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杠子传

2018-12-13 02:02丁秀红
民间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老东家杠子窑厂

丁秀红

大杠子的爸妈都是寨子村的平常乡下人,成亲一年后有了大杠子。这孩子生下来就比人家的孩子长一截,吃起奶来吸力十足,像个小老虎,所以取名叫“大杠子”。大杠子三岁时父亲生病去世了,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满了七岁就给人家放牛。俗话说:七岁八岁撩人嫌,人家不嫌他自己嫌。大杠子正是顽皮的年龄,自己玩够了,就和小牛摔跤,小牛经常被他摔个大跟头。就这么玩来玩去,小牛变成了壮牛,他竟然能轻易地一膀子将它撞倒。

一转眼,大杠子已经十六岁,长得浓眉大眼,人高马大,虎虎生威,虽然还没脱了一脸的稚气,却颇有男子汉气派。他的饭量也是大得惊人,一顿饭能吃一升多高粱的煎饼。

母亲见儿子出息成这个样儿,心里早在为他筹划。这一天她对大杠子说:“孩子,眼看你也快到娶媳妇儿的年龄了。咱不去给人家放牛了,得去找个正经活干。”

大杠子想了想说:“娘,咱别的也不会干,只有一把傻力气,就去给人家做挑夫吧。”

那时,地上的路几乎都是人用脚踩出来的,路面弯弯曲曲,高低不平。货运东西,主要靠肩挑人抬,所以,在乡间土路上,还是扁担、杠子最为方便。

大杠子就成了一个专门替人家搬运东西的挑夫,每天起早贪晚,风餐露宿。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大杠子完完全全长成一条大汉了,身体壮得像一头牛,一顿饭能吃两升高粱米的煎饼,那力气更是大得惊人。四五百斤重的东西轻松上肩,不管路远路近,硬是能一口气挑回。普通的扁担承受不住这么重的压力,用不了几次就断了。他只好找了一棵一掐粗的洋槐树,稍加修理成了一根大杠子。就像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一般,成了他独一无二的担杖。自此,大杠子的名声远近闻名,无人不服。

当地有个大户人家,几代同堂,人口众多,外加长工短工长年不断,一年下来,腌的咸菜也吃不少。家里的酱缸不够大,东家就打算买两只大皮瓮腌制咸菜。

出瓮的窑厂离寨子村有七八十里地。中间还隔着一座岭,两条河,那路都是羊肠小道,崎岖不平。瓮太大,小推车即使用木杠子镖住,也不好装车。路上一不小心,扶不住车把,很容易将瓮碰破,一个人根本弄不了。所以,没有人肯接这活。老东家想到了大杠子,大杠子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大杠子将娘准备好的煎饼包袱捆在腰间,把一幅粗麻绳拴在杠子的一头,扛在肩上就上了路。

皮瓮老板姓张,人家都叫他皮瓮张。这一天他做完了一笔买卖,赚了一笔。女儿桃花下厨房给皮瓮张做了几个好菜,他捏着小酒盅正在自斟自饮,听说有人来买他的两只皮瓮,自然满心喜欢。因为这种瓮,重达二百多斤,能盛将近二十担水。除了染坊、醬菜坊,一般的人家是不用的。因为销量极少,所以要价也就很高,一只皮瓮非六两银子不卖。

谈好价钱后,皮瓮张问老东家:“你怎么将这两只皮瓮弄回去?”

旁边的大杠子将手中的木杠子一晃说:“就用它挑回去。”

皮瓮张瞪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只皮瓮二百多斤重,平日里两三个人才搬得动。这小子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把瓮运回去?”回答照旧。

皮瓮张听得清清楚楚,人家就是要用一根杠子,两条绳子,把将近五百斤重的一对皮瓮挑回家。他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年轻人,身材魁梧,是块好料。可再好的料也毕竟是血肉之躯啊,难道是天神下凡?皮瓮张来了兴趣,就着赚了钱的兴奋劲儿和那点小酒的热力,一句话冲口而出:“你要是今天能将这一对皮瓮挑回家去,我就不要钱,白送你们了。”

“真的?”大杠子和老东家又惊又喜。大杠子重复了一遍:“只要我将这一对皮瓮挑回家去,你的瓮钱就不要了,我没听错吧?”

