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23 12:17凌峰
飞天 2021年5期
关键词:刘江

凌峰,原名张碧峰,甘肃天水人,八零后,甘肃省作协会员。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鸭绿江》《青春》《野草》《六盘山》。出版有小说集《白云间》。

1

省文化厅考察组到来的前一天,秦州剧团上至领导层,下至龙套学员,一改往日悠闲自得的面貌,全都投入到了紧张的工作当中。排练被临时分成了两个组,一组在排练厅,二组在小剧场。大家谁都不敢懈怠,走台的凝神聚气,甩臂拉膀,脚步如飞;练唱的声情并茂,口齿清晰,咿咿呀呀。如果用两只眼睛分开来同时看两个场所,两个场所一样热闹,锣鼓声、唱念声、交流声、击掌踢腿声不绝于耳。和排练场一样热闹的还有一个场所,那就是剧团办公室。剧团办公室里虽然没有击鼓鸣锣,但那争吵声,驳斥声一样铿锵有力。

办公室里有四个人:团长老吴、业务团长周发宇、正旦郭莲香、大花脸雷军。

“我的意见不变,演《周仁回府》。《周仁回府》是郭老先生的代表作,也是我们剧团的招牌戏,它不仅代表着我们剧团的秦腔文化,而且还代表着整个秦州城的秦腔文化,这可是咱唯一能跟其他院团争雄的资本。你要是能拾起来重演当然更好,你是郭老先生的徒弟,你演当之无愧,你要是真不想演,就让刘江演。”老吴面色凝重,他看了周发宇一眼,又看了看郭莲香和雷军,将右手食指和中指间的香烟送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喷出后,他又连着说了一句:“我说这话对事不对人,也希望大家能够理解,我是为了剧团的长远发展考虑。”

“老吴你先别犟,你听我说,你说的话是有道理,可师傅和大师兄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周仁回府》这么多年就没人演过。我以前是演过,但我改行演红生戏都二十多年了,让我再演小生戏,真不合适,何况我从改行演红生起就没想过再演小生戏。我提议演《出五关》,不是我为耍个人主义,占鸡头,是《出五关》这戏确实是我的看家戏,你老吴难道说我的关公演得不好?不出彩?给剧团挣不来风光?”

“我没说你的关公演得不好,我今天就说‘周仁,就说我们郭派的‘周仁。省里开会那天我参加了,领导讲话的时候专门提了几个我省有影响力的传统剧目,其中就有我们郭派的‘周仁。”老吴说。

“那你说咋办?让刘江演吗?刘江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这戏他又没扎扎实实学过,能演好吗?你要是敢放胆让他演,我不反对。”周发宇说。

“团长,要真演《周仁回府》,还得老周演,刘江没咋学过这出戏,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学好的。我实事求是地说,要不演就干脆别演,要演就得演好,郭派的名声可是我爸一辈子拼来的。”郭莲香说。

“我看可以让刘江试演一下,毕竟是年轻人,装扮出来扮相俊,嗓音也亮,演小生更合适。”雷军说。

老吴沉思了片刻,说:“关键时间太紧了,明天晚上考察组就要观演,如果能推迟几天,让刘江试演两场,没准还真能上。”

“团长,你就让老周演吧,不管是‘周仁还是‘关公,我相信他都能演好。”郭莲香对着老吴语重心长地说。老吴看了郭莲香一眼,又思索了一会,然后慢腾腾地说:“演‘关公吧,让刘江演‘周仁有点冒险,但你们要记住,从现在起,郭派《周仁回府》从今日起要列到重点排练剧目中去,刘江要重点培养起来,郭派的‘周仁不能失传,一定要继承下去。”

出了办公室的门,周发宇看雷军走远了,看了郭莲香一眼,说:“秋后的蚂蚱,看你还能蹦跶几天。”郭莲香连忙捅了周发宇一下:“能不能小声点,你还嫌吵得不烦啊?”周发宇没理郭莲香,径直去了一组排练厅。周发宇进排练厅时,《出五关》的剧目刚好排练到第一场结束,他随手接过马童递来的马鞭,看都没看乐队,就高喊了一声:“马——童”。他这一声喊得很清脆,喊得掷地有声,惊动了所有人。大家都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他,可他谁也不看,低垂着双目,紧接着又是一声:“催——马”。这一声同样掷地有声,不过这一声大家早有预防,因此没人再流露出惊讶的目光。随着鼓声、板胡声响起,周发宇内唱花音尖板:“挂印封金辞汉相……”等这一悠长且气壮河山的唱腔圆满完成后,随着“咚咚”战鼓声擂响,家将肩扛青龙偃月刀,二皇嫂催动车马急上。紧接着马童快步出场,跑圆场、中场站定、云手、后空翻、亮势、返场,再连续翻几个跟头出场……马童这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虽然是排练,但演员没一丝松懈,比正式演出还要投入。马童站稳后,周发宇疾步出场,亮势,和马童对向抖马、勒马、返场,然后步入中台,马童前弓后箭步,关老爷左脚踩在马童右膝盖处,左手紧抓马童右手腕,凤眼初睁,唱三锤拦头:“单骑保嫂出许昌。”随后一个转身勒马,马童从后场翻至前台,关老爷再亮势,接唱:

我弟兄徐州曾失散,

将关某被困在土山。

曹差能言张文远,

顺说关某投曹瞒。

……

那天《出五关》的戏虽说是排练,可气氛比正式演出還严肃,期间没人敢说一句笑话,就连几个跑龙套的学生娃,在上场之前都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候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们知道,今天的“关老爷”可是带着气的,“关老爷”发怒了就要杀人。周发宇虽然不至于杀人,可他眼中透出的杀气,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心里发毛。周发宇虽说只是个业务团长,他上头还有团长老吴,可大家心里清楚,老吴就只是个摆设,团里的大小事务还不都是周发宇说了算。得罪了老吴还好说话,如果得罪了周发宇,那就麻烦了,轻则被他训斥一顿,重则卷铺盖走人,后果不堪设想。

周发宇今天也确实来气,从早晨开会起,老吴一口一个《周仁回府》,一口一个刘江,让他心情特别不爽。他当时真想当众驳斥他一顿,可碍于面子,他忍了。当老吴第三次提出演《周仁回府》戏时,他说:“那好,排练先分两组,一组排《出五关》,二组排《周仁回府》,至于明天晚上演啥戏,到跟前再定。”分完组他实在想不通,心里的气实在出不来,就带着郭莲香和雷军去了老吴的办公室,就有了之前的争吵。他不是演不了《周仁回府》,那是他的成名戏,虽然他现在五十多岁的人了,可如果让他演,还是能演好,可他就是不想演。自从和郭莲香结婚后,他就不敢再演“周仁”了,尤其演到后场《屈打》的一折,就演不下去了。他感觉那些棍棒不仅实实在在打到了他身上,而且还砸进了他心里,让他羞愧难当。因此他改行演红生,不再涉足小生戏。他是个演戏的天才,这点不是他自吹自擂,看过他戏的人都知道,无论当年演小生还是现在演红生,他都是一等一的演员。他当年的“周仁”能深入人心,丝毫不亚于师兄,如今他的“赵匡胤”“关老爷”,除了名头上没有那些省级院团的演员大之外,其实力一点都不会输给任何人。这次省文化厅考察组摸底,对他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能借此机会走出去,他的演艺生涯也真就此生无悔了。可这个老吴,偏偏要和他作对,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周仁回府》;而刘江,这个他从三岁多养到现在的儿子,也处处和他过不去,到处扬言要继承郭派的唱腔。

晚饭时,郭莲香将饭菜端到周发宇眼前。周发宇坐在餐桌前看了一眼饭菜,将碗筷推到一边,说自己没胃口,不想吃。郭莲香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说:“快吃吧,你就别置气了,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咋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周发宇看了郭莲香一眼,将身子靠在郭莲香胸前,一只手从后腰处抱住郭莲香的腰,头贴在她柔软的胸前,喃喃道:“莲香,我心里真难受。”郭莲香摸着他的头发说:“有多难受?不就演个戏嘛,何必当真呢!”周发宇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知道的,我就这性格,对生活是认真的,对演戏也一样,假不过去。”郭莲香说:“这我都知道,可你要慢慢学会改变,毕竟戏是假的,咋可能以假乱真。”周发宇仰头看着郭莲香的眼睛说:“我这辈子对你从无二心,也从不会有假。”郭莲香抱紧了周发宇,将他的头深深埋进自己的怀里:“我对你也是,虽然刘江对我有意见,和你过不去,可他毕竟是我的儿,这委屈你只能先受着。等过两年他成了家,有了孩子,会慢慢明白事理的。”

周发宇轻轻推开郭莲香,若有所思地一手端过饭碗,一手拿起筷子,可饭到嘴边时他又说了一句:“莲香,我和你在一起是不是真错了?”郭莲香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有点不高兴,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周发宇:“你后悔了?真后悔了?”周发宇没吭声,端起饭碗往嘴里狠狠地拨了几口米饭,然后狼吞虎咽地咀嚼起来……

2

夜很深了,月光从窗纱上倾泻进来,屋子里一片清辉。郭莲香将周发宇的被子往他脖子上提了提,然后又往紧里压了压,目光深情地看着怀里这个呼吸均匀的男人。这个男人和她同床二十年了,可从来都不和她睡一个被窝。也只有在温存的时候才会钻进她的被窝来,完事后就会惊慌失措,像做贼一样钻回自己的被窝。她为此也和他置过气,可他的理由很简单,两个人盖一床被子睡不踏实。她明白,不是他不愿意跟她睡,是这样的婚姻让他良心不安。

周发宇和郭莲香同岁,可在郭莲香眼中,他始终比她小,始终像个小兄弟,永远都长不大。有时她拿周发宇跟自己的儿子刘江比,觉得周发宇和刘江很像,两个人除了年龄和辈分有差异外,性格上有好多相同点。两个人一样倔犟,一样大男子主义,一样争强好胜。因此,這两个她一样深爱着的男人,注定了这辈子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刘江和周发宇尿不到一个壶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刘江不是周发宇亲生的。周发宇是她老公刘明远的师弟,是她儿子刘江的继父。

郭莲香的父亲郭天麟是一代秦腔大家,他在继承祖师爷唱腔的基础上开创了郭派唱腔,他的郭派“活周仁”更是秦州秦腔界的一枝独秀。父亲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刘明远,一个是周发宇。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当年她嫁给刘明远是父亲的主意,也是她的选择。刘明远成熟,稳重,有担当,是她很早就心仪的对象。对于周发宇,她一直当小兄弟看,但她隐约感觉到,周发宇也喜欢自己,可那时候周发宇还小,那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她从没往心里去过。周发宇和刘明远关系很好,两个人从小一起跟着父亲学艺,长大后又一同演戏,俩人亲如兄弟。当年她和刘明远结婚后单独住一套房子,周发宇那时单身,经常到她家来蹭饭。周发宇一来,刘明远就让她编排着做好吃的,吃完饭再弄点下酒菜,兄弟两个举杯对饮。有时候俩人喝到深夜,刘明远就不让周发宇回了,扯开客厅的沙发,让他住在家里。周发宇从跟上父亲学艺起就一直叫她姐,这让她觉得很幸福,因为她从小一直想要个弟弟,一直未能如愿。

