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期杭郡吴氏家族瓶花斋及其唱和高潮

2023-05-13 18:14王小恒
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瓶花吴氏诗人

王小恒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 重庆 400065)

浙派是清代诗史上极具文化质地的诗人群体,这一群体在清中期走向全面繁兴。在清中期浙派诗人群体诗文化活动日趋活跃之际,众多诗文化活动平台的介入成为浙派诗人群体活动逐步走向高潮的重要推动力量。这些活动平台主要包括杭郡赵氏小山堂活动平台、吴氏瓶花斋活动平台、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活动平台和津门查氏水西庄活动平台等。在这些浙派诗群活动平台之中,杭郡吴氏家族的瓶花斋别业发挥了重要作用,和其他平台一道,为浙派诗人群体在野诗群的繁兴起到了支撑作用。杭郡作为浙派兴起的策源之地,吴氏瓶花斋和赵氏小山堂二者共同构成浙派的杭郡活动平台群,且这两大平台比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和津门查氏水西庄具有更多的互补性。

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和津门查氏水西庄其祖上、父辈以业盐起家,因此这两大活动平台具有相当浓厚的商业气息,其主人还从事着各项除浙派诗文化活动以外的商业、文化事务。吴氏瓶花斋和赵氏小山堂主人却有所不同,他们要么是传统的读书人,要么是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世族后裔,基于此,他们更容易为浙派下层的隐逸诗人所认同,与广大浙派寒士的人格精神的契合度更高,而且其文化基因构成也更为“纯正”。虽同为浙派诗人重要的文化活动平台,杭郡赵氏小山堂、吴氏瓶花斋与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津门查氏水西庄共同构成了清中期浙派诗文化活动的支撑框架,但他们之间却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具有不同的精神风貌,这是不可不察的。其中,以吴焯、吴城父子为核心的杭郡吴氏家族瓶花斋对于浙派诗文化活动以何种方式产生影响?产生的实际影响究竟几何?这种影响的价值和贡献又如何?本文将以传世文献为基础加以探究,以求教于方家。

一、杭郡吴焯、吴城父子及其瓶花斋

杭郡吴氏文化家族中的核心人物吴焯,是清中期“浙派三老”之一,对厉鹗等浙派诗人步入诗坛具有导引之功。故此,吴氏父子主导的瓶花斋介入清中期浙派诗文化活动的时间甚早,且在吴焯过世之后,其子吴城继起,父子相承,几乎与浙派整个诗文化活动相始终。

吴焯(1676~1733),字尺凫,号绣谷,别号蝉花居士,钱塘人,今有《药园诗稿》等著作行世。吴焯早年即有诗名,阮元记云,“赵嘉楫《序略》曰:尺凫幼从余游,制举外,率耽吟讽,声律偶属,辄惊长老”[1](卷15P.531)。又说,吴氏“近裒所作,汇为古今体诗二卷,颜曰《药园诗稿》。药园者,为其王父我匏先生所构城东别业,为子孙弦诵地。其伯兄闇园读书其中,以秋曹起家。从兄雪园偕群从下帷,明经科第,往往发迹。而尺凫总角时即涵濡于父兄师友者屡矣。爰以《药园》名其稿”[1](卷15P.531)。而其号绣谷之所来,乃是由于其“家有古藤一本,构亭曰绣谷。花时招客吟赏,因自号绣谷老人。藏书甚富,皆手自校勘”[1](卷15P.531)。可见,吴氏亦出身于颇具声势的文化家族,家富藏书,其渊源虽不及杭郡赵氏那般曲折深厚,但也学养有自,文化修养很高,这为其吸纳浙派同人、形成瓶花斋活动平台奠定了基础。事实也确实如此,吴氏在束发之后,即“肆力于古,吟坛风雅,罔弗与,名日起。辟楹曰瓶花,曰青罗,曰鉴阁,各聚书万余种,乘其少年朝气,雒诵不少衰。海内先达往往折辈行与唱酬订证。而四方骚雅游屐至武林,鲜不延接把臂,或下榻经年,讲求摩切”[1](卷15P.531),这也是吴氏瓶花斋交接浙派人士的实录。

