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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1-20 10:54刘玉阶
清明 2024年1期

刘玉阶

1

姚璜在三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回到了八里庄。相隔十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就和这里永别了,压根儿不会再回来。

他在汉庭酒店办理了入住。前台小姐一脸倦意,打着哈欠递给他身份证和房卡。姚璜轻轻地对小姐说了声谢谢,之后带着一种说不清是忐忑还是轻松,就像学生时代大考结束后的那种心情,拖着旅行箱上了电梯。

其实这次回来非姚璜的本意。一周前,他高中时期最好的朋友、同班同学茹枫告诉他,自家公司下属的一家文化分公司在近期的某个政府采购招标中脱颖而出,标的物是一部微电影的拍摄权。此次拍摄由八里庄街道出资,对方想通过这部片子来反映八里庄地区曾经声名大噪的纺织工业。剧组目前正在筹备,姚璜是创作剧本的不二人选。

茹枫拉姚璜入伙有这么几个原因:第一,姚璜小时候在这里生活,家里的老一辈又是厂里的职工,当这部片子的编剧会比其他人更加得心应手。第二,姚璜刚刚离了婚,又辞了工作——据说他的妻子爱上了一个乐队鼓手——目前还没能从低谷当中走出来,茹枫打算让他换换心情。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这类小项目往往对制作没有太高要求,让姚璜这种有创作经验,却没什么名气的作者担任编剧再合适不过。

“启动资金已经到位了,你必须参加,高低帮兄弟一把!下礼拜咱们跟街道的人聊聊。对了,见着领导的时候笑着点儿啊。”

“我笑不出来。”

“到时候我胳肢你!”

一周前,当茹枫在电话里和姚璜谈到这件事时,姚璜答应得不是很痛快。对于姚璜来说,八里庄这三个字不仅是他童年生活过的一个地名,更承载了他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以及最深刻的回忆。不过姚璜是那种善于和过往保持距离的人,他知道如今这个世界正以一种令人不安的速度发生变化,与其因看到一切被剥夺得干干净净而惋惜,还不如活在当下随遇而安。

所以,就在半个小时前,当姚璜上了出租车,一路驶向八里庄时,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忧虑,盼望自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写完剧本,尽快结束此行。

当晚的气温有些低,窗外的街道和建筑被大雾藏得严严实实,难以辨认,仿佛一张正在迅速褪色、破损的照片。姚璜换好睡衣坐在桌旁抽烟,他随手拿起一本酒店宣传册,只翻了两页,便看见一张印着少女照片的小卡片从里面滑了出来。

“想你所想,懂你所需。”

姚璜举着卡片,念了遍上面的文案,认为表達得很巧妙,很撩动人心。背面还有联系电话,姚璜多少动了些想打过去试试的念头。

“想你所想,懂你所需。”姚璜忍不住又念了一遍。这时,疲惫和孤独像一根结实的绳子将他牢牢捆住了。姚璜把卡片夹了回去,起身走到窗前,盯着夜雾看了一小会儿后,一头栽进那张带有淡淡的消毒水和烘干机味道的床上,迅速睡着了。

2

“起来了吗?我马上到。定位发你了,赶紧的!”

一大早,姚璜就被茹枫的电话吵醒了。听筒里像伸出了一只手,姚璜都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拎下床,推进卫生间去了。他认真洗了脸,刷了牙,吹了头发,又抹了点发油。关掉镜灯前,姚璜打量着自己鼻梁上方一道浅浅的横纹,心情说不上糟也说不上好。

五分钟之后,姚璜身穿一件薄呢大衣站在街上,他担忧地看了眼脚上那双棕色猎装鞋——这是他十年前在英国留学时买的——在回国后的十年里,姚璜再也没有遇到这种高帮薄底,版型精致的鞋子。

雾散去不少,姚璜揉了揉鼻子,开启手机地图导航,按照茹枫发来的定位往目的地溜达。使他震惊的是,八里庄发生了比预想更大的改变。20世纪50年代初,作为东郊纺织工业基地,这里先后组建起了三个大型纺织厂和一个印染厂。生产区和生活区分别坐落在南北两边,中间隔着朝阳路。当初,工厂陆续倒闭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带还遗留着不少废弃的厂房和陈旧的宿舍,如今放眼望去,一大片写字楼、商品房和商铺布满了马路南边。北边的宿舍大多也已经拆迁,伫立着无数带有西方建筑元素,显得不伦不类的高层回迁房。虽然姚璜在北京的其他地方乃至全国都感受到了这种变化,但对于一个自己曾经生长,又时隔多年回来的地方而言,这种改变仍令他一时间难以接受。

早高峰,路上的车像打乱的积木,横七竖八地堵成一片,成群的电动车涌上便道,在步行的人群里穿行。大批胸前挂着工牌的年轻人下了公交之后,从马路北边浩浩荡荡地跨过天桥,之后急匆匆地隐没在附近的商圈里。

