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九十日春都过了”

2021-06-01 02:57王琼
东坡赤壁诗词 2021年2期
关键词:密州蟠桃临江仙

2019年,台湾苏学专家李常生先生,以70稀龄,在武汉大学获得博士学位,返台后出版了两本专著:《苏轼行踪考》《苏澈行踪考》。李先生在汉读博期间,因寻访东坡足迹,特来黄州安国寺讲学,我曾有幸亲聆。亦有幸与李先生相识。近日,接李博士微信传来一张东坡词帖,词帖里问:苏轼两阕《临江仙》(九十春日都过了)意境有何异同。为此,笔者特作探讨,欲请方家指正。

其一,《临江仙(九十日春都过了)》:“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球。阆苑先生须自责,蟠桃动是千秋。不知人世苦厌求。东皇不拘束,肯为使君留。”据考,此词写于密州。

其二,《临江仙(九十日春都过了)》:“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三分春色一分愁。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球。我与使君皆白首,休夸少年风流。佳人斜倚合江楼,水光都眼净,山色总眉愁。”据考,此词写于惠州。

两词虽写于不同年代、不同地点,但季节却是相同的,且每阕上片,内容完全相同。两词皆以“九十日春都过了,贪忙何处追游”而起兴,面对暮春残花,忆及已去的春天而叹息。接下来,化叶道卿《贺胜词》“三分春色两分愁,更一分风雨”句而为:“三分春色一分愁。”这便与他后来在黄州所作《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中的“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是相吻合的。这“一分流水”,是否就是那“三分春色”中的“一分愁”呢?昔《论语·子罕》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叹息的都是时光如流水般的逝去。感慨人生世事变化之快,皆有惜时之意。结句“雨翻榆荚阵,风转柳花球”,我们仿佛从诗句里,看见风雨中,榆树上的榆荚,一片一片,被雨点敲打着。还有那无数的柳絮,被风吹得满地乱转,像雪球一样滚动,那场景,那画面,仔细品味,诗人暗示了人生风雨。显然,两词上片,皆有伤春之叹。这是两词共同点。

那么,两词有何不同呢?

苏轼作于密州的《临江仙》词,时值熙宁九年(1076年)四月。时年39岁。适值初夏,苏轼在密州邵家花园,与友人于藏春馆赏花,见花残而作。

据载,苏轼约于熙宁四年(1071年)七月至杭州任通判。历时三年。其时,苏辙任职齐州(今山东济南)。苏轼思念苏辙甚切,希望调职,能与苏辙为邻。三年后,苏轼出知密州(治所即今诸城市区,但管辖范围要比今大),在今山东东南侧,距离中原与江南,都有一定距离。因其地穷困,时有旱灾、蝗灾与匪患。苏轼至密州任太守,虽职升一级,但几年来,亲睹百姓生活状态,无不时时担忧。纵在杭州,他仍能看到因实行新盐法,贩卖私盐者却多了,且还带刀自卫,“吏卒不敢近”,贫而懦弱者,靠采笋充饥,多半是“尔来三月食无盐”;所谓“青苗法”,初衷虽好,终是:“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兒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农家子弟到城里,贷款手续繁杂,一年中有大半年时间,耗在城里,耽误了生产劳动,唯一好处是,让孩子学会了城里人口音。好的政策终究得不到好的执行,利民也就变成扰民,故而对变法感触颇深。至密州后,发现密州环境更恶劣,因身为太守,守土责任重大,故而心情尤为郁闷。其《蝶恋花·密州上元》词可见:“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乍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灯火钱塘”的杭州,向为富庶之地;而“寂寞山城”的密州,堪为穷困之域。为早日平衡从杭州至密州的失落感,苏轼重温《庄子》。庄子那种与自然相合的理想人格,使苏轼从精神上获得超然自适。