吴焯是浙派的早期诗人,年寿不及六十即逝,然“贤不必显,寿不必贤”[2](卷10P.890),谷林从为人到学问都与俗流迥异。其学精到广博,漫无际涯,“漫衍汪洋,上综历赏,下括多方,旁穿俚野,直贯幽荒。回翔文亩,跌宕书仓。今世记诵,遗精识粗,掇拾首尾,东西猎渔”[2](卷10P.890);其用功精进,勤于校勘,“抉摘反覆,句勘字摩,研丹披绿,缪纠专剔,疑析帝虎,匿景少休,华烛继补。今世好慕,斗艳采新,炫熿丹碧,错落枝英”[2](卷10P.890)。谷林学有本源,不袭故常,“菽采鼎彝,罟结金石,阴欵阳识,方□圆碣,岸谷异代,琳琅在籍,伯时已陋,原父逊核。今世文章,比字排句,袭景剽音,钓荣弋遇,或有小才,古制是喜,不胜众咻,朝作夕徙,踟蹰户牖,捉搦涯涘”[2](卷10P.890)。谷林热情好客,主持诗坛,“开设门庭,大呼俗学;张主词林,运费霞举;水涌风行,意腾元始;想入重冥,固陵博虚,长水多旨,未便远过,何况余子”[2](卷10P.890)。王曾祥为浙派亚诗群“松里五子”的主要成员,与吴城、厉鹗、杭世骏、符曾、丁敬、金农、汪沆、张熷、符之恒等浙中人士均有密交,杭郡诸诗社都有王氏活动的身影,他更是吴氏瓶花斋、赵氏小山堂的常客。王曾祥集中有诗如《集瓶花斋送张铁珊还平湖》《瓶花斋馆石池小鱼》《立春后一日集瓶花斋和竹田韵》《集绣谷亭送陈对鸥之扬州》《同人集南华堂坐雨》《赵谷林招饮春草园分韵得颜字》等,由这些诗作可以看出,王曾祥频繁出入于吴氏瓶花斋、绣谷亭和赵氏小山堂。事实上,王曾祥“尝假馆于绣谷吴氏、小山赵氏、养素王氏,之三氏者,储书最富”[2](卷首P.817)。他于此三地,“左右渔猎,肆力为古文词,多见道有得之言”[2](卷首P.817),以此亦可见吴氏瓶花斋、赵氏小山堂等浙派活动平台的文化功德。

吴焯去世后,浙派瓶花斋活动平台主要由其子吴城主持。吴城(1701~1772),字敦复,号鸥亭,其年辈与厉鹗、杭世骏、全祖望等人相差不多,故诸人集中与吴城唱和之诗甚多。吴城是浙派诗人公认的吴氏“佳子孙”,在热心好客、吸纳浙派诗人等方面一如其父,且不乐仕进,“杜门却轨”,专心著述,究心藏书,一生以践行浙派活动平台东道主之责为乐。吴城的不乐仕进还表现在其颇有佛缘,他与当时杭郡高僧烎虚、让山两人交密,且于其瓶花斋置佛龛,置身世外。阮元《两浙輶轩录》有云,吴城“时从南屏烎虚、让山两上人作山水游,冰床雪被,借榻缁庐。有作禅龛一座,设于读书之瓶花斋”[1](卷21P.677),其无心于仕进、鄙弃世俗之高标逸性,视其父尤过。

在著述方面,吴城有《鸥亭小稿》《云蠖斋诗话》,但已颇难寻。此外,吴城尚留心乡邦文献辑存,“顾念吾杭一郡为雅材渊薮,其间湮没失传者不知凡几,爰锐意搜罗,自簪组以迄韦布、方外、闺秀,得二千三百余家。或因人而存诗,或因诗以传人,甄录不遗,瘁十余载之心力,而先生已病肺不起矣”[1](卷21P.677),花费十余年心力纂辑《武林耆旧续集》,直至其逝前仍搜讨不已。

