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无名

2023-04-11 22:49李小坪
安徽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张宏伟丫丫

李小坪

1

崔丽探出头去,看到窗外悬挂的空调外机锈迹更加严重了。

空调悬挂在卧室的外墙上,四个支架生满了锈,看上去摇摇欲坠。崔丽心里很害怕,但又强迫自己盯着空调看,眼神却是木木的,散光了。

过了很久,崔丽叹了口气,合上了窗户,拉实了窗帘。屋里恢复到先前的状态。拖着自己的身影,她走了出去。

2

第一次发现空调生锈,是在一年多前的夏天。

那时候女儿丫丫刚考上大学,虽然不是985、211,但对崔丽来说,很满足了。好歹亲手培养了一个大学生,还是一本,在家族里抬得起头了。掰起指头算算,整个家族里,靠读书出人头地的,还真没有,在丫丫这里,破纪录了。崔丽欣慰之余,有一点骄傲。

只是入学的费用让崔丽为难了一下,学费6300,电脑5500,手机2000,服装1000,路费580。东拼西凑,总算凑齐了。丫丫高考结束,累狠了,闷头睡了一整天,补足了觉。第二天爬起来就去烫了个好看的大波浪。18岁的女孩子,穿着碎花长裙子,站在阳光底下,像新出的瓷器。崔丽眼泪就出来了。

十多年来,日子就像流水一样,拦也拦不住地朝前流去,丫丫终于从那个胆小羞怯的小女孩,长成一个大学生了。这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崔丽没去细想。只晓得,每天一睁眼,就开始盘算,一天的花销如何控制在最低范围内,还不能让人瞧出内里的虚空来。至于其他的情绪,压根都不敢有,关键是有,也没有人同情。与其展示被人嘲笑,不如掩藏得好好的。

好了,日子总算是熬出来了。只要熬,日子终会到头。眼泪不知何时涌了出来,崔丽擦了擦眼泪,坐下喝了杯水。那天,她想搞个清洁大扫除。这栋楼里,也就只有崔丽是自己亲自动手做卫生。很多家庭都是请的家政服务,一周一次,一次四百,既轻松又洒脱。

钱真是好东西。有一次,崔丽从楼下门口路过,看见四楼的女主人,一手叉腰,一手在细细地擦拭家具,看哪个角落边缘有卫生没做到位。两个腰身滚圆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拄着拖把,毕恭毕敬地立于墙角,屏着呼吸等待验收结果。好在卫生做得很彻底,女主人倒是爽快,很快就付了工资。回到自己家门口,刚掏出钥匙,崔丽就听见楼下传来做家政的几个人,叽叽喳喳嬉笑打闹的声音,像学生考试得了满分。

崔丽手中没闲钱,生活总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一分钱都有它的确凿去处。在她眼里,请人保洁,算奢侈了。做卫生是女人的分内事,花钱犯不上。她甚至动了念头,想找个机会去给邻居们做清洁,挣点零花钱。但人太熟,她开不了口。面子太重要。她灵机一动,要不请人做个名片,贴在楼道的公示栏内,有需要的业主看到,自会联系她。名片印好了,揣在兜里好几天,却硬是一张也没散出去。等那一股子劲儿过去,她发现再也没有勇气去干这件事情,索性放弃。

她感叹,人心头的那股劲儿啊,真是太重要,涌上来的时候飞蛾扑火,去的时候,悄无声息。只有在那股子劲头儿还在心头乱窜的时候,才能干成真正想干的事情。她甚至总结出,其实人是可以做出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的,那一瞬间,激情偾张,要是能拿捏好温度,也许很多事情就做成了。但往往我们一边点烟,一边灭火。

说穿了,还是不自信。

自信,从来就没有真正在崔丽身上扎根,开枝散叶过。虽从没有明面上的狼狈,但类似于风湿一样的隐疾,只有自己清楚。

感叹归感叹,崔丽心情还是愉悦的,打开卧室的窗户,想抹干净窗台上的灰尘,探出头一看,猛地发现空调外机下的三角铁,已经生了锈。这让她吓了一大跳。首先跳入崔丽脑海里的念头是,如果外面吹来一阵狂风,空调掉下去怎么办?砸到下面的私家车,要赔多少钱?

