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看待童书中的性禁忌

2023-05-13 15:42王帅乃
文学自由谈 2023年6期
关键词:小说

□王帅乃

上海译文社童书中心的赵平主任辗转联系到我,说“希望能请一位对性别议题较为熟悉同时又热爱文学的老师”,来为重版的《长腿叔叔》撰写一份导读或评论,以因应家长可能会有的疑惑。我想起不久前在微博上看到的一个回贴:“这不就是一本乱伦和性骚扰之书吗?”继而,近几年关于童书禁忌书写的几轮网络大讨论和书籍下架风波的回忆,也涌入脑海。

《长腿叔叔》讲的是,一个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自尊自强的贫穷女孩,在找到了毕生挚爱的事业的同时,吸引了一个心地善良并且英俊成熟(内心还保留着些许孩子气)的名门绅士,他们穿越偏见、误会、门第等障碍,走到了一起。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在火车上读这个故事时,尽管有些担忧“那信纸背后的照顾人是个觊觎年轻女孩的大叔”,但还是很满意地看到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我先后选择了儿童文学和性别文化研究作为自己的专业,前者固然让我维持了孩子气,但后者所强化的“批判性思维”与亲身所经历的“现实社会”的偏见和不公,都必然使我无法再像做小女孩时那样,忽略自己内心闪过的那几丝疑虑。不论是作为一个成熟的女性,或是一名性别文学与文化研究者,再次遇见这部作品时,我都应该直面它们。撰写评论何尝不是对过去的自己的解惑和寄语?

今天看来,《长腿叔叔》应当被划入“浪漫小说”(或者更熟悉的叫法是“通俗言情小说”)这一文类中。帕梅拉·瑞吉斯在《浪漫小说的发展史》中说,这一文类的开山之作是1740年出版的塞缪尔·理查森的《帕梅拉》。很凑巧的是,这也是一部书信体小说。它讲述了一个美貌、忠贞、勤劳能干且自尊的女仆,以高尚品德感化慕其姿色而对她百般引诱的富家子,最终获得美好婚姻的故事。而该文类中传播最广、知名度最高的作品,大概要算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

浪漫小说的成熟,与现代印刷业的发展、中产阶级的壮大有着直接关联。中产阶级女性既有钱又有闲暇阅读书籍。一个多世纪前,中产女性无法从事全职工作,在孩子稍大一些以后,她们有大量居家时间难以排遣,出版商便对准这类新群体,批量印制浪漫小说,以安抚其因“社会和家庭地位而引发的焦虑、忧惧和心理需求”。

是的,浪漫小说是女性欲望和女性真实处境的某种曲折表达。通过对二十世纪那些被女性读者评为高分作品的浪漫小说的观察发现,这类作品往往有着鲜明的二元对立特征,即:女主角性经验稀少,对财富地位不看重,不虚荣做作,会呵护人,具有独立性,在故事开始时厌恶甚至害怕男人;女配角的设置则几乎完全与此相反。而男主角则除了聪慧有独立性、不虚荣做作之外,亦与前述属性相反。男主人公们常常有着强大意志、表面高傲冰冷(会通过一些细节暗示他有着温柔和善的一面,有待女主催发),对女性有一定偏见歧视。他通常还是社会或经济改革的佼佼者、领导者,最后却会为女主角的性魅力所吸引,并在大体尊重其独立意志的基础上,成为一个温柔平等的理想爱人。如此书写,实质上是为缓释女性在性别不平等社会中行动空间受限、财产一经婚姻便归属为丈夫名下、以及不具备政治上重要选举权等真实情状所带来的不安感。浪漫小说告诉她们,对男性的恐惧实际上只是微不足道的威胁。一个真正的爱人被她们改造完成后,她们也就消除了这类恐惧。反之,被评为低分的那些小说,则过多呈现了男主角的暴力乖戾、对女主的性欺凌、最后没能提供完美婚约,或男主角是女主人公“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这类小说未能宽解女性对自身命运的恐惧,反而将它们强化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能部分地理解《长腿叔叔》受欢迎的原因,同时前述种种也昭示着今天它所承受批评的部分原由:像所有浪漫小说一样,它以不无套路的异性恋爱情线索组织故事;它所强调的永恒幸福的结局,乃是靠婚姻的方式实现,舍此之外女性似乎没有想象别种幸福的可能;整个故事难以完全摆脱“灰姑娘”式的通过婚姻以实现阶级跃迁的嫌疑,甚至到最后,尽管二人已确立了恋人关系,但连她自己都承认“我好像会忍不住迎合他”。细剖开来,她的思想塑成过程中,他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凭借权力强行要求女主回到他儿时的农场,女主在这里只能阅读他儿时读过的书籍。这种“别无选择”的变相囚禁和灌输情形,很难不让人想起源氏对紫姬的“养成”,从而使得这段恋情关系蒙上可疑、不适的暗影——尽管女主的本性确实更适合“农场和小说”,而不是男二号所代表的喧嚣功利世界。通过书信,男主几乎是作弊般地事先洞察女主的种种思想。他邀请女主去看话剧,究竟是他对此亦有兴趣还是投其所好,我们也不得而知。这种因社会经济地位而在恋爱关系中所占的便宜是如此一目了然,其中的窥私感和通过窥私带来关系掌控位的事实,都实在有些挑战今日读者的忍耐度、挑衅女性的安全感和隐私主权。