在藏书方面,吴城亦是勤于搜罗,精于校勘,其瓶花斋成为当时杭郡的重要藏书之所。吴氏藏书除与赵氏小山堂藏书互通有无,见异书则互相传钞、别录异本之外,还与汪氏振绮堂有频繁的藏书交流。《两浙輶轩录》引朱文藻的话说:“鸥亭先生所居瓶花斋在九曲巷口,与汪氏振绮堂南北衡宇相望。两家皆嗜藏书,精校勘,常各出所藏互相借抄。余馆振绮堂,整比书籍,因得常诣先生,讨论古籍,间亦预觞咏之会。”[1](卷21P.677)朱文藻(1735~1808),字映溽,号朗斋,曾馆于汪氏振绮堂,王杰聘其佐校《四库全书》,又助阮元编《两浙輶轩录》。“乾隆壬辰、癸巳间,诏纂《四库全书》,征天下遗书以备采择。由是两家皆进书(笔者按:指吴氏、汪氏),御题所进善本,又各赐内府书籍。而瓶花斋进书时,先生已归道山矣。”[1](卷21P.677)由于朱氏曾及与吴城唱和,且讨论学术,后又亲历《四库全书》的修撰,故对吴氏及其藏书事言之凿凿,真实可信。

吴城精于藏书,勤于著述,所与往还者,绝大多数是浙派人士,从此时期浙派成员诗集中可见并频繁活动于瓶花斋者,有周京、厉鹗、杭世骏、金志章、施安、梁启心、全祖望、符曾、金农、丁敬、张湄、王曾祥、汪沆、符之恒、释明中、释篆玉,甚至还包括浙派外围成员舒瞻、鲍鉁等人。全祖望集中有《瓶花斋早集啖腊八粥,同周京穆门、金志章江声、厉鹗樊榭、丁敬身钝丁、梁启心蔎林、杭世骏堇浦、吴城鸥亭联句》[3](卷6P.2168),涉及浙派成员诗题已详,这是一次规模较大的集会。此类诗题在浙派诸人诗集中频频可见。另外,舒瞻集中有《瓶花斋夜集同竹田、谢山作》[4](卷6)等诗亦可见同人瓶花斋唱和之事,他们联宵续灯,昼夜不休,同人聚于这一活动平台的惬意可以想见。事实还不止于此。在清中叶浙派繁盛时期,有杭一郡,南屏、东城、南湖等处浙派同人唱和不断,彼伏此起,吴城还曾有过大会杭郡城内外诸诗社的豪举。王曾祥《鸥亭欲合城内外诗社,大会湖上,诗以请期》有云:“杭社旧属诗之会,此语闻自牟陵阳。于今坛墠益纷错,凤山松里南湖旁。猗我北墅邾莒等,敢与吴楚争雄强。闻君有意事九合,气颇腾跃情飞扬……坐待良日奉旧约,迨逐公等同翱翔。”[2](卷4P.845)可见,这是一次由瓶花斋活动平台主人吴城首倡的涵盖杭郡全城范围的唱和活动,此次唱和以浙派同人为主导,具有重要意义。但是,此诗之后第三首便是浙派领袖厉鹗的挽辞,可以想见,此时厉鹗病重,或许未能参与此次唱和,一个没有领袖的诗群唱和无论如何都是会有遗憾的。厉鹗逝后,杭郡的浙派成员活动也失去了其全盛时期的风采。

吴城瓶花斋中尚有绣谷亭,亭前有其父吴焯亲手栽植的一本朱藤,当藤花开放之时,同人必有一聚。阮元《两浙輶轩录》有云,吴城“家有绣谷亭,庭前朱藤一本,为尺凫翁手植,岁月寖久,轮囷盘曲,荫蔽四檐。花时,先生必置酒高会,出所藏古名甆酒器一百八件以觞客,绘图乞诗”[1](卷21P.677)。此事在浙派亦为一文化盛事,金志章《绣谷亭藤花歌》有云,“君家紫藤看最好,虺结虬蟠势夭矫。千条络格影倒垂,万穟捎檐风乍嫋”[5](卷7P.63)。符之恒亦有诗可相印证,其诗云:“帘影玲珑画几层,主人延客关频仍。东风似旧吹幽草,檐月偷窥出古藤”[6]。诗中除透漏出瓶花斋主人频频召集同人聚会之外,最后一句所言“古藤”即指吴焯所植朱藤,这本朱藤时时成为触发同人唱和的“引子”。浙派诗人有不少这样的“引子”,这些“引子”在很多情况下会演变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唱和活动。瓶花斋的“引子” 除了“古藤”之外,还有所谓的“宋版《丁卯集》”和“酒器一百八件”,“宋版《丁卯集》”后文将详及,这里稍叙“酒器一百八件”。