想起前不久,突然刮龙卷风,飞沙走石,她抱着双臂,站在客厅朝外望,正好看见对面楼顶上的一台热水器,像熟透的西瓜似的,骨碌碌直朝下掉。人行道上一辆私家车刚停稳,一家三口急吼吼地打开车门,朝门店里跑。就在人刚闪进门里时,那台热水器不偏不倚砸在车顶上,将车顶砸了个稀巴烂,热水器的管件落了满地。当时,外面风大如狮吼,人们惊恐的叫声更凄惨,崔丽才晓得,当时不止她一人在看着这一幕。

看着眼前生锈的三角铁,崔丽心想,如果马上又来一场那样的大风,会怎么样?空调会和对面楼顶上的热水器一样翻滚而下吗?如果想避免危机出现,就需要重新买一台空调,可又是一笔开销。手头真没钱了。钱对她,永远是心病。这些年,无论多努力,似乎都攒不上足够多的钱。每每有一定数额,让她可以喘口气,原地休息一下,生活马上跟她作对似的,出现一个缺口,张牙舞爪地等着她手头本就不多的钱去补上窟窿。

想想真是懊恼。但这懊恼,更多来自于无力与无奈。

她顿时就泄气了,之前那一点喜悦荡然无存。

努力很久得来的一点开心,只需要生活里的一点灰尘,就将人打回原形。原来自己如此经不起打击。她心里愤愤地骂自己。就算换一台新空调,也就几千块钱,这点钱就将她打趴下了吗?但另一个答案又在心里升起来,是啊,你现在真的没有多余的钱。

心情更加黯然,崔丽关上了窗户,将窗帘拉了个严实,正是三伏天气,屋里闷得要死,但她管不了那么多。

转身,她开始做起了客厅地面的卫生。隐隐地,她闻到了一股臭味,类似于死鼠的味道。循着味道,她扫雷似的排查,在沙发、鞋柜、酒柜和茶几下面,挨个掏了个遍,一无所获,最后,只剩下冰箱了。屏住呼吸,再闻,这味道就来自冰箱后面。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气,腾挪开了笨重的冰箱,臭味在后盖。找来工具撬开,一股恶臭差点将她掀翻。果然,两只老鼠趴在里面,其中一只已经风干。想必垂死挣扎时,还做了恶,将一截线路也咬断了,也不知会不会影响到冰箱的使用。

忍着臭味,将死鼠掏出来扔垃圾桶。她想起前段日子,家里突然窜出几只老鼠,老在半夜兴风作浪,吵得她睡不着觉。半夜起来捉老鼠,动静太大,第二天楼下的领居上来提意见了。没办法,她上网淘来了几个粘鼠板,果然粘上了两只。就在她准备将老鼠丢进垃圾桶的时候,突然覺得应该将它们连着粘鼠板一起,就放在客厅中央示众,让它们垂死挣扎的样子,吓退它们的同类,看它们还敢不敢猖狂。第二天,她发现新买的皮鞋鞋带断了一截,起初她没在意,将就着系吧,第三天,第四天,鞋带越来越短,再过几天,简直就穿不成了。她很奇怪,但突然就明白了,这是那些老鼠干的。崔丽就苦笑,算了,和几只老鼠斗什么狠呢?她果断地将粘鼠板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从那以后,家里也没有老鼠了。彼此都放了一马。

忙完坐下来,她开始联想,要不要请人将这台服役十年的旧空调拆下来扔了,可请谁来呢?请亲戚帮忙,总觉得在占人家便宜,给工钱人家也不会要。请个工人来?她想起有一次,请了个收废品的人上门来,把家里的一些旧书报废纸箱收走。那个男人进门,先瞟了几眼鞋柜前的鞋子,然后又看了一眼沙发后面的照片墙,然后顺势将大开着的门朝内掩上了。崔丽顿时就有不好的预感。她趁那个男的不注意,溜到了门外,然后说不卖了,不卖了,反正不卖了,你走吧。那男人有些恼怒,又不好发作。更何况,崔丽是站在门外,声音有些大,对面的邻居探出个脑袋,关切地看着崔丽,问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崔丽果断地朝邻居门边靠了靠,说,是个收废品的。那个男人白了崔丽一眼,骂了句神经病,愤愤地走了。从那以后,崔丽就在门外边放了一双43码的男式拖鞋,鞋柜边也摆了一双男式运动鞋。阳台上,隔三差五会挂出一件男式衬衣,或者短裤。除非万不得已,她不会让异性踏进家门半步。