但《长腿叔叔》却又不止如此。

它比起一般浪漫小说,有着一名与时下少年们更相似的女主角。它巧妙地绕开了许多浪漫小说对女性“贞操”的关注,它的女主角孜孜于学业,并醉心于来之不易的校园生活,这或许是它多年来被视为儿童文学出版的重要缘由。她在书信中有着许多次深深共鸣的对过往文学作品的引用,而绝大多数被引的文字都源于史上各位女性作家笔下;她有着一般儿童文学中少见的少年主人公(尤其当主人公是女性时)对政治权利的敏感和诉求——“叔叔,您就等着看吧,有朝一日若是我们女人获得了选举权,你们男人可就要小心了,看好你们手中的权利吧!”——当一部以浪漫叙事为基底的儿童小说中忽然两度出现这样直率的女性对于选举权的热烈宣言,足以造成“平地惊雷”般的效果。我很难不怀疑在这一片看似柔软粉色的梦中,这样霹雳般的宣告才是作者在层层叙述中隐藏最深的呐喊;女主角从始至终都不曾忘却、并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明确了改革孤儿院的理想——事实上,“改革”一词在这部非此主题的儿童小说中出现了8次之多。男女主角出身虽然不同,但同样关心底层、对实业与教育乃至彼时初兴的社会主义改革有着共同的向往——那甚至是女主角比成为作家更坚定的心愿,而且也可能是她“改造世界”的政治愿景最具体也最有可行性的实现形式。

不仅如此,重读时我注意到一些微妙的细节,比如书信体的写作形式很大程度地保留了生活修辞的机巧。女主在开始写信时对自身贫苦出身、在孤儿院所遭受的不公待遇的反复描述,固然是真实的陈情和交代对资助人感激的情由,但未尝不是以自己的方式去激起对方的同情以维系他随时可能撤回的资助;她话痨般描述自己的居住空间,未尝不是努力营造自己具体鲜活的形象,从而建立与资助人之间更牢固而具体的情感联系;她懂得在信中不断证明自己“勤奋努力、常常自省因而值得被援助”;而得到资助人的部分回应后,中后期的信件里,她显然比之前更“放肆”任性一些。尽管如此,每每对孤儿院的男理事们作出批评后,她也总不忘声明“长腿叔叔”的特殊性、对她而言无与伦比的重要性和她对他的由衷感激;每每抱怨她的男性资助人从不回信是一种“不公平不尊重”后,又总是声称要收回自己的责怪。

我在此处提请读者注意的是,这是一封封下位者寄向上位者的信,尽管看上去它极尽真诚直率,但有一定生活经验的成人应会意识到其中的自我保护与修饰的语言技巧。在这里,我不是要责怪女主人公有扮演真诚的嫌疑,而是请读者怀着对下位者的悲悯,去猜想究竟是哪些原因使其需要小心谨慎地使用文字,并请您猜测女主角的信是否真如它看起来的那样一气呵成、率性而为,还是每次寄出前都打过不止一次的草稿,哪怕只是为了不让信中的涂改太多以损坏自己“好学生、资助人所期许的未来女作家”的形象?