吴城之父吴焯精于鼎彝金石的鉴别和收藏,藏有一组前代酒器,其为一百零八件,恰符佛家所云大吉之数,吴氏为之编有《瓶花斋酒器谱》,吴城以其觞浙派友朋,并乞题诗。为此,不少浙派诗人都写过涉及此组酒器之诗。厉鹗《瓶花斋百八瓷酒器歌》诗云:“君不见郑泉酒人称大户,化身愿作陶家土。绣谷先生归道山,酒器骈罗一一精魄聚。何年筮坎六四爻,有酒用缶不用匏。弁星值斗斟且酌,镂金刻木徒相嘲。绿瓷赋邹阳,风气自此开。孝威埞,叔夜杯,与夫柴家雨过天青好颜色,俱随劫灰去不回。瓶花斋中霜叶乱,觞客香醪互持玩。建瓯高捧兔毫圆,定盌低倾红玉半。中受五斗甒制同,小则二升之觚四升觛。其数一百八件有如念珠曹,麴部风流旧公案。前明供饮瓷最多,永厚宣薄群摩挲……鬓丝禅榻非当年,故人久作骑鲸仙。”[7](卷6PP.1451~1452)金志章《瓶花斋百八酒器歌》云:“蝉花居士今词伯,耆古耽奇兼好客。佳瓷百八鉴赏精,命酒时时列瑶席。”[5](卷7P.63)借以上吟咏酒器之诗,我们依稀可以想见当年浙派诗人在吴氏瓶花斋举杯纵饮高吟的情景。关于此组酒器,全祖望亦有诗云:“酿王谁与野王雄,七十二城尽附庸。满树相思秋色好,漏卮三十六玲珑”[3](卷6P.2080)。此诗题下注云:“器凡一百有八种。”诗后又注云:“万丈九沙尝为予言绣谷一百八种酒器,惟长洲顾丈侠君饮其大者三十六种。是日斋中红豆一林,其数适与相同。”[3](卷6P.2080)红豆者,寄寓相思之物也,时吴焯已逝去多年,同人聚于瓶花斋,酌酒作觞,以酹故人;秉故物而伤其人,今昔之感,自在诗中。杭世骏集中《瓶花斋百八酒器歌》写道:“延陵世嬗诗坛将,留客高斋开宿酿。紫藤飘堕画檐深,捧出尊罍非一状。”[8](卷13P.100)此诗言吴氏酒器形状多样和主人的慷慨好客。

吴城由于家有瓶花斋活动平台,故所交浙派同人甚多,然与杭世骏和全祖望交谊则更厚。在杭、全二人的诗集中,瓶花斋唱和可考者不下数十次。杭氏有诗言其与吴城叙旧之诗,情真意切,非常感人。其云:“相别复相忆,追欢方自今。清愁萧寺晚,浊酒射堂荫。身世夸经历,诗篇惜滞淫。寒宵同不寐,故里十年心。”[8](卷9P.73)又有《雨宿瓶花斋同吴城、施安作》[8](卷11P.89)、《人日赴吴城之招》[8](卷25P.2)、《吴城送青皮蔗》[8](卷25P.206)、《吴城饷越中毛芋》[8](卷26P.217)、《答吴城见怀》[8](《道古堂外诗》P.261)等,其中《人日赴吴城之招》有“晓起风光便不同,缓携藤杖过桥东”之句,则显为杭世骏与吴城晚年往还之作,这些诗作少了壮岁的高致逸兴,却多了一层对世味的体会和沧桑之感。如《吴城送青皮蔗》诗后即《漫兴叠韵二首》,其第一首中有“屈指胜游无几处,关心老友只三人”[8](卷25P.206),注云“谓吴城、汪沆”。可见,杭世骏与吴城的友谊一直延续到晚年,且老而弥亲。

吴城与全祖望的交谊亦非同一般,全祖望集中与吴城的一般性唱和数不胜数。全祖望弟子董秉纯记谢山《经史答问》刻版之事,颇可资考证。据董秉纯所记,全祖望《谢山先生文集》的前五十卷为谢山生前手定,其中《经史答问》为其四十卷至四十九卷。董秉纯为谢山此书面世,四处奔走呼号。