思前想后,最后她决定了,不看不想。管它呢。

就这样,这一年多来,崔丽再也没有去窗户边察看这台空调三角铁上到底增加了多少锈色。

丫丫上大学后,她需要的空间更小了,甚至连那扇窗户的窗帘都没有打开过。

3

康洁给她打来电话,问能不能去看一下老张,他病了,很厉害的病。

崔丽听着康洁在那边,带着哭腔,还不时訇一下鼻子,崔丽就有点想挂了电话。

仿佛知道崔丽的厌恶,康洁说,崔丽姐,你别挂我的电话,过去确实是我们对不起你,你就看在曾经夫妻一场的份上,去看看老张吧。

老张是崔丽的前夫,叫张宏伟,康洁是他现在的妻子。

崔丽忍着恶心,调整了一下音量,保持着克制与平和,说你老公病了,关我什么事?本来,她是想说关我屁事的,但她刹住了车。

康洁在那头又訇了一下鼻子,说,我知道你恨我们。但老张这么多年,虽然和我睡在一起,但他心里一直揣的是你。

崔丽很想骂一句不要脸,但又忍住了。其实她知道康洁这句话,倒是大实话。心里莫名地有了一点小得意。

得意归得意,理智还是有的。崔丽没有失态。她不温不火地说,你和他结婚也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打扰过你们的生活,你也不要来扰我清静。

本来,崔丽还有一句话,忍着没说出口:呸,活该,狗男女。

倒不是对张宏伟还有感情,只是因为丫丫,她有顾忌。无论生活给了自己多少委屈,崔丽坚持不在丫丫面前说她父亲半个不字。舌上有龙泉,都是业障,要还的。善恶好坏,丫丫聪明,会有分辨力。再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岂是三言两语操纵得了的。即使孩子小,信了你的话,但长大后,她未必会瞧得起你。这一点,崔丽看得透透的。

康洁似乎有点不耐烦了,说,是老张让我给你打电话的,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才不会找你说话。说完,将电话恨恨地挂掉了。

看,就这德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崔丽对着电话兀自讥笑了一下。其实崔丽心里清楚,如果自己在这头惊慌失措,哪怕流露出一点点对张宏伟的在意与关切,康洁都不会恨恨地挂电话。她一定会在那头酸溜溜地说,哟,怪不得一直嫁不出去,敢情是放不下老张呀。可他半夜说梦话,说的并不是你的名字啊……对,康洁曾经就是这么对付崔丽的。康洁一直等着机会,侮辱崔丽的自作多情。

崔丽上过几次当,后来就平静了。哪怕心里有委屈,也要假装平静。情绪这东西,不要轻易表露。再说,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呗,又不是没嫁过。嫁过,生过,离过,哭过,笑过,日子也在继续过着,女人一生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一样都不缺。崔丽这样安慰自己。

下楼去倒垃圾的时候 ,正好顺丰快递来了,刚要给她打电话。快递小哥和崔丽也熟,递给她一个包裹。崔丽瞧了一眼地址,便明白是朱林希寄来的。不用猜,里面除了一些吃的,就是书了。这是崔丽平淡无奇生活里的一点梦想。朱林希是如此了解她。

少女时代,崔丽就喜欢读书,这几乎是她唯一的爱好,除此之外,她沉默得如同不存在。可这在农村,是不相适宜的。母亲的心愿是让她初中读完之后,就去学门手艺,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可她偏不。再说,她心里已经装下了那么多奇妙的美梦,怎么可能甘于成为和其他女孩子一样的人。过几年,再嫁个同样四处打工的丈夫,要么木匠,要么瓦匠,再生个平凡的孩子,将他们走过的乡村道路再走一遍。

那有什么意思?

为了打消母亲让她学手艺的念头,她在跟随母亲去拜师的时候,装疯卖傻,一问三不知,只会痴痴地盯着人看。师傅是个人精,一看这丫头就知道不是真傻,而是真心不想学,也不想强人所难,便说,孩子有她自己的道路,让她自己选吧。临出门的时候,崔丽回过头,不疯了也不傻了,而是朝老师傅抛了个媚眼,送了个飞吻。那师傅在后头直摆头,倒是笑了。

崔丽清楚,母亲让她学艺,就是因为不想继续出钱让她读书。后来,崔丽长大了,知道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少在她身上投入成本,才划算。

