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诗

2023-04-11 22:49沈俊峰
安徽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大水仙人

沈俊峰

水有生死吗?水的三种形态(气态、固态、液态)相互转换,这是水的永生、生生不息的轮回吗?无论怎样变化,水还是水,仍然是水的灵魂。既如此,这条河里的水应该也流过远古的岁月,也就是说,这条河里的每一滴水,都通了古今,见识过无边的悠久。“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流水,何尝不是明月的影子,悠悠千古。那么,曾经扎根这河岸三十年的九九〇厂,我长大的地方,是否也会伴随这无尽的河水,流向遥远的未来呢?

我想应该是的。这条河,每一滴水都隐藏着古老的诗句,也是通往未来的新诗,滴水成诗。

其实,这条小河比溪流宽不了多少,个别狭窄处被荆棘野草遮盖,乍一看,还以为是河水断了流。离开三十年后,当我再见到它,立马有了久别重逢的相思感觉。对于我,它在不经意间变得重要起来了。

还是原来的轮廓,却已不是旧时模样。世界总是在不断地变化,丑小鸭出落成了白天鹅。它变得宽阔、深邃,弯道的岸边还砌上了高陡的石坝,石缝勾勾连连,像稚拙的甲骨文,看上去整洁拙美,牢不可破。河变美了,两岸零落的农舍、旧厂房也秀气起来,有了深深长长的情韵。不变的是心灵的窗户,一如既往清澈明亮,欢歌笑语,在大地的怀抱里流淌着欢乐。嬉戏穿梭的细小游鱼和搅水的泥鳅,是品质的最好佐证。

小河发源于石门山,全长只有11公里,流域面积不过26平方公里。这个身量,实在是苗条秀气。它出了银孔桥,便深情脉脉扎入桃源河。桃源河带着它,勇猛地冲进淠河,淠河浩浩荡荡汇入淮河,淮河千里奔腾,呼啸入海。瞧瞧,这条河里的每一滴水,都能顺利抵达大海,去见识真正的浩瀚。

河虽小,却有着不凡的历史文化背景。东汉末年,方士左慈在这条小山冲修道成仙,命寿134岁。晋葛洪在《神仙传——左慈》一文中写道:“慈告葛仙公言:当入霍山中合九转丹。丹成,遂仙去矣。”当然,古时的霍山概念应该比现在宽泛,然而,山冲现有的“棋盘岩”一景、民众自古烧石灰的传统,皆表明左慈盘桓于此的真实不虚。小山冲因而得名“仙人冲”,小河自然就是“仙人冲河”了。小小的山冲,常年云遮雾绕,流水淙淙,仙气袅袅,恰似人间仙境。红军时期,许世友所在部队司令部驻扎过这里,所以,军工厂在筹建之初,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步行来到这里,亲自选定了这块风水寶地。

那天,我沿着仙人冲河溯流而上,见岸边竖了一块铁牌,写着河长的名字和职责,“河水资源保护,水域岸线管理,水污染防治,水环境治理,水生态修复,水利工程的划界确权、执法管理等,逐步实现河畅、水清、岸绿、景美。”看罢,不觉心头一热,这样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小河,也受到了如此重视。

想当年我背着书包,天天在河边嬉戏,蹚水过河,下河捉鱼,却不知道这些历史,少了一份敬畏和凭吊,多么幼稚。不过,这不能怪我,因为从来没有人向我说起过这些。现在,漫步这条小山冲,脚步都有了自信的力量。我承认,我这个凡夫无法克服骨子里残存的那份对历史的势利和热爱。

大别山区千山万壑,大山小岭绵延逶迤,水也多,河溪盘桓穿梭,缠山绕石,或激情澎湃,或柔情悠长,将这块英雄的土地滋养得生机勃勃,赛过江南佳地。

军工厂搬走后,当地政府将其旧址改造成画家村暨艺术部落,吸引了一批艺术家入驻。现在,仙人冲河成了我的乐园。每天,我顺着它走路,从此岸到彼岸,然后过小桥绕回到我的住处,寻找仙人的感觉,装模作样地“艺术”。