今天我们看到的全祖望《鲒埼亭集》集前无序,但以其所编《全氏世谱》及《全谢山年谱》弁于其首。然据董氏所说,谢山至弥留之际,仍未有任何的明示,何人堪序其集?且除吴城之外,董氏亦不愿别乞他人为序。董氏尊崇其师是一回事,而其所持之审慎态度尤值得称道。吴氏虽谦辞此序,但事实是清楚的。当时存世之谢山挚友尚有杭世骏、汪沆、吴城三人,世人有云全、杭交恶之事,尚待进一步考证。但三人中论交情、论学问,董氏以为吴城系此序之不二人选,则全氏、吴氏交谊之深厚亦可知矣。

二、瓶花斋活动平台的唱和高潮

在浙派活动十分活跃的清中期,杭郡一地以藏书丰富著称者有四,曰小山堂赵氏、瓶花斋吴氏、开万楼汪氏、振绮堂汪氏。藏书家赵氏、吴氏乃浙派中人,其小山堂、瓶花斋亦为浙派文化活动的主要平台。另外两家分别是开万楼汪启淑和振绮堂汪宪。汪启淑(1728~1799),字慎仪,号秀峰,歙县人,寓钱塘,官至兵部郎中,有《讱莽诗存》等。汪宪(1721~1771),字千陂,号鱼亭,钱塘人,官刑部主事,有《振绮堂存稿》行世。此两人亦富藏书,且均有著作传世,自是具有相当文化修养者,亦与浙派诗人多有交往。汪启淑与浙派中年寿长者如杭世骏、汪沆、吴城等人交谊尚厚,在《讱莽诗存》中《飞鸿堂初稿》首列杭世骏序,杭氏自称其“以垂死之年,龙钟独搘风雅之残局”[8](卷首P.241),可见此时浙派的文化活动已到了末期。而振绮堂汪宪则以乡里后进,得交接厉鹗等人,汪曾唯为汪氏后人,曾云“厉先生居东园,高大父鱼亭公居古驿后,相去二里,过从最密”[7](附录4P.1743)。由是可见,这一时期的整个杭郡诗坛基本处于浙派笼罩之下,无论先辈“浙派三老”还是后进“二汪”的活动均不出浙派范围。此乃当时杭郡诗坛的客观情形,此处论吴氏瓶花斋平台之活动,牵连及之。

在吴城主持的瓶花斋文化活动中,大型诗歌唱和活动除了上文述及的“酒器一百八件”外,还有多次,但其高潮莫过于浙派同人围绕唐人许浑《丁卯集》之唱和。许浑,生于唐贞元四年(788),卒于咸通初年(约860)前后,字用晦,又作仲晦,润州丹阳人,有《丁卯集》传世。其生平行止仿佛浙派士人之取向,是一位淡于仕进、以山林幽壑之趣为乐的诗人。对于这点,宋代诗人陆游有诗云:“裴相功名冠四朝,许浑身世落渔樵。若论风月江山主,丁卯桥应胜午桥。”[9](卷28P.1897)此自是其人之写照。关于许浑《丁卯集》,今人罗时进著有《丁卯集笺证》(中华书局,2012年)。据罗先生考证,许氏《丁卯集》现存最早之版本为《乌丝栏诗真迹》,而宋版许氏集有“蜀刻本”和“书棚本”两种。据舒瞻《题吴瓯亭重得先人所藏许丁卯集后》,似为“书棚本”,其诗云“当年好古意,宋椠整且精。善本厌麻沙,云出临安棚”[4](卷2)。吴焯所藏许浑《丁卯集》究竟是哪种宋刻之本,有待进一步考证。

