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不是妈的妈

2016-12-14 19:46王张应
安徽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杨成成龙桃子

王张应

雨葭在很小的时候,心里就有一个奇怪的困惑,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之所以对自己的身世产生怀疑,那是因为她的妈妈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雨葭的妈妈小名叫桃子,长大以后并没有取个大名,所以一直就叫桃子。开那个玩笑时,桃子很年轻,才二十来岁,用现在的眼光看,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实际上那时桃子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在皖河上游这个名叫河街的小镇上,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青山绿水、风光秀美但又闭塞贫困的环境里,河街人总是自得其乐,常常表现出一种山民特有的朴实的幽默。父母们总喜欢跟小儿小女们开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开得最多的玩笑往往是关于孩子的来历,因为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们还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们有时候会没头没脑地问父母:我是从哪里来的?父母们一般的回答是:你是从妈妈的腋窝里掉下来的。雨葭小时候也曾经问过妈妈,她的妈妈桃子却不是这样告诉她的。桃子说,你是我在路边捡回来的。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不像我,也不像你爸爸。所以啊,今后你可要乖一点哦,你要是不乖,妈妈就将你扔回到路边去,不要你了。反正,你又不是妈妈生出来的孩子。桃子说过,朝雨葭看着,诡秘一笑。雨葭仰着脸,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两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两个偏长的嘴角越拉越长,似乎是憋了一肚子劲,好长时间后终于像开闸放水一样突然泄了出来,雨葭“哇”的一下大哭起来。桃子见状,好像是目的已经达到,显得格外开心,“哈哈哈”地笑起来。笑过,就拉着雨葭,搂在怀里,拍了拍雨葭的小屁股,嗔道,真是个傻瓜秧子,妈妈是逗你玩的,你还当真哪?雨葭顿时破涕为笑,举起小手,往妈妈身上猛砸,小雨点似的。

虽然妈妈说是开个玩笑,不能当真,雨葭也不相信那是真的,但这件事在雨葭的幼小的心里还是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后来,在雨葭成长的过程中,尤其是在她觉得妈妈对她不好的时候,雨葭自然就会想到,她是妈妈从路边捡回来的孩子,不是妈妈生出来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雨葭似乎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女儿,其实并不一定就是妈妈的女儿。

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雨葭忽然间就发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姥姥虽是亲姥姥,但姥姥却不像是妈妈的亲妈!多少年后,雨葭一直还记得,那一年,妈妈五十三岁时因病逝世,当时,姥姥还健在,是个眼不花耳不聋的古稀老人。按照皖河边上河街人的习俗,妇人去世,娘家为尊,必须第一时间通知娘家。如果礼数不周,娘家人怪罪了,会遭遇“刷色”的,场面就不好收拾了。雨葭家里派了得力的人去妈妈娘家“把信”。“把信”人翻山越岭跑了二十多里山路,到了大别山中一个名叫林店的小山村,找到了姥姥家,向姥姥报告了她的女儿桃子的不幸。姥姥听了报信,并没有天崩地裂地哭号,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此外,姥姥别无多大反应,似乎她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之后,姥姥三步两步,挪动着那双伶仃小脚,到了厨房,煮了三个糖水荷包蛋,端来给“把信”人吃了。姥姥很平静地告诉“把信”人,说她年岁大了,不能哭了,就不去了。“把信”人回来之后一说情况,雨葭兄弟姐妹几个,甚至在场的亲戚朋友都很意外,觉得姥姥这个老太太心肠实在是太硬了,姥姥做得有些过,甚至很绝情。

其实,姥姥和妈妈之间,很早就有芥蒂。几十年来,姥姥一直耿耿于怀,甚至,到桃子死时,姥姥似乎还没有完全放下。这一切,都缘于桃子对婚姻的反叛,缘于一个母亲对女儿婚姻的不满。这事,雨葭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些年,姥姥时不时地在雨葭他们面前流露过,妈妈自己也隐约提到过。但最准确、最清晰的版本,还是来自河街上邻居们的嘴中。桃子过世之后,邻居们偶尔会谈起当年的经历,大家都为桃子感到惋惜。这样的闲谈,往往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雨葭就是这样,在别人的无意中,了解到了妈妈年轻时的经历。