刘明远是在刘江三岁多的时候去世的,急性脑溢血,下乡演戏时在舞台上摔的,前后不到两个小时,等她赶到医院时,他已经去了。刘明远的死对她的打击很重,让她几近崩溃。可就在同年秋天,那个疼她爱她的父亲也病故了。两个亲人相继去世,前后不到半年,面对如此大的打击,她感觉天真的塌了。也就是周发宇,在那段时间不离不弃地一直陪着她,帮她料理刘明远和父亲的后事,赡养年迈的母亲,照顾年幼的刘江。她和周发宇的结合是个偶然也是必然。那段时间她晚上老失眠,只要一闭眼,就会梦见刘明远,梦见父亲,一晚上吓得睡不着。周发宇知道此事后就提出住到家里来给她做个伴。她当时不同意,说你还年轻,要找对象,要成家立业,这样对你的名誉不好。可周发宇不管不顾,说师兄临死前叮嘱过他,让他照顾她和孩子。周发宇在家里住了半年,刚开始他俩相敬如宾,可后来……住着住着就睡到一起了。

对于这件事情,她后来和周发宇讨论过好多次。她的意思是怨她,是她没把持住;周发宇的理由更充足,说不怨她,是他从小就喜欢她。不管是她没把持住,还是他真的喜欢她,其结果都一样,他俩最终是睡到一起了,也结婚了。

她和周发宇结婚后是幸福的,周发宇虽然有时脾气大,任性,但她会包容他。周发宇在她跟前就像个孩子,爱使性子,但也听她的话。周发宇发脾气就像雷阵雨,来时电闪雷鸣,看着很吓人,可没几分钟,那股劲就过了,反过来又面带笑容地给她赔礼道歉。这点她早就明白,毕竟她是过来人,刘明远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刘明远比周发宇要成熟多了,他很少发火。她有时觉得,男人和女人都一样,都喜欢在自己心爱的人跟前撒娇,只不过撒娇的方式不一样。女人喜欢嗲声嗲气求宠爱,男人则喜欢用自己的坏脾气来试探女人,寻求一种包容和疼爱。因此,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跟前,就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她和周发宇结婚后一直想要个小孩,可周发宇一直坚持不要。周发宇的理由很充足,他们现在有刘江就够了,刘江是她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如果再生一个,将来必定各怀心事。周发宇的话是坚定的,也是温暖的,让她在感动之余确实也无可辩驳。可她隐约觉得,周发宇心里还有别的顾忌,至于到底顾忌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周发宇后来的脾气大变主要是刘江给气的。刘江小时候是爱周发宇的,一天到晚老缠着他转。周发宇也疼爱刘江,走哪都要带上刘江。刘江演戏的基本功,全是周发宇手把手教会的。可后来刘江长到了青春期,脾气变了,变得有点像周发宇,两个人水火不容。刘江不知从哪听来的闲话,说他爸当年的死,是她和周发宇有私情给气的。为这事她狠狠地揍了刘江一顿,可那时候刘江已经是大小伙了,和她对着干。她骂一声他反驳一句,她打一巴掌他往前逼一步,就差跟她还手了。

再后来刘江彻底不和他们过了,坚决搬到老房子和奶奶住。有了奶奶的溺爱袒护,刘江变得更加放肆,处处跟她和周发宇过不去。刘江在组织方面很有能力,这点跟周发宇有一拼。刘江不知啥时候巴结上了团长老吴,和老吴建立了统一战线,早晚喊着要弘扬他爷爷的郭派唱腔,要排出新时代的郭派“周仁”。刘江喊是喊,但她心里清楚,父亲的“周仁”只有两个人能演好,一个是刘明远,一个是周发宇。刘明远已经走了,周发宇后来改行演起了红生。周发宇为啥改行演红生而不演小生?这点她到现在也不明白。她问过周发宇,周发宇说:“演员演戏分年龄段,年轻时演小生,人年轻,身材瘦,嗓音亮,扮相俊。上了年龄,身材发福了,嗓音宽厚了,脸上有皱褶了,再演小生就不像了。”因此他改行演红生。红生嗓音高亢,个性强烈,他的性子暴,演红生更适合。周发宇的这话听着有道理,但她心里还是有疑问。父亲退休后六十多了,还在舞台上演过好多场《周仁回府》,父亲一生都演小生戏,他为啥就没改行?

她對周发宇的改行没多大意见,放眼戏曲界,中途改行的演员大有人在,而且好多演员改行后还成了名家,这点不足为奇,可奇怪的是,周发宇给刘江从小教戏,啥戏都教,就是不教《周仁回府》。对这事剧团好多老艺人都对周发宇有意见,说他心胸狭窄,将师傅的《周仁回府》占为己有,自己不传承,还不教学生。为这事她曾经还和周发宇吵过几次,她想知道周发宇为啥不给刘江教《周仁回府》。她问:“你给别的学生不教我可以理解,刘江是咱的儿子,是父亲唯一的孙子,他传承《周仁回府》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为啥不教?”周发宇答:“戏曲技艺是一点一点学来的,而且教也要有个教的方式。刘江现在对我很反感,眼里根本就没我,我咋教?你问问刘江,他愿不愿意跟我学?如果愿意,就让他亲自来找我,正式拜我为师,我肯定拱手相传。”周发宇把话说到这份上,郭莲香也没办法了,因为之前她给刘江说过好话,让他给周发宇下个话,认个错,拜师学艺。可刘江比周发宇还凶:“我就不拜他为师,爷爷当年收他为徒,那是瞎了眼了,我不用他教,我看爷爷的唱片照样能学会。”刘江现在是能演郭派的《周仁回府》,而且下乡的时候还演过几场,观众都说他演得好,唱腔、扮相和他爷爷年轻时一模一样。可观众毕竟不是专业人员,他们看到的只是皮毛。刘江的《周仁回府》郭莲香看过,要和父亲比,那还真差了十万八千里,连皮毛都没有。戏曲是一门难度很高的舞台艺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没有师傅的言传身教,不经过自己的刻苦训练,不用心去揣摩人物的心理变化,是绝对演不传神的。

这次省文化厅考察组来摸底巡查,说是巡查,其实就是为了挖掘父亲的郭派《周仁回府》,现在能担此重任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睡在自己身边的周发宇。

3

第二天中午刚吃完饭,老吴的电话来了。老吴在电话上火急火燎,说考察组的领导到了,让周发宇赶紧过去。周发宇虽然平时在小事上和老吴争吵不休,可在大事上两人还是有共识的。这几年,新媒体文化日渐兴盛,传统文化一蹶不振。如果没有他们的坚持,现在有没有秦州剧团还是个未知数。

周发宇走后没多久刘江回来了。刘江的到来让郭莲香很意外,也很激动。刘江已经有好久没回这个家了,上次还是给母亲过生日,刘江拗不过奶奶,才一起到的。

刘江进门后脸色很不好,一屁股坐到沙发里啥话也不说,郭莲香问一句他答一句,不问就没话了。刘江今年二十三,浓眉大眼,一表人才,活脱脱就是刘明远年轻时的翻版。郭莲香看着儿子阴沉的脸孔既疼爱又难受。这家伙大半年不回家,冷不丁回来,肯定是有事情。郭莲香试探着问了几句,刘江迟疑了片刻,问:“人不在吗?”

“啥人不在,他是你爸,叫声爸就那么为难吗?”

“别打岔,我就问人在不在?”

“不在,出去了,考察组的到了,和老吴陪人吃饭去了。”

“那你告诉他,晚上我要演《周仁回府》,让他别放绊。”刘江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坚定,完了又补充了一句:“这次如果他要跟我争,我就跟他玩命。”

“你……”郭莲香被儿子的话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等她再次张口时,刘江已经夺门而去了。郭莲香在门口像木雕般呆立着,眼泪顺着眼角下落,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胸中像填满了砂石。

晚上八点,剧团小剧场的舞台上锣鼓齐鸣,传统秦腔剧《出五关》准时上演。剧场里座无虚席,前排是省文化厅考察组的成员,后面是市内爱好秦腔的票友铁粉。

《出五关》是周发宇的看家戏,这几年剧团无论到什么地方下乡,《出五关》是必不可少的剧目,尤其到有财神庙的地方,更是受到当地老百姓的热捧。每到演《出五关》的一天,庙会便比往日盛大几倍,十里八乡来敬财神的人多如潮水,将戏场围得水泄不通。有些有钱的老板为了求发财,不惜重金供奉香火钱,少则几千,多则几万。香火旺盛了,庙会一年比一年盛大。这种模式渐渐被发展成一个良性经济圈:唱大戏——收香火钱——建财神庙——唱更大的戏——收更多的香火钱……周而复始,就这样运行着,而其核心点,就是要请最好的剧团,请最有名的“关老爷”。周发宇这个“关老爷”在秦州地面上是最好的,这点大家早就公认了。他身材魁梧,方脸大耳,尤其那一对寒光闪闪的丹凤眼,更是像神了活关公。其实关老爷到底长啥样,谁也说不清楚,老百姓对关老爷的容貌,是根据庙内供奉的神像参照的。可近年来大家又有了一个参照,那就是影星陆树铭《三国演义》电视剧中扮演的关羽。不得不说陆树铭演得好,演得出神,而周发宇扮演的秦腔版的关老爷,比陆树铭扮演得还要像,还要威武神煞。这话是从戏台下老百姓的嘴里传出的,一经传出,就如同风吹花香过原野,很快便传遍了西北大地。由于周发宇“活关公”的名号太大,以至于大家忘记了他当年演“周仁”的样子,甚至好多人连老爷子当年“活周仁”的名号也忘记了。

周发宇当晚的《出五关》演得很卖力,也很成功,可有一件事情让他感到诧异,那就是省文化厅考察组的成员,他们在观看完第三场——《挑袍》后就离开了。他在后面演戏的空挡中还在纳闷,是他今晚演得不好?还是出现什么失误了?不可能,《出五关》他演过几百场了,剧中的一点一滴,他比自己的毛发还要清楚,何况他今晚是憋足了劲去演的。

周发宇带着疑问演完整场戏,卸妆后又急匆匆赶到了办公室。周发宇到办公室时考察组的成员已经走了。老吴告诉周发宇,考察组的领导说了,《出五关》的戏是没问题,可他们还是想看看郭派的《周仁回府》,因为他们这次摸底考察的目的,主要是挖掘有特色的传统剧目,建立非物质文化遗产剧目名录,选出秦腔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周发宇一听这话,明白了,不是他的戏不好,是他之前没有弄清上头的意思。

老吴告诉周发宇,考察组的领导说了,再给一周的时间,尽快把《周仁回府》排好。周发宇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还能咋办?只能这样了。

