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前覆雪浓

2019-11-05 09:48凌初
花火B 2019年8期
关键词:宋城

凌初

作者有话说:很开心过稿,感谢指导我的小明编辑和审稿的主编大人,有不足之处,请大家海涵。我写这篇文的初衷是想写出一种非常无(凄)奈(惨)的相爱吧,其实,我很喜欢男主(我是“亲妈”)。这个“有话说”写在2019年4月30日,高考倒计时三十七天,等到出刊,大概已经出录取结果了,祝愿广大高三的战友们都能得偿所愿。

他最初一瞬的心动,不过是她蓄意。

梅前覆雪浓

日暮时分,林染途经阳中隘,裹紧了袍子,催马想从速经过。

还未踏出几步,从不远处的矮山中传来呼救声,夹杂在冷风中的,还有一声接一声悚人的狼嗥。

她紧锁双眉,右手握紧剑柄,打马向矮山边去。

“救、救命——”宋城坐在地上,以手撑地往后挪着,两匹恶狼一左一右盘旋在他的面前,绿光荧荧的眼瞪着他,露出锋利的尖牙。

林染跳下马,瞪了地上几乎要吓尿裤子的青年一眼,抽出雕翎箭,拉开了手中重漆弓。

她身为将门之女,自幼习武,箭法百步穿杨,名满北黎。一匹狼应声而倒,另外一匹狼张开大口扑来,她握紧手中剑,连出几招将狼击杀。

狼喷了林染一脸鲜血,她收了剑,弯腰将手伸向宋城。

宋城呆愣半晌,狼狈地爬起来。

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盯着林染看了半晌,忽然一把抱住她,号叫道:“娘子——娘子,我总算找到你了——”

“我再说一遍,你认错人了。”重复无数次后,林染终于不耐烦,拔剑指着宋城的面门,“再不让开,休怪我对你动手。”

长剑寒气森森,宋城委屈兮兮地让开,便见林染头也不回地打马狂奔而去。

北黎与邻国东襄正式交战已经逾年,此番她遇上的是鬼面将军谢长陵,二人棋逢对手,互有胜败。

边境天寒,士兵多染时疫,林染便令暂驻靖州休整。怎奈谢鬼面诡计多端,派兵切断靖州粮道,林家軍被困在城中,断粮已多时。

此番她出城,便是为到邻郡借粮。

眼见还差二三里路便到邻郡,林染寻了家客栈,刚牵了马匹去喂草料,远处便有个黑漆漆的人影跳过来,冲着她大喊“娘子”。

她皱了皱眉,未等宋城近身,一个手刀砍昏了他。

“这人是个疯子,”客栈的掌柜解释道,“从我在这开客栈,他就在这了,一转眼四五年,成天嚷嚷着要寻他的娘子。”

林染颔首,想了想,去扶了那疯子倚着柴草堆坐起来。宋城醒时,面前的女将军一脸冷漠地递过来一碗肉汤。

他接过冒着热气的肉汤,大口灌下肚,仰脸嘻嘻地笑起来:“谢谢娘子。”

林染试着纠正他:“不要叫我娘子,叫我林染。”

宋城点点头,却又一脸疑惑:“为什么啊,娘子?”

“……”

天将明时,林染披着一路风霜,终于来到邻郡城楼下,求见太守。

不料守城将士听闻她的来意,一挥手,女墙上乱箭齐发。

城楼上传来声声冷笑:“林将军,程太尉已经搜出你私通敌将的证据,你还要装到几时?如今你通敌叛国,献出了靖州城,还胆敢来我们岐州!给我放箭——”

皇帝陈洛早年被送给邻国当质子,归国称帝后势单力薄,程太尉手握军政大权,气焰嚣张,权倾朝野。他的亲信,只有满门英烈赤胆忠心的林家。

如今所谓通敌的证据,必是程太尉看准林染身在边疆音信阻隔,又半年据守未胜,借机伪造。

林染刹那间便了然,欲辩无言,含泪打马往回便走,不提防被乱箭射中右臂,手中长剑落地。危急关头,忽有一人扑过来挡在她的身侧,一支箭射中他,他却笑得漫不经心:“嘿嘿,娘子。”

他弯腰捡起剑递给林染,随后却痛得叫唤出声,隐约听见她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疯子。”