“请沿当前道路继续行驶。”导航提醒。

路上,姚璜被一个从便利店举着早点出来,嘴里嘟囔着“让让”的年轻人很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尽管这个失礼的举动令姚璜有点不舒服,但他还是趁机观察了一眼对方手里拿着的吃的——两个冒着热气的包子和一杯插着吸管的紫米粥。

在一个不起眼的丁字路口前,导航引他拐进一条清静的小巷。巷子东边的几个高档小区形成了一个群落,庞大而威严,西边是些小超市、打印店、洗车行之类的商铺。鳞次栉比的商户门脸被统一规范过——灰色的墙壁、塑料匾额、回字形装饰——这种刻意的整齐让姚璜感到拘束。

“您已到达目的地。”导航里的女士以一种高度尽责的腔调提醒道。姚璜抬起头,看到面前的门头上写着“八里庄街道文化中心”。

八里庄街道文化中心坐落在一个小区的配套楼里,姚璜半天也没想起来这里曾经是什么地方。小区里安静整洁,绿化面积大,一些学龄前的孩子正在树丛里玩,家长在一旁聊天。姚璜仿佛看到自己小时候在厂区大院里和小朋友们傻闹时的场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大院变成了什么样?自己能否再次遇到小时候的伙伴呢?时隔多年相见,彼此又会以怎样的口吻问好呢?

“您已到达目的地。”尽责的女士又提醒了一遍。

姚璜知道不能再耽误了,上前推开了文化中心的大门。

3

姚璜进了门,前台一位穿棉坎肩的大姐拦住了他。说明来意后,大姐朝走廊深处指了指,笑着说:“里边请,走到头是会议室。”

穿过走廊时,姚璜好奇地往几个没关严的门缝里瞄了瞄。一间屋里,十几个身着亮片服装的大妈们正伴着音乐翩翩起舞。另一间屋里,两男一女配合着乐队在排练京剧,姚璜听见男人唱了句:“大吊车真厉害,轻轻地一抓就起来。”还有一间屋里正源源不断地传出令人担忧的男女中音合唱。

走廊尽头的玻璃间中,茹枫和两位陌生女士正围坐在一起,享用着桌子上的香茶和水果。姚璜蹑手蹑脚地张望时,大伙儿也注意到了他。

“你可来了!”茹枫一个箭步跑到门外,拉姚璜进来。

两位女士也陆续起身。经茹枫简短介绍,姚璜了解到,其中年长的女士是街道办宣传科的冯科长,另一位年轻的姑娘则是科里的干事,叫俞悦。

“书记现在还在开早会,马上也来。”茹枫强调,接着,他拍了拍姚璜的肩膀,对两位女士说,“这位就是本片的编剧,也是一位青年作家——姚璜!”

“跟茹总一样年轻,精神!”冯科长以东道主的姿态和姚璜握了握手,她语气真诚,吐字清晰有力,留给姚璜一种远超实际年龄的印象, “今天办事处的会议室全都订满了,这儿是我们的分支机构,正好离您住的芙蓉宾馆也近。”

姚璜是那种初次见面只要被人夸赞就会不好意思的人,他眼睛看着地板说:“您过奖了。还有,我住的是汉庭。”

“对,汉庭,叫顺嘴了。以前那儿叫芙蓉宾馆,您不记得了吗?听说您也是咱八里庄的人。”冯科长问。

“我小时候在这儿生活,后来搬家了。”

“没关系,到时候让俞悦带您旧地重游一下,让您回忆回忆过去,保证有助于剧本创作。”冯科长像介绍对象似的把俞悦往前推了推,“特巧,我们俞悦也是学文学的,刚来街道,你们可以多交流……对了俞悦,你学的叫什么文学来着?瞧我这记性!”

“比较文学……”俞悦轻声说。她目光清澈,洁白光滑的小脸泛着红晕,浑身上下散发着稚嫩的气息,让姚璜联想到了那些在大公司里言听计从,任劳任怨的实习生。

“瞅瞅,文学还得比较着来,要不说一代更比一代强呢。现在的年轻人无论从学历还是素质来讲,都比我们这些‘老帮菜’强多了!”冯科长说完,自己先乐了。她招呼大家坐下,又把果盘往姚璜跟前推了推。姚璜喜欢冯科长身上洋溢着的热情爽朗,以及老北京的诙谐腔调,他希望等会儿见到书记后,这种氛围可以一直保持下去。

“您言重了,冯科长,我们年轻人还得多从前辈身上获取经验。况且,您一点都不老!”茹枫拿过茶壶给冯科长的杯子里续了水,请冯科长继续发言。冯科长用手指叩了叩桌子,一张嘴,却忘了该说什么。

“社区。”俞悦很合时宜地提醒道。

“对,社区。”冯科长抿了口水,“八里庄目前一共有三十六个社区,十多万人,能顶欧洲一个小城市了。除了朝阳路两侧,华贸社区也在八里庄的管辖范围,那儿以前是热电厂,后来盖了个商场叫星光天地,现在又叫SKP了,这些地名老在变……总之,八里庄有太多讲不完的历史和故事了,尤其是曾经的纺织工业,代表了八里庄的精神。我自己在街道工作了三十多年,接触过不少老纺织工人,他们那辈人真不容易,当年一穷二白地建厂,为首都人民解决了缺衣少穿的大问题。我们真心希望这部电影可以体现出八里庄的纺织文化,同时反映一下纺织厂在这几十年当中的变化。当然,是好的变化……”

