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组诗）

张翔武

上学路上看见一只野兔儿

——因米沃什一首诗而想起旧事

读完五年级，我从本村转学到邻村，

陌生的学校，没有朋友做伴。

每天背上能装二十本书的双肩包，

走过田野，低头如疲惫的逗号。

路边是闪亮的水渠和平整的稻田，

远处杉树永远只会保持出操队形。

我踢踏着草尖上的露珠。

突然，一只褐色的兔子蹿过脚边，

我激动之下，不知如何是好，

大叫起来。嘿！它跑那么快，

留下一道石头般滚动的影子。

那个场景我记得如此清晰，

晨光烤热了空气，炊烟飘散，

半空中洇出一层淡蓝的雾。

秋收以后，谷茬开始褪色、泡烂，

田里长满了用作绿肥的红花。

没走多久，一排槐树下露出

教室的红瓦屋顶。

后来离乡上学、工作，

不停往返于故乡和他乡之间，

好多年在火车窗外匆匆退去，

多少人刚刚认识又握手告别，

童年的那只兔子还在我心里

撒开四腿蹿向下一个藏身之地。

嗍指头的男孩

不是饿的原因，

他把右手拇指放进嘴里

唆出滋味，像吮吸冰棒。

父母还在争吵，锅铲碰锅沿，

碗渣落地又相互撞击。

靠着门框，他浑身僵硬，

双脚生根似的踩在门槛上。

拇指发红，变白，

它的盐味类似腊鱼。

要在平时，大人们总要打趣

他的小癖好。

他满不在乎，这个动作

已经成为一个习惯，

紧张情绪融化在舌头上，

滑入喉咙。一位叔叔无意中

撞见他的恶习，

气怒之下抓起侄子的手

摁在一泡鸡屎上。

他哪里记得自己当时哭了没有，

转身在裤子上抹抹那根指头，

再次牢牢含住，像母猫

叼住它的崽子离开老窝时的神情。

他没意识到嗍指头的背后

是多大的恐惧。

曼陀罗

石头

蹲在土地的毛发里，

一株曼陀罗

扔出喇叭形白花，

从球果内部

亮出浑身的钩刺。

这时，天空放下金线，

引火，轰响，

黑色种籽

像浸泡毒药的铁砂，

闪烁着蓝光，

弹出硬壳，打进泥土。

秋天，曼陀罗飞舞，

迎接枯萎的轮回。

它拨动山间的风，

将反抗的消息

撒向另一个季节。

云群自天边凌空压来，

杀气笼罩了整个夜晚。

猫的丧事

哪根树上挂个草把子，

我赶紧闭拢眼睛，

使劲眨眼，接连三次。

大人们讲，

不要手指那些动物的尸体，

也不要看，它们不干净。

至于怎么不干净了，

他们拥有解释权而从不解释。

哪家的猫死了，

主人在草垛上抽出一把稻草，

把猫包个严实。

他提起那兜东西，走到河边，

找根靠水的树，挂稳。

猫呢，就这么睡大觉，

懒得抓老鼠，

懒得扑麻雀。

哪怕是呆在树上，

它也懒得去逮枝头的知了。

不小心看到它最后的窝，

我总要眨眼，

一次，两次，三次。

睡得呼哧呼哧，

猫对我理都不理。

垸 子

垸子，湖区人这么叫自己生活的地方，

比方说我家在安保大垸，

一向，我以为

它是个住着许多人家的超大庭院。

等到成年，我抱起锹和雨衣，

顶替爸爸上堤防汛，

我还不明白垸子的准确含义及其历史。

连续两个月涨水，

堤坝的土泡发，松软，

某天深夜突然决口，

洪水冲进附近一个垸子，

庄稼和鱼塘沉到水底，

成片房子淹齐屋顶的红瓦。

电视荧屏上快速切换这些画面，

我终于搞清垸子像个变形的盘子，

村庄分布盘底，环绕高耸的大堤

就是盘口。大水阻隔在外

像人身上的风湿病

随着天气稳定或者发作。

每年夏秋交接

村村的广播一遍遍通知

家家户户派出劳力，

带上锹、锄头、扁担、土箕

赶往堤上，

去跟远方奔来的水鬼打上一仗。

鹊 巢

又回曾经生活多年的地方，

如今，我逐渐明白只有离开，

才能从远处看得更清楚。

这块地方从湖底上升，

比起童年时改变太多。

芦苇、水草、杉树、渔船、鸬鹚、白鸥

一夜消失，仿佛谁在施法。

空旷的田野，水泥修砌的排水渠

在大地上画出无数九宫格。

公路依傍河流，

后工业童话里大蛇不停游走，

往返路上，人们不敢回头。

冬天白杨树上，

零星的鸟巢随风摇晃。

喜鹊张开尖嘴钳式的喙，衔来枯枝

修建它的空中庭院，

任何建筑师无从获得借鉴。

巢要防风，避免太重，

细长的房梁伸向所有方位，

像只大刺猬蹲在树杈。

白肚子，黑脊背，长尾巴，

它们扑打翅膀，飞起飞落，

身姿灵便，从容自如。

喜鹊叫，客人到，大人说。

亲爱的鸟儿，来的不是客人

而是从这里出去的孩子。

最后的童年如雾退去，

可见，而不可触摸。

雾里鸟叫

多少大雾弥漫的日子，

走过田埂，去喊父母回来吃饭，

露水打湿了裤脚和草帽。

一只大鸟重重地蹿起，

投入雾色更浓的远处。

成片成片的荷叶上，

水珠一溜儿滑落湖面。

这时两三句模糊的交谈

透过潮湿的帘子传来。

走出一段，我回头再望——

晨雾轻轻揭去，来路越加清晰，

耳旁响起无名水禽的惊叫，

或许它看到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