客栈中,林染掏出金疮药来递给宋城:“疯子,我今晚就动身去京城。”如今能救她和靖州城中数万林家军的,只有皇宫中那人。

宋城一路跟着她,盘缠很快就用尽,她便寻破庙寄宿。夜里,他帮她生火取暖,晨起他用荷叶装水给她洗脸。

林染纵使讨厌这个无缘无故黏上自己的疯子,也没有发火的理由,何况他奋不顾身地救过她,他无知无畏,一腔赤诚。

多亏宫中有相熟之人,林染才能秘密来到皇帝的寝宫,而宋城被挡在外头。

时值夤夜,年轻的皇帝重重叹息,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弯腰扶她起身:“朕信你。”

“程太尉狼子野心,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至于靖州,朕会即刻支援。”陈洛屏退殿上众人,交给她一张地图,“东平关附近地势险要,其间暗修了栈道以备不时之需。这是近路,粮草很快便会到。”

林染再拜谢恩,面前人暌违已久的容貌映入双眸,许多年的往事一瞬间注到心头。她出神了片刻,却忽然听他道:“程太尉将女儿嫁给朕,婚期就在明天,染染……不在京中多留一日?”

心头刹那如覆冰霜,她骇然地望着陈洛。

陈洛苦笑道:“朕……不得已。”

她将情绪咽回:“末将明白。”

宋城不知道大殿里发生了什么,只见林染退出来时神色冰冷,眼眶却泛着红,似乎受了委屈。

次日,皇城中十里红装,陈洛迎娶太尉之女程文素为贵妃,宫人传言程文素已有身孕。

宋城听了林染的吩咐,去搬来几坛子女儿红,把酒放到小院的地上,刚气喘吁吁地直起腰,便见她已自顾自地启开一坛:“疯子,陪我喝一碗。”

薄暮时分,宫阙里的乐声方才稍稍停歇,宋城看向对面双颊泛红的姑娘,期期艾艾地发问:“娘子,你……你是不是喜欢皇帝啊?”

夜风大作,金黄的灯火在身边摇曳,她恍恍惚惚地盯着宋城:“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疯子,你知道吗?”嘴角是以凄苦酿成的笑意,她最后将一碗酒饮尽,手中白瓷瓶落在地上碎裂开来。

“娘子?”宋城见林染醉倒不动,试探着叫了她好几声。

见林染没有反应,宋城收起装疯卖傻的笑容,起身来到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身上搜寻着什么东西。

恰在此时,林染伸了伸胳膊,似乎将醒,宋城连忙想退后,不提防她侧了个身,一个不稳,倒在他的怀中。她半睁着眼望着他,喃喃自语着“洛哥哥”,而后又睡去。

怀中的身体温软,宋城低眉愣怔,有什么结论在此刻得到证实。他听到自己心底分明在叹息——这可怜的姑娘。

他沉着神色,继续在林染的身上搜寻了片刻,摸出一张地图,在灯光下取墨临摹一遍,又将地图放回原处。

林染带着皇帝所赐的令牌,与宋城快马从官道一路通行,将至靖州时,在一个小镇停歇。

凤箫玉壶,灯火辉煌,正逢小镇庙会。

黄昏,人潮将散,他偷偷拿了银钱去街边裁缝铺子买了一条浅绛色罗裙,回客栈央求林染穿给他看。

听闻敌将谢鬼面日日率兵到靖州城下叫阵,林染本无这番心情,她本欲推拒,对面那疯子的眼神中却满是赤诚。

许久不曾换上女子装束,她连发髻都忘记怎么绾,对镜摆弄着头发,镜子里映出宋城明亮的笑脸:“娘子穿女装可真好看,我以后也要看。”

那句话,宋城分不清是假还是真,他确实再未曾见过那般容色。

黄铜镜,青云鬓,许君一望一生尽。

林染怨了一句疯子白白浪费银钱,这套小女儿家穿的罗裙,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穿。

她叠好衣裙小心地存放好,夜色飞速弥漫过重重檐角,暗影覆盖了她唇边淡淡的笑意。

启程时,宋城为林染沏上一壶茶。

他趁她背过身去,将些微药粉撒在茶水中。她不疑有他,喝下茶水不久后就昏倒,他拎过行囊迈步便要离开。

临走时,他低头看了趴在桌上的林染一眼。月亮门洞边摇曳花枝,微风吹动她几缕碎发,鬼使神差般,他俯身亲了亲她的鬓角:“对不起。”