4

窗外的雨声一阵紧似一阵,客厅的灯亮着。周发宇坐在沙发上,眼前摆放着半瓶白酒和一碟花生米,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和白酒味,飘在空中的烟雾和烟灰缸中东倒西歪的烟头形成动静结合的画面,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时不时响起周发宇喝酒的“吱吱”声。

郭莲香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一句话也不说。儿子刘江今晚上因為演戏的事赌气没来上班,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她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刚才又试着给老娘拨了个电话,电话还是没人接,估计老娘早已睡了。

周发宇时不时端起酒杯喝一口,眼皮低垂着,看也不看她一眼,她清楚周发宇的心思,这个自负的男人,他想好的事情无论对错都要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下去,稍微受点挫折就会受不了。这十多年来,他一直都在致力做一件事,由小生转行红生,演好红生,演出自己的特色。十多年过去了,他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与成功的考验,终于破茧成蝶,完成了心愿。可当他面临最终考验时,机会却与他差之毫厘,失之交臂,这才是他今晚失落的原因。她以前也劝过他,让他好好继承父亲的事业,把郭派好好传承下去,可他不听,说得轻了,和她吵几句,说得重了,两三天不和她说话。后来她也懒得去管这事,演戏是个人的事情,别人左右不了,你爱演啥演啥,只要你高兴就行。可这次她不说不行了,儿子那边为这事闹别扭,周发宇这边死不回头,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出大事。她忽然想起儿子中午说过的那句话——“这次如果他要跟我争,我就跟他玩命。”这句话让她后怕,她今晚开戏前还在担心,害怕莽撞的儿子搞出点事来。好在儿子赌气没来,让她虚惊了一场。可现在考察组要求看《周仁回府》,接下来该咋办?是儿子演?还是周发宇演?按照演戏的水平,当然是周发宇。周发宇的《周仁回府》众所周知,和刘明远不相上下,甚至比父亲演得还要洒脱。可周发宇自从和她结婚后就没咋演过《周仁回府》,后来他转行演红生了,就彻底不演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周发宇在这短暂的一周时间内,尽可能地给儿子教,教会儿子,让儿子扛起郭派《周仁回府》的大旗。

想好了这些,郭莲香将身子移到周发宇身边,她从周发宇手中拿下酒杯,说:“别喝了,回屋睡觉。”周发宇说:“你先睡,我再喝点就过来。”郭莲香一把抱住周发宇,发嗲地说:“我不,我想你了。”周发宇还想推脱,被郭莲香连拉带拽地拽到了卧室。

上了床,熄了灯,郭莲香采取了主动,她知道,要让周发宇乖乖听自己的话,只有一个最佳的时机,那就是当他的身体被她滚烫的岩浆融化之后……周发宇刚开始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后来在郭莲香积极的撩拨下终于来了精神。再后来,周发宇发狂了,他今晚带着酒性,像一头威猛的雄狮……

也许是喝多了酒,周发宇这次完事后没有急着回自己的被窝,郭莲香搂抱着他说:“和你商量个事?”

“嗯,你说。”周发宇紧闭双目,只是嘴唇动着。

“这次的‘周仁让刘江演,你别跟他争。”

“嗯,好,我听你的。”周发宇还是紧闭着眼睛,只是嘴唇动着。

“那你从明天起给他好好教一遍,还有一周时间,他应该能学好。”

“嗯,好。”周发宇还是不温不火,有点半睡不醒的样子。

郭莲香将脸贴到周发宇的脸上,轻声地说:“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可现在只能这样,算我求你了,我现在除了老娘,就你和儿子两个亲人了,我不想让你俩长期矛盾下去。你是当爸的人,儿子年轻不懂事,你难道也不懂事吗?你要包容他。你我都五十多的人了,再过几年都退休的年龄了,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你好好教他,支持他,他干好了,还不是我们的骄傲。”

郭莲香说到这里低头看了周发宇一眼,周发宇不吭声,郭莲香在他脸颊上轻轻掐了一下:“你听没听我说话啊!”周发宇张了张嘴:“我听着呢,你说。”

郭莲香又接着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也明白你的心思,你是想让考察组肯定你的艺术,要把你的剧目列为剧团主打特色,可你想过没有,郭派唱腔是从祖师爷辈上就开创的,通过祖师爷一生的传唱,再交到我爸头上,我爸又演了一辈子,才有了今天独树一帜的流派。文化事业就这样,是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时间的考证,万千观众的认可之后形成的。你是爸现在唯一的传人,你有义务和责任承担这一切,可我真不明白,你为啥就不演爸的戏了,非要自己搞个名堂出来?”

“我……”

郭莲香说完这话,周发宇猛地睁开了眼睛,身子忽然哆嗦起来,随即忽地坐起身子。

“你咋了?我说错话了?”郭莲香也坐了起来,一把摁开了床头灯。

周发宇双手抓在自己的头发里,掩面哭泣起来。

“你咋了?你难受了?”郭莲香拉周发宇,周发宇一把甩开郭莲香。周发宇这时已经泪流满面了,他哽咽着说:“嫂子,我再叫你一声嫂子,你知道我为啥不演‘周仁吗?我没办法演啊……”周发宇“哇哇”地大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哭得像个小孩。

郭莲香的眼角也滚出了热泪,真想抱着周发宇,又不敢碰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哭泣,自己也在旁边流泪。

周发宇哭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复了,他抹了一把眼泪,叹了一口长气说:“唉……我也想演‘周仁,可我现在演不好了,演不下去了。你是个演员,你难道不清楚《周仁回府》的剧意?《周仁回府》的精神支柱就是侠义精神,‘周仁为了信守对结拜兄长‘杜文学的承诺,将自己的老婆献给了奸臣严年,保全了嫂子的名节,可我呢?我不但没能信守师兄的嘱托,还和嫂子睡到了一起,像我这样不讲义气的人,还有啥资格演‘周仁?你说,我能演吗?”周发宇说完这话又掩面大哭起来。郭莲香呆若木鸡,她此刻完全明白了。

《周仁回府》原名叫《忠义侠》,是秦腔传统戏。剧情讲的是明代严嵩占权,陷害杜鸾。严嵩的大管家严年欲占杜鸾之子杜文学之妻为妾,遂诬告将杜文学流放岭南。杜文学临行将妻胡秀英托与义弟周仁,杜文学门客奉承东告密,骗周仁入严府强予官职,逼周仁献嫂。周仁归家后将此事告知妻子李兰英。为救嫂嫂,李兰英假扮嫂嫂,前往严府,欲刺严年未果,自刎而亡。仓皇之中,周仁保着嫂嫂连夜逃走。数年以后,嘉靖晏驾,新主登基,严嵩父子被除,杜文学冤案昭雪。杜文学回家后再遇周仁,气愤之下不由分说,杖责周仁。周仁满腹冤枉,奔至妻子李兰英坟头哭诉。后胡秀英赶回家和杜文学相会,说明其中情由,杜文学追悔莫及,追至坟前向周仁谢罪的故事。

郭莲香明白,《周仁回府》的本意是为了教化后人,做人要侠义为先。周发宇能认识到这一点,说明他真是吃透了《周仁回府》,让他演《周仁回府》,真是一种心灵上的煎熬。可这一切怨谁呢?怨周发宇,怨她?好像又谁也怨不到。现在时代变了,婚姻自由了,像她和周发宇这样的婚姻比比皆是,可谁又像周发宇一样自责过?煎熬过?想到这里,她突然倍加心疼起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男人来。周发宇是好的,真诚的,至少他对艺术的追求是严谨的,他多少年回避演《周仁回府》,不是不想继承父亲的艺术,而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

周发宇又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将被子蒙在了头上。郭莲香也躺进了自己的被窝,轻声说:“别难受了,我理解你的苦楚,你咋不早说呢?早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憋了这么多年,也难为你了。”周发宇不再说话了,只有头顶的被子不停地抖动着……

窗外的雨声停了,周发宇鼻孔里发出轻微的酣声,酣声不大也不小,节奏明快稳定,“呼呼呼……呼呼呼”,如同一辆载满记忆的小火车,在郭莲香的耳边来回奔跑着。郭莲香圆睁着双目,眼睛直对着窗帘上路灯映照出的昏黄亮光。今夜她是注定要失眠了,周发宇的一番话一直在她耳边萦绕,周发宇的话是对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是个无情的人。她忽然好想刘明远,她想到了自己和刘明远在一起的好多事情,这些事情在以前她是从来都不去想的,不是不想,是压根就不敢想。今晚周发宇在把话说穿的同时,也戳穿了她内心深处那一层厚厚的遮羞布。这件事她能不自责吗?能不愧疚吗?如果刘明远地下有知,他心里会咋想?这么多年了,她和周发宇在一起时谁都没说过这事,但她心里明白,这事是她的不对,如果追责,她要承担主要责任。当年周发宇还没有成家,是个愣头青,可她已经是三岁儿子的母亲了,他把持不住,难道她也把持不住吗?事实是她没把持住,在一个特别害怕、特别难过的风雪交加夜,和周发宇稀里糊涂睡到一起了。事后她很后悔,可周发宇信誓旦旦地说不嫌弃她,要照顾她一生。是周发宇的真情打动了她,但她也害了周发宇。如果没有她,凭周发宇的人才,啥样的好老婆娶不到?现在也不至于为了躲避良心上的谴责而放弃父亲的艺术。她对不起刘明远,对不起周发宇,更对不起刘江。如果没有这档子事,周发宇一定和刘江相处得非常融洽,他俩都会是郭派艺术最好的传人。

郭莲香叹了口气,将头深深埋进被窝里。现在说啥都晚了,能做的事情,就是亡羊补牢,让周发宇尽快给刘江传艺,让刘江尽快扛起郭派的大旗来。

5

郭莲香一夜未眠,她将自己曲折的人生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快天亮的时候,她又开始担心起刘江来。再咋说,儿子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找到儿子,让儿子在一周内尽快学会《周仁回府》,争取获得非物质文化遗产秦腔传承人的称号,是她目前要做的首要大事,其它的都不重要。

郭莲香隔一会看一眼墙上的钟表,好不容易捱到七点,便给老娘打去了电话。老娘在电话上说,刘江一晚上没回家,也没给她来电话。老娘问郭莲香是不是有啥事?郭莲香害怕老娘担心,就说昨晚上剧团有演出,刘江可能睡宿舍了。挂了老娘的电话,郭莲香的心开始扑通跳动起来,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担心,刘江的性格她知道。刘江平时内向,话少,可个性极其强烈,遇到小事情能忍,也不给任何人说,可当他发作时,那就是山崩地裂,要人命的时候。郭莲香穿上衣服,连忙摇醒了周发宇,急切地说:“快点起,出大事了。”周发宇还在迷迷糊糊当中,一听这话,忽地坐起身子。周发宇边揉眼睛边问:“咋了?出啥大事了?”