浙派同人围绕许浑《丁卯集》之唱和缘起,阮元《两浙輶轩录》引汪沆为吴城所作传略述之甚详。其云:“先生考尺凫翁喜聚书,凡宋雕元椠与旧家密册,若饥渴之于饮食,必求获而后已,先生克承先人志,校勘其字句之脱讹者,卷帙无多,号称善本。尝客游京师,于报国寺市上见有宋版《许丁卯集》,先人题跋私印宛在,不觉狂喜,出丰价购得之。一时名流咸歌咏以纪其事。”[1](卷21P.677)这样,以许浑宋版《丁卯集》为线索,浙派同人一场颇具声势的唱和活动迅即展开。这场唱和由吴城首倡,为诗三首,题为《先君子旧藏许浑丁卯集,失去二十余年,余于京师重得之以归,先子图章宛然简端,抚今悼昔,因得长律三首》,记其事之始末。此诗一出,立即引起浙派同人广泛唱和。一本书的失而复得就能掀起如此大的诗歌唱和波澜,从其参与唱和的人数、规模看,在浙派中实属空前绝后,堪称绝唱。勾稽相关资料,当时浙派诗人参与唱和者,已经发现的有周京、厉鹗、赵昱、全祖望、金志章、符曾、倪国琏、张湄、汪沆、姚世钰、沈心、闵华、舒瞻等人。究其原因,不外四点。

一是许浑其人符合浙派诗人的价值取向,许氏与浙派诗人堪称异代同音。周京诗题为《吴生敦复重得父书许丁卯集于燕市》,共四首。兹录其第一首、第四首如次。其一:“在昔雠书屋舍东,青蕴密阁晚灯中。胜情绝似欧阳子,万卷楼开说钜公。”其四:“丁卯桥应胜午桥放翁句,许浑诗卷未沉销。曾经读取江山句,丘壑寒藤久寂寥。”[10](卷10P.217)前者说吴焯生前勤于藏书,精于校勘;后者则感叹许氏之诗赖此本得传,而许氏生前寄情山川,其名不显,死后丘冷藤寒,归于寂寞。如此看来,许氏实为浙派同调。对此,全祖望《吴敦复之京师,得其尊公绣谷手校宋椠许郢州集以归,同樊榭、谷林作》亦云:“我来玲珑帘,如过丁卯桥。浑疑许郢州,前身或可招。”[3](卷2P.2079)“前身或可招”,谢山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二是此书系宋版书,浙派诗人在文化传统上高度认同宋代,诗歌创作、学术研究多集中于宋代,同人密集地围绕一本宋版书的失而复得展开唱和,具有相同的心理机制。符曾《绣谷旧藏宋版许浑丁卯集失去二十余年,其子鸥亭游春明重得之以来,同人有诗,余亦继作》诗云:“呜呼!宋社既屋迹如扫,此卷犹留天水纪。莫言小物无重轻,关系陵迁及谷徙。愿君世世长守之,可知人寿不如纸。”[11](“己巳”P.518)可见,作者站在朝代更替、文化赓续的高度来看待这一“小物”,引人深思。

三是此书在遗失二十余年后,又重归其旧主,此事本身具有一定的传奇性,引人注目。张湄有诗《吴瓯亭从京市重得先人所藏宋刻许丁卯集,同人奇其事,诗以纪之,并和瓯亭》,此诗开头先发了一通议论:“遗金益子愚,于世诮冠狗。积书期子贤,牙签未触手。二者清浊殊,不学均速朽。”诗末对此书离奇的失而复得感慨不已:“手泽重摩挱,旁观太息久。呜呼一物耳,皇天意甚厚。石鼓会岐阳,浦珠还海薮。撝诃烦鬼神,聚散岂云偶。”[12](卷12PP.726~727)金志章诗《绣谷先生有所藏宋椠丁卯集,亡去二十年,令嗣瓯亭游京师,重购得之以归,同人赋诗为记其事》亦云:“卷端题识认遗墨,左方印记留朱钤。呵护定蒙鬼神力,点涴未受虫鱼瀐。”[5](卷7P.67)此书失去二十年,竟能完璧而归,没有丝毫损坏,堪称有神灵护佑。