皮瓮张见大杠子胸有成竹的样子,再看看一旁老东家一点不担心的表情,心里稍有点犹豫。有句老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也许这小子有些能耐,真能将皮瓮挑回去。那可是十三两银子啊,不是小数目。可是当着老东家和几个家人,反悔的话是道不出的。皮瓮张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对大杠子提出了条件,这一对皮瓮,要一口气挑回家,半路上不得停顿。要是半路皮瓮着地,不但银子照付,还要加倍赔偿。

大杠子毫不含糊地答应了。

一切就绪,大杠子将绳子牢牢地拴住两瓮,担起就走。皮瓮张亲自跟在后面监督着。老东家因为有别的事要去办,自行先走了。

大杠子担着东西走出了十多里,遇到了一条河。河床有一里路宽,河上没有桥,要过河必须脱鞋蹚水过去。跟在后面的皮瓮张暗笑,看你怎么过去。

只见大杠子走到河边,抬起一只脚,将鞋脱下,顺便用一只手将裤管挽起,然后又用同样的方法,脱鞋,挽裤腿。做这一切的时候,腰都没有弯一下。然后,蹚水过河,穿鞋走路。皮瓮张看得目瞪口呆。可眼下也没了办法,只能继续跟着。

又走了一段路,一座土岭横在面前。这座岭虽然不大,那岭顶的高度至少也有上千尺。皮瓮张又看到了希望。心说这个土岭,一般人空手翻过去都够吃力,大杠子担着一对皮瓮怎么过去?

只见大杠子将杠子横担在后背脖颈上,一步一步往岭上走去。坡度小的地方他就直上,坡度大的地方就成“之”字形斜走。尽管走起来没有在平路上轻松,但瓮却是一点也不着地。皮瓮张不禁为之赞叹,天下竟有如此神力之人!可惜流落乡野,只能吃碗力气饭。皮瓮张就这么跟在大杠子的后面,遇河过河,遇坡爬坡,虽然累得筋疲力尽,脚底起泡,腿肚子发麻,却不肯放松半步。

走着走着,皮瓮张感觉饥肠辘辘,有些走不动了,在后面说:“小兄弟,吃点东西歇歇再走吧。大不了咱打的赌取消,别为此弄坏了身子。”

大杠子笑了笑说:“我不饿,早上吃了三升粮食的煎饼。你要是饿了,出门时俺娘弄的煎饼在我腰上的包袱里。”一边走,一边用一只手解下包袱递给了皮瓮张。

他们就这么一口气赶路,终于在太阳落山时赶到了家。

愿赌服输,皮瓮张输得心服口服。自己开窑厂烧陶瓷,都是重活,缺的就是有力气的人。如果能将大杠子弄到自己窑厂干活,一个人顶好几个人,岂不是一件大好事?

于是皮瓮张将自己的想法对大杠子说了。大杠子听了,有些为难地说:“行是行。只是离家太远,没法照顾老娘。百事孝当先,俺力气大,总有人建议俺去投军。可俺只想在家孝顺老娘,为她挣一口饱饭吃,再没别的奢望了。”皮瓮张一听,连忙说:“这事儿好办,只要你愿意到我那里帮忙,连老太太一起过去住,我给你们提供房舍,岂不是两全其美?工钱是每月三两银子。”

大杠子心动了,说:“让我回家跟老娘商量商量吧。”