雨葭还知道,姥姥的娘家是一个没落的地主。往上两代之前,姥姥的祖辈拥有大别山里那个名叫肖家冲的村子里大部分良田,算是个富甲一方的人家。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家道渐渐衰落,到了姥姥这一代大势已去,充其量只能算个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即便这样,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姥姥嫁给姥爷时,光是陪嫁的衣裳,就结结实实地装了满满的八个大柜子,着实让姥爷家所在的林店一带的乡邻们眼睛亮了好久。

姥姥出生于清朝末年,成年于民国初期。姥姥的婚嫁大事,当然还是依照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行事,她本人没有丝毫的自主权。雨葭听她妈妈讲过,姥姥十五岁时,一顶大花轿就把她抬到了十里之外那个名叫林店的村庄里。下了花轿,人都进了婆家的门,姥姥却还从未见过自己的郎君,不知道郎君长的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否横眼睛竖鼻子。第一次见到郎君,是在大婚当日拜堂的时候。一般情况下的拜堂,只有新郎新娘两个人。姥姥和姥爷拜堂时,却是四个人。因为,那时姥爷正在生病,卧床多时,无法下地站立和行走。那年头,生活在大别山里面的人们都很相信“冲喜”的说法,有病在身,久治不愈,人们就想到以“喜气”来冲掉“晦气”,“晦气”一掉,自然病愈。所以,姥爷的父母就想到通过结婚“冲喜”,来帮助姥爷早些病愈。由于那时姥爷不能自己站立和行走,拜堂的时候就只好由两个晚辈后生扶着他,一边一个,搀着他的膀子。姥姥的目光透过红盖头瞥见这一幕,当场就傻了,泪水如涌泉,汩汩地往外冒出来。她真想甩开红盖头,一溜烟跑出去,跑回家。但是,她做不到。她知道,肖家冲她的那个家,是回不去了,谁都知道,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啊。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条无形绳索的捆绑下,姥姥的伤心和失望,终究抵挡不住主事人那“一拜”“二拜”“三拜”拖长声调的口令,在三声口令之后,姥姥就被一帮人簇拥着推推搡搡地送入了洞房。

从此以后,姥姥和姥爷的新房,其实就成了姥爷的病房,长年累月,没日没夜,姥姥都在伺候卧病在床的姥爷。雨葭曾经问过妈妈,姥爷患的是什么病呢?桃子对女儿说,讲了你也不懂,你姥爷得的是“黄软病”。这种病是一种懒人病,患病的人,能吃能喝,却不能干活。你姥爷患病以后,整个人面黄肌瘦,手足无力,就连走路都会担心被风吹倒。后来,雨葭终于弄明白了,实际上,当年所谓的“黄软病”,也就是现代医学上所说的“黄疸肝炎”。当然,现在看来,那毛病已经不是多大的毛病,但在当年,却很要命。

在姥姥的精心调养之下,八年以后,姥爷总算慢慢恢复过来,跟姥姥一起共同撑起了那个大家庭,为家族添丁加口,一共生养了八个子女。后来,在雨葭这些外孙辈们还很小的时候,姥姥多次对他们讲起她那一段艰辛而又光荣的历史。姥姥总说,是她娘家陪嫁来的那八大柜子新衣裳救了姥爷的命,也救了姥爷的整个家族。雨葭问过姥姥,没有你那八柜子新衣,也就没有我们了?姥姥用手指点了点雨葭的额头说,细鬼,知道了就好,以后长大了,你们一人还我一件新衣裳!姥姥每次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是那样的自豪。她的心里一定会觉得,在姥爷整个家族里,她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她劳苦功高,她功不可没。