是什么时候爱上张宏伟的呢,崔丽有时候还真记不起细节呢。

她只隐隐觉得,想有个家,女孩子嘛,总归得有个家的。有了家,哪怕是争吵,也是在家里。家就是遮风蔽雨的地方。张宏伟有份不错的工作,人也看上去挺实在。就这样走进了婚姻,什么都没有,家只是一个概念下的两个抱团取暖的人。

崔丽先是去棉纺厂上班,是那种三班倒的工作。两口子生生地将日子过成了异地恋。张宏伟下班的时候,崔丽正急急忙忙去厂里,崔丽早上顶着晨雾回家,张宏伟又风风火火要送孩子去幼儿园。崔丽不知道张宏伟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自己的。她不记得细节,她只知道,张宏伟开始变得强势冷漠,强势到说一不二,冷漠到寡淡无情。

张宏伟有個小小的笔记本,崔丽一直以为那是用来记账或者抄电话号码用的。直到有一天,收拾衣柜,那个小小的笔记本突然从衣柜里滚落出来。

崔丽本是个没有任何防范心的人,结婚后,她从不入侵张宏伟的私人领域。这是习惯。他的钱包、手机,甚至去哪里喝酒,她都基本不问。在她的心里,好像天生没有这套装置。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就够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三餐不缺,为什么还要操心那么多额外的东西呢。

那天真是手痒,崔丽捧着那个小小的笔记本就翻了起来。这一翻不打紧,里面全是张宏伟记下的密密麻麻的话语,记了序号,还有日期。初一看,像是写的小说。但仔细读了几句,就觉得这些话很熟悉。崔丽就明白了,这些话是自己说的。也就是说,她平时说了什么话,张宏伟都记了下来。

她顿时就明白了。以前,崔丽一直觉得张宏伟记性真是好呢,好到让她吃惊。虽然读书的时候,崔丽是班上公认的记性最好的学生。但在张宏伟这里,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每次争吵的时候,哪怕芝麻粒大的小事,张宏伟都能前后逻辑严密地对她进行反驳,并且对以前发生的事,说过的一些话,都能如数家珍。崔丽有时候觉得张宏伟简直变态,是个神经病。一个男人记性太好,真是让人内心不太舒服的事情。

这个笔记本,让谜底揭开了。崔丽顿时就有了芒刺在背的感觉。再后来的生活,便有了自由落体的不管不顾感。直到一次喝醉酒,张宏伟说,崔丽,其实你一点都不爱我。你要的是一个窝,和母鸡一样,可以避雨,可以生蛋的窝。可我要的是一个妻子,一个疼我爱我的妻子,能和我掏心窝子的女人。可你不懂。你整天只知道上班,下班,睡觉,打呼,还磨牙,对,你还有口臭,你都不知道半夜做梦流口水的时候,那样子有多恐怖,真的吓死人啦。哈哈,崔丽,你说,要不是我娶你,谁敢要你这样的女人。除了一张脸长得还行,可屁股不是屁股,腰不是腰,我娶了个老婆,过得比光棍还苦……

那夜,崔丽流了大半夜的泪,几乎把几年积攒的眼泪全都流光了。

她没想到自己的样子有这么可憎。

她原以为只要拼命挣钱,努力帮这个家减轻负担,她就是有贡献的。她早就在那条枯燥的流水线上穿梭出了成就感与存在感。但其实,也早就厌倦了,这种厌倦简直深入骨子里。可是她对谁都没有表达过这种无法挣脱的厌弃。

再然后,康洁频繁出现在她和张宏伟的生活里。

是崔麗主动提出离婚的。离婚大战比想象的要惊心动魄。

只是,张宏伟根本就没有动过离婚的念头,在他心里,这个家是安全的,崔丽像头驴似的日夜拉磨,没有一点花花肠子,是个守家的好女人,只是缺少点风情,但风情并不能当饭吃。再说,风情总会老去,自己也会老去的。老了的时候,有个伴,就有人照顾。结发夫妻,最靠得住的就是这一点了。

好像漫长的婚姻,只为诠释最终降临的黑夜来临,身边要有个端茶递水的人。

张宏伟想得很透彻,家是不能散的。再说,张宏伟一直觉得,是崔丽刺激了自己的心思。崔丽除了上班,对他一点都不怀疑。这么多年,自己的工资,自己的去处,甚至自己的电话,她从不过问。在外人口中,真是个好老婆啊。只有在和哥儿们聚会,大家都躲着藏着,避免电话里老婆的追问,而自己却无人问津时,那种强烈的不自在感才会涌现。