他一刻未停,飞马回到东襄的军营,在众将士面前拿出绘有栈道的图纸。

宋城离开后,林染从桌案上支起身子,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鬓边似乎还残存着他唇畔的温度。

“宋城……”她慢慢冷笑出声,“你这个骗子。”

夜里,林染回到靖州城,得知粮草已从京城加急运至。

燃眉之急已解,士气振奋,林染却令将免战牌再挂些时日。

她取出怀中的地图,冷笑着吩咐一名副将领兵去栈道埋伏,“我们还能再赢一局。”

一切尽在她的彀中,东襄军马果然于深夜抵达栈道,意欲截粮。林家军早有准备,大获全胜,敌军无一逃脱。

天光晦暗,瑟瑟的风中,她站在战场上察看了大半个时辰,隐隐约约看到一人趴卧在地上的背影似是宋城。

她将那敌将的尸身翻过来,才失望地叹息,忽而又无来由地窃喜,原来他们还未生死相隔。

她忘不掉哪怕一瞬间的温暖,就像冰封的雪山一夕融化,汇流过万顷山川草原。

她令投降的敌军军士先回去传报假信,随后亲自点了一队人马去劫寨。

谢鬼面毫无准备,东襄大败,仓皇地撤军。

宋城买通客栈的掌柜合起来谋骗她,灌醉她偷描地图,在茶中下迷药逃回东襄,以为得手,不料,她将计就计——她为将多年,见过的细作数不胜数,怎会轻信来路不明的他。

战报传入京城,帝党大臣纷纷上奏,为林染平反,矛头直指程太尉。

程太尉本欲让林染及林家军缺粮断水,困死在靖州城,不想林染得胜,被皇帝传入京城当面对质。

伪证被识破,太尉恼羞成怒,竟在大殿之上拂袖而去。

陈洛留下林染,片刻,低声笑道:“他性情鲁莽暴躁,怕是要按捺不住了,你可多留几日看一出好戏。”

夜晚,陈洛在书房与林染分析战况,婢女忽然慌张来报:“陛下,程贵妃在殿外哭着要见您!”

林染躲到屏风后,隐隐约约看到那边白衣女子披发跣足跪伏在地,流泪道:“臣妾替父亲请罪。”

陈洛扶程文素起身,语气温柔:“身子还没好,怎么就这么出来了?”程贵妃不久前不幸小产,尚很虚弱。

“请陛下饶过臣妾父亲的死罪!明日子时,明日子时——”

林染渐渐听不清两人的言语。

第二日子时,程太尉封锁宫门,率御林军长驱直入,意欲逼宫。林染如临大敌,陈洛却怡然地品茶。

眼看拼杀激烈,宫中暗卫马上就要守不住寝殿,明亮的火色却自城外纷纷绽放,一支精兵赶至,团团包围皇宫。为首之人,正是许久之前便被外贬的林老将军:“老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程太尉惊惶失措,抽出佩刀欲作困兽斗,被众兵士合力斩杀。

“老将军千里还京,救驾有功,”陈洛大笑着自寝殿走出,亲自扶起单膝跪地的林老将军,“恰好令爱也在,你们父女在此团聚,美事一桩。”

原来老将军被贬是陈洛的谋划,他执棋在手,步步为谋,早已周全。

“陛下,”身边有人小声来报,“程贵妃……自戕了。”

林染望着立在玉阶上的陈洛,夜风鼓动他重重刺绣的衣袍,他眸色晦暗如深渊,挥手间是仁良君王的气度。她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认识过他。

林染回到靖州,休整队伍出城迎敌。靖州山环水绕,易守难攻,再加上东襄刚败,士气低落,林家军渐占上风。

这一日,城外彤云密布,天将降雪,林染亲自对战鬼面将军谢长陵。

两人缠斗数十回合,林染诈败,将敌将引至山林之中,见敌将中计,猛地回身开弓便是一箭。谢长陵闻弦声慌忙躲闪,终是被那箭将他的鬼脸面具掀开了一半——东襄大都督谢长陵,因上阵杀敌时戴一獠牙面具,人称鬼面将军。

