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余只影系敦煌

2018-11-14 06:33小艾
莫愁 2018年28期
关键词:里昂敦煌爱情

文/小艾

爱折断了翅膀,遗憾成为必然。

枫叶流丹时,爱情成熟了

1923年的毕业季,对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织染科学生常书鸿来说,是双喜临门。一是毕业典礼上,校长宣布,他作为成绩最优秀的毕业生留校任教。二是母亲告诉他,他朝思暮想的姑娘要来做客,祖母已同意他们定亲。回家路上,他意气风发,枫树正染出第一缕杏黄,想到住在诸暨枫桥镇的那位姑娘,眼前的枫叶更加亮丽了。

一年前,嫁到诸暨的小姑回娘家,顺便带继女陈芝秀到亲戚家相亲。这个不速之客,像一阵风,把常书鸿的心湖吹得涟漪四起。她身材婀娜,黑珍珠一样的眼睛向他瞥来时,他立刻就被摄魂夺魄了。母亲看出他的心思,为他提了亲,陈芝秀竟然答应了。她家境富裕,却倾心于他这个寒门之子,他心存感激。

相见是欢悦的,她羞答答地说第一次见到他就像喝了迷魂药,“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醉人的情话给了他无穷的力量,枫叶流丹时,爱情也成熟了。

1925年,常书鸿与陈芝秀迎来洞房花烛夜。陈芝秀不仅会吹笛子,画画也极有天赋。知音难觅,常书鸿深受鼓舞,当省教育厅选拔赴法国里昂中法大学公费生时,他报了名。1927年6月,常书鸿登上邮轮,离别前,他动情地安慰妻子:“只要我学有所成,有了立足谋生之职,我就将你接出来!”

在学校,常书鸿以优等的成绩从一年级跳班三年级。而陈芝秀在杭州家里一刻也没闲着,除了学画画,还去大学旁听法文课。

他有了她,像莫奈有了卡蜜儿

一年后,脸颊粉嫩的她,出现在里昂车站的出口处。

常书鸿满怀激情地说:“你来了,我会画得更快更好的,莫奈在有了卡蜜儿以后,就灵思涌动……”“假如你需要,我也会做你的首席模特!”

有了好客的女主人,常书鸿的家充满欢声笑语,朋友们高谈阔论。1931年3月,女儿沙娜出生。

不久,“九·一八”事变的消息传到法国,常书鸿心乱如麻,让陈芝秀给他吹一支笛曲。她眉尖若蹙难掩愁痕,凄婉之美格外动人。思乡情被催动,常书鸿的油画《怀乡曲》一气呵成,被教授推荐参加“里昂春季沙龙展”时引起轰动。

1932年,常书鸿参加赴巴黎深造公费奖学金选拔考试,一幅《浴后梳妆》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选拔。没人知道画上的模特是谁,只有他知道,妻子为他点燃的灵感有多奇妙,他画下的每一笔,都带着激烈的心跳。

他们在巴黎第十六区安了家,陈芝秀进了一家美术学校学习雕塑。和在里昂时一样,他们温馨可爱的家再度成为聚会的中心,来自祖国的画家、雕塑家们组织了“中国留法艺术家学会”,常家就是活动地点。

常书鸿的创作源源不断。晨雾茫茫的清晨,她坐在湖畔的石头上,四周静谧,天人合一,他下笔飞快完成了《湖畔》;她高烧住院,他推开病房第一件事是展开画夹,凝神动手,“病西施”的模样,在他眼里别具风情,《病妇》一挥而就。《湖畔》在沙龙展上获得银质奖。《病妇》不仅参展获金质奖,还被收藏在里昂博物馆。

如果不出意外,巴黎将是他们永远的安身立命之所。可一次在塞纳河边散步时,书摊上的一本《敦煌石窟图录》让常书鸿震惊了,这个“言必称希腊罗马,行必以蒙巴纳斯画家自居”的中国人,对祖国的敦煌千佛洞,竟然一无所知。他对祖国的艺术瑰宝被法国人盗取,感到心痛无比。敦煌壁画开始夜夜入梦,无数个香音神从天上蹁跹飞来,召唤他:“回国,回国!”