是的,无人问津。这个讨厌的崔丽,哪怕在电话里驴叫一声,你个死鬼早点回来,这样也好啊。可是没有,崔丽像个圣母一样,从不过问他的行踪。无比大度,无比宽容,无比高尚。好多次,他想一头撞死在马路上。可那些车,都像装了雷达一样,扫描到了他脑子里不安分的想法,纷纷躲开。还有人摇下车窗,朝他啐了口唾沫,呸,想死滚远点,莫挨老子。再然后,酒桌上认识了康洁。康洁开始关心他的行踪,天天嘘寒问暖。他有几分得意,这种感觉似乎很不错,像恋爱一样。一次酒桌上接电话,他故意摁了免提,哥儿们听出这声音不是崔丽时,开始起哄,笑他,好家伙,终于跟上潮流了。

崔丽坚持要离,张宏伟不肯。说孩子不能活在一个单亲家庭里,这对她成长不利。但崔丽铁了心,并给康洁打电话,说求求你带走他。康洁本来准备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也借此表达一下对爱情的决绝。没曾想,崔丽亲手拆了舞台,还要把自己想得到的男人,拼命往她怀里塞,简直毫不费力。没有经过努力得到的爱情,完全没有爱情的样子。康洁也是要面子的,这样强塞是什么意思?女人得被追才有意思,抢来的才有价值,心里再想要,骄傲的姿态还是要有的。

嘴上说着你不要,我也不会要,可康洁心里还是暗爽得不行,那边对张宏伟更使上了劲儿。

一边是推,一边是拉,两头的力都使在了一起。张宏伟原本想要体验一种被抢被夺的愉悦感。哪曾想,这两个女人是一伙儿的。

离婚那天,天蓝得要死,崔丽迎风落泪。她的要求是,房子给丫丫,丫丫给她。飞絮落入眼中,又痒又疼,脸上也火辣辣的。张宏伟心下烦躁,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说崔丽,我真是小瞧你了,你心真狠。高明啦,两头都落好,服了。

崔丽淡淡说了一句,活着,处处都有代价。你怎么可能不承受代价呢,你又不是那个例外。

不久,康洁就带着比丫丫大三岁的女儿,搬进了张宏伟的出租屋里。

不久,初中时代最好的朋友朱林希,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崔丽的电话,联系上了崔丽。电话那头,朱林希依旧爽朗地笑着说,亲爱的,你还好吗?崔丽的眼泪就滚滚而下了。

朱林希说宝贝别哭,我又出书了,过几天给你寄书过来。对了,你现在还喜欢读书吗?

崔丽半晌没说话,她说不出来。

直到朱林希在那头不断发问,她才哽咽着说,当然还喜欢呀。

4

和张宏伟离婚后,崔丽换了份工作,不再三班倒,为了方便照顾丫丫。

她还谈过几场恋爱。

第一个男人是地税局的司机,一年前刚离婚,见到崔丽,倒也是开门见山不转弯。说女儿需要一个母亲,看你的面相,就是贤妻良母,我们几时把证领了,两个家凑一起,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刚离婚那一阵儿,崔丽突然特别渴望重新有个家,有个丈夫。难道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才知道拥有的也还不错,还是因为被抛弃,落单的感觉并不好受,让她慌了阵脚?她问自己。且先处着看吧。交往了一段时间,崔丽发现那男人特别抠,对两个孩子,态度也明显不一样。崔丽就明白了,这个男人只想给自己的孩子找个妈,至于爱不爱,根本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内。

有一次,这个男人要去赴个饭局,女儿哭闹着,让男人烦躁得很,甩手就给了女儿一耳光。崔丽就受不了了,这男人太可怕了,怎么能打人呢?能动手打自己的女儿,将来也会揍丫丫,会揍自己。这时候,张宏伟先前的那点好就浮上来了。张宏伟再不堪,可自始至终没碰过她一个指头呢。那天,她很纠结,她一方面不忍孩子受伤害,另一方面,确实觉得这个男人不值得自己冒险。吃苦就罢了,还要忍受暴力的威胁,那这个婚姻不要也罢。丫丫的一句话,让她彻底下了决心:妈妈,我们回家,小姐姐她自己也有妈妈。是呀,差点就让圣母心给害了。她连自己的生活都拯救不了,哪还有力气去拯救别人呢。