謝长陵一时慌乱,连忙去扶面具,被林染紧接着一剑刺中肩头,负痛落马。

林染跳下马,两人近身扭打半晌,眼看就要掐住敌将的咽喉,敌将猛力挣扎,身下山石松动,竟带着她一起滚下山坡。剧痛传来,她瞬间昏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漆黑的暗夜,她靠坐在冰冷的土壁上,身上披着一件男子的战袍。晦暗的天光从头顶照进来。原来自己掉进了山间捕猎的陷阱,她扶额片刻,才见不远处是衣衫单薄的谢长陵,他大半个身子隐没在黑影中,獠牙面具掉在地上。

她拔出靴侧的匕首,撑起身,近前查看他的情况,却看到熟悉的一张脸。

“娘子。”寒夜中,男人勾起流血的嘴角恶劣地低笑,呵出白色的水汽。

“是你……”林染望着谢长陵——也可以说是宋城——一时失语,再开口时,声音却颤抖,“我……早该想到是你。”

前几日在城下叫阵的鬼面将军,是他的副将所假扮。

当晚鹅毛大雪在北境纷扬落下,阴云蔽日,不辨昼夜。他们想方设法爬出陷阱,谢长陵让林染踩在他的肩上,她手持匕首扎进泥土中,十指冻得麻木,眼看就要够到地面,却双手一滑,重重地跌了下去。她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一样,他的剑伤撕裂,衣襟被血染红了一半,却伸手拉她起来,咬牙道:“再试一次。”

待林染终于爬到地面上,她摇晃着站起身,犹豫片刻,终是解下战袍,撕裂,拧成绳索垂到陷阱中,把谢长陵拉了出来,然后,累得倒在雪地里。

四周是大片大片苍茫的白,与黑夜纠缠成满目凄绝琳琅。冷风肆虐,他俯身撩开林染额前的乱发,哑声道:“其实你可以自己先走。”

她无力地微笑:“是你先信任我。”

为了温暖彼此,他们紧紧相拥,身上的血水都冻结在一起。

大雪连日未停,山路被封,他们都明白,谁若想抛下对方,便是自寻死路。

第四日午时,太阳终于出现,积雪开始融化,她遥遥望见山间有炊烟升起。她顶着高烧,拖着伤重昏迷的谢长陵,在力尽倒地的前一刻,敲响了猎户家的木门。

谢长陵睁开酸涩的眼,见林染几乎是披头散发地坐在他的身边,面无血色,双唇苍白。她撕开他上身的衣服,动作粗暴地给他上药。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咧着嘴一副欠揍的模样:“娘子轻点儿……哎哟……简直是要谋害亲夫。”

“山间雪化了,将士们很快就会找过来。”林染示意他侧身,为他一圈圈缠上纱布,“谢将军,戏早就演完了,以前的称呼还是不要用了。”

他神情凝滞片刻,随后扑哧笑出声:“那……谢某多谢林将军。”

林染推门朝外走,白花花的阳光斜射过来,她有片刻停留,却终是不曾回头。

谢长陵默然目送林染离开,想起那日她在晚风中醉倒在他的怀里,不禁微微苦笑。

他最初一瞬的心动,不过是她蓄意。

林染回城多日,不见东襄军士行动。探子来报,东襄幼帝刚刚登基,太后摄政,令谢长陵速速撤军,谢长陵心有不甘,按兵不动。

谢长陵不听主公之命,执意要扳回战局,难免军心动摇,行阵中开始有怨言。林染趁此机会,以金银收买他军中一员裨将,裨将纠集手下兵马反叛,里应外合地生擒了他。

众兵士把谢长陵绑到北黎的营帐中,谢长陵看见林染,调笑道:“林将军好久不见,竟是愈发标致了呢。”身后有人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腿弯,他扑通一声跪在林染的面前。

林染面无表情,翻看着案上的兵书,令人将他收押。

深夜,她手提纸灯,身披斗篷,只身来到监牢中。牢中那人听到响动,嘴里的口哨声戛然而止,回过头来:“林将军来了?”

“还有心思吹口哨,”她心房微颤,神情却依旧淡漠,“你不怕死?就算你不怕,你在东襄的父母家人,你也不顾?”

谢长陵哂笑:“林将军莫不是来劝降谢某?”

“你知道陛下爱才,若降于北黎,定然高官厚禄。而东襄牝鸡司晨,轻视良将,你愚忠有何意义?”

