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哨飞过白杨林

2018-02-21 12:24至简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2期
关键词:口哨大卫闺蜜

至简

我中学时代的校园曾是旧时代的私家花园,有多座明清时代古色古香的建筑。两层的玉皇阁旁边,有茂盛的迎春花,石底座周边被灌木榆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这里的一层,是我们舞蹈队每日早晨练功的地方。

校园的大小操场里齐整笔挺的白杨树,树干上满是一颗颗天然的大眼睛,如没有被雕刻完的面具,树干上斑斑点点的痕迹,如读不懂的天书般应和着那个年龄的心事。走在校园小路上,阳光斑驳地洒在脸庞和身上,树叶儿和身体一起晃动,吹几声口哨,轻快的口哨声和树叶被风卷起的哗啦啦的声音,是一曲飞过林梢的合奏曲。

一个男生给我写了一封短信“I love you”,我竟然从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开始不理他了,其实心里对他是有好感的。临近毕业前,我开始跟他讲话,我知道,每次站在队伍里,他的眼神总是跟随在我身后,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我对他说,你知道我的座右铭是什么吗?“放浪不羁。”此放浪不是彼放浪,不知道你懂不懂。他没有回答,肯定不懂得了。说完那四个字没多久,他就去省城上学了。而我还在那个校园里继续读高中。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我往新班级里扫射一眼,看看每个新面孔,一转头,我看见了他,他的面孔极其有立体感,第一眼我发现他的侧面像雕塑大卫。于是心里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大卫,当然这是我个人心里的秘密,没有告诉任何人,学校里何时有这么帅的男生,我怎么没有发现过。

我很爱给学校里有特色的人起绰号。比如,我给一个总穿黑色衣服带黑框眼镜的老师起名叫“别里科夫”,给一个大高个、小眼睛、走路姿势很不协调的高年级女生起绰号叫“蚂蚁皇后”。我的闺蜜们也这样叫,但是大卫的绰号我没有告诉她们。我觉得他只不过长得帅一些罢了,而且我知道他因為学习不好留到我们这一级的,我才没那么在乎他呢。我早就给闺蜜说过,我不喜欢长得太帅的男生,因为喜欢的人太多,我才不愿意和别人抢。的确,坐在教室后面的大卫,有个女生总是在课间徘徊在他跟前,谁都能看出,那个女生喜欢他。我喜欢啥样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卧室门上也贴了港台四大天王的海报,可是我不会迷恋,只是追风而已。倒是每个下晚自习的夜晚,我总想象在那发黄朦胧的街灯下,似乎有一个穿着民国长衫,围着白色长围巾的青年男子,站立在萧萧的风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庞,但他清瘦的背影孤单美丽极了,似乎那就是我要喜欢的人。那种幻觉延续了很多年,我生怕告诉别人被人耻笑为妄想症患者。但那时我的确爱幻想爱做绮丽的白日梦。

不久,我发现大卫会吹口哨,吹得特别好。在校园杨树林里劳动的时候,我又认真看了他一眼,他长得特别高,皮肤很白皙,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拉链外套,敞开衣服,里面是黑色的T恤。大卫干活很卖力,树坑挖得又快又好,他边干边吹口哨,是一首流行歌,郭富城的《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

某天放学的路上,我竟然发现大卫和我一个方向,终有一天我们碰了面,相互开口说话。以后,每次放学,他就远远喊着——唉!等等我,一起走。我的个头身架瘦小,走了数回后,班上一个学习好的女生说,你俩走在一起就像是“高低柜”。

大卫的家住在大宿舍,大宿舍是一个大型国企的家属院,那里面有很多青年,他们的父母大都是当年来自五湖四海的支边青年们。我们家属院有道坡,那些男青年穿着军大衣将官呢制服,戴着黄军帽,成群结队地走过我家门前那道坡。他们看见女孩子常会围追堵截,很可怕,一听大宿舍就让人觉得那里是一个黑社会的窝子。有好几次我也被堵在坡口,一个绰号叫猴子的要和我交朋友,我低头说不行,不可以,然后站着僵持了个把时间,他放我回去了。大卫在这样的家属院里自然也沾染了不少的社会习气。除了这个大宿舍,我住的那片地方还有一个官宦子弟一条街,有一两个“高衙内”一样的著名恶少和很多混混出没,我和闺蜜每次遇到他们,都会听到尖厉的口哨,起哄声,嬉闹声。我们就加快脚步,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但是有一次,闺蜜不幸被混混的弹弓射中,她勇敢地冲上去砸了混混一书包,然后逃回了家。那时,班里还有一个极其漂亮的女生和混混们好上了,后来闹出难听的绯闻,那个女生转到了外省的学校。