后来,雨葭就一直记着姥姥说过的那句话,没有那些新衣裳,哪有你们这些细鬼!原来,在那八年当中,姥姥无钱给姥爷买药的时候,就将自己的金银首饰当了,给姥爷请了郎中买了药。那时的药都是中草药,病人在吃药的时候,必须改善生活,增加营养,才能将人“托”住,否则,药吃久了,会让人垮掉的,是药三分毒嘛。何况是姥爷这样一个久病卧床的人,本来就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家里日子清苦,长时间不见荤腥,姥姥觉得这样不行,不利于姥爷恢复健康。姥姥看着从娘家带来的那些金银首饰不声不响地没了,就咬咬牙又打开了她那些装满衣裳的大柜子,拿了她从娘家陪嫁来的新衣裳,去村子里找人兑换老母鸡,一件新衣裳换回一只老母鸡,加了黄芪,炖烂了给姥爷吃。雨葭听妈妈说过,那些年头,林店村子里的女人,身上穿的绝大多数都是你姥姥的衣裳,家家户户养的鸡,只要是母鸡,最后就都送到了你姥姥家里,吃到了你姥爷的肚子里。雨葭还给妈妈桃子开了个玩笑,她笑着说,妈,我姥爷的前世一定是只黄鼠狼,要不,他怎么就那么爱吃鸡呢。况且,还指定要吃母鸡,是不是母鸡的味道就比公鸡鲜美?雨葭那时还小,她不明白为什么姥爷只吃母鸡不吃公鸡,就问了妈妈。桃子告诉女儿,不是因为母鸡好吃公鸡不好吃,是因为公鸡是个发物,有病在身的人,是不能吃的,吃了就会发病。

雨葭也听姥姥讲过,说细鬼,你是不知道哇,你姥爷年轻时架子可大啦,我一进他家的门,他就躺在床上不理我。没有办法,我就只好天天杀鸡给他吃,央请他下地,整整央请了他八年哪。直到我从娘家带来的那八个装衣裳的大柜子空空如也时,你姥爷才肯从床上下地,他那一副苦大仇深的脸上才开始有了一些笑容,仿佛是我上辈子欠他的债,终于还清了。

每次提起自己那一段艰苦而又光荣的历史,姥姥总会想到她女儿桃子的婚姻,心里就痛。这个心肠坚硬的老太太,常常是恨得直咬牙。好多次,当着雨葭他们兄弟姐妹几个的面,直截了当地说,她很后悔,当初不知道桃子是那样的不争气,若是知道了,一生下来时就将她塞进姥爷夜壶里给活活淹死。姥姥说,没有那个不听话的东西,我才省心呢,她自己也不会那么遭罪。姥姥这么一说,雨葭他们这些外孙、外孙女们心里就气,心里就痛。谁家的孩子,愿意听人家说自己妈妈的不是?即便是妈妈的妈妈,那样说,也是绝不允许的!于是,雨葭他们几个就不愿意留在姥姥家吃饭,大雪天里也要走上二十几里山路往回跑,害得舅舅跟在后面追,将这些貌似已经“懂事”的外甥、外甥女们一个个往回逮。舅舅费尽口舌劝慰他们,说是你姥姥的话你们不能太当真,你姥姥是故意这样说,其实,她的心里最不放心、最不甘心的,就是我的姐姐,你们的妈妈。

回到家里,雨葭他们将姥姥的话学给妈妈听。桃子听过就笑了,笑过之后,眼眶里总是有些泪水,汪汪的,亮亮的。桃子说,别信你姥姥瞎说,天底下哪有不疼伢的娘,她那是心里还有气,故意说的气话。雨葭当年并不知道姥姥的心里到底有些什么气,就问妈妈,妈妈笑笑,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姥姥这个人性格太要强,觉得面子比什么都重要。雨葭又问妈妈,是不是姥姥不是你的亲妈呀?桃子说,可不是嘛,我也跟你一样,是姥姥从路边捡回来的。妈妈这样一说,女儿的小拳头就敲上了妈妈的后背,母女俩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也许,姥姥真的就是这样一种坚硬的性格。这种性格,就决定了姥姥一辈子的生存状态。姥姥一生个性要强,到老来仍然头脑清晰,干事利落,是林店村那一带远近闻名的贤良而又能干的老人。那些年,谁家有个婚丧嫁娶的大事,周围的人家必定要请了姥姥去帮忙主事,她把人家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这样的差事,姥姥一直做到了八十高龄,就在她临去世之前的几个月,姥姥还在忙里忙外,替人操办大事呢。雨葭在姥姥家时,偶尔会听邻居们说,大舅妈好命,一辈子都在婆婆的腋窝底下过日子,纵使是天塌下来,也是由婆婆顶着,总是有人在罩着她,护着她。大舅妈一听别人这样说,就笑了。心想,旁人说的倒是真的,她这个媳妇从小做到了老,一直到姥姥八十一岁去世。那一年,大舅妈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个儿孙满堂的奶奶了。从那以后,大舅妈才觉得自己也是个婆婆,不再是个小媳妇了,觉得肩上的担子突然重了许多,凡事都必须自己去担了。