谢长陵望着面前的人,微弱的灯火映照得她的容颜似真似幻,从监牢的角落传来嘶哑的虫鸣,他站起身:“这里寒凉,若你来是为此事,速速请回,谢某不送。”

林染默然良久,提灯转身便离去,温暖的光华摇曳着消散。她刚要迈出牢门,身后男子猛地扑过来紧紧地抱住她,身体和气息都炽热:“染染。”她瞬间愣住,听到他附在她的耳边道,“让我再抱一抱你。”

她心神微乱,一时失措,片刻后,却是一根根扳开他的手指,慢慢挣脱开:“谢长陵,我情愿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你,既是陌路,从此,你我各为其主。”

次日,帐下来报,有小股东襄残军前来劫牢,将谢长陵救走。

她依旧看着昨夜那卷兵书:“班师吧。”

林染回京后,陈洛经常将她请进宫中品茶,宫里不知何时传开了皇帝中意林染的闲话。老将军亦多次问及她心意,她只道疆土未稳,不思私情。驻守边境的职务交付给了另一位青年将领,边境仍时有扰动。两年后,东襄派使者前来议和,并将小公主带来与北黎和亲。

和亲之事议定,东襄小公主不日将嫁与北黎齐郡王,换得两国一纸休战盟约。

陈洛设宴款待来使,林染在宴席上为父亲斟酒,那厢,东襄使者褒衣博带、施施然地走上金殿。

林染看清他的瞬间,拿酒壶的手一颤,琼浆弥散满案。

而殿上那人直视前方,不给她一个眼神。

旧时的记忆如烟花轰地绽放在眼底,离别前的浅吻,雪夜里的相互搀扶,牢狱中最后的相拥,以及他带笑的眉眼,怀抱的温度。

她原来一直记得,无一忘却。

而谢长陵的身边是一位巧笑嫣然的东襄女子。

宴席散后,她躲在转角看着他们,看那女子抬起柔荑,细心地为他系好斗篷。许久之后,她发现自己的手紧紧地攥在胸口的位置,就像痛极了一般。

“林将军,都督请您过去,說想要见您一面。”

许是她太想再看他一眼,才会疏忽地中了凉亭里的迷香。

再睁开眼,她身在颠簸的车轿中,双手被反剪绑住。她从车外人的对话中渐渐明白,这是在去往东襄的路上。

小公主留在北黎,却意外失踪。东襄方面大怒,认为是北黎有意破坏和亲,谢长陵撕毁盟约,发兵开战,局势不再受控。

林染被谢长陵软禁,每日只听得外面杀声震天。给她送饭的是两位东襄的侍女,一日她们收拾着食盒,小声议论道:“昨日都督受了重伤,郡主想看望他,他却把郡主打发走了。”

另一人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都督自从娶了郡主,从来都没去过她房间。”

她一时愣住,听侍女又道:“这次北黎那姓林的老将亲自出马,看来胜败难料……”

林染猛地站起来,两位侍女已经离开,她在原地木然,尘埃在空气中絮絮飞着。

风烟漫天,她费尽全力终于逃出囚禁,踉踉跄跄地来到阵前,遥遥望见对面林家军的大旗。

她拼命呼喊着父兄的名字,却被东襄的士兵一拥而上,架了回去。

林家亲兵见小姐被敌军绑架,纷纷向前欲救她,两支兵马混战在一处,飞扬尘土遮掩了她的视线。

次日,林染听闻林家亲兵全军覆没的消息。

他们为救出林染,一味追击,中了谢长陵的埋伏。

谢长陵打开门走进来时,她站在一地碎瓷中,脸色苍白如鬼魅。

“染染。”

“谢长陵,我杀了你——”林染疯了般扑过去,招招都下了死手。

他几度躲闪,终是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她终于声嘶力竭地哭出来:“谢长陵……谢长陵……”他们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弟兄,家中妻儿倚门而望,我却成为使他们葬身的诱饵。

他冷笑,大力将她禁锢,倾身覆上。

星月隐耀的暗夜里,他看着她通红的双眼,心间阵痛,忽然嫉妒地想,会不会依旧如那日,这姑娘想着的是北黎宫中身着龙袍的皇帝。

他是东襄主战派的代表,两年前被召回,心存不甘,小公主失踪是他授意,和亲是一场主战派以退为进导演的骗局,目的便是借机开战。

“我并非见不得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林染感受到谢长陵喷在她耳边的气息,他似乎是在古怪地笑,“你问我为什么不怕死,为什么不顾父母家人,”他扣着她的十指,“因为他们早死了。我的父亲二十年前死于你父亲的砍刀下,母亲被乱兵掳掠去,不堪凌辱而自杀,我目睹家人死尽,被藏在枯井中才活到现在啊,染染。”