爱情与艺术,他选择了后者

“我找到我的艺术之根了,我的根就在中国,在敦煌!”常书鸿的口气和眼神,没有回旋的余地。放弃巴黎优渥的生活,他先回国,陈芝秀带着孩子留在巴黎继续学业。

可时局混乱,敦煌根本去不了,常书鸿只能边在北平国立艺专教美术,边等待机会。一年后,陈芝秀带着沙娜回国,洋派的打扮,精致的妆容,她已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家了。那时,卢沟桥的枪声刚刚响过一周。

从安闲舒适到颠沛流离,巨大的反差让陈芝秀惊惶失措。住在贵阳时,旅馆遭到轰炸,她没命地抱着沙娜跑到附近一家教堂。从此,她信奉了天主教。

一个契机让敦煌之梦成为现实,因洛阳龙门石窟的大型浮雕《皇后礼佛图》被人盗卖,舆论四起,呼吁保护敦煌艺术。迫于压力,国民政府教育部筹备成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常书鸿被任命为筹委会主任。

要把整个家拖到那个“沙窝窝”里,陈芝秀自然不肯。儿子嘉陵还不到2岁,何况她已经有了工作,在重庆的教会女中当法语教师。可当他动情地说“没有你们,日子是难以言说的苦”时,她再次心软了。

红唇、细眉,长筒袜、高跟鞋,她踏上了敦煌之路。到兰州时已是雪雨霏霏,为了御寒,她不得不穿着他买来的羊皮大衣,羊膻味让她直反胃。到了敦煌,当地人又像看猴一样围观过来,叫她“妖精”。如此愚昧不开化,让她绝望。

幸好艺术没有让她失望,初进千佛洞,高大的彩塑让她目眩神迷,她忘我地临摹,满怀壮志要向世人展示“敦煌的维纳斯”。可当新鲜和激动过去,每天面对的现实是:常年不见荤腥,有时土豆当饭连吃三天;40里荒无人烟,孩子们无学可上……

最无法忍受的是常书鸿的改变,缺乏人力,经费不足,焦头烂额的事让他脾气暴躁,动辄冲她发火。她的委屈和伤心,他视而不见,她想带着孩子们到杭州上学,他也不允许。没有温情的雨露滋润,漫漫黄沙中,她一日日枯萎。

正绝望时,一个男人出现了。他叫赵忠清,是新来的总务主任。他一开口,地道的诸暨乡音是那么亲切。她在洞窟临摹得口干舌燥时,赵忠清会及时端上一碗红枣汤。他会打猎,看到嘉陵把头埋在碗里喝羊汤,她对他充满感激。他还能像变戏法一样,为她找到珍贵的驴皮胶。久违的体贴与呵护,让陈芝秀内心的天平逐渐倾斜了。那个下午,赵忠清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时,她没有拒绝。

“兵痞子”赵忠清却引起其他人的反感。一次工作失误后,常书鸿把他开除了。不久,以去兰州看病为名,陈芝秀独自离开了。她走后,常书鸿专心临摹《萨陲那本生》,直到学生把从喇嘛那儿截获的一封信放在他面前。信是陈芝秀写给赵忠清的,他们私奔了!愤怒的常书鸿骑马去追,不幸摔下来昏倒在沙漠中,被人救醒时,只看到陈芝秀刊登在报纸上的离婚声明。

她的出走让他清醒,抗战胜利后,学生和助手相继提出离开,他都同意了。他们需要家庭稳固,他不希望他的悲剧再次上演。

陈芝秀切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1963年,时隔18年后,沙娜才在大伯的安排下见到母亲,“她一直低着头,佝偻着背,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突起,我无法把她与时髦洋气的艺术家联系在一起”。“私奔”的名声令她千夫所指,才华俱废。解放后,赵忠清因国民党旧军官的身份死在狱中,生存所迫,她又嫁给一个工人,靠洗衣为生。

因为“走错了一步”,她一直活在忏悔中。文革时,造反派跑到杭州,逼迫她揭发常书鸿的“罪行”,她一句也没有说。

1979年,因心脏病猝发,陈芝秀去世。沙娜告诉父亲这个消息时,常书鸿沉默良久。恩怨已成过去,晚年的他在回忆录中这样反省:“回想妻子这几年跟我一起遭受的痛苦,在怨恨之后,又感到自己心头袭来的一阵自我谴责……”

爱折断了翅膀,遗憾成为必然。正如张爱玲所说:“我以为爱情可以克服一切,谁知道她有时毫无力量;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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