每次走出学校大概有五百米就到我家的家属院,路上自行车铃儿乱响,人流喧闹,大卫走在路上话却极少,沉默的氛围让人很不自在,我不停找点话题,就在这短短的路程中乱说一气。有次,放学路上,他拿给我一个黑皮笔记本,打开一看很吃惊,上面都是他的钢笔画,画得好极了,有幅画是一座山崖边,一群鸟在斜阳里飞去了,意境旷远苍凉,由此,我想他的内心很丰富也很孤独。又一次,他拿了一本精美的画册,是收藏奇石的,上面介绍了最有价值的各类奇石。从那上面我知道了几种玉和鸡血石的名称,那本画册价格不菲,又让我吃了一惊。

但是大卫的学习成绩却是一塌糊涂。他的体育却是没得说,羽毛球、篮球、排球场上总是见他的身影,而且当年运动会就给班级争得数项荣誉。他在学校里总挂一副孤傲的面孔,也不怎么和其他同学说话,课间走在教室过道里偶尔能听见他吹着轻快的口哨,高大魁梧的身板儿在狭小的过道里得侧着身子走过。

每到了活动课,大卫在教学楼前打羽毛球。有天,我也在楼前溜达,他就叫住我说:“帮我拿一下外衣。”说完也不等我回话,他就把外套塞在我的手里,然后又说,“等我,看我打球。”于是我就站在午后阳光下的教学楼前,看他打球,他打球的姿势和样子真的是很漂亮。

班主任任命我当纪律委员,大卫一周迟到很多次,我就在班会上公布了他迟到的次数,并扣了他们组的分,而大卫同学竟然在下一个星期按时上课了,很出乎我的意料。平时,可是没人敢管他的。

我在大人们眼里似乎成了一个问题少女。谁想要驯服我,我必定要和他战斗。

上早自习,有个戴高度近视镜的年轻语文老师,他上课特别认真,讲得却很一般,每天早读课他亲自来让大家读课文,我很讨厌大声读语文课文,而且读得根本不好,他偏偏喜欢叫我读。有那么一周,他每天叫我站起来读。最后的那一天,他再叫我站起来的时候,我保持沉默,他说你读不读,我不回答,他说那你出去!然后我就出去了。早晨的操场里洒满阳光,没有一个学生,大家都在上课,我一个人手插在裤兜里转悠。碰巧班主任老师走过来看到我说:“怎么不上课呐?”她极其温柔美丽,脸色有点儿苍白,就像《飘》里的“媚兰”,一个完美的女人。班主任老师非常偏袒我,听了我的遭遇,她让我又回到了教室,自此后,语文老师再也没有让我站起来读课文。endprint

期中政治考试,那时候课桌坑坑洼洼的,必须得垫一摞纸。考前,一个黑脸女老师检查演草纸是否有夹带,她一进教室就骂骂咧咧。平时在校园里常见她,挺个肚子,气势汹汹仰着头,走路两腿分得很开,迈着很不文雅的八字步,像一个男人,我一贯对她没好感。她一边儿骂,一边儿检查,到了我这边,她翻完就把一摞演草纸狠狠地甩在了桌子上。我当时就说:“能不能好好放,甩什么甩?还骂人。”这位强悍女老师马上发飙:“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当即重复一遍:“你凭啥扔我的东西,你态度能不能好点?”她恼羞成怒,黑皮肤的脸涨红了,那粗重的嗓音变成了尖利的喊叫:“你给我滚出去,出去——!不准你参加考试!”然后我就出去了。每次我的政治都在80分以上,这次没有政治成绩,政治老师就来找我,问我为什么没有参加考试,我告诉了他事情经过,但任何老师都不会支持敢作对的学生,他说,那给你划个60分吧。

而大卫,他剪了一个小虎队的头发,有几绺头发长长地耷拉在脑门上,他又穿了一套蓝色条纹的西服,本来长得很高,这样他在学校里醒目极了,像一个成年人。校长特别不喜欢他,冬天的时候,他跑早操时,一双红袜子露在外面,被校长看到了,立即把他叫出队伍,让他回家换了袜子,后来还在升旗仪式上批评了他。校长也没少操心,有天,我穿了一条很紧的牛仔裤,跑去图书馆借书,不料在图书馆门口碰见校长,他立即看见了,要让我回家把裤子换掉。后来我的短头发有点儿卷,教务处检查就说我燙了头发,一生气,我就把头发剪了一个超级短的短发,但是依然有点儿卷。