四是吴城是个孝子,不计其价购归吴焯旧藏,其父“手泽”“图章”尚宛然在目,足以慰其孝心。世事轮回,其书犹在,而其人已不复往昔,更容易引起同人的感慨。厉鹗诗题为《和吴敦复重得先人旧藏宋刻丁卯集后》,诗中对吴氏藏书事业和其子吴城秉性之至孝都作了赞扬。其诗先指斥了当时的不良学风:“今人号知书,事简效颇速。揣摩盈尺编,姓氏春宫录。翩然贡天门,高步嘲宿读。”[7](卷2PP.1072~1073)接着又写吴焯当初聚书的不易:“我友绣谷翁,种学耻征逐。尽出橐中金,万卷购连屋。述作资见闻,校勘穷反复。同心有数子,牵连乃到仆。”[7](卷2PP.1072~1073)再写吴城“燕市”得书:“有子能继之,衣食自节缩。搜罗及残丛,更续《西斋目》。昨去长安游,阅市泪满掬。诗题丁卯桥,手泽喜重复。”[7](卷2PP.1072~1073)最后又写纨绔子弟的不学无术:“纷纷纨绔儿,膏粱果痴腹。谅哉坡公言,如倚几折足。插架本无多,易炊只供鬻。凌云当一笑,知勿恨雌伏。”[7](卷2PP.1072~1073)借以突出吴城的能承父业,且孝心可嘉。赵昱《吴大敦复游京师,重得先公所藏宋刻丁卯集,题诗索和赋正》云:“故人绣谷翁,素业今有后。插架饶万卷,郎君能密受。”[13]同类诗尚有舒瞻诗《题吴瓯亭重得先人所藏许丁卯集后》,开头便赞扬吴氏藏书丰富:“钱唐有书藏,万卷何纵横。名传绣谷亭,不减宗春明。”[4](卷2)诗末不禁感叹:“愿为佳子孙,孝思如吴生。”[4](卷2)另如汪沆《吴绣谷先生有宋雕许丁卯集,逸去多年,先生既没,哲嗣瓯亭游京师,得于书肆,以丰价购归,重为装潢,余赋诗以纪其事》[14](卷3),也是一首详细叙述事情原委的诗,吴城与汪沆交谊甚深,汪沆文集中有吴氏传略,也及此事。

值得注意的是,吴氏书失而复得,作为当时浙派诗人广泛唱和的题目,形成浙派瓶花斋平台文化活动的高潮,其影响却不限于杭郡瓶花斋平台一处,地处扬州的扬州活动平台对此亦有呼应。姚世钰长期主于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及张四科“让圃”,有《吴敦复于京师书肆买得宋版许用晦丁卯集,乃其尊府君绣谷丈旧藏本,题诗索和,感赋五言长律一篇》一诗。吴氏之书能完整买回,姚玉裁亦感不可思议。又据姚氏诗注,其先考藏有旧石经拓片,康熙六十一年(1722)归于典库之中,不可复得。故此诗末言“一经沦质库,抚事庆兼悲”,吴氏书失而复得,姚玉裁为之高兴,联想到自己,则又悲慨系之。扬州活动平台群另一骨干诗人闵华,世居扬州,亦有《武林吴绣谷先生旧藏手批许用晦集,散轶已久,令子敦复于京师市上得之,同人因作诗以纪其事》。诗曰:“偶过长安市,居然璧返怀。一编丁卯集,重入癸辛街。手泽依稀在,牙签次第排。宁论为故物,能读父书佳。”[15](卷4P.582)亦称赞吴城为能读父书的“佳子孙”。

由上述可见,杭郡吴氏瓶花斋浙派活动平台围绕宋版许浑《丁卯集》声势浩大的诗歌唱和,是这一平台活动的高潮,且波及扬州浙派活动平台群。这一唱和发生的时间约在乾隆十四年(1749)前后,这一时期也是整个浙派诗文化活动的极盛阶段,两者在时间上是同步的。大约在两三年后,厉鹗等浙派领军人物相继辞世,瓶花斋活动平台的热闹景象就大为逊色了。

三、杭郡吴氏家族瓶花斋的文化功德

杭郡浙派吴氏家族的瓶花斋活动平台经由吴焯、吴城父子两代的“经营”,不但藏书丰富,诚心吸纳广大浙派诗人,而且自身也成为浙派的核心成员。吴焯作为“浙派三老”之一,是清中期浙派的先导式人物,然由于其年不寿,所以浙派繁盛时期瓶花斋的实际主持人是其子吴城。吴城年逾七十而卒,其一生与浙派兴起、繁盛和衰歇的全过程相始终,可以说是浙派发展历程的参与者和见证者。实际上,浙派最后的活动平台之所以能伴随浙派演变之始终,重要原因在于其主人“前赴后继”,父死则子继,如杭郡赵氏小山堂、吴氏瓶花斋;兄死则弟继,如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津门查氏水西庄。浙派诗人果不幸乎?有此父子兄弟“前赴后继”以庇护之,幸矣。就杭郡瓶花斋主人吴城而论,其一生终日与浙派诗人“耳鬓厮磨”、朝夕不离,谈诗论学、怠无终已。吴城待人热忱慷慨,品行端正友孝,行为举止高洁旷达,在浙派中有口皆碑。汪沆是吴城密友,吴城死后,汪沆作《挽吴瓯亭》一诗,对吴城一生及其瓶花斋的文化功德作了全面总结,诚可谓世知其友,后死之责。