苏轼作于惠州的《临江仙》词,时值宋哲宗绍圣三年(1096年)暮春。时已61岁。时在惠州贬所合江楼,与惠州詹知州小聚后作。

元祐九年(1094年)四月,哲宗改年号绍圣。章惇、安焘出宰执大臣。但他们尽弃王安石当年变法初衷,将打击“元祐党人”作为主要目的,一两月之间,将在朝任主要职务30多名高级官员,全贬至岭南等边远地区。苏轼兄弟自然首当其冲。闰四月三日,苏轼初由定州知府以左朝散郎(文职),贬知英州军州。途经5次改诏,一贬再贬。期间,他在苏辙帮助下,将儿子苏迈、苏迨等大半家人,留于宜兴安顿。自己则带朝云及苏过夫妻,历尽千难万险前行。这期间,他在经韶州南华寺时,伫立在藏有六祖慧能禅师肉身佛塔前,泪如雨下,决定要精进修禅,其诗曰:“……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抠衣礼真相,感动泪雨霰。借师锡端泉,洗我绮语砚。”一日乘舟过浈阳峡,遇见已出家修道老友吴复古。吴问:“当年卢生邯郸一梦,便已窥破认知虚妄,归于真道,今你亲睹,自身经历这一切,也该稍有所悟吧。”这使他内心一直所坚持于世出入兼容的人生理念,发生了彻底改变。无论佛与道,他都有所领悟。绍圣元年十月二日,苏轼抵达惠州。此时,在苏轼精神世界里,出世思想已占主导地位。

苏轼在密州《临江仙》下片写到:“阆苑先生须自责,蟠桃动是千秋。”句中“先生”,诗面指仙家,实则暗指王安石。当时王安石主政熙宁变法,朝廷有部分人反对,苏轼亦持反对意见,然自知无济于事,且不愿纠缠于朝廷党派之争,遂向皇上请求外放。故“阆苑”“蟠桃”,当喻皇城当权者及所实施决策。变法后的朝廷,看似摘到蟠桃,道似利国利民举措,是有功于千秋万代之事。但苏轼从杭州到密州,一路走来,所看到变法后黎民生计的不堪,遂写出:“不知人世苦厌求。”这些决策者,整天高高在上,哪知黎民百姓的苦楚和所求呢。所以,这首词下片的“先生”,的确是具有双重含义。

最终,诗人多么希望皇帝能留意一下这位太守从民间传来的声音啊。甚至是想回到朝廷,去改善这些不利国利民的变法举措,故而写:“东皇不拘束,肯为使君留。”这其实是个诘问句。皇帝肯不肯留用我这个使君呢?其词采用屈原《楚辞》中的浪漫主义手法,用“阆苑先生”“蟠桃”“东皇”等仙家用语,意在批评朝廷新法扰民。而当时,苏轼文章,天下闻名。士子皆以能读苏文为荣。即便朝中皇帝,亦喜读苏文。所以说这首词,当然也是写给皇帝看的。

再看苏轼惠州《临江仙》词下片:“我与使君皆白首,休夸少年风流。佳人斜倚合江楼,水光都眼净,山色总眉愁。”

苏轼在惠州有《与徐得之书》:“詹使君,仁厚君子也,极蒙他照管,仍不缀携具来相就。极与君猷相善也……”苏轼将这位使君相比昔时黄州徐君猷。两人时常载酒同游。作此词时,是他在此搬到合江楼居住时,合江楼相当于黄州临皋亭,是官方招待所,位于东西两江汇合处。十几天后搬到嘉祐寺,其心颇安,伴随晨钟暮鼓,与黄州时期相比,虽有情绪波动,但对于心态的调整,已然能够有自主性了。后来,其表兄程正辅巡按至惠州,与苏轼尽释前嫌后,又搬回合江楼居住。该词应是第二次住进合江楼期间所作。此词大意:我们都已老了,头发也白了,不需再夸耀昔日风采。看着朝云,斜倚合江楼的栏杆上,看着她那清澈的眸子,如碧水一样纯净。她还是这么年轻,但她的身体,却已明显不行了。她总是皱着眉头,像白鹤峰的山色一样,苍白的脸上带着病容,让人担忧。全词写春天已经逝去了。这也包括自己的年岁和人生事业的春天,都已是一去不复返了。此词下片,明显已不再对朝廷抱有幻想,更多的是,对家人(朝云)身体的担心。除此以外,便是对自己晚年生活所持的一种随缘自适的人生态度。

概之,苏轼在密、惠二州所写两阕临江仙,上片虽无一字更改,但从下片看,密州时的苏轼,有着儒家的积极治世情怀,词中有的放矢,渴望能为民请命。而至惠州,虽与巡按程正辅化解了40年恩怨,惠州知州对苏轼亦非常敬重,但他却怀一颗平常心,心境淡泊,是一种人与自然之间的高度契合。词作在恬淡闲适中,略带萧瑟、凄凉之意。显然,这是前词所没有的。

(王琼,女,系中华诗词学会理事、湖北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湖北作家协会会员、东坡赤壁诗社副社长、本刊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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