林染的眼泪无声地湿透了鬓角,夜半时,她从黑暗中睁开眼,摸到谢长陵放在一边的佩剑,将白刃送进了自己的胸口。

她似乎不觉得痛,精神慢慢涣散,只隐隐知道有人抱起她,疯了似的叫大夫。几位大夫来来去去,半梦半醒间,她被安放在密室中。大概过了很多时日,门突然被砸开,耀眼的光切割开黑暗,有人大声呼喊道:“陛下——陛下,找到了——”

战况紧张,靖州失陷,陈洛御驾亲征。

北黎用尽计策才取回靖州,救出林染。

“是朕来晚了,这段时间让你受委屈了。”

她重伤还未痊愈,神志模糊地坐着,触目的景物似真似幻。她看着面前面如冠玉的年轻帝王,他的声音仿若穿过四时风雨到达她的耳朵:“染染,朕知道这些年来你的不易。待到太平,朕便封你为后,如何?”

她想起旧日和陈洛的初识,她随父亲到宫中饮宴,在一方荒了的园子里偶遇这位不受宠的皇子。几年后,他被送到西蕃为质子,她挂念着他,满载心事的书信却一封都未寄出。那个时候,他远在天边,却是她的心上月。

此刻,她却恭谨地跪地:“末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陈洛站起身:“你说什么?”

她抬起头望着他,平静地談起另一件事:“程贵妃此前无故小产,是陛下的主意吧?”他欲保皇权稳固,必定不能让自己的长子流着程家的血。可是,程贵妃若非对他一片真心,怎会轻易泄密,赔上父亲身家性命?!

陈洛周身一颤,他慢慢地皱紧了眉,林染虚弱地一笑,继续道:“如今我家破人亡,封我为后,便如陛下所愿,不会再有第二个程家。”

“只是我……早已不堪后位,”林染伏在地上,重重地顿首,“我已与东襄都督谢长陵……私订终身。”

陈洛渐渐铁青了脸色,沉声道:“你可知私通敌将是死罪,当斩。”

“我知。”

陈洛猛地一挥袍袖,喝道:“来人,把她下狱!”身边的亲信侍卫面面相觑,劝圣上三思,陈洛毫无动容。

林染微笑着起身,任凭侍卫将她押下。

过了数日,有狱卒前来打开她手脚上的枷锁:“林将军,陛下震怒,今日午时三刻便要当众斩你于校场,将首级悬在城楼。”

午时三刻将至,校场上阳光炽烈。

林染身着囚衣,头蒙黑布,跪在木桩之前。陈洛坐在城楼上,手里捏着茶盏,亲自监斩。

刽子手将大刀举起,刀刃的光明晃晃,刺人双目。

时辰尚未到,“斩”字令牌未落,有一戴着鬼脸面具的将军,一人一骑一枪,自绵绵天际迢迢雪岭之间,打马飞奔而来。

城楼上的陈洛眯了眯眼睛,见那人持枪打落行刑的鬼头刀,挑断女子缚手的麻绳,伸臂将她捞上马背。

他的动作过于连贯,以至于那女子把手中匕首刺进他的身体时,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不对之处。

她不是他的染染。

女子把他蒙面的黑布揭开,他的痛感在此时才传遍,长枪坠地,他摔落马下。

无数北黎兵士纷纷而上,将他围在中间。

“谢长陵!谢——长——陵——”

陈洛冷笑着扯开林染嘴里的布条,她无力挣脱束缚,只能望着城楼下刀剑所向的那个身影,哭喊得撕心裂肺。

是他像春风化开冰雪万里,吹拂她半生凄迷,也是他让她经历世间五毒八苦,承受地狱业火灼身。

最后,她几乎哑掉,说不出话来,谢长陵听到她的声音,以枪撑在地上,浴血而立,望着她微笑起来。

“……疯子。”

她干裂的双唇翕动,发出一个支离破碎的双音节词。

陈洛留了谢长陵一命,将他囚在靖州,亲自劝降,他却不为所动。

北黎放出口风,只道谢长陵已死于重刑之下。东襄军心涣散,连败三阵。

林染被授意和他共处,是陈洛让她尽力说服他。

那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好的一段时光,似乎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怨,没有不死不休的立场,没有横亘其间的千万里山河兵戈。