雨葭后来才知道,姥姥心里有气,其实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妈妈在婚姻上,没有听从姥姥的安排,没有遂了姥姥的意愿,是妈妈把姥姥的话撂到了地上,让姥姥感觉有人拿了鞋底板来打她的脸。在姥姥看来,她的女儿就该跟她一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有二话,只有认命,不得抗争。当初,姥姥将她十六岁的女儿许给了邻村的一户人家,谁知女儿却看不上那个男人,借着新中国成立之初“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东风,桃子在过门前毁掉了这桩婚约,不知怎的就看上了一个从村头路过的外地男子。那时,在桃子的心目中,那个英俊的青年男子,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真命天子。

不料,这个名叫杨成虎的青年男子,人虽俊朗,家里却很穷困,穷得如同用水洗过,干干净净。成虎从小就是个苦命的孩子,三岁时死了母亲。河街人常说,宁可死了做官的老子,也别死了叫花子娘。这是真的,在成虎家里,就得到了印证。成虎的母亲死后不久,父亲续了弦,后娘进门来,对他和大他两岁的那个哥哥都非常狠毒,常常不给饭吃,冬天也不给棉衣穿。就在小哥俩同时患了麻疹病的时候,被那狠心的后娘撵出了家门,不敢回家。最后,还是成虎那个善良的瞎子姑妈收留了哥儿俩,将哥儿俩带大。在瞎子姑妈家,小哥儿俩没有待上十年,也足有八年之久。

成虎的家就住在皖河上游的河街上。近山识山,近水识水。成虎从小在水边玩耍,没少在皖河里摸爬滚打,自然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他十五岁开始就成为皖河上的一个“漂客”。这河街地处大别山中,那年代不通汽车,山里的木材、毛竹要出山,山外的米面油盐要进山,都得走水路。所谓“漂客”,河街人说的是那些在皖河上放筏的人们。他们把木材、毛竹扎成一个筏,顺着皖河漂进长江,漂到安庆、芜湖、南京,甚至上海。回头的时候,又把山外的粮食、布匹和盐巴,包括外面世界的新鲜事,通过拉纤运到山里,带回河街。所以,在河街,这些“漂客”们算是跑过大码头、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因而,他们的言谈举止,总是和一般的山里人不一样。杨成虎虽然家穷,但小伙子还是出落得一表人才,加上常年在外面跑着码头,见的世面也就大了,他在这河街上也就成了个出类拔萃引人注目的青年,十六七岁时,就有人主动给他做媒,其中也不乏女方父母委托来上门的媒人。不过,来做媒的人虽说不少,杨成虎硬是没有看上其中的一个。据说,倒是有人家姑娘看上了成虎,那姑娘还是当地戏班子里的台柱子,人长得非常水灵,她往台上一站,当即满堂喝彩。那姑娘托人去探探杨成虎口风的时候,得知人家成虎没那个意思,那姑娘硬是当场就倒在地上,耍赖,不上台唱戏了,弄得那戏班子只得取消了当日的演出。

桃子悔婚那年,她才十七岁。那户人家很富裕,且只有一根独苗,负担轻,日子好过。但那男人有点缺陷,该长毛的地方没长毛,却长出了层层叠叠的疮疤,远远望去,像是堆了满头黑白相间的鸟屎。原来,那男人是个不顶头毛的人,他是个瘌痢头。桃子见过他,他一进门,满屋子里都是鸟屎的腥气。桃子当场就不愿意,转身要走,却见她妈妈竖起了巴掌,瞪着眼睛对她说,你敢!桃子才不言语了。后来,在对方逼着她要完婚的时候,桃子只得咬一咬牙,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她不干了,死也不干!雨葭听妈妈告诉她,姥姥一听桃子说不干,一下子气得要死,直往女儿身上扑去,想抓住女儿的长辫子,想把女儿摁倒在地,狠揍一顿。姥姥一边扑着桃子,一边说,不干,你就去死!不料,姥姥动作太快,又是一双小脚,步伐自然不稳,结果,不仅没能抓住女儿的辫子,反而让自己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女儿桃子却已经夺门而逃,出了家门,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姥姥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把自己的牙齿磨得“咯咯”响,狠狠地说,短命鬼,遭雷劈的,老娘就当没有你!