“刘江不见了,给妈打电话了,说一晚上没回家。”

“啊……”周发宇也惊了,说:“赶紧起,起来去找。”

周发宇虽然脾气不好,这几年和刘江经常闹别扭,可他毕竟是大人了,刘江也是他一手带大的,父子俩的感情还是真的。

郭莲香和周发宇急匆匆洗漱了一把,就开车往剧团跑。剧团离家不太远,可周发宇平时不喜欢走路,上下班经常开着车子。两个人到剧团时,剧团的大门才打开不久,前来上班的演员稀稀拉拉,大部分人估计还在路上。郭莲香在剧团大院里挨个问人,有没有刘江的消息?她把大院里前来上班的人都问遍了,大家都说不知道。后来周发宇跑去门房问老张,老张说刘江昨天下午五点多出去了,出门时带着行头箱子,他当时以为刘江在外面接私活演戏去了,就没敢给人说。周发宇觉得老张的分析有道理,剧团这几年效益不好,演员工资低,好多演员为了生计,偶尔会接点私活,去别的剧团演几天,挣点外快。这事大家都清楚,谁也不说破,看见也装作没看见。领导也一样,团里虽然规定了不能接私活,可只要不耽误团里的正常演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周发宇将这一信息告诉郭莲香,郭莲香焦急地说:“赶紧想办法联系,都啥时候了,还跑去接私活,是自己的事情重要,还是钱重要,这孩子!”这时候剧团的人差不多已经全上班了,周发宇和郭莲香又找到平时和刘江最铁的哥们王海,问有没有刘江的消息。王海说刘江昨天下午出去了,具体去干啥?去哪里?他不知道。郭莲香看王海说话时吞吞吐吐,就知道他没说实话,这俩臭小子天天在一起,不可能不知道刘江的情况。郭莲香又慎重地告诉王海,一周后刘江要领衔主演《周仁回府》,他们找刘江是为了排戏,这可是大事,耽搁不得。王海听了这话,红着脸交代了实情。王海说,前两天团长老吴给他和刘江透露了一个信息,说省文化厅的考察组要来观看《周仁回府》,让刘江好好准备一下,争取演出成功,成功了还能获得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称号。老吴还说了,这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可非同一般,如果能评上,国家每年都有十万元的补助。刘江听了这话当然高兴,那两天几乎没咋睡觉,白天晚上都在练习,可到了昨天下午四点多,团长发通知说晚上要演《出五關》,刘江当时就火了,说他要去和团长理论。后来不知团长给咋说的,刘江回来时不生气了,收拾好行头箱子,说去深山老林拜师学艺。他当时很纳闷,问他到底去哪?刘江给他回了三个字——白云寨。

郭莲香听了这话有点不解,问周发宇:“刘江去白云寨找谁?”周发宇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了,走,找老吴去。”

周发宇和郭莲香到老吴办公室时,老吴刚进门没多久,看两人进来了,有点诧异。周发宇进门就气呼呼地问:“老吴,你让我咋说你好?”老吴被周发宇的话给问蒙了,说:“咋了?哪根筋又不合适了?”

“你到底给刘江说啥话了?”

“我没说啥啊!”

“没说啥,你前两天让刘江准备演《周仁回府》,现在又让刘江去山里头学艺,你到底啥意思?”

“哦,这事啊,这你可别怪我。我本来是让刘江演《周仁回府》的,可你非要演《出五关》,现在人家考察组的不要你的《出五关》,就要《周仁回府》。你让我咋办?让你演你又不演,让你给刘江教,你这么多年了也没给好好教过,我还能有啥办法,啊?只能让他另投师傅,学习一下,把这番事情给过了。”老吴说完这话,摊开双手,一脸很无奈的表情。

周发宇说:“你说得没错,我抢着演《出五关》,是我没弄清楚考察组的意图。我不给刘江教戏,是我的不对,可你也不应该让他去找白瘸子啊,白瘸子他能给刘江教个啥戏?简直是糟蹋艺术。”

郭莲香一听这话,明白了。周发宇嘴里的白瘸子,是父亲当年下乡时认的一个皮影戏班班长,家在秦镇白云寨,真名叫白三,一条腿有点瘸,大家便叫他白瘸子。秦镇那边春节有自己的大戏,是一些乡里秦腔爱好者自己组建的剧团,白三是剧团里的骨干成员。白三的嗓子特别亮,她以前下乡时听过他的唱段,那嗓子可真好,比剧团的专业演员亮多了,是天生的金嗓子,可惜常年唱皮影,腔调上难免有些皮影腔,是咋都改不掉的。白三非常崇拜父亲的《周仁回府》,曾经连续三年把父亲请到家里去给自己排戏,听说后来也学到了一些父亲的精髓,但毕竟是业余爱好者,算不上父亲的徒弟。

周发宇和老吴还在争吵,郭莲香连忙劝解:“哎呀,我的两位大爷,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赶紧走,去把刘江给找回来,回来赶紧排戏!”郭莲香的声音很大,两个人都停止了争吵。老吴故意问郭莲香:“老周现在答应给刘江排戏了?”郭莲香瞪了老吴一眼:“他的儿,他不教谁教?您老就别火上浇油了,快走,快点。”说着将手搭在周发宇背上,两把将他推出了办公室。郭莲香转身关门时,老吴正抿嘴偷笑,郭莲香给老吴挤了个眼,一把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6

白云寨是秦州西南方向大山深处秦镇管辖的一个自然村,村里有一百多户人家,村子不大,海拔高,植被茂盛,常年白云缭绕,风景异常秀美。周发宇和郭莲香到白云寨时天刚中午,村口有几个扛着农具往家走的老人。郭莲香问白三家,有个热心的老人给他俩带路,进村没多远,就到了白三家门口。老人对着院子喊:“白三,来客人了。”院子里走出一个黝黑皮肤,精瘦精瘦的老头。说是老头,其实也不算老,六十岁左右,山里人肤色黑,衣着朴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一些。老人刚出门,周发宇就喊了一声:“三哥”。黑瘦老头也喊了一声:“发宇,你咋来了?这是……莲香吧?”

“嗯,我是莲香。”郭莲香连忙应声。郭莲香以前见过白三,那时候刘江才一岁多,她演戏的时候带着刘江。有几年连续在秦镇演戏,白三每年都来台上,五天五夜的大戏,他都陪着父亲,就连晚上睡觉,都是白三专门给父亲找的住宿。白三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趁着父亲下乡演戏的空当,给他教几折戏。那时候的白三虽然腿有点瘸,但人长得白净。父亲当年还当着大伙的面说过,白三可惜了,这么好的嗓子,要是腿没毛病,一定能学成大匠人。二三十年过去了,她再没见过白三,今天一见,一时还真认不出来。郭莲香说:“三哥,咋把你老成這样了?”白三咧开嘴笑了:“都62了,孙子都出去打工了,你还以为你三哥年轻啊!你们倒是没变啊,还是城里人保养得好,不老,真不老!”白三哈哈大笑着,招呼两人进门。

郭莲香一进院,就看见刘江手中拿着一柄大斧头,在厨房门口劈柴火。郭莲香叫了一声“儿子”,刘江抬头看了一眼,没理睬,继续劈柴火。白三说:“刘江,你爸妈找你来了。”刘江没吭声,继续着手中的活计。郭莲香又叫了一声“儿子”,刘江瞪了她一眼,白三笑了,一把从刘江手中夺下斧头,哈哈笑着说:“这小子,人不大,脾气还不小,来来来,别干活了,进屋歇会,待会我给你们做饭。”

午饭是郭莲香做的。白三说她儿子、儿媳妇、孙子全部出去打工了,老伴给镇上的砖瓦厂做饭,家里就他一个人。平时也不在家待,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走乡串村唱皮影,偶尔回家几天,就一个人凑合着过。

吃过午饭,大家在一起聊天,白三说:“刘江这小子昨晚上来都天黑了,我还真没认出来,我见他的时候他还在莲香的怀里,现在都长这么大了。他昨晚来说要我给他教《周仁回府》,我说教不了,我就是个唱皮影的,当年是爱戏,跟你爷爷学了几年。我从小没练过功,再加上一条腿不灵活,也就学了点皮毛。现在多少年没登台了,咋教?可这小子不答应,说我不教他就不回去。我还刚犯愁这事该咋办?你们就来了,这好,赶紧把他带回去,发宇这么大的匠人,我就不信教不了他。”白三说完这话,转身问刘江:“刘江,是不是不听你爸的话,不好好学?”

刘江从郭莲香和周发宇进门到吃饭,一直都没说话,白三问完这话,刘江说话了。刘江看了周发宇一眼,对白三说:“你问问他,是我不学,还是他不教?”

“你……”刘江的态度让白三有点惊讶,他盯着刘江的脸看,刚才还笑着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你这孩子,咋说话呢?‘他是谁?”白三盯着刘江问,刘江被白三的眼神唬住了,目光转向了门口。

白三的声音忽然大了,说:“我看你们城里人教育娃娃是有问题,哪有儿子给老子这么说话的?我儿子都四十了,他在我跟前还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你问问你妈,我们当年谁敢在你爷爷跟前这么说话?”白三突然发火,是谁也没想到的。周发宇有点不好意思,郭莲香也觉得尴尬。周发宇连忙说:“三哥,您快别生气了,这事不怨刘江,怨我,是我不好。”

“这咋能怨你呢,我们戏文里有一句话,‘父不言子德,子不言父过。你是唱过戏的,你难道不知道吗?当父亲的即就是有过错,也轮不到当儿的责怪,如果没有你爸,你能长这么大吗?你敢说他对你不好?”白三说完这话,周发宇的眼圈红了,他拉着白三的手说:“三哥,这事你还真错怪刘江了,是我不好,真不好。”郭莲香看到这情景,连忙拉起刘江的手,说:“儿子,我们去外面转转,让你白伯伯和你爸说说话。”刘江这时眼眶也红了起来,刚才的那股匪劲不见了,木讷着身子跟随郭莲香走出了房门。

郭莲香拉着儿子的手出了院门,顺着门口的一条小道一直往前走,小道的尽头是一块葵花地,这时候正值葵花盛开,一朵朵葵花笑逐颜开,看起来像一个个可爱的孩子的笑脸,金灿灿美不胜收。郭莲香在葵花地边停下了脚步,她想和儿子好好谈谈心,解开儿子心里的疙瘩,让他回去好好排戏。可具体咋谈?咋样才能让儿子既不生气,还能乖乖地回去,还是个难题。这个问题在郭莲香拉着儿子的手出门前就在她脑子里盘旋着,一直到葵花地边她还没想清楚。她想告诉儿子实情,可儿子的脾气她清楚,这无疑是火上浇油,是万万说不得的,只能先编个理由让儿子接受,回去好好排戏,等戏排好了,他爷俩的关系也就好了,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郭莲香语重心长地对刘江说:“儿子,妈好长时间没和你说心里话了,我知道你对我和你周爸爸有看法,可你想过没有,当年你爸病逝了,紧接着你爷爷也去世了,家里就剩下你奶奶和我们孤儿寡母。当时你奶奶见天害病,你那时候才三岁,一家人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了,是你周爸爸舍弃了自己的青春,撑起了咱这个家。你周爸爸一直拿你当亲生儿子看,为了让你在这件事情上消除疑虑,他宁愿放弃自己生孩子的想法。你说说,他哪点对你不好?”郭莲香说到这里忽然动情了,嘤嘤地哭了起来。刘江看母亲哭了,一下子慌了神,连忙劝慰:“妈,你别难过了,这些我都知道,他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可是……”

“可是啥?就他不给你教‘周仁吗?你活着难道除了演戏,就再没亲情可言?你周爸爸他不是故意不给你教,他有他的苦衷。这些话我本不想给你说,今天既然把话说到这里了,我就给你挑明。我问你,你知道你爸是咋死的吗?”郭莲香的话让刘江有点惊愕,他问:“我爸不是得脑溢血吗?”