第二个男朋友是个工人,两个人倒是般配,个子高高的,只是满嘴跑火车。相处一段时间后,就开始找崔丽要钱,起初数额不多,几十上百,崔丽拿得出,也舍得。但久了,就不对劲了,那个男人从来没归还过,更别提对崔丽付出了。不多久,便吹了。

接下来,又谈过几个男朋友,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有一天,崔丽吃饭时,和丫丫聊起天来。崔丽这点好,对丫丫从无半点隐瞒心思。爱也好,恨也罢。她都愿意和丫丫讲。因此,母女俩的关系处得像姐妹。崔丽说,为什么这些男人都这么抠呢?你看哪,你妈妈我长得不丑吧,总比大街上很多女人长得强吧,可人家过得花红柳绿的,你妈我为啥总是这种命呢?难道我不配?

丫丫正喝着汤呢,差点喷出来。妈妈,不是人家觉得你不配,是你觉得自己不配。你发现你身上的毛病没有?你呀,谈恋爱就谈恋爱,干吗一开始就奔着结婚去呢?和打牌一样,你一开始就把王炸亮出来,那这牌你还打个鬼呀。

崔丽也笑了,觉得丫丫说的有道理。是呀,自己一直就是想有个家。她甚至开始回想这一路走过的道路,张宏伟也好,后来遇到的男人也好,几乎一开始,她就想的是能结婚,恨不得别人马上娶她。甚至都不需要别人付出,她就准备甘脑涂地。她只需要一个家。

丫丫说,妈妈,你不要恨嫁。其实一个人也挺好的。不觉得这样的你,活得更自由吗?你不需要把自己活得这么紧绷。

……

那天晚上,崔丽吃完饭,闲着没事刷朋友圈,顺便给认识的朋友点个赞,朱林希给崔丽发来微信:亲爱的,聊聊?

崔丽说,好啊。

自从接连几次失恋后,崔丽慢慢对爱情不再盼望了。只是依旧如鯁在喉,但她说不出来。

在微信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到了初中时代,两个人睡一床,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读三毛,读《情深深雨蒙蒙》。那时候朱林希暗恋班长,一个黝黑帅气,写得一手好字的男孩子。但和别的学霸埋头搞学习不同,他成天和一班小魔王们混在一起,学习倒成了业余的爱好一样,成绩却没有跳出过前三名。朱林希给班长写了很多情书,还抄了不少席慕蓉的诗给他,但不敢亲自给他,怕被班长传给小魔王们看,那脸就丢大了。崔丽便成了邮差,一来二去,别人还都以为是崔丽在暗恋班长。那些小魔王们嘲笑崔丽胆子真肥,丑小鸭一个,居然敢动班长的心思。崔丽百口莫辩,班长三缄其口。倒是朱林希急了,不止一次躲在楼梯口,堵着班长给个准信儿。后来,这事不知怎么就捅到班主任那里去了。班主任年轻,慈悲,绕了很大一圈,才说到情书的事。朱林希哭了,发誓再也不写情书了,一定好好读书。再然后,这事儿就不了了之,如过眼云烟了。

她俩还说到班上那个班花,节省一周的零花钱,给白马王子买鱼饵钓鱼,当时同学们都不看好他俩,结果,听说后来他俩还结婚了,到现在还恩爱着呢。朱林希感叹说,帅哥也未必花心,人呀,得遇到珍惜自己的人。崔丽说,可不是吗,对上眼很重要。当年班上那么多早恋的,都爱得死去活来,结果呢,都散了,成回忆了。只有他俩成了。

说着说着,两个人像回到了少女时代,在微信上用各种表情表达快乐的心情。

崔丽说,林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还对谁都没有说起过。朱林希很好奇地问,什么呀,你身世清清白白的,难不成还有什么惊天秘密不成?莫非你是你妈稻草堆里捡来的?

崔丽说,有一次周六下午,我要留下来打扫教室卫生,就让你和其他几个同学先走了,你还记得不?