大杠子回家将此事对娘一说。娘觉得儿子去窑厂干活,能学点儿手艺,当时就点头答应,随儿子一起去窑厂。

娘俩收拾好家当。大杠子用两只大箩筐,一头挑着娘,一头挑着锅碗瓢盆,离开了家。

窑厂有了大杠子,所有的活计就变得简单了。那些瓶瓶罐罐,别人一个一个的拿,大杠子是一摞一摞的拿。两三个人抬不动的东西,他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拎起来。大杠子不但力气大,而且勤快善良,将窑厂当作自己的家,凡事尽心尽力。当时正在闹太平天国,地方上治安不好,乱糟糟的,这回窑厂有了他,皮瓮张再不怕谁来寻事捣乱敲竹杠了。

皮瓮张的独生女儿叫桃花,年方十八岁还没有婆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离窑厂十里之外住着一个恶霸,仗着有亲戚在朝中当官,为所欲为。恶霸五十多岁了,家中的大小老婆已经有了五个,一次逛庙会的时候看到了桃花,一眼看中,招呼没打,直接让管家张怀带着聘礼去了窑厂。告诉皮瓮张准备好,八月二十这天老爷要来迎亲。

真是欺人太甚!这和抢亲有什么区别?但不答应,不但自己的窑厂难以开下去,恐怕一家人性命难保。答应了这不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皮瓮张只好暂时使用缓兵之计,假意说女儿的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他们得商量商量。张怀冷笑一声说:“你家丫头做了老爷的夫人,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也不用辛辛苦苦地经营这破厂子了!我回去等你的回信。”说完扬长而去。

看来不但女儿保不住,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厂子也被人惦记上了!皮瓮张无奈,只得将此事告诉了女儿。这桃花姑娘平时在爹娘手里娇生惯养,知书达理,却是个烈性子。她告诉爹娘,要让自己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恶霸做小老婆,她宁可去死。

八月十八的晚上,桃花躺在炕上直流泪。后天就是八月二十,只有自己死了,也许还会换取爹娘的平安。想到这里,她摸黑爬起,找出绳子,轻轻开门,直奔院子西南角一棵杏树下。顺手将一只小缸倒扣在地上。她踏上去站稳。然后抖开绳子,扔出一头,将绳子搭在一根斜出的树枝上,用力将缸踢倒,身子就吊在了半空里。

也是桃花命不该绝。就在这时,大杠子起夜小解。刚出房门,忽听“当啷”一声,寻声望去,借着淡淡的月光,见场院西北角的杏树上吊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晃晃悠悠的仿佛是一个人。不好!有人寻短见!他顾不上撒尿,撒腿就向黑影奔去。走到近前,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上吊之人的腿。这时他才看清自己抱住的是东家的小姐桃花。他小心翼翼地将桃花解下来躺在地上,用手轻轻地拍她的后背。小姐虽然已经昏迷过去,却并无大碍。经他一拍,缓过气来,呻吟了一声,醒了。

小姐哭着说:“大杠子,你不该救我的,这是害了我呀。”

大杠子说:“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该走这条路。说说出什么事儿了?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小姐犹豫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将恶霸逼亲的事说了出来。大杠子血气方刚,哪里容得下这种事情发生?他对桃花说:“不用怕,有我在,看谁敢来动你一根头发丝!”

大杠子救了桃花的命,皮瓮张自然非常感激。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总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来硬的,来硬的两败俱伤。最后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

八月十九这天,皮瓮张一家早饭还没有吃完,管家张怀又来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老爷让我来看看,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皮瓮张结结巴巴地说:“实……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想攀……攀你家老爷这门亲事,日后我也有个依靠。谁知道我那不争气的闺女……唉——早已经背着我和伙计私订终身。只好请你家老爷另选高门了!”

张怀冷笑一声,说:“告诉你,我家老爷看中的人,看谁敢抢!凡是和我家老爷作对的人,绝没有好果子吃!”