楼外轻风吹细雨,燕子衔泥来去,东山春酒绿。

她就坐在窗边看这良辰美景,时间久了,便和谢长陵说些旧日的故事,以及当年在战场上初见,他戴着獠牙面具,她满以为名扬东襄的鬼面将军是个络腮胡子的黑脸壮汉。

谢长陵伤情渐渐好转,他又开始调笑着喊林染“娘子”。

“娘子,你是从几岁开始习武?”

“娘子,听说西蕃有一种凶兽,头顶长着三只角?”

“娘子,过来尝尝为夫的手艺。”

城外战事纷扰,烽火连绵,哀鸿遍野。

他们却如同置身桃源,如同能从此白首齐眉,永结同心。

二月十二花朝节,林染和他煮酒赋诗。他十分通晓文墨,他会抚琴,略懂音律,他说,他也想登临高处,去看一场太平盛世,暮鼓晨钟。

那夜,她却做了一个纷乱冗杂的梦,梦见年少时家中几个孩子一起玩耍,梦见陈洛坐在殿内批阅文书,父亲叩首上一本奏章。忽然,战鼓擂响,宫室坍塌,亲人横尸,血色遍地。那战鼓声与四更鼓响悄然重合,更漏寂寂,她猛地醒来,谢长陵已不见踪影。

她房中悬挂着整幅北黎边境营防图,这许多时日,他早已牢记于心。

林染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披上战袍,追了出去。

城门处守城的将士已被他刺杀,趁其余将士尚未发觉,他牵过一匹马,悄声打开了城门。

他刚刚骑上马背,便见她自城门中追将出来。

城楼上军旗猎猎,长风浩荡,扬起她的发:“真的要走?”

谢长陵无言,隔着重重夜幕朝她点头,眼里忽生酸楚。默然良久,他淡漠开口:“对不起。”

他决绝地转身,高高扬鞭。

马儿前蹄扬起,载他向着故乡飞奔。

只要他回到东襄,败局可挽,旧耻可雪。

待他一平边境,攻下敌城,他便要让她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而林染站在城门口,对着谢长陵离去的背影,毫不犹豫地抽出雕翎箭,如无数次上阵杀敌一般,挽弓,开箭。

——林家将门虎女,自幼习武,百步穿杨,名满北黎。

这次她没有再放过他,他没有再逃脱。

他予她苍茫白雪中一场生死相拥的幻梦,而她洞彻梦碎成灰的结局,親手将所有卑微的爱恋埋葬。

她不能负亲人血海深仇,更不能负北黎江山百姓。

林染一箭方出,无数弩箭如同得到命令,瞬间自城楼之上如雨落下。那是陈洛早已安排好的守卫亲兵。

参军以来,经历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他没有死;雪夜被困在深山时,他没有死;明知是陷阱还来校场救她时,他没有死;东襄都督谢长陵,在那一年的二月十二花朝节,死在北黎靖州的城楼下,万箭穿心。

北黎女将林染,亲手射杀了自己的心上人。

她放下弓箭,弯下腰,蜷缩着身子,忽然哭得不能自持。

林染向陈洛辞别,去镇守西疆边境。

“陛下盘算得如此周全,只把我一人蒙在鼓里。那日我假若不射出那支箭,乱箭射杀的,是否便是我和谢长陵两个人?”

陈洛默认。

说到底,她也是他的一枚棋子。

“我曾答应过你,有生之年,竭尽全力,安定河山。”

我知高处不胜寒,所以,我将千里奔波赶往另一片疆场,而你只需冕旒玉玺,坐镇庙堂。

她恭谨地再拜,退出了金殿。

陈洛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忽然觉得胸口空落落一片,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掏走,牵连浑身的血脉。从此,故人长绝,唯余他一人独对冷落关河,凄紧霜风。他攥紧衣袖,黄金扶手上的手背青筋凸起,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次年三月,西蕃举兵入侵,林染不幸中伏,孤军死战,马革裹尸。陈洛怜之,追赐爵位。

此战为边境百姓所传颂,只因那日她已知必死,大开城门迎敌,上马扬剑,竟是罗裙红装。

编辑/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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