“你爸是得了脑溢血,但脑溢血不是凭空得来的,是演戏的时候摔出来的。”

刘江睁大了双眼,呆呆地看着郭莲香。郭莲香接着说:“我们那次下乡演戏,舞台是钢管临时搭建的舞台,舞台不稳,人走在上面晃晃荡荡。你爸那天演“周仁”,戏到后半场《屈打》一折,你爸一个前滚翻后倒地,头撞上了台口的架管,当场就昏了过去,等送到医院时,人已经没了。”郭莲香痛苦地捂住了双眼,眼泪顺着手缝往外流。刘江一把抱住郭莲香,也抽泣起来。母子俩哭了一会,郭莲香又说:“后来你周爸爸一演‘周仁就想起这件事情,就觉得心里难受,因此他才转行演红生,躲避演‘周仁的。”

郭莲香嘤嘤地哭着,刘江的眼泪也在刷刷直流。刘江哽咽着说:“妈,我知道了,我错怪你和爸了……”

郭莲香和刘江回到白三家时,白三正在给周发宇煮罐罐茶。白三看了郭莲香和刘江一眼,问:“说好了?”郭莲香笑着说:“说好了。”白三又对刘江说:“现在你决定,是留下来跟我唱皮影戏,还是跟你爸回去唱大戏?”刘江强笑了一下,没吭声。白三又说:“刘江,你现在长大了,二十多岁的人了,要听话,要理解父母的难处。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刘江不好意思地说:“白伯伯,我错了,我给您道歉。”白三说:“跟我道啥歉?跟你爸道歉。”刘江看了周发宇一眼,眼皮垂了下来,迟疑了片刻说:“爸,我错了。”周发宇也觉得不好意思,连忙说:“好了,儿子,这事情是爸做得不好,爸对不起你,这次回去,爸一定好好教你。”

7

从白云寨回来,刘江一下子精神了。《周仁回府》戏他以前演过,都是从爷爷留下的視频里学来的,剧情唱词他早已了然于胸,可现在就细节,还有很大的问题。周发宇是个秦腔狂人,他对戏曲艺术的追求是严谨的。刘江以前通过自学得来的东西,在这次的排练中统统被周发宇推翻了。刘江嘴里不说,可心里还是不服气,他觉得周发宇有点太苛刻,或者说有时有点故弄玄虚。比如排《悔路》一折时,刘江先按照他自己学的演了一遍,周发宇观看时连连摇头。刘江刚演完,周发宇就说话了,周发宇说:“《周仁回府》这出戏,重点不是卖弄嗓音,你的嗓音现在没问题,可以说比我还要好很多,可你不理解人物的心理活动。《悔路》这一折戏是‘周仁被奉承东哄骗进严年府中,贸然强加了一身官服,让他将嫂子献给严年,‘周仁在回家路上的一段戏。这时的‘周仁内心无比纠结,一边是严年老贼的恩威并施,一边是结义兄长‘杜文学临行时的嘱托,他到底该咋做?咋样才能既不得罪奸贼又不让嫂子受伤害?这对心怀侠义的‘周仁是一种人性上的艰难考验。他边走边想,这其中每一句唱词,每一个动作,包括神态,都是为了刻画他当时的心理活动。要演好,必须要抠细节,要一句唱词一句唱词理解,动作和唱词是结合的,手、眼、身、法、步,戏曲表演的五大要素,每一项都有轻、重、缓、急之分。把握轻重缓急这个度是非常难的,这就需要用心理解,慢慢揣摩……”周发宇一口气讲了一箩筐戏曲知识,把刘江听得头昏脑胀,最后都不知道该咋出场了。

接下来的排练,每一场都是周发宇先演一遍,演完详细剖析,他从唱词到唱腔,再到每一个程式动作的表演,一点点分解开来给刘江教。刘江还是有天赋的,只要周发宇手把手过一遍,他就能演个七二八分,但要达到周发宇的水平,还有一定的距离。《周仁回府》是生角戏中的经典,郭派“周仁”更是《周仁回府》中的经典。戏中“周仁”在表演中要用到包括帽翅功、梢子功和水袖功等好多种秦腔特技,要娴熟地完成并表演好,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帽翅是古代官员乌纱帽上的帽翅,帽翅上装有弹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在戏曲舞台上显示官员的权贵。戏曲表演时,演员通常经过帽翅的上下摇晃、左右摆动来表现人物的欢喜快乐、忐忑不安或痛苦难当的心理状况。在舞台上,双翅同时上下闪动叫“双翅闪”;双翅相互倒换上下闪、双翅一前一后轮转闪动叫“滚翅”;一翅停稳,一翅上下闪动或轮转的叫“单翅闪”。帽翅功是个动静结合、一心几用的功夫。演员要边走步边演唱边闪动帽翅,闪动帽翅时演员的脚步在动身子在动但头不能动,帽翅要一边动一边纹丝不动,闪完一边换另一边,刚闪完的这根帽翅要立马停下来不动,另一边紧接着上下闪动。

捎子功也叫甩发、甩捎子、抡捎子,是演员利用头顶的假发捎子表演的特技。捎子表演分为抡、盘、旋、甩、挑、冲、闪、绕、挽等技巧,多表现悲痛欲绝、伤心过度、惊慌失措等心理。甩发有时与摆须、水袖连接,站着甩,跪着甩,坐着甩,在地上翻滚着甩。甩发有时还用前滚翻和僵尸倒(后倒)结束。

水袖是戏曲服装中蟒袍、道袍、官衣、褶子等服装袖口上缝制的一段白绸,生角水袖一般一尺多,旦角水袖长短不一,最长的有一丈左右。水袖表演分为抛、捉、抖、绕、扬、缠、翻、冲、拉、抓、撩、提等,可单手表演,也可双手表演,又分正身、斜身、转身、翻身、背身等几种表演。演员通过或抛或收、或甩或舞来表现人物的情感,增强舞台形象的美感,画面感。

刘江从小学戏,是童子功,他以前经常演《白逼宫》《小宴》《拷寇》等秦腔经典生角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也有相当扎实的基本功。他的扮相俊美,嗓音清脆,唱腔圆润,尤其他的行腔,完全继承了郭派的唱腔,让人一听就能想起当年的他爷爷来。周发宇在给刘江排完第一遍戏时总结说:“刘江现在能达到这个水平,已经超出了我的意料,他的帽翅、捎子、后倒都在我之上了,看来我真是老了。”周发宇这些话是发自肺腑的,小生戏在动作上就讲究个干脆利落,洒脱飘逸,刘江年轻,身体好,连着翻滚几场,脸上一点汗珠都没有,他偶尔给刘江示范一段,前后不到几分钟,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郭莲香这几天是全程陪护,她不仅在生活上要照顾好這爷俩,还时刻观察着他俩的情绪。这爷俩的脾气一样倔,虽说在白云寨说和了,可万一在排戏的过程中因为意见分歧再出现矛盾,就不好收场了。郭莲香连着观察了几天,周发宇和刘江在排戏过程中很融洽,两人不停地讨论,不停地交换意见,有时感觉不是周发宇在给刘江教戏,倒像是两位秦腔大师在一起切磋。当然,争论也是难免的,刘江年轻,有强烈的表现欲,他在好多唱腔和动作上的处理有点过,周发宇让他收着点,他就是不听,说本来有好嗓音,好功夫,为啥不展示?周发宇告诉他,嗓子好、功夫好固然是好事情,可也要分剧情,如果你演吕布,演赵云,肯定要意气风发,气壮山河,可你演的是“周仁”,“周仁”是谁?一个落魄逃难、满腹委屈的文人,他的唱腔要抒情、感人,动作要沉稳、内敛。“周仁”只有在后场《哭墓》一折,精神状态才进入癫狂,他被兄长屈打,思念自己的发妻,哭奔到妻子坟前,对着墓碑痛诉委屈,这时候他的动作才是最夸张的,即就是这时,他也只能用一个前倒、前滚翻、后倒,不可能用空翻等更强烈的动作。

师傅就是师傅,徒弟就是徒弟,这点毋容置疑,不管刘江心中有再多的疑问或者不服气,在艺术上,周发宇的地位在剧团是无人撼动的。而他,以后不管能不能超越周发宇,至少目前差距还很大。

刘江这几天也是真拼了,每天天不亮起床,大半夜才回家。早上他比别人起得早,一个人在排练厅练两个小时。八点上班,演员们全部到场,周发宇一折接一折,一遍接一遍往下排。中午刘江不回家,午饭郭莲香做好送到剧团,下午接着排戏。刚开始两天晚上没排戏,可刘江不回去,一个人在排练厅练。后来周发宇通知大家,晚上加班,大家一起排练。就这样短短的几天时间,《周仁回府》在周发宇的带领下连排了六遍。

第六天早上,周发宇一进排练厅就把大家召集起来,周发宇说:“由于时间关系,《周仁回府》的排练就到此结束,上午大家稍作调整,下午带妆彩排,先预演一场看看效果。”

一听下午就要演,刘江的心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说实话,长这么大,他还真没为演戏紧张过。这几年他连着参加了三次省级戏曲青年大奖赛,那么大的比赛,那么多的选手,他一点都不紧张,他凭借自己干净的嗓音和郭派特有的韵味,在众多选手中脱颖而出,连续三届夺取了省级比赛的一等奖,他的比赛视频前几天还在电视上重播。《周仁回府》他虽然没有完全按照郭派的精髓演过,但以前也演过几十场,而且有几次他在外揽私活,一场戏人家能给到一千块,大家谁不说他的“周仁”好。可现在经过了周发宇的系统排练,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会演了。他以前注重的只是唱腔,只是动作,唱腔清脆,动作洒脱,观众就会有掌声。可现在才知道,戏要演出味道,重要的是情感,只有全身心地投入到剧情里,吃透人物,才能演好人物,才能达到剧本的艺术效果。

对于周发宇,他内心是矛盾的。他从记事起就知道周发宇不是他的亲爸。周发宇对他很好,他小时候想要啥周发宇都会尽量满足,从来都不会让他受委屈。可后来他长大了,听了好多人说三道四的话,渐渐明白了一些人世间的道理,就开始慢慢讨厌起这个男人来了,甚至他也讨厌自己的母亲。他觉得母亲和周发宇结婚是不应该的,是对他亲爸的一种侮辱,是对他乃至他整个家族的侮辱。可这事已经发生了,他又能咋样?这几年他一直活在这种阴影之中。这种难受和压抑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也足以让一个人发狂。他甚至一度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到外面去,永远也不想回这个家,可他又能去哪里呢?在这种阴影的笼罩下,他原本骄傲的心变得羞愧了,张扬的个性也变得内敛了,他像一个背负着罪恶的犯人,内心被打上了“耻辱”的烙印,生不如死。就连这个年龄最神圣最美好的恋爱,他都没勇气去谈,他生怕哪个女孩子提到自己的父亲母亲,谈起这段耻辱的往事。在白云寨的葵花地边,母亲的一番话深深打动了他,他觉得母亲说的话在理,人活着,不可能事事如意,可他心中的阴影还是赶不走,还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涌上心头。