桃子从家里逃出来,起先也只是为了避免母亲的追打,并没有想到要离家出走,要逃到什么地方去。实际上,她也无处可逃,都十七岁了,她还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名叫林店的小山村。桃子一口气跑到了村外的小河边,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嘤嘤啜泣,恰好被路过的一个穿着黄军装的干部模样的人看见。那人停下脚步,问桃子,姑娘,你哭什么呀?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定不饶他。这还得了吗,现在都是新社会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还有人敢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别哭了,小姑娘,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是乡主席,是这个乡里面最大的官了,当官不为民做主,我就不如回家挖红薯了,你的事,我是管定了。桃子十分惊恐地抬起头来,又很快地站起身来,看着那个身穿黄军装的干部,欲言又止,摇了摇头。那人一见抬起头来的桃子,心里微微一颤。这个年轻的乡主席,他走遍了全乡所有的村子,从来还没见过眼前这样让他心动的姑娘。桃子那一双有些红肿的眼睛,显得特别大,特别亮,满头乌黑的长发,梳成一根大辫子,辫子很长,一直拖到屁股上。那人发愣了一时,待醒悟时自知有些失态,但很快就恢复如常,问桃子,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桃子说,我叫桃子。那人又问,桃子姑娘,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吧,老百姓的事就是政府的事,我这个乡主席不能不管哪。桃子就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人一听,立刻把脸拉长,愤愤地说,这还了得,都新社会了,竟然还有这样包办婚姻的,这事我管定了,政府给你做主!走,带我去你家。桃子摇摇头,没有说话,也不想走。那人知道了桃子的心思,桃子是不敢带他回家。那人就问桃子,你家住在哪儿?你不去,我去。桃子告诉那人,村子东头第一户就是她家。那人说,你就在这等着,我现在就过去。

那人很快就到村子里,找到了东头第一户,见到了桃子的妈妈。那人说,大娘,我是乡政府的杨主席,特地过来跟你说个事。桃子妈妈一听是乡政府的杨主席,立即客气起来,刚才还挂在脸上的怒容,瞬间一扫而光。桃子妈妈说,是政府来了,贵客,贵客。政府有什么事尽管说吧。那人便说,大娘,现在可是新社会了,儿女的婚姻大事父母再也不能包办了,就让他们自己做主吧。你看,你女儿桃子还在河边哭呢,你可千万不能再逼她了,万一逼出个三长两短来,政府可不能不管,那是要抓你去挨批斗坐班房的哦。桃子妈妈一听,肚子里面立即鼓起了一个葫芦大的“包”,那“包”里面全都是气,心里就更加恨那个不争气的女儿桃子,不听话事小,还把家丑扬到了外面。只是苦于那人是政府人,姥姥又自知自己的成分高,出身地主家庭,弄得不好,这家庭矛盾就会变成阶级矛盾。所以,桃子的妈妈就不敢轻易去驳人家的面子,只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既没答应那人,也没顶撞那人。桃子妈妈后来还是说了句客套话,说我对不起政府了,是我家教不严,家门不幸,连累政府了。那人说,大娘,你也不用客气,政府就是人民的政府,政府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桃子妈妈接着说,我家里的事情,我们自己会处理好,大不了我就算没养这个女儿,就不麻烦政府了。那人又劝说,大娘,千万别这样想,你女儿是个好姑娘,她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其实,她也没有什么过错。她的这种想法和做法都是很正常的,都是受政府支持和保护的。现在的新社会、新政府,就是要支持妇女翻身解放,支持妇女当家做自己的主人。所以,大娘,你千万别为难她了,你再为难她,你就是在为难政府了,这性质可就变了。我现在就去把她找回来,她回来以后,你可不能再打她骂她了哦。