我和大卫跟老师作对的方式不同,我才不和他一伙呢。等我的短发长得长一点儿的时候,已经到了冬天,突然有一天,降旗的时候,学校宣布处分决定,他被学校开除了。传说是在校外打架。

数月后的一天,他出现在学校门口,说是要请我去公园拍照。周日我和俩闺蜜同他一块去了公园,已经到了初冬,公园里有着残雪,我们在雪地里照完了一卷胶卷。有一张我坐在山间的林荫小道上。他把照片送给我之后就没了消息。

隔了又几个月,有一天,他又出现在校门口,说是请我吃饭,我就又叫了闺蜜,他竟然把我们请到一个大餐厅,很阔绰地点了几个菜,他穿了一套米色的西服,可真是像个大人了。我问大卫,你哪来这么多钱啊?他说,挣的呀!我们心里就想他已经开始混社会了。

一个寒冬的傍晚,大卫在学校门口找到我,说是他隔天就要走了,去当兵,他说希望我能去送他,我没答应,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他的女朋友,干吗要去送她,他反复要求,我依然坚持没有去送,最终,他走了。

我们班换了一个英语老师担任班主任,他总是上课讲他的放牛经历,我心里很蔑视他。他察觉到了我的蔑视,脸上也表现出了蔑视,就说要我学会夹着尾巴做人,然后,以迟到为理由给我停了三天课。

我也没敢告诉家人,装作每天按时上下学的样子,出门后就去了西面的田野,坐在地埂上,揪着青草叶儿等着时间的流逝。

高二的一个晚上,我和俩闺蜜走在街上,那天晚上要进行语文测验,我们商量好不参加,而我们三个的语文成绩都很好。我们没有去上晚自习,在大街上游荡,后来买了两个烤红薯,三个人依偎着藏在校园的西南角落的楼梯上慢慢吃着,寒风瑟瑟。我的闺蜜,一个父母离了婚,她不喜欢自己的继母;另一个那时候开始恋爱了,她唱《几度夕阳红》非常好听,她的恋情传遍了校园。有次遇见校长,询问我她恋爱的事,我完全包庇了她。而我,就在前一天,滴着泪走在教学楼边,年级主任看见了,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爸爸出差很长时间了,我很想他。

不参加语文测验自然就成了大事。第二天,老师轮着找我们谈话,我们低头不语。

因为数次的作对,我成了班主任黑名单上的学生,这份黑名单,会在更换班主任的时候,由这一任班主任交给下一任班主任。但是,又因为那点儿文艺小细胞,我总是给班集体争回荣誉。

我策划过一个烛光晚会。

三个扮演者小红帽、狼外婆、圣诞老人贯穿始终。那个年代,这些角色的装备可真是不好找,班上有个男生长得不好看,由他扮演狼外婆,给他捏了灰色橡皮泥的鼻子,穿了黑色皮草,带了黑色帽子,化了妆太像了。每个窗户都被我们找来的棉门帘遮挡得密密实实,教室里点起了一盏盏的蜡烛,校领导要到每间教室来巡视,等来到我们教室门口的时候,狼外婆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一开门,一下子把校党委书记吓得大叫一声,倒退几步,后来又进了门,看到像星光一样的点点烛光和大家表演的节目,连连夸奖。后来,圣诞老人颁奖时,棉花做的白胡须突然被蜡烛点着,大家赶紧扯圣诞老人的棉花胡须踩在脚底下灭火,火灭了,表演继续。像每一次的活动,校领导都会表扬一番:“文科班就是不一样啊!”

偶尔有同学传来大卫的消息,说是他到部队各方面都很出色,成了仪仗队旗手,又说后来被推荐上了军校,又说后来成为一所军事院校的政工干部,又说后来娶了美丽的妻子。

二十年同学会之际,大家想到了大卫,找各种渠道终于打听到了他的电话,联系到了他。那天我正在街上,他打电话来,已经有了异乡的口音,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他说他也有些想流泪的感觉,觉得大家都没有忘记他,他说好在电话里我的声音还是老样子。

某个寂静的夜里,我听到了一首口哨版的音乐:斯卡布罗集市,忧伤清丽的音符唤起了遥远的记忆,在被阳光照得闪亮的白杨树下,我双手插在裤兜里,也学着吹几声不着调儿的口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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