8

下午三点,刘江版的《周仁回府》在剧团小剧场正式拉开了帷幕。开戏前,周发宇让人将闻讯赶来观演的一些观众请离了剧场,并让门房老张锁上了大门。周发宇说:“今天下午虽然只是预演,但它的性质很重要,预演的成功率到底有多高,直接关系到明天晚场的正式演出,要是让外人说出去,对演出不利。”周发宇的话是很有道理的,所有的演出,在正式开演前是不能和观众兜底的,这样就没了神秘感,也会严重影响观众对演出的期待值。因此,台上的大戏在紧张有序地上演着,而台下只有两个人——团长老吴和周发宇。

郭莲香今天的心情特别激动,她从中午吃完饭就开始兴奋了,似乎今天的主角不是刘江,而是她自己。她从进后台就没离开过刘江,给他收拾行头,给他帮忙化妆,给他端茶倒水,有点像打扮自己出嫁的闺女,又像是武装即将上阵的儿子。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心里是甜蜜的,甜蜜中夹带着一种享受,这种感觉她已经好久好久都没体会到了,这是种做母亲的幸福感,是为人父母最享受的时刻。她这时才意识到,让刘江演《周仁回府》,子承父业,传承郭派,是她渴望已久的事,只是这种想法在之前为啥就没强烈地表现出来?她也想不明白,也许是她觉得刘江还小,也许是她太偏爱周发宇,以致忽略了儿子。

刘江今天的状态还不错,刚出场时有点拘谨,演到第四场《悔路》时完全放开了。他动作大气洒脱,唱腔干净饱满,整个人完全融进了剧情。《悔路》是一折独角戏,是“周仁”在被“奉承东”骗进严府,“严年”老贼给“周仁”强加了一顶官帽,让他回家劝说嫂子嫁给严年老贼。“周仁”回家路上满腹纠结、自言自语的一折戏。

刘江经过周发宇这几天的系统指导和自己的反复琢磨,对这段戏的把控已经很到位了。这段戏看似简单,其实很难演,字词中有唱腔,有滚白,有哀叹;形体表演中有水袖,有帽翅功;步伐时快时慢,时进时退。人物所有的内心纠结,不但要从唱词中表现出来,大部分人物内心要从神态和动作上来表现,就像演哑剧,演员通过手势、眼神来告诉观众自己的想法。

开演后郭莲香除了中途给刘江换了几次衣服,剩下的时间全在戏台侧面的二幕口看戏。她的目光是焦虑的,激动的,她为刘江出色的表演而激动,但也为接下來的表演而担心,生怕刘江稍有不慎,出点差错。她在观看台上表演的同时也不忘偶尔瞥一眼台下。台下周发宇和老吴并排坐在第一排观众席上。戏演到精彩部分,老吴时不时鼓几下掌或者将头贴到周发宇的耳朵边说点什么。周发宇坐着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舞台,盯着刘江转。他双手抱胸,直挺挺地坐着,既不鼓掌,也不回应老吴的耳语,表情相当严肃,根本看不出他心里的想法。郭莲香有点担心,也有点纳闷,刘江的戏在她眼里已经很好了,但她说了不算,结果要周发宇说了算。周发宇对戏曲是严苛的,对《周仁回府》是透彻的,他眼中刘江的“周仁”到底咋样?郭莲香不得而知,只有到戏演结束,可能才会出现结果。

戏到了《屈打》一折,渐渐进入了高潮,刘江扮演的“周仁”被“杜文学”乱棒屈打后,哭奔妻子墓地。他边走边哭,从《屈打》走到了《哭墓》,连扑带爬,字字血、声声泪,最后趴倒在妻子坟头,将一个蒙屈受冤的汉子形象表演到了极致。舞台两侧看戏的演员都哭了,大家都被刘江入神的表演所感动。郭莲香哭得更凶,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就差哭出声音了。

《哭墓》到了后场,刘江在唱完“生不能常恩爱百年相聚,九泉下与贤妻共话团圆”后,高喊一声:“罢了妻!”一头撞向墓碑,踉跄了几步,身子摇晃着,然后一个标准的“僵尸”后倒,直挺挺倒在地上。舞台两边的闲人都开始鼓掌了,台下的老吴更是站起身来鼓掌叫好,可周发宇还是没动,他像一尊雕塑,从头至尾就一个动作,双手抱胸,目无表情。

剧情还在进行,“杜文学”和妻子“胡秀英”带领校尉赶到墓地,双双高喊“兄弟呀!”疾步跪倒在“周仁”身边。

杜文学唱:“见兄弟昏倒地心中伤惨。”

胡秀英唱:“凄惨惨倒在地疼烂心肝。”

家院吕忠唱:“怪小老错传话祸害非浅。”

杜文学唱:“屈打了好兄弟怨上加怨。”

“周仁”在大家的呼唤声中慢慢苏醒,他睁开眼看看“杜文学”,再看看“胡秀英”,悲切地念白:“哥哥……嫂嫂……你们都团圆了……”

“周仁”在“杜文学”和嫂嫂的搀扶下慢慢回看了一眼妻子的墓碑,然后大放悲声,唱苦音二六:

李兰英秉忠烈人神共鉴,

我弟兄祭英灵跪倒墓前。

今日里国贼灭消除大患,

整朝纲伸正义万民心欢。

贤德妻今必然心欢意满,

宿愿还暝双目你含笑九泉。

……

然后所有人跪倒在“周仁”妻子“李兰英”的墓碑前三叩首,乐队奏响悲壮的闭幕曲,大幕缓缓落下,演出全部结束。

演完戏,郭莲香给刘江帮忙卸妆,刘江一脸不高兴,一句话也不说。郭莲香对刘江说:“儿子,你今天演得太棒了,妈在后台都哭了不知道多少次。”刘江冷冷地说:“你哭有啥用,要领导满意。”刘江说这话的时候把“领导”两字咬得很重,郭莲香明白刘江的意思,他是对周发宇有意见。可当她到前台口寻周发宇时,周发宇早已不见了踪影。郭莲香有点生气,儿子今天首场预演,演得又非常卖力,周发宇作为儿子的父亲和老师,在正常情况下,演出结束后应该到后台来说说自己的看法,鼓励儿子几句的,可这人今天咋了?观演时一脸冷漠,观看完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了。

刘江板着脸,一件件从外到里脱衣服,他身上的水衣、胖袄都被汗水湿透了,这样一本大戏,不是一般人能够完全拿下的,更不要说演好。郭莲香拿着刘江湿透的衣服出去晾晒,刘江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一屁股坐在后台的一把椅子上,点燃了一支香烟。他很纠结,很郁闷,他感觉今天尽力了,虽然在中场两折戏中有几处小失误,但那种失误只有内行能看出。这种失误如果遇到以前下乡演戏,根本可以忽略不计。当然,现在的他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自从周发宇给他排戏以来,他就对自己下了死命令,一切都要按照最高标准,不能有一点点失误。他的这种想法产生于两个因素,第一,他进步了,想让自己达到最高水平,最高境界;第二,他心里憋着一口气,凭啥他就达不到周发宇的水平?达不到父亲和爷爷的水平?他们也是人,和自己有着同样的躯体,同样的学戏过程,他们能做到最好,他也一定能做到,而且他将来还要超越他们,创造出自己的神话。周发宇在台下的表情他看到了,他不鼓掌,没有任何表情,让他很不舒服。他承认自己对《周仁回府》的理解还不透彻,可能比起周发宇来还差得远,但具体差多少?他不得而知,因为周发宇的“周仁”他从来没见过,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都是别人的口中传出的。这几天排戏,周发宇是给他示范过,但戏曲在没有化妆,没有正式装扮,正式登台前是很难衡量一个人水平的,就周发宇在示范过程中的嗓音、功夫,说心里话他有疑问。毕竟他已经改行红生好多年了,在小生的表演上有一定的不足。

郭莲香收拾完刘江的行头,让他跟她回家吃饭。刘江看都不看郭莲香,起身说了声:“不去。”然后起身就离开了。郭莲香望着刘江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郭莲香回到家时周发宇在阳台前一个人喝茶,看郭莲香回来了,也没打招呼,只轻轻瞥了一眼,就将目光探出了窗外。郭莲香走到阳台前,一屁股坐到周发宇对面的藤椅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后说:“你今天是咋回事?是有意见还是谁惹你了?”周发宇没吭声,只是不停地抽烟,不紧不慢地喝茶。郭兰香又说:“你要是对刘江的戏有看法,可以说出来,明天还有一天时间,可以让他再学,再改进。”周发宇还是没有说话。郭莲香又喝了一杯茶,挽起袖口准备去做饭,起身了,又说了一句:“你到底啥意见?赶紧说,别在我们娘俩面前装深沉。”周发宇看了郭莲香一眼,冷冷道:“还差得远。”郭莲香一听这话,生气了,她说:“差得有多远,我看挺好的,不比你当年差。”周发宇听完这话再不说话了。郭莲香边往厨房走边说:“在你眼里,谁都没你好。”周发宇还是默默地喝着茶,啥也没说。

那晚,郭莲香和周发宇一句话也没说,上床后各睡各的被窝,中间空出很大的一段距离。郭莲香心里难受,周发宇今天的表现让她想不通。作为剧团的一个资深演员和老师,你不去鼓励引导年轻人,就知道耍自己的脾气。刘江是谁?是咱的儿子,是郭派的传人,你周发宇嫌刘江演得不好,那你为啥不早几年教他?郭派的戏又不是你周发宇闯出来的,按理说是父亲的遗产,父亲教给了你,你现在教给刘江,这不是施舍,是归还,你凭啥不教?凭啥嫌弃刘江演得不好?你口口声声说对不起师兄,可你都做了啥?你又是咋对待师兄的儿子的?郭莲香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想不通,她真想和周发宇大吵一场,可又一想,没必要,反正明天晚上就是正式演出了。等刘江演完戏,考察组给刘江颁发了秦腔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名号,你周发宇就是再不满意也是枉然,到那时郭派的《周仁回府》就和你没一毛钱的关系了,你爱教不教,爱演不演。

9

第二天一早,周发宇开着车往剧团走,车刚到剧团门口,团长老吴就冲了出来。老吴一把挡住周发宇的车,隔着车窗喊:“郭老师你先下车,我和老周去办点事情。”周发宇问:“啥事这么火急?”