随后,那人把桃子从河边带了回来。桃子妈妈十分不满地白了桃子一眼,接着,对那人说,谢谢政府,麻烦政府了。那人对桃子妈妈说,大娘,别客气呀。我走了,以后,我下村时路过这里,还会来看望你们的。说完,那人就转身出门,走了。

那人不是别人。后来,姥姥对雨葭说过,那人就是雨葭的大伯,也就是当年患麻疹时被后娘撵出门的小哥儿俩当中的哥哥,弟弟叫杨成虎,哥哥叫杨成龙。杨成龙十七岁时参军进了部队,后来转业到地方,当上了乡政府主席。杨成龙见到桃子时,他的心头陡然颤了一下。不过,这种心动,不是为他自己,他已经婚配。就在见到桃子眼睛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弟弟成虎,觉得弟弟也该成个家了。他的那个长得一表人才的弟弟,也不知被人介绍过多少次,却总是高不成低不就,至今仍然没有一个可靠的目标,这让哥哥很是挂心。弟弟早点成家,他这个做哥哥的也就早点心定了。长兄当父嘛。杨成龙觉得弟弟的事他不能不管,尤其是遇见了桃子,他这个做哥哥的就觉得,眼前这个机会弟弟不能错过。

于是,那天从桃子家出来后,杨成龙本应该是回乡政府的,但他没有回乡政府,他是直接回到了河街。到家里,杨成龙把桃子的情况跟弟弟一讲,弟弟成虎脸立刻就红了,心在扑扑猛跳。成虎听了哥哥的介绍,在心里已经就把桃子想象成天上的仙女了。但一想到自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就觉得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可望而不可即。看着弟弟的神态,杨成龙似乎明白了弟弟的心思,就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咱们明天就去,事情宜早不宜迟。

第二天一早,杨成虎穿上了那套哥哥从部队里带回来的还没有舍得穿的新军装,跟着哥哥去了林店村,去看桃子。穿了新衣裳,而且还是军装,成虎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自信,人就显得格外的精神。到了村外的河边,成龙看见桃子在河里洗衣服,顿时喜出望外,就拽了一下弟弟成虎的衣角,对弟弟使了个眼色,轻声告诉弟弟,你看,是她。弟弟霎时红了脸,张开嘴唇想说什么,哥哥立马向弟弟竖起了手指,示意弟弟不要乱说话。成虎没有出声。杨成龙就喊了句,桃子姑娘,在洗衣服啊?桃子抬起头来,看了杨成龙一眼说,哦,洗衣呢,是政府啊。杨成龙笑了说,看你说的,哪能喊我政府呢,我叫杨成龙,要么喊我成龙主席,要么喊我成龙大哥。桃子笑笑说,那就喊你成龙主席了。杨成龙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就摇摇头说,不对,你还是喊我成龙大哥比较好。对了,这是我弟弟,他叫成虎。桃子朝杨成虎看了一眼,立马低下头去,不知为什么,桃子的脸一下就红透了,红得像一枚熟透了的油桃。桃子不说话了,只顾埋头洗衣服。杨成龙说,桃子姑娘,你忙吧,我们走了。桃子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吭声,也没有抬头。

离开河边后,哥哥问弟弟怎么样,弟弟红着脸说,还会怎么样呢,只怕是人家看不上咱呢。哥哥说,这个你就放心吧,有哥哥呢。走吧,咱们去见见桃子妈妈。到了桃子家门口,杨成龙就大声招呼,大娘在家吗?桃子妈妈挪动着一双金莲小脚,从里屋出来,看见门外站了两个后生,起初一惊,定神后发现是“政府”,桃子妈妈笑了说,是政府啊,是什么风把你又吹过来了?杨成龙说,大娘,我们路过呢,能进去讨口茶喝喝吗?桃子妈妈说,来吧,来吧,没有好茶,粗茶淡水,随便喝吧。杨成龙说,大娘,看你说的,只要人好,水也甜呢。