甚至,我们可以怀疑女主角是否对男主与彭德顿先生为同一人早有猜测,这更加符合生活常情,且文中并非没有蛛丝马迹。这就请细心的读者自己在阅读过程中寻找吧。而假如女主有此猜想,那么其行文的内容与措辞选择显然就更可推敲了。当然,即使女主果真早有猜疑,我认为女主大体仍是个真诚直率、品性端正的姑娘。但如此我们便可以从信件的表达中窥探更多人性的复杂、权力差级对感情成分及文字策略的影响,从而想起并谅解生活中弱势者们看起来像是逢迎的无奈顺从(比如被要求无薪加班的职员)。那些语言和文字策略之下隐藏着某种无奈却又真实的心态。把女主角当作一个聪慧有洞察力、不能完全避免权力影响但又尽力周旋、并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限度的平等而理想生活的强主体性人物,这恐怕是最符合生活逻辑、也尽可能地还原女性真实生存体验,并尊重其主体性的一种假设。

如此来看,《长腿叔叔》也就不再是一个单声道文本,而是如同《洛丽塔》一般,需要有经验的读者穿越文字的魔法才能洞穿的有厚度的作品。而书信体叙事形式又在其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假如施害者亨伯特·亨伯特尚会本能地利用性别权力话术在留给世人的回忆录中撒谎矫饰,那么我们又以什么理由阻止下位者格外重视文字写作措辞以维系其生活来源?更何况书信形式本身容留了更富裕的反悔、修饰时间,和对修饰性措辞原本就有的更高要求。

我们今天阅读《长腿叔叔》时已经有能力发现过往时代在本书的性别意识中留下的烙印。现在我们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带着批判性思维阅读文本是对成熟读者的要求。它让我们不至于做低于文本、被其中陈旧的意识形态牵着鼻子走的读者。但同时我们也需要不时提醒自己,文学常常具有复杂的晶体结构,这不单体现在过往时代的文本内,同样存在于今日作品中,将《长腿叔叔》斥为“乱伦嫌疑的性骚扰之作”、声称再也不给孩子接触《灰姑娘》《白雪公主》这样的童话,绝非女性主义批评的出发点和目的。对文本的性别批评与其他类型的文学批评一样,“是为文学服务的”(乔治·斯坦纳语),为的是帮助读者打开更丰富的理解视角、引起人们对文学尤其是杰出作品的兴趣——只是前者侧重于唤起批判式思维和成人对儿童阅读更负责、勤恳的引导启发——而不是宣扬因噎废食为读者斩断通向理解经典之路乃至鼓励召唤公权力作“一刀切”下架,否则长期而言对文学创作生态必然造成伤害,最终更大而深远的伤害又必将返还至读者自身。

然而正如我们所知,上述过度的恐慌与成人特权下对儿童的强力干预,已数度出现在原创少儿小说创作与阅读场域和近几次的童书下架风波中。家长们发现那些在书写中触犯了性禁忌的儿童文学,常常如临大敌、谈虎色变,实际上所涉作品却不能一概而论。我愿再举一个关于儿童文学创作场域中“情欲”书写的例子,来说明其中的复杂性和真正意义上的社会性“忽视”。2017年上半年国内曾掀起过“metoo”的议题热,其中很重要的一项争议就是对恋爱和性骚扰边界问题的讨论,特别是对那些校园性骚扰事件。儿童文学写作有没有涉及这个区域呢?有的。不少作家都触及过师生恋的题材,玉清可能是其中写得比较多的一位。他的这类小说在题材甚至故事梗概和一些细节上都十分近似,但每一对人物之间的互动方式、亲密程度和关系结束后主人公的态度却有明显不同,这些作品就像光谱一样呈现了相似关系的多样可能的形态。不用说,这类故事必然会让读者面对“这究竟是性骚扰或是恋爱”的判断难题。玉清细致地写出了少女在其中的爱慕(包括对肢体亲昵表达的期待)、恐惧、厌恶、后悔、不舍等情绪反应,主人公的态度本身也常常是前后矛盾的。这真实地表现了权力不对等的浪漫关系中未成年女孩会有的心理反应。