四月初,是大别山的花季,漫山遍野新绿簇簇,花朵点点。房前屋后的桃花还开着,杏树已经结满了豆粒般大小的毛绒绒的果儿。河上的简易桥变宽了,厚实了。站在小桥上看水,除了诗意,还有历史岁月和人生,以及人生的悲欢离合。

太阳如少女一般明媚,让河水波光粼粼。河床上,一块稍高些的沙地裸露出水面,沙地上长着青草、小树苗,十几只鸡气度悠闲,信步觅食。第一次遇见如此养鸡,是真正的散养,可是,河床离地面两人多高,两边皆是陡峭河堤,人怎么下去,鸡怎么上来?

仔细打量,发现桥头垂着一挂不被人注意的软梯,可以攀援下到河底。贴着桥肚,吊搭着一个离水面一米多高的竹架,像一个吊床,夜晚或雨雪天,鸡可以飞上去,睡觉或观雨赏雪。相较于那些封闭的养鸡场,这些鸡无疑是自由幸福的,虽然也逃脱不了被宰的宿命,但是生命质量却是得天独厚。

忽然想起我生命中第一次落水就在这条河里。仙人冲河下游靠近桃源河的入口,河床变得宽阔。那时,离河不远的地方盖着几幢军工厂的干打垒土房,父亲和一些单身工友住在那里。那年夏天,母亲带我来住了一段时间。正是热天,父亲和几个工友去河里洗澡,把我也带去了。

第一次走在沙地上,感觉很奇妙。水清见底,层层波纹。脚下是沙滩、鹅卵石,对岸是一片小竹林,几棵山柳树。他们欢快地扑进水里,像一群刚入水的花鸭。有人干脆躺在水里,一动不动,顺水漂流。我觉得很有意思,便照葫芦画瓢也躺了下去,没想到直接被水冲走了。整个身子漂移起来,顿时被一种空空荡荡的恐惧紧紧捏住,被捞上来时,我已经喝了好几口水,吓得哇哇大哭。那时才三四岁,惊吓一番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几年后,我再一次被淹,差点丢了性命。

这一次是在平原上的老家,跟着一帮爷们去护村河洗澡。那条河是新中国成立前为防土匪挖的,新中国成立后废弃了功能,用土截断填出了一条大路。傍晚,村里的爷们都在路东的水里,赤条条一片,我却别出心裁,扑进了一个人没有的路西。

我哪里知道,路西的河刚挖过塘泥,岸边陡如刀削,没有缓冲,一下子就掉进了水里。只觉得脚趾头能挨到泥土,却丝毫用不上劲,用力往上蹿一下,立马又沉了下去,总差着那一把子力气。我在水里挣扎,大口喝水。水有点凉,带着一股泥腥气。

幸运的是,同门一个爷们路过,发现水中冒泡,知道有人落水,毫不犹豫跳下去把我捞了上来。那次被淹,让我从此对水心生敬畏。

山里的河水多温柔,偶尔才有暴怒。夏季,长时间下雨会引起山洪暴发,水势陡涨。来不及流走的水,便急速漫上两岸,毫不留情地冲进地势低洼的职工家里。职工们用沙袋、油毛毡、砖头,想尽办法在门口拦坝堵水。漫进屋里的水,要一点点舀出来,清除泥沙,把水泥地拖干净。

说起大水,九九〇厂的老军工都会说到1969年的那个夏季。今年八十多岁的父亲,仍然能清晰地讲起那年的大水。

厂里建在桃源河岸边的水泵房被大水连根拔倒,厚厚的钢筋混凝土墙歪斜在沙滩上,颓墙残垣卧于沙滩许多年,裸露的钢筋锈迹斑斑,支棱着伸向天空,昭示着洪水的力量。大水过后,厂里易地重建水泵房,保证了工厂生产和生活用水。