兄弟俩坐稳后,桃子妈妈给他俩倒了两碗茶,放在桌上。这时,哥哥开始介绍弟弟,对桃子妈妈说,大娘,这是我弟弟,名叫成虎,跟我一起出门去办事呢。桃子妈妈看看杨成虎,笑着说,难怪,看着像呢,弟兄俩都生得那么英俊、周正。说完,桃子妈妈就去了厨房,忙自己的事去了。哥哥轻声对弟弟说,这一关差不多了,你去河边看看吧,争取个机会好好表现表现。弟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起身走了出去。到了河边,正好桃子已经洗好了衣服,拎了满满的一篮子拧成大麻花状的湿衣服,往回走。杨成虎走上前去,对桃子说,洗这么多呀,好重吧,我来帮你拎吧。说完,也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就伸手去接过了桃子手上的篮子。估计,那篮子也实在太沉,桃子拎起来有些吃不消,所以,也就没有坚决拒绝,只是说了个“不用”,但还是顺着杨成虎将篮子接了过去。桃子的脸上有些发热,心里倒是很温暖,她觉得眼前这个人,虽然很唐突,过于自来熟,但还真是蛮懂事的,会体贴人,在人需要帮忙的时候来帮忙。

随后,杨成龙就跟桃子妈妈打了招呼,谢了大娘的茶水之恩就要离去,临走时还说,下次路过时,我还会来看望大娘。桃子妈妈笑着说,我有句话不知道该讲不该讲?杨成龙说,大娘,有话尽管讲。桃子妈妈说,其实我家的成分高,是小地主出身,你来多了就不怕对你有影响?杨成龙一听,很认真地说,放心吧,大娘,出身不能选择,它只能代表过去。请您老人家放心,人民政府是讲道理的。桃子妈妈笑了笑,没有说话。

出门之后,哥哥又问弟弟,感觉怎么样?弟弟说,当然好哇,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光我感觉好有什么用呢,还得看看人家的感觉啊。哥哥问,你刚才可有表现了?弟弟说,帮她拎了篮子回来。哥哥眼睛顿时亮了,惊叹了一声,真的呀,那就有戏了。

其实,桃子在那河边看了杨成虎第一眼,她的心里就发慌。后来,杨成虎替她拎篮子,她原本是想拒绝的,但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没有拒绝就顺从了。

后来,通过杨成龙的几个来回,巧妙地穿针引线,桃子心里的那把锁也就被打开了。桃子终于对杨成龙点头了。接着,杨成龙就去做桃子妈妈的工作,去了几次,说了很多,桃子妈妈知道了哥儿俩的家底后,就是不松口。桃子妈妈只是说,我只养了一个女儿,还能哄了几家的糖水喝?她若真的是个不回头的犟牛,我也不管了,就当我没有这个女儿了。

这段往事,雨葭长大以后,也不知道听姥姥讲过多少次了。姥姥总说,你长大了千万不能像你妈妈那样,你妈妈当年太不听话了,她要是听话呀,哪会是现在这样,日子好得过不进去呢!姥姥每次讲的时候,牙齿都磨得“咯咯”响。好几次,雨葭将两个手指头塞住自己的两个耳孔,高声嚷嚷,不听,不听,我不想听。幸亏我妈妈没有听你的话,要是真的听了你的话,哪里还有我们这些伢们!那个时候,姥姥就重重地叹口气,哎呀,你这个细鬼,怎么就跟当年你妈妈一个样子,一身的犟脾气。伢子不听大人言,受苦的日子在眼前。你得改改你这臭脾气,不能走你妈的老路。姥姥说到这里,雨葭就气得直跳,连声说,不听,不听,偏不听。

当年,在成虎的哥哥成龙的撮合之下,成虎和桃子很快就到乡政府领取了那一张写有两人名字的红纸。但是,在桃子和成虎结婚的时候,还是有一个很大的遗憾。虽说是新事新办,他们的婚礼还是缺少了一些重要的内容,别说没有男方迎亲的花轿,没有女方送亲的嫁妆,甚至,连女方的人影都没有见到。那场婚礼,就成了男方一家的喜事了。那时,桃子虽然有了一种被解放后心满意足的幸福,但心里还是感觉到有一个很大的欠缺,对父母,对娘家,很有一些歉疚感。