“考察组来电话了,今晚的演出要在市戏曲剧院演出,说有重要领导观演,事情紧急,领导让我们两个到局里开会。”老吴回头又对郭莲香说:“后勤组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待会拉箱子的车一到,就装箱上车,去礼堂装台布置会场。演员继续排练,千万不敢松懈,你进去盯着点,尤其刘江,好好做做工作,我看这小子气色不对。”老吴说完一屁股上了车,周发宇调转车头,车子朝东街驶去……

郭莲香到排练厅时演员们正在热火朝天地练功,她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刘江一條腿搭在后窗口的把杆上,头上戴着纱帽,一边的帽翅上下摆动着,口中念念有词。郭莲香手中拎着一份早餐,这是她起床后亲手做的,她想过去叫刘江吃早餐,可看他练得认真,不忍打扰他,就将早餐放到了桌子上,等他早课完了再吃。郭莲香对刘江这段时间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儿子每天天不亮练功,从没间断过,他的刻苦用功是有目共睹的。昨天的预演在周发宇眼里虽然不满意,但在她眼里已经很成功了。这年月,能和刘江一样下狠劲练功的孩子不多了,照这样练下去,不出两年,儿子一定能达到父亲和刘明远的水平。

早课完毕,休息半个小时,演员们一涌而出去一楼餐厅吃早餐。刘江刚要出去,被郭莲香拉住了。郭莲香说:“儿子,妈给你带早餐了,是你最爱吃的煎饼卷菜,你就在这里吃吧!”刘江看了母亲一眼,问:“有没有喝的?”郭莲香忙说:“有”。郭莲香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盒牛奶,一杯豆浆,放在儿子眼前。刘江边吃边问:“我听团长说今晚要去礼堂演,是不是真的?”

“嗯,对,今晚要在礼堂演,听说有大领导要来观演。你爸和团长去开会了,具体咋安排,回来就有消息了。儿子,你别担心,你都是参加过大赛的人,啥场面没见过,好好演,一定能演好。”

“我有啥担心的,不就演个戏嘛,又不是全国比赛。”

“你可不能这么想,这次虽然不是比赛,但意义很重大,我们郭派能不能被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就看你今晚的演出了。”

“哎哎,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可承担不起。郭派能不能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那是领导说了算,可千万别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如果评不上,难道是我的责任?”

刘江这么一说,郭莲香还真不会回答了,她叹了一口气说:“你就别多想了,只管好好演你的戏,至于结果不重要,评上是咱的运气好,评不上也不要紧,反正郭派只有你会,你是唯一的传承人。”

“呵!”刘江笑了一下,“我算老几,不过不要紧,我不行了还有人上。”

郭莲香再没说话,她知道多说无益,只会徒增烦恼。

周发宇和老吴是下午两点多回来的。上午周发宇不在,《周仁回府》的排练是在郭莲香的指挥下进行的。郭莲香和周发宇一样,都是剧团分量最重的老师,剧团大部分年轻演员都是他们两口子的学生。周发宇对学生严格,轻易不让学生演主角。他要求学生循序渐进,一折一折地来,没有十足的把握,根本不让上台。郭莲香则恰恰相反,她只要瞅准谁学得好,就敢大胆启用。郭莲香经常说:“谁都有第一次,都是从不会到会走过来的,不经历失败,怎么成功?”因此剧团的年轻人都喜欢郭莲香,对周发宇大家明着不敢说,但背地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意见。郭莲香上午让演员们把《周仁回府》的前半部分详细过了一遍,把不足的地方给大家做了详细的指导,反复排练了几次。按郭莲香的意思,下午大家把《周仁回府》的后半部分再过一遍,就可以了,可周发宇和老吴一回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老吴回来后先把郭莲香叫到楼道里说了一会话,然后进来把刘江叫了出去。周发宇回来后一句话也没说,一头钻进换装间,等他从换装间出来时,已经脱去了原来的衣服,换上了一套纯黑色练功服。这时老吴、郭莲香、刘江也走了进来。老吴对大家说:“今晚的演出很重要,有个省里的大领导要来观看,那个领导以前看过咱剧团的《周仁回府》,点了名要周老师演,今晚的演出只能让周老师演了。”老吴转身对刘江说:“刘江你也别有啥意见,今晚情况特殊,只能让你爸演,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刘江笑了一下:“我没啥意见。”刘江话是这么说的,可大家从他的脸色已经看出来了,他心里很不舒服。老吴转身又对王海说:“王海,今晚你的‘杜文学就不演了,让刘江演,让他跟他爸同台演一场,感受一下气氛。”王海有点不高兴,老吴瞪了王海一眼:“咋?还有意见?”王海笑了一下:“没意见,没意见,我哪敢有意见啊!”老吴又说:“这事情就这么定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大家都别有想法,齐心协力把戏演好,演完了我额外给大家发奖金。”

下午的排练是紧张的。开排前周发宇就说了,时间紧张,只过一遍,谁出现问题罚谁的款,谁演不好就换人。不知是周发宇的话太硬,还是演员有点紧张,开排没多久,演“胡秀英”的演员李慧在和周发宇的配合上连着出现了几个失误。李慧是郭莲香的大徒弟,是郭莲香众多徒弟中最优秀的一个。前几年郭莲香因为胆结石休息了一年多,这期间郭莲香的戏全是李慧演的,李慧也借此机会一下子在剧团年轻人里面冒了出来。郭莲香身体恢复后看李慧演得确实不错,就让她继续担任主角,而她则渐渐退居二线,协助周发宇搞剧务,教演员,做一些编导后勤的工作。李慧连着出现失误,周发宇发火了。周发宇没有直接对李慧发火,而是冲着郭莲香吼:“咋回事?咋教的?还能不能演?”郭莲香忙说:“你先别吼行不行,错了可以重来嘛!”

“重来,上场了也能重来吗?这不耽搁事嘛!换人,你来演。”

周发宇凶巴巴地盯着郭莲香,李慧“哇”一声就哭了,然后捂着脸跑出了排练厅。

郭莲香说:“就你能,你能了一个人演?”

周发宇说:“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你不看时间吗?都几点了,七点半开演,最迟六点就要到剧场。”

郭莲香气呼呼地瞪了周发宇一眼,给乐队使了个开始的手势,锣鼓声继续响了起来,她随着鼓点快步走到了地毯中央。

下午的戏虽然是在紧张的气氛下排练的,但不得不说,周发宇和郭莲香的配合真是达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他俩无论从唱腔的稳定性,还是情感的拿捏度,都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大家风范,那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丝丝严谨,环环相扣,就连每一个眼神,都像在传递着特定的情感,也着实给年轻演员上了一堂戏曲大课。

刘江开始有点抵触情绪,可戏演到后场,他也动情了,尤其到了《哭墓》一折,周发宇在场中前扑后倒,如泣如诉,刘江在一旁眼含热泪,面色凝重。周发宇看着身子有点肥胖,可他表演起来步伐特别灵活,他的每一句唱腔都有一种特别的磁性,每一个动作都稳稳地拿捏在大小铜器之中,他的表演已经不是专门为了表演而表演,而是完全生活化了,是非常自然合理的。这样的水平不是练出来的,是通过几十年的表演积累起来的,好多动作程式已經形成了肌肉记忆,举手投足不假思索,和乐队配合得天衣无缝。刘江看着周发宇的表演,心里暗暗和自己的表演做着比较,这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他此刻才由衷地信服了周发宇说过的话——戏不是一年两年能学好的,即就是天才也不可能,只有吃透了剧情,理解了剧意,全身心融入其中才能演好。

10

戏报是中午贴出来的,戏报上方印着一行大字:郭派秦腔代表剧《周仁回府》,中间印着周发宇二十多年前的周仁剧照,那时候的周发宇英气逼人,眼神中流露着一种绝对的自信。剧照下方印着两行小字,一行是开演时间,一行写着:免费公演,演出凭票入场,门票在售票口排队领取。由于是公演,又是大家耳闻已久的郭派《周仁回府》戏,这消息一经传出,就在整个秦州城炸开了。“周发宇要演‘周仁了,周发宇要演‘周仁了……”那些多少年一直关注周发宇的戏迷、那些在这个城市里和秦腔相伴了一生的老人相互奔走告知,生怕错过这难得的看戏机会。六点不到,剧院门口就围满了前来领票的观众。这些观众大部分是五十岁以上的人,这代人和戏曲是有真情实感的,在那些艰苦的年月里,也只有秦腔才是他们唯一的精神食粮。

后台里,演员们紧张有序地忙碌着,化妆好的演员开始在后勤人员的帮助下穿戏服,还没有化妆完毕的演员坐在化妆台前,对着镜子精心地打扮着自己。周发宇这时已经穿戴完毕,在后台里不停地来去踱步,他一会儿看看时间,一会儿看看门口,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走向正在穿戏服的郭莲香:“你打个电话问问,刘江到底咋回事?来还是不来?演还是不演?”郭莲香说:“刚打电话了,说路上堵车,马上就到了。”

“马上是多久?还有十几分钟就开戏了。”

郭莲香掏出手机又开始给刘江打电话,电话没人接,再打,是拒接的忙音。周发宇转身喊王海:“王海,过来过来。”王海这时候已经穿戴好了,他今晚试演校尉,第一场出场。

周发宇对王海说:“你把服装换一下,演‘杜文学。”

王海说:“不是刘江演吗?”

“你看他在哪里?提前说过多少遍了,就是不听,说堵车了,还不知道几时能到。”

“来了,来了。”郭莲香站在门口喊,刘江气喘吁吁地冲上后台。

“赶紧化妆,你咋回事啊?”郭莲香急切地说。

“我手机忘带了,回去拿手机,谁知道会堵车。”刘江边说话边打开行头箱,开始拿勒头带,油彩。

周发宇走到刘江跟前,从刘江手中拿过来油彩,回头给郭莲香和王海说:“去给他拿服装,我给他化妆。”刘江犹豫了一下,转过身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椅子上。周发宇拿过一把凳子,坐到了刘江对面。周发宇仔细地给刘江打底彩、上腮红、扑粉……他的动作很娴熟也很仔细。刘江的脸颊周发宇太熟悉了,啥地方上腮红,啥位置画眉毛,出手就成,毫不犹豫。周发宇的眼睛在刘江的脸颊上移动着,刘江的眼睛不敢看周发宇的眼睛,他的眼睛在周发宇的额头上、耳朵边徘徊。此刻,周发宇的心完全在给刘江的化妆上,而刘江的心却一刻也不能平静。眼前这个他从小叫爸爸,现在啥也不想叫的男人,从他十三岁起就这样近距离给他化妆,一直化了好多年。以前只要演出,他早早搬一把椅子,再搬一把凳子,坐在凳子上,椅子放到对面,开始喊叫:“爸爸给我化妆,爸爸先给我化”。周发宇每次给他化妆前都要拧一下他的鼻子:“坐端坐正了,不敢乱动哦!”他就那样端端正正地坐着,生怕给他化不漂亮。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相距不到半米,爸爸鼻孔里发出的味道他都清晰可闻。他那时老爱盯着爸爸的眼睛看,他从爸爸的两个眼睛里可以看到自己,看到爸爸给自己化妆的进度。而今天,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距离,却有着不一样的心情。周发宇的眼睛在刘江的脸颊上移动着,他的眼神在这一刻是温暖的,慈祥的。刘江的眼睛不敢看周发宇的眼睛,他的眼神在周发宇的额头、耳鬓徘徊着,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周发宇老了,当年光洁的额头上出现了深深的皱纹,耳鬓间的头发也开始花白了。

