你这里来时,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小孩,拿了一片芦叶指着我道:杀!他还不很能走路……”还未谙世事的小孩对于如魏连殳般的反叛者如此仇视,不仅让他的“孩子全是天真”的幻梦破灭,使他为之奋斗的信念发生动摇,也使他对人之本性产生了怀疑:儿子正如老子一般,都不像人。学界对他展开无中生有的攻击,导致他被辞退,陷入了生计无着的惨境。他为之悉心付出的大良们和其祖母在他困窘之际疏远了他,他曾关照过的那些青年也同样远离了,他的客厅成了“冬天的公园”。跨出了那个封闭的小山村,S城的情形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众人的冷漠与孤独者的寂寥反而更为甚之。现代世界将他冷冷地抛弃在角落里,只留得这匹“受伤的狼”孤独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世人从精神到肉体上对魏连殳一步步进行隔绝、驱逐,将他包裹在层层的茧丝之中,使他不得不走向孤立绝望的境地。

二、灵魂放逐后的升平之世

精神冷落、生计困窘鞭打在魏连殳这匹“受伤的狼”身上,他已伤痕累累,然而即使求乞、冻馁、寂寞、辛苦,他也断不选择与精神背离之路。直到愿意他活几天的朋友也被敌人诱杀了,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魏连殳仅剩的存在意义被残忍地抹杀。魏连殳走上了唯一可能生存却与自己信仰完全背离的道路——做杜师长的顾问,成为权力集团的帮凶。之所以走上这条路,他是“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在绝望和悲愤中,魏连殳带着强烈的复仇情绪,将枪口对向周围的所有人:由从前对青年和孩童的爱、同情和悲悯,变为轻蔑和玩弄。他让孩子装狗叫、磕头取乐,奴性毕现,客厅里云集了各方逢迎的来客,一片热闹却喧嚷空虚。在凭借权势捉弄与取乐这些趋炎附势之人时,魏连殳却收获了前所未有的赞许和逢迎。当魏连殳带着“偏要为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们而活下去”的复仇情绪,背离自己的信仰,毁灭自己的灵魂而迎合这个世界时,世界对他敞开了无比广阔的怀抱。

魏连殳对灵魂的放逐是以复仇作为情绪的出发点,他与《在酒楼上》的吕纬甫同为斗争意识强烈的觉醒者,但吕纬甫最终妥协于模模糊糊、敷敷衍衍、随随便便的世俗生活,魏连殳依旧不选择苟活。“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他的失败是人生意义上的失败,背弃理想、放逐灵魂的失败;他的胜利则是复仇的胜利,为“愿意他活几天”的人而向敌人复仇的胜利。我们可以看到魏连殳在失败与胜利间血淋淋的挣扎与清醒的自我认识。身居高位,每月领八十块钱的俸禄,他却将金钱散尽,视其为极端厌恶之物,以仇视的态度对待。他与学校里那些苟活于世、曲意逢迎的中下层小职员是完全不同的。魏连殳用“虚无的游戏”对抗着升平之世,同时也将自己蜷缩在更深的孤独中,以致无法动弹,进而绝地反击。

三、游移后的抉择——以死亡高举灵魂的旗帜

魏连殳和“我”的身上,都有鲁迅自己的影子,这两个人物也可谓是鲁迅的一体两面。魏连殳是“一个短小瘦削的人,长方脸,蓬松的头发和浓黑的须眉占了一脸的小半,只见两眼在黑气里发光”,这正是鲁迅的形象;他学的是生物学,却在中学做历史教员,鲁迅学的是医学,做文学教员;魏连殳受到过孩童及家人的冷遇,鲁迅也曾受到周作人夫人及孩子的疏远。“我”遭到《学理周报》攻击“挑剔风潮”,现实中陈西滢曾攻击鲁迅“暗中挑剔风潮”。魏连殳的形象以及整个故事的开展都是在“我”的叙述以及“我”同魏连殳的对话中呈现出来的。“我”与同样作为这个冰冷世界的蔑视者和觉醒者的魏连殳有着天然的亲近,只有“我”能听出魏连殳如受伤的狼般的长嚎中夹杂着的愤怒和悲哀。“狼”象征着一种反叛的精神,而拥有这种反叛精神的人在传承了几千年重秩序、伦理、教化的中国社会中,是必将受到敌视、排挤、驱逐的。“受伤的狼”这个意象恰如其分地描摹了魏连殳等的包括鲁迅本身在内的觉醒者和战士的精神面貌,预示了他们无法跨越的将遭受驱逐以致伤痕累累的必然命运。

“我”与转变前的魏连殳有着心灵上的契合,在他落入困窘所有人都疏远他的时候,“我”毅然要访他。得知魏连殳发迹之后,虽然“我”还是放不下他,想去探望他,但与先前却是显出差异来了,买的东西是作为礼品赠送的,走路的时候小心翼翼,门前有了仗人势拦路的狗。这表明“我”在与魏连殳之间设置了一定的距离。但“我”在心生隔阂的同时,又十分同情他的遭遇。鲁迅一方面是排斥魏连殳的选择的,一方面又同情他的遭遇,以及之后的复仇心态。这样复杂矛盾的心境还体现在“我”与魏连殳的对话中。关于孩子的天性问题,魏连殳最初秉持环境影响论,而“我”坚持天性论。发生了芦叶杀人的事之后,魏连殳也动摇了先前的想法,向天性论倾斜,“我”却说是环境教坏的。关于孤独的命运问题,“我”认为魏连殳的孤独是自己一手制造的,是可以由自己来消除的;而魏连殳继续追问“那丝是怎么来的”,而且也觉得先前太过于感情用事,否定了从前的想法,以祖母的命运为例证,认为自己继承了祖母的运命,孤独并非自己能够克服,还来自外界的隔离。关于人为何而活的问题,“我”对魏连殳“还得活几天”表示不解,对失去了生存依托还要继续活着表示疑惑;魏连殳则最终为了报复不愿他活下去的人,背离自己从前的信仰而活,虽然肉体上得到了延续,而存在意义却是虚无的。

在生存的巨大悖论里,无论如何选择,都将面临困境,所以鲁迅让魏连殳最终选择了死亡以解脱孤独者生存的苦痛,并在结尾处设置了“我”对魏连殳之死的回应:“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孤独者的精神还在闪着微弱的接续之光,孤独者的反抗姿态屹立不倒。

[1]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十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鲁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3]薛毅,钱理群.《孤独者》细读[J].鲁迅研究月刊,1994(7).

作者:阎潇,西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现代思想文化。

编辑:赵斌E-mail:9487465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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