还有一次,我读小学的时候,半夜被一阵呼喊声惊醒,有人高呼我爸妈的名字。拉亮灯一看,顿时傻眼,只见洪水已在屋里浩浩荡荡,木盆和几双鞋子晃晃悠悠。多亏下夜班职工及时报警,否则,水淹到床上也可能还没有知觉。洪水上涨似乎习惯于屏住呼吸,无声无息的。还有一年的春夏之交,大大小小的雨几乎没有停过,田家冲小水库的水已经快涨满了。父母天天晚上不敢睡觉,警觉地听着,怕水库突然破坝。我家住的那幢房子正好处在下游水口,墙壁砌的又是空心墙,力气大的人一拳就能打塌一块砖,哪经得住洪水的冲击。

这些都已经成了历史,连同当年轰轰烈烈的三线建设,只剩下了部分老军工、军工二代以及“三线”精神,令人追忆。如今我在河边散步,听水流潺潺,看水深水浅,细鱼隐现,过往皆已云淡风轻,成了怀念。我和附近居民聊这小河,聊这河水,他们说得最多的,已经是2015年的大水。1969年离他们太遥远了,他们也无法体会军工人当年战天斗地坚持生产的热血情怀。对2015年的大水,他们仍然心有余悸,仿佛一条蛇贴着皮肤刚刚游走,还带有令人恐怖的寒意。

在他們惊恐的诉说中,我努力还原大水的惨烈。我能想象那个场面,整个仙人冲连同桃源河两岸广阔的山间田野、沟壑,成为茫茫海洋,浊浪滔天,激荡嘶吼,惊天动地,惊心动魄,似乎要将世界毁灭。

供销社退休职工老汪告诉我,那次大水,冲走了一对母子,那个母亲,是姜老八的女儿。

我吃了一惊:“姜家的老几?”

姜老八那时在商店当营业员,商店与学校中间隔着这条小河。我们常常从露出水面的石头上踏过,去店里买铅笔、橡皮和本子。姜老八赫赫有名,是因为他生了八个女儿。据说姜老八最终灰心丧气,偃旗息鼓,抱憾认命,却落了“姜老八”的绰号。他的八个女儿,我只认识老大老二,一个比我高一届,一个好像比我低一届。另外六朵金花,长得都差不多,我分不清楚谁是谁。印象中,姜老八的孩子个个穿得光鲜,甚至没见过衣服上的补丁。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应该算是一个奇迹。有人说,姜老八若不当营业员,这么多孩子不光屁股才怪。这话有点损,也不无道理。

老汪说,山洪下来的时候,姜家那个女儿带着儿子躲闪不及,被河水冲走了。大水落下去后,人们找到了她的儿子,却没有找到她。那年的大水,上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

老汪继续向我描述2015年的大水,他家的进水高度达到了七厘米。我站在他家门口,发现他家的地基已经很高,要登两个台阶才能进到屋里。

老汪指了指山墙头上那个红色记号,说:“那就是大水的位置。”

见我疑惑,老汪解释说,上游有一户人家,院子里堆存了许多毛竹待售,没想到被突至的山洪冲散。那些散开了的毛竹顺流而下,横七竖八到了银孔桥,被桥洞堵住了。毛竹堵在桥洞,越聚越多,很快将桥洞封得死死的,洪水瞬间漫过了桥面。

我听得目瞪口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参加工作不久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发表于《中国军工报》,小说情节竟然与他说的一模一样,也是洪水,树和毛竹堵了桥孔,为了排水保护工厂和职工生命财产,我笔下的主人公奋不顾身下水排堵,不幸被洪水冲走了。没想到,虚构和现实竟然如此相像,如果军工厂没有搬走,或许还会完全吻合吧。

大水过后,当地就把银孔桥拆除了。好在原来的道路已经改道,这座桥已没有多大价值,借此机会,还疏通治理了整个河道。这就是我现在看见的仙人冲河,据说,河的上游准备修一座水库,以调节水位开通旅游漂流。