預备铃响起时,周发宇放下了手中的画笔,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刘江的妆容,说:“好了,包头。”然后接过郭莲香提前浸湿的水纱,两口子在儿子的头上忙活起来……等开幕曲响起时,刘江早就不是刚才气喘吁吁、心急火燎的刘江了,他一袭粉色相公服,剑眉星眸,气宇轩昂,就等着上场了。

周发宇给刘江戴上胸麦,又给他整了整衣服、帽子,说:“好好演,放自然。”刘江刚要去下场口(因为他第一场要在下场口上),郭莲香一把拉住了他。郭莲香把手机递给王海,急切地说:“快,海子,来给我们一家三口拍张照片。”周发宇说:“哎呀,来不及了。”郭莲香一把将周发宇和刘江拉到一起,自己挤在了刘江身边,说:“快别动,就一秒的事情。”王海拿着手机对着化妆好的一家三口“咔嚓咔嚓……”连着就是几张。这组照片后来被郭莲香印了出来,这也是他们一家三口这么些年来唯一的全家福剧照。

悲壮悠扬的开幕曲一停,暴风骤雨般的涌锤锣鼓急促敲响,和大家阔别多年、让大家等待已久的郭派《周仁回府》在沉寂了二十多年后,终于再次和观众见面了。这一刻,观众的心是激动的,也是痛楚的。二十多年了,大家从开始的期待到之后的疑惑再到失望,这是一个漫长而又纠结的过程。当年刘明远突然死了,没过多久郭老爷子也去了,郭派就剩下周发宇一个传人,可他却开始演起了红生,死活再不演小生了。市井上当时流传着好多说法,有人说周发宇亲眼目睹了师兄的死,受打击了,发誓再不演《周仁回府》;有人说周发宇的嗓子出了问题,没办法唱小生戏了,只能改唱红生;也有人说周发宇早就和师姐郭莲香有染,为了和郭莲香在一起,在《屈打》的一折戏上下了黑手,一棍将刘明远打死在了台上,后来郭老爷子知道了此事,被活活气死了。这话听着玄乎,但仔细分析起来还真有一点道理。刘明远当时演“周仁”,就是在《屈打》的一折戏上摔倒的,周发宇当时扮演的就是“杜文学”,至于棍子有没有打在刘明远的头上,谁也不知道。可后来刘明远死了不到两年,周发宇和郭莲香结婚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当然,这些话也就像一阵风,说说就过去了,没有多少的可信度,也没人去刨根问底,但最让大家遗憾的,就是脍炙人口的郭派《周仁回府》没人演了,这对万千热爱秦腔的戏迷来说,是莫大的损失。后来刘江长大了,开始演小生戏,这家伙扮相俊,嗓音好,活脱脱就是当年他爸的翻版,这让爱了一辈子郭派小生的戏迷心里又燃起了希望。刘江演戏认真,爱表现,在当代年轻演员里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些年他演《花亭相会》《白逼宫》《小宴》《盘肠战》等等,几乎文武不挡,可郭派的代表戏《周仁回府》他始终没演过。近几年有人说在乡下看到过刘江演《周仁回府》,演得还不错,可具体好不好,有多好,秦州城里人不知道。周发宇二十多年后突然重演《周仁回府》,这消息一经传出,简直就像一声惊雷,就在秦州城炸开了。好多白发苍苍的老戏迷难掩心中的激动,颤巍巍地说:“真没想到,在有生之年还能再看一回郭派的《周仁回府》,我都想着再也等不到了。”

舞台将人的心拉回了历史,明代那种皇权至尊,奸臣当道的社会被演员表现得淋漓尽致。周发宇一出场,台下就沸腾了,大家掌声尖叫声不绝于耳。如果说刘江的出场带给大家的是清新,那么周发宇的出场带给大家的是怀旧。那清脆的嗓音、韵味十足的唱腔、熟悉的扮相身段,举手投足恍惚犹在昨天。《周仁回府》全本分十场戏,其中《悔路》《夜逃》《哭墓》等折子戏因为太经典,经常被单独演唱。周发宇今晚的准备是充足的,他从《悔路》一折起就将观众带进了角色,好多老人是边看边抹眼泪,其实这时候剧情还没有进入到悲剧的时段,那些老人之所以哭泣,那是对郭派艺术深深的情感。有些老人从小就是郭派的戏迷,他们从郭老先生年轻时看起,看了足足两代人,一辈子,没感情那是假的。

郭莲香今晚的表演也非常到位,《夜逃》一折开始,她就成了主角,她的嗓音比年轻时浑厚了些,动作更加显得沉稳大方。周发宇刚开始看到郭莲香扮演的嫂子,心里真有种说不出的纠结,但演着演着就忘记了,那种全身心融入剧情的状态是他最满意的,在舞台上他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成周发宇,他就是“周仁”,完完全全的“周仁”,一个为兄长两肋插刀、大义凌然的侠义之士。

夫妻们分生死人世至痛,

一月来把悲情积压在心中。

今夜晚月朦胧四野寂静,

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

……

当周发宇如泣如诉地唱完这一大段唱腔时,台下完全沉默了,大家忘记了鼓掌,忘记了相互讨论。大家完全被这悲切的唱腔带进了一种巨大的悲痛之中,大家在抹眼泪的同时甚至能听到前后左右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戏演到《屈打》一折,刘江扮演的“杜文学”身穿红蟒袍,头戴官帽,带四龙套、四校尉意气登场。这时的“杜文学”已经洗清冤屈,加官晋爵,回乡祭奠妻子。“周仁”听说兄长“杜文学”荣归故里,赶忙前来相见,却不料“杜文学”不明真相,对“周仁”怀恨在心,见面不容分辨,就是一顿暴打。

“周仁”疾步上前,口中念白:

苍天开了眼,

哥哥锦衣还;

人心急如箭,

我心在箭前。

“杜文学”唱花音带板:

见周仁把我的牙关咬碎。

唱完从校尉手中拿过棍棒,对着“周仁”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乱棍。“杜文学”的棍子在手中虎虎生风,“周仁”在棍棒间东躲西藏,前翻后滚。“杜文学”边打边唱:

你不该为做官献了我妻,

今见面我岂能轻饶与你,

尘世上不留你无义之贼。

唱完照着“周仁”头上一棍,这一棍下去,就见周发宇身子晃悠了一下,软绵绵就摔倒在舞台上了。《屈打》这折戏的“打周”是个重头戏,期间“杜文学”要打得狠,打得毒,“周仁”要躲闪,翻滚,给观众呈现出一种逼真的打与被打的效果。尤其“周仁”最后头上挨了一棍后的倒地动作尤为重要,用的是秦腔绝活僵尸倒。僵尸倒顾名思义,就是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倒在地上,僵尸倒分好几种,最简单的一种是身体后仰,仰到一半时双脚一蹬,直直倒地;一种是身体前倾,弯到一半时突然转身,后倒着地;还有一种和第二种一样,只是倒地时连翻两周,再后背着地。后两种一般适用于武生,像“周仁”这样的文生,用第一种倒法。周发宇没有用僵尸倒,而是软绵绵倒在了地上,这让观众有点不解。正当大家疑惑时,周发宇又晃悠悠爬了起来,挣扎着耍捎子功,然后苦音带板唱:

我只說见哥哥乌云尽散,

谁知他乱棍打不容明言。

哭了声我的妻难得相见,

强忍痛奔坟茔哭诉屈怨。

唱完踉跄着步伐下场。周发宇一下场就连忙跑到化妆台前,从箱子里掏出卫生纸卷,撕了些摁在了头上,这时旁边的人才看见,周发宇的头流血了,卫生纸上面血迹斑斑。

“周老师你咋了?”好几个演员围了上来。

“没事,不要紧。”周发宇用卫生纸擦了擦血迹,用手指把口红往一边的嘴角摸了一下,装扮成嘴角流血的样子,又连忙跑向了上场口,快步出场。这是全剧的最后一折——《哭墓》,是“周仁”挨打之后,到妻子“李兰英”坟前哭诉,后“杜文学”和妻子“胡秀英”前来道歉相认的一折。

周发宇在前台满腔冤屈,大放悲声,郭莲香和刘江在后台看着周发宇化妆台上沾满血迹的卫生纸不知所措。郭莲香问:“刚才是不是打到头上了?”刘江神情不安:“我也不知道,好像打上了,又没打上,应该没打上吧,我有分寸的……”

“有啥分寸,你看看流了这么多血,这、这……”郭莲香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可目前的情况是,周发宇还在台上卖力地表演着,她不知道他的伤口咋样了?只盼望着戏赶紧结束,结束了给他包扎伤口。

二十分钟后,戏毕了。郭派《周仁回府》在观众持续了三分多钟的掌声中徐徐落下帷幕。就在观众依依不舍退场时,大幕里头却出现了吓人的一幕——周发宇昏倒了,就像他刚才在《屈打》一折中一样,软绵绵倒在了地上。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周发宇抬到后台,平放在服装台上,郭莲香绽开周发宇头上的水纱,大家这才看到,周发宇的左耳朵根到脖子上全是血,头发被汗水湿透了,热气腾腾,像刚揭盖的蒸笼。郭莲香嘴里喊着“老周”,手中拿纸摁住周发宇头上的伤口。刘江这时也急了,他抓住周发宇的手摇晃,嘴里不停地叫着:“爸爸,爸爸,你醒醒,醒醒……”周发宇“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刘江看周发宇醒过来了,连忙问:“爸,你咋样了?你没事吧?”周发宇眼神有点恍惚,人看起来疲惫到了极点,他弱弱地说:“我没事,让我缓缓,缓一会就好了。”刘江带着哭腔说:“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失手了。”周发宇说:“我知道,爸不怪你,让我缓缓,缓缓……”

一个月后,郭派《周仁回府》被正式录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刘江被授予“秦腔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称号。领回证书的那天,刘江和郭莲香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周发宇,一家三口去了郭老先生和刘明远的墓地。献花烧香,祭拜完之后,周发宇让刘江和郭莲香去山坡上采摘些野花来,等刘江和郭莲香走远了,周发宇先对着师傅的墓碑说:“师傅,我对不起您,我做了对不起郭派艺术的事情,不配演‘周仁,现在刘江长大了,他会很好地将您的艺术传承下去。”说完他又对着刘明远的墓碑说:“师兄,我当着师傅的面向您忏悔,我错了,请您原谅,和嫂子在一起,是我不义,但我是真心爱嫂子的。还有,当年那一棍我也不是有意的,我真没想到那一棍会将您绊倒。现在好了,上天冥冥中有报应,您儿子给您还了一棍,我现在是个残废了,就让我在苟延残喘中向您赎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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