这天晚上,张怀带着十多个打手气势汹汹地闯到了窑厂。

张怀揪住皮瓮张问:“现在答应,还为时不晚。要是不答应,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其他的人也跟着起哄。皮瓮张吓得战战兢兢一句话也说不出。

大杠子走上前来,拿着杠子往地上一触,说:“桃花是我的未婚妻。谁要是敢胡来,问问我这根杠子答应不答应!”

张怀恶狠狠地说:“老爷的女人你也敢动?先把这不知死活的小子剁了,再跟老小子一家算账!”

打手们听到命令,挥舞着手中的大刀一拥而上。大杠子站稳脚跟,双手紧握手中杠子,等打手们扑到近前,他猛地抡起杠子全力一扫,打手们就像棉花包一样纷纷倒地,折腿的,断胳膊的,趴在地上嗷嗷直叫。管家张怀也吓得一个劲儿往后倒退。

大杠子攥紧杠子,扬了扬,大喝一声:“有种的起来再上!”

打手们平时也就是狗仗人势,跟着主子为非作歹。如今见识了这天神一样的“武林高手”,如何还敢造次?

大杠子见镇住了打手,就说:“今天暂且留着你们的狗命,回去告诉那老混蛋,要是敢痴心妄想,心怀不轨,我答应,我手中的杠子可不答应!”

打手们连滚带爬,狼狈而逃,滚回恶霸家里报告详情。恶霸看到打手们落荒逃回,个个受伤,又听到他们七嘴八舌述说大杠子的武功好生了得,不由得也胆怯了。时局动荡,自己犯不上为了一个女人去惹麻烦,也就打消了强娶桃花的念头。没几天,他就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大家都说是报应。

皮瓮张扬眉吐气,特意为大杠子摆酒庆祝。宴席之上,桃花小姐羞红着脸对一家人说:“爹爹,娘亲,既然已经传出我和大杠子哥私订终身,女儿也不好再嫁别人……”原来,桃花早就对憨厚老实、力大无穷的大杠子有好感,经过这一场劫难,这颗心更是牢牢地拴在了他的身上。

皮瓮张一听脸色大变,撂下酒盅,冷笑着说:“那不过是权宜之计,你还当真不成?就凭你这如花似玉的模樣和一肚子的诗书,不嫁个知县老爷,也得嫁个偏将牙将吧?再说,看看咱这殷实的家境,他大杠子一个雇工,除了一把力气要啥没啥,拿啥来配你这东家小姐?这婚事要是成了,咱不成了远近闻名的笑话了?”

这话说出口,别说是小姐,大杠子也面红耳赤。小姐哭着跑出去,宴席不欢而散。

第二天一早,大杠子和母亲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自此音信皆无。

又是八年过去。这一天,皮瓮张家门前突然人喊马嘶,众人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停在门前,马上乘坐的人正是大杠子。只见他一身武将打扮,威风凛凛,器宇不凡。皮瓮张急忙出来迎接,大杠子下马施礼,说道:“岳父大人,当年你一番教诲,小婿如醍醐灌顶。把母亲送到净华庵奉养,就去投了湘军。这些年征战沙场,屡立功勋,如今不是偏将,不是牙将,是大将军,不知可中岳父之意?小婿还得感谢岳父成全!”

这一番冷嘲热讽,围观的人哄然大笑,皮瓮张老脸通红,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不料院门大开,桃花小姐走了出来,看见大杠子,小姐满眼含泪,拿出一叠纸张。大杠子接过来一看,都是一些八字庚帖,还都是男性的。他疑惑地抬起头,不知道小姐啥意思。

小姐说道:“这些都是这八年媒婆来我家求亲带来的,都被爹爹回绝了,我一直守身如玉,等你回来呢。当年爹爹见你一身神力惊人,就觉得你应该出去做大事业,可每次提及,你都回答说,只想靠卖力气养活老娘,没有其他想法。爹爹是怕窝在家里埋没了你,这才用了激将之法呀!”

大杠子看着一身未婚女孩打扮的桃花,不由得十分羞愧,跪在了岳父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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