如前所述,杭郡之地作为浙派诗文化活动的策源地,吴氏家族瓶花斋的文化功绩不可磨灭。正是在此活动平台之上,由于平台主人的引领和招纳,浙派诗文化活动逐渐兴起,并走向繁盛。这点在诸种文献记载中无异词,在浙派诗文集中亦有反映。旅居扬州的浙派中人姚世钰在给陈章的信中引述王藻之语云:“竹西文醼之盛,倡和题襟,为数十年来仅事。”[16](卷4P.567)金志章有《塞北初归,穆门、寿门、复园、樊榭、堇浦招游湖上分韵》诗云:“从今好结西湖社,风月招邀不厌频。”[5](卷7P.63)此诗后便是与同人频繁聚于瓶花斋之诗,连篇累牍,可见非虚语。浙派之外稍后袁枚亦云:“乾隆初,杭州诗酒之会最盛。名士杭、厉之外,则有朱鹿田樟、吴瓯亭城、汪抱朴台、金江声志章、张鹭洲湄、施竹田安、周穆门京。每到西湖堤上,掎裳联艺,若屏风然。有明中、让山两诗僧,留宿古寺,诗成传钞,纸价为贵。”[17](PP.93~94)

杭郡之地向来有诗文结社之传统,据全祖望记载,“有明革命之后”,诗社“唱酬最著者有四社焉”,其为“西湖八子”“南湖九子”“西湖七子”,最后则为“南湖五子”。[3](卷6P.850)杭世骏亦云:“‘西湖八社’而后,风雅衰息,几二百年。”[8](卷45P.641)至清代中期浙派出现,诗社也随之兴起。杭氏以杭郡诗社复兴自命,其云,“余被放归田,于南屏开设坛坫,金江声观察、丁钝丁隐君,周辛老、厉樊榭两征士牵连入社”[8](卷45P.641)。其实不光是南屏,南湖、西湖处处皆为诗社,且皆以浙派人士为主导。其唱和聚会处处离不开吴氏瓶花斋等为之搭设的平台以及提供的物质帮助。浙派诗人王曾祥诗集中就有《鸥亭欲合城内外诗社大会湖上,诗以请期》一诗,侧面反映了瓶花斋吴氏在杭郡诗社活动中的独特作用。

综而言之,在清中期浙派诗人群体诗文化活动中,杭郡吴氏家族瓶花斋活动平台的作用不容小觑。因为杭郡吴氏家族瓶花斋的存在,再加上吴氏家族核心人物吴焯、吴城父子以鼓扬风雅为使命,前死后继,与扬州马氏、津门查氏活动平台形成三位一体、南北呼应的态势和格局,使得浙派聚合成群、形成声势。基于此,我们有理由得出以下结论:杭郡吴氏家族瓶花斋以文化活动聚集和诗歌唱和为主要形式,对浙派诗人产生了深远影响。对于其影响的力度和价值,我们可以试想,如果没有包括杭郡吴氏家族瓶花斋在内的横跨南北诸多文化东道主搭建的文化活动平台做基础,浙派诗人群体的诗史地位将全然改观,至少清中期浙派诗人群体的诗文化活动的影响将大打折扣,这一点已被多方面的文献材料所证实。

猜你喜欢
瓶花吴氏诗人
轮椅上的好医生,发明“吴氏膏药”
花开烂漫——彩墨画瓶花课例
瓶花佳趣 古代花器与花事
豆登锋作品赏析
晒娃还要看诗人
我理解的好诗人
美丽的瓶花
诗人猫
湖湘吴氏响塘纸影戏艺术语言探析
吴氏温阳助减汤治疗甲减的临床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