傍晚散步,见一户二层小楼的门楣上贴着一副对联:幸福人家和气致祥,荣华富贵财运临门。横批:飞熊镇第。

“飞熊镇第”是什么意思?查资料,知道飞熊有两种解释:一、根据《武王伐纣平话》,西伯侯夜梦飞熊一只,来至殿下,周公解梦谓必得贤人,后果得贤人姜尚,当时姜尚正在渭水之滨垂钓。后人以“飞熊”指君主得贤的征兆。明孙仁孺《东郭记·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说:“把先齐豪杰还援比,钓竿儿飞熊渭涯。”二、指隐士见用。

姜尚,姓姜,名尚,字子牙,号飞熊。这说明这家人极有可能姓姜。向人一打听,此楼正是姜老八的家。不过,姜老八早已作古“看山”去了,房子也已卖了,丫头们嫁于县内外,各成其家。

原来如此。

根据这幢楼的位置,我能确定旁边那几间低矮废弃的青砖房就是当年的代销店。可是,既然房已易主,买家为何还贴着“飞熊镇第”呢?难道新主人也姓姜,或者是对姜家的怀念,抑或是原来的春联尚没有更换下来?

很想去问个究竟,可一直不见“姜家”人,大门始终紧锁。向人打听,都不清楚。倒是“姜家”大门旁边的偏厦门口,拴着一条白色大狗,身躯庞大,吼声如雷,呼啸山林,不知是何种血统。

这个春天雨水少,河滩上长了许多野芹菜。

不见人采摘,大概是山里的野芹菜太多,或者是人们不喜欢浓烈的芹菜味,我倒是视为珍宝。做饭前,妻去河滩上采一把,佐以肉丝、辣椒、生姜炒了,鲜嫩美味。其后经常下河去采,就像是自家的菜园子。

路边,也就是河坝边缘,有几拃宽的空地,被附近山民辟成了菜园,长着豌豆、蚕豆和油菜。邻居老大姐的门前屋后,也都是菜地。她热情地说,你要吃菜就来弄啊,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做饭时,临时需要一点青菜、葱、蒜之类,开门就去薅几棵。这些带着野菜味的家常饭菜,有着浓浓的地气儿,新鲜可口,仙人也不过如此吧。

宋朝的慈受和尚写过一首《警世》诗:

美食意生贪,粗食心起怒。

喃喃嗜饱满,殊不知来处。

人生一饭间,贪嗔痴悉具。

智者善思惟,莫为餔啜误。

这老和尚说的真是在理。想来,人确实是最难伺候的,食物美味,会心生贪欲,食物粗劣,又会生起嗔怒,念想着吃饱吃好,竟不知饭食从何而来。人吃一碗饭,却是极有讲究的,吃得好是道粮,吃不好是贪嗔痴;吃得好是修行,吃不好是造业;吃得好往生极乐,吃不好轮回三途。一个人若是为饮食耽搁了一生,或者说活着就是为了美食,那就太没有智慧了。

清晨的鸟叫声把我吵醒,于是起床,牵着花少去遛弯。花少是英国博美犬,精小乖巧,洁白似雪。离开城里,它就像到了乐园,撒丫子尽情疯跑。

花少忽然站住,盯着从河里上来的人。那是老汪的儿子,端着一个破瓷盆,里面装着十多条活蹦乱跳的黄辣丁鱼、泥鳅和色彩斑斓的河鱼,都是他在河里逮的。

见我瞅着,他喜滋滋地说,都是野生的。

其后,连续下了好几天大雨,河水涨起来了,舒缓的潺潺流水声变得急促而响亮,甚至有了轰轰隆隆的巨响,我坐在屋里看书或者发呆,竟然一点也不担心涨水的危险,如今的河水,已是畅通无阻。我干脆停下手头的事,专心致志听水声。活了大半辈子,我始终没有离开这条河。小时候,它伴我身边,我进了城,它在我的梦里。现在,我回到了它的身边。

日日夜夜,我想问问河里的水,扎根仙人冲三十年的军工厂,我成长的地方,会成为未来的一行诗吗?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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