朱林希想了一下说,好像有这事。

毕竟,初中三年,两个人连体婴儿似地捆绑在一起,只是后来才让时间冲散了。

崔丽说,那天,我一个人走在路上,一个同伴也没有。这时,我身后来了一辆黑色桑塔纳,开车的是个黑脸的大胡子男人,他突然将车停在我身边,问我路,我就指给他了。然后,他拼命让我上车,说要捎我回家。我不肯,他就想拉我的袖子,我反正不理他,他干脆将车停在了路边,想拖我上车……

然后呢?朱林希紧张地问。

这时候,后面来了几个男同学,我就和他们打招呼,声音特别大。可能是我的声音吓着那男的了,他松了手,上车的时候,冲我骂骂咧咧。

朱林希说,天啦,你命真大,说不定那是个流氓或者人贩子,如果你上了车,那就完蛋啦。

是呀,是呀。崔丽说。

这事儿还真没听你说过。如果你上了他的车,说不定他会把你强暴了,然后扔到某个树林子里,会被蛇咬,会被野猪追,甚至一命呜呼。我那会儿最讨厌走那段路了,到处都是坟包,树上还老有乌鸦惨叫,阴森森的,还有那个哑巴,光着上身在路上闲逛,见人就傻笑……朱林希发了个捂嘴笑的笑情,一会儿,又觉得不妥,赶紧发了个拥抱的表情。

你到底是写小说的,脑洞真大。崔丽发了个尴尬的表情。不过,那件事对我伤害挺大的,后来的无数个梦里,我总有一种如坠深渊的感觉,想拼命抓住点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然后一直跑,一直跑,可就是跑不动,脚上像灌了铅一样,累得气喘吁吁……然后会在冷汗中醒来。

其实你一直都没有安全感,而这件事只是你内心潜伏的伤口,你希望有人来治愈你,但可惜,这个人一直没有出现。朱林希说。

所以我一直就很谨慎地对待感情,生怕前面是个陷阱。我不讨要,也不乞求,甚至失去一些东西的时候,我会如释重负。连争取都不愿意,其实我怕争不过。但是过后,我其实非常难过。崔丽发了个大哭的表情。

朱林希发过来一个拥抱,说我大概能懂,亲爱的,你要勇敢一点。

崔丽说,我已经很勇敢了呀。我一个人养大了孩子,面对那么多困难。我没有找过任何人帮忙。哪怕我父母都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不是,不是,这种物质上的对抗,是显性的,是逼迫的,很多人都会面临。而你需要的是你内心的自由与解放。你要学会看见它,一直盯着它看,看久了,也许那个伤口就不再那么疼了。朱林希发来一朵玫瑰。

5

那个下午,崔丽拎着一个白色的购物袋,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外面阳光和煦,院墙边的石头也有了温度,她做了个深呼吸,终于辞职了。

想起午饭后,她拿着那纸辞职报告,进到办公室,请领导签字时,办公室主任同情又不解地说,你一个女人家,要养孩子,往后没了工作,你拿什么生活呢?难道,你谈了恋爱,有了靠山?

崔丽淡淡地说,我自己就是自己的靠山。

主任说,那你说说看,你到底对什么不满?我们可以商量解决。遇事不能一走了之嘛。

崔丽有点急了,也有点烦躁。

她说,真的与任何人无关,就是不想干了,想换个活法。

其实崔丽知道,办公室主任生怕她说出那个全厂都知道的秘密。办公室主任鬼得很,把日常绩效分成三六九等,就有人给他提烟送酒。领导的亲戚都安排进最轻松,薪水又最稳定的岗位上。说白了,白拿工资,每天坐在那里刷刷手机,坐满八小时,一切就OK了。这一切都是明目张胆地发生,早就有职工明确表示不满了。但权力在手,天下我有。这是让人没办法的事情。谁让你当不了官呢,谁让你没本事呢?是的,很多职工会拿能当官必然是有本事来宽慰自己。哪怕投机取巧,也是本事。

看崔丽有点生气的样子,主任将她堵在办公室里,给她泡了杯茶,想再一次确认,她是不是因为对某件具体的事情有意见才离开。说实话,这些年,崔丽工作做得挺好的。她性格沉稳安静,不谈是非,总结计划写得洋洋洒洒,很多材料起草之后,根本不需要他这个办公室主任亲自修改润色。虽然学历低点,但能力丝毫不输中文系毕业的科班生。

况且,崔丽还不时有文章在小报上发表,单位有些善良的人,还是很尊重她的。只是这事儿,崔丽羞于对朱林希谈起。毕竟,朱林希已经是大作家了。和崔丽不一样,朱林希身上的从容浑然天成,所有的恐惧、焦虑与恐慌,都有来历与出处,并且说得出口,还能得到解决。