幸福的时光总是很短暂的。就在桃子和成虎结婚满月后,一个十分残酷的事实突然摆到了桃子的面前。结婚时新房里的家具,突然间全被人抬走了,连床都没有留下,只得搭块门板来睡觉了。原来,新房里那些贴有大红“囍”字的家具,全都是从河街上亲朋好友家借来的。雨葭听她妈妈讲过这段经历,很有些为她的妈妈愤愤不平,心中很是怨恨那个名叫杨成虎的男人。大概也就是从那时起,姥姥就更加坚定了她心里的那股强烈的怨念。不听大人言,受苦在眼前!老古话总是有道理的。后来,每当姥姥心中的怨念一起来,就常常对雨葭他们重复那句话,也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姥姥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从小将你妈妈塞进你姥爷夜壶里溺死,免得那个有饭不吃偏要吃草的东西,硬是“趴在青石板上过日子”,活受罪。

的确,当年,面对那样的境况,桃子不知流了多少泪,但她很快就想通了。她心想,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张怪李,她就是“认瓜摘瓜”了。抹干了眼泪,桃子就开始辛辛苦苦地过起了她那一无所有的光石板上的日子。桃子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个夜晚,那个名叫杨成虎的男人在或者不在,她的泪水总是悄悄地打湿了枕头。但早晨起来后,桃子就像个没事人一样,照样是生火做饭,将一把米放进一锅水里,煮出了照得见人影的稀饭。很长一段时间,桃子就是靠这样的稀饭,艰难地维持了一家人的生计,把一帮儿女养大。

那时的桃子很有些像她的妈妈,也是姥姥那样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居家过日子有了再大的困难,她也就自己扛着,不愿意回到娘家去,请求娘家的援助。她知道,她的母亲并没有原谅她。后来,雨葭听她舅舅讲,姥姥知道了女儿桃子的处境后,又恨,又伤心。一提起桃子就叹气,时不时地打发儿子去看看姐姐。去的时候,从不空手,要么是黄豆小麦,要么是玉米高粱。娘家人一来,桃子总是打肿了脸,也要充个胖子,做了好饭好菜招待娘家人。回去的时候,桃子也不让娘家人空手,每次总是少不了要带点晒干了的小河鱼。那种从皖河里网起来以后,熏过烟火再晒干的小鱼,吃起来特别香,是一道很好的下饭菜。皖河,是一条直通长江的河,河里的鱼虾很多,味道又是特别鲜美。来自皖河的小河鱼,在桃子的娘家林店,那个只有高山没有大河的地方,可算是十分稀罕的东西了。雨葭知道,她的妈妈桃子这样做,除了表达孝心,还有就是想告诉姥姥,女儿在河街日子过得很好,不用姥姥太担心。

一直到雨葭成年以后,有些事情她才真的明白。实际上,妈妈并没有怨恨姥姥,妈妈只是觉得对不起姥姥,让姥姥操心、受气,丢了面子。姥姥呢,比谁都更加心疼女儿桃子。虽然,当年雨葭妈妈出殡时姥姥没有到场,但据舅舅后来讲,那段时间,姥姥把自己关在屋里哭了几天几夜,哭得天昏地暗,嗓子都哑了,眼睛也快瞎了,茶不思,饭不想,整个人就一下子枯瘦了一大圈。听舅舅这么一说,雨葭突然明白了,姥姥这个人,她的心肠其实并不是别人想象的那么硬。要说硬,她的那种硬,也只是硬在表面,硬给别人看的,内底里还是柔软的。那种柔软,却也是柔得千回百转,甚至软得一塌糊涂了,以致她自己都无法自持了。

何况,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古以来就是人世间的一大不幸。亲娘给女儿送终,那样的场景,姥姥这个生性极其要强的人,她能如何面对?她只能选择回避!

所以,雨葭知道,在当年,那些心酸的泪水,姥姥也就只能悄悄地洒落在自己的枕头上,甚至,咽到自己肚里去。

多年以后,雨葭自己也做了妈妈,有了自己的女儿。这个时候,雨葭才算真正明白,女儿还是妈妈的女儿,姥姥还是妈的妈。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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