对儿童文学这一特殊文类而言,这样的伦理问题又往往比成人文学更应引发关注。这类小说都带有些“社会问题”的性质。我们很多成人不知道的是,这其实是一些少男少女共同的不可言说的“禁忌”体验和生存实态,其真实社群人数之庞大远远超过通常想象。孩子们只能在一些“暗社区”里抱团取暖,互相慰藉。我调研过国内的“师生恋”社群,这是一个庞大的、延续的、真实存在的群体,我们从未认真、平等地去倾听他们的声音,没有给他们提供科学的情感疏导,也没有充分的作品去表现和接纳他们的故事。这其实是我们成人世界做得不够好。从这个意义上说,玉清此类作品为我们保存了难得的“光谱式的关系样本”。可以预见的是,对这类作品的解读会随着社会文化语境的改变,而变得更为广泛。当然,其解读也会对这种现象做出积极的回应。它们既是少女复杂的生存体验,又反映出这些体验和焦虑背后的一系列社会问题、特别是整个社会的性别/性文化语境。

这当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批评这些作品中存在的弊病,更不意味着目前市面上的原创少儿小说中的情欲书写毫无问题。只是我们首先仍需回到文学本身去解答它,比如,那些情欲叙事是否为作品主题表达所必需的?这些书写是否符合文本内部逻辑、儿童叙事者自身会有的想法,还是成人作家窥淫趣味与媚俗的多余陈设?即便是国外的“YA文学”(即“年轻的成年人所看的文学作品”,比如《哈利·波特》),在书写少年情欲时亦会比较克制,点到即止,动物小说也不会直接描写性爱过程。像Pictures of innocence这样对儿童身体“去天真化”比较开放包容的书籍,最后也有一个重要结论:“儿童不应该为他们出生的社会负责,他们可能是有性欲的,但这不意味着他们能处理成人世界的性事方式;他们可能是暴力的,但这不意味着他们不值得被保护远离成人世界的暴力。”情欲叙事格外受到关注是合理的,更何况原创少年小说中的部分情欲叙事中往往还夹杂性别的刻板印象与不平等话语。除了依靠文学自身的逻辑,还要靠YA阅读概念的普及和参考式的分级标签的制定,以及儿童文学从业者们自身阅读审美水准的提高,才能更好地处理这些真实存在的问题,以逐步实现阅读环境的优化。

只是,我今天更想强调的仍然是:我们阅读一部文学作品所抱的出发点之一,即我们对其中人物能在复杂世事和种种结构性不公中扎挣出来、赢得自己的主体性,毕竟是从翻开它们的第一页就寄予期待的——这是“人类的眼睛永远更渴望星空”、人们永远渴望找寻自身活着的意义所致——而对一部目标读者是少年的“儿童读物”尤其如此;同时,我们也期待能看到一个鲜活的人物个体从种种文类惯例套路和模板中挣扎出来,使得这部作品成为文类中拥有自己独特生命力的一部。

像《长腿叔叔》这样的文本(过去有,如今有,未来大抵也还会有),正是这类作品中的一颗闪闪的小星。它在浩瀚的文学星空中,凭着那些动人之处,获得了穿越时间的力量。它传递着上世纪初女性作者努力发出的声音,也向着人间、向着今日的你我撒下小小的一片温柔光辉。我想,今天的我们应该以同样的温柔,留住这样的点点星辉,并且进一步地,我们应当锻炼充分的智慧去洞察文字之下那些过往时代的女性的真实处境与渴望。这或许才是那位尽管在文字中“反复横跳”却仍两度让笔下的女主人公对着资助人写下女性应有选举权的百年前的女作家,真正希望我们捕捉到的女性心中那团跳跃的火。凭着这些温柔,让这团心火继续燃烧下去,让它们辉映文学的浩瀚星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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