崔丽反复说,真的与任何人无关,就是我个人的原因。

如果您不信,我可以写个保证书,崔丽补充道。

主任尴尬又略带恼怒地冷笑道,那恭喜你发大财啰。

崔丽闻出这话里藏有火药味,但她懒得理睬。

看崔丽低头不说话,主任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我这辈子最服两种人,一种是敢离婚的,一种是敢辞职的。无论男人女人,敢做这两样事的,我都服。说完,他看了崔丽一眼,尤其是女人。

崔丽心头突然冒出一句,是的,像你这种人,一丁点真本事没有,就晓得拍马屁,欺下哄上,离开了屁股下的那把椅子,啥都不是。但她憋着,没把话说出口。

有些话,说与不说,心照不宣。那是一种与绝大多数人无缘的,充塞在时光暗处的隐秘生活。这种生活,与崔丽这类人的生活,形成井水与河水的关系,各自为政,却又遥相对应。

……

说实话,这份工作,她早就干腻了。

她想活成朱林希那样,虽然不可能也当个大作家,但什么都不再惧怕。这世上,多的是苦命之人,都在穷途末路地奔波着,又不是她一个人像座孤岛。

但她迟迟拿不定主意,那张辞职报告单在她怀里揣成了一把烂腌菜,再揣下去,就要沤出水来了。她坐在办公桌前,总是心神不宁,刚修的办公楼,像阴森的古堡,密不透风。不知哪个设计师设计出这么个丑出天际的建筑,上下三层没有一扇窗户,鸡笼也不至于如此封闭。坐在办公室里,她常常感觉胸闷气短,上气不接下气。不用任何外物催眠,都能随时睡着——这是严重缺氧的症状。有这种症状的不止是她。很多人痰中带血丝,嗓子眼总像被卡住了,例行体检还发现肺部有了阴影。只是很多人不想提意见,揣着明白装糊涂,反正提了也不起作用,何必得罪领导呢,又不是出口恶气之后,就敢摞挑子不干了。饭碗比天大。

崔丽喝了口水,又喝了口水,最后索性把一茶缸的水全喝光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沙漠中的仙人掌,浇多少水也淋不死了。她找到一页16K的打印纸,将辞职报告认真誊了一遍,键盘敲多了,写字的时候,手有些抖。然后,她走进辦公室,交了那份辞职报告。

一些词语与时代有关,崔丽走出了她从前无限眷恋又无限烦腻的地方。

……

刚到小区,一阵暴雨就跟着脚后跟来了。

崔丽几大步冲进了楼道,进门后,赶紧将所有的窗户全部打开。清凉的风,四面八方朝屋里灌,屋里顿时有了野百合的味道,金银花的味道,泥土的味道,鸟鸣也进来了,蝉声也进来了,楼上孩子弹奏的曼妙的钢琴声,也优雅地飘进来了……崔丽流泪了。

她来到卧室的窗户边,盯着那个空调外机看了好大一会儿,那副三角铁锈得入不得眼了,似乎这场大雨就能让它烂掉,空调外机就会直直掉下去。

她掏出手机,开始给认识的电器商户打电话,让明天一定换上新空调。对方讨好似的说,正好店里有活动,所有空调8折销售,还有大礼包呢。如果您在家,等会雨住了,我们可以马上就安排人员上门安装。

崔丽欣喜地说,好呀好呀。

在等待空调上门的时候,她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开始翻手机上的短信。

张宏伟的最后一条短信,还是半年前发来的。那时候张宏伟还没有中风,还能和一帮酒肉朋友风光无限地满世界跑。他常常在酒醉或者烦躁的时候,给崔丽发短信,有时候是骂她心狠,有时候则是诅咒她早点死,无一例外,崔丽从来不回复。只有一次半夜三更,张宏伟给她发来一条:丽,我对不起你。这辈子,请你和丫丫原谅我。当时崔丽冷笑一声,直接无视,但也没删除。她把这当成一个人良心的回光返照。

坐在地上,崔丽想了想,给张宏伟回复了一条:我早就原谅你了,祝你们幸福。

然后,她删掉了张宏伟所有的联系方式。

这些年,崔丽像个巨大的容器,独自吞咽着所有的幸与不幸,没有嫉妒、仇恨与抱怨,也没有太多失去与得到。她只是顺着时间的脉络朝前走,相信一切好坏终有尽头。

这时,手机滴的一声响,新浪头条、今日头条同时推送了一条新闻,夷水县今日成功破获一起幼女拐卖案,囚禁20余年的女子重见天日。

门外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还有粗门大嗓嬉闹的声音,崔丽赶紧去开门,想必一定是装空调的来了。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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