听着冯科长的详尽介绍,姚璜的目光越过眼前茶水冒出的腾腾热气停留在了正低头静听的俞悦身上。她那张充满稚气的脸让姚璜回想起了自己在那个年龄时同样的状态——长辈面前俯首帖耳,背后做了不少荒唐透顶的事。

“有关纺织厂的历史资料您这边能提供一些吗?比如过去的影像,职工的生产生活用品之类的。”茹枫打断了冯科长,也让姚璜从思绪中抽了出来。

“基本上没留下任何资料,这些厂子在当年倒闭的时候把能卖的都卖了,还有不少东西直接扔了,这方面我们确实需要检讨。”冯科长深深地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地说,“我们现在也意识到这是个大问题,所以想全力补救,打造八里庄的纺织文化,这部电影就是个开始。俞悦也做了些功课,从明天起,她会协助你们走访那些退休的老职工,尽可能地收集一些资料……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冯科长捂着手机躲到窗边去了,压低嗓门,恭恭敬敬地“嗯”了几声便挂了,姚璜都不确定她是否真的接了个电话。

“不好意思,”冯科长转过身,带着歉意通知大家,“书记说区里临时有个紧急会议,他下了街道的会得直接赶过去。剧本可以先写着,回头再一起讨论。”

听到这个消息,姚璜从心底松了口气,就像学生时得知课堂小测验临时取消了一样。他偷偷看了眼俞悦,她的脸上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姚璜为这个小小的发现而庆幸,他感到自己并不孤独,于是扒开一根香蕉,咬了一大口。

4

书记虽然没来,會议还是持续了一上午。大家商议了不少具体问题,比如影片迫切要体现的中心思想,后期剧组的运转需要地方政府、企业哪些配合支持,以及走访计划等。其间,当姚璜听说二厂的生活区依旧没有拆迁,可以用来拍摄部分外景时,莫名打了个寒战。

姚璜一出生就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住在二厂的宿舍区。由于是家里唯一的香火,哪怕想要星星月亮,家里人也会登梯爬高为他想尽办法。在姚璜被千万宠爱长大的年代里,八里庄周边的国营厂开始陆续倒闭。一厂和三厂以及印染厂最先撑不下去,生产区、生活区在一夜之间成了地产商的沙盘,只有二厂艰难维持,勉强完成重组,转型成了北纺集团。在那些日子里,姚璜家的不少邻居,特别是那些平时喜欢说说笑笑的叔叔阿姨们,一夜之间变得沉默寡言。后来这些人中有的摆了地摊,有的终日在街上闲晃,也有的就此消失了。好在这一切对姚璜家没什么影响,他的父亲是“联社”的干部,母亲在机关单位上班,还有享受离休待遇的爷爷以及刚退休没几年的奶奶,一家人虽处在灾难漩涡,却未曾蒙难。

当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厂子改制后,行政办对生活区疏于管理,职工们的居住环境急剧恶化,时不时便停水停电。厂办学校的教学质量更是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大多数老师都换成了刚从末流大学毕业的学生,没有教学经验不说,还总对着学生们破口大骂。姚璜小学五年级那年,在尝试了下海,并且已经在生意上取得了小小成功的父亲终于把他转到了城里念书。第二年,姚璜家举家搬迁。

“爸,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在一家人仓促而果断地离开八里庄之际,幼小的姚璜伤心地问。

“我们再也不回来啦!”父亲像甩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似的,让姚璜获得了一个更加绝望的回答。

换了新环境,外加被厂办学校耽误了几年,姚璜转学以后的成绩一落千丈,初中就那么凑合着毕业了。到了高中,就连能否考上大学都成了问题。不过姚璜倒没把这一切当回事,分到文科班之后,他和几个成绩同样差劲的同学组成了令老师们头疼的小团体,其中就有茹枫。他们彼此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即:不好好学习,但也不和老师顶撞。

“您的孩子彻底没救了,”一次开家长会时,班主任老师对姚璜的母亲说,“他以为自己是高尔基。”

也就是在这一年,姚璜迷上了小说。他差不多把学校图书馆能借阅到的文学作品都看了,他发现借助这种爱好可以很好地打发课上课下的时间。到了高三,用姚璜自己的话來说,就是“已经彻底掉了进去”。高中毕业之后,他和茹枫都没选择高考,而是一个去了英国,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学了文科,一个学了商科。差不多十年前,两人先后毕业回国,茹枫继承家族产业,姚璜先后辗转了几家出版社。

最近这几年,姚璜陆续在刊物上发表了一些小说,但都没什么反响。随着人们对文学的关注越来越少,他也越写越少,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失去了写作的能力。起初,姚璜坚信一个人为了热爱的事情而牺牲其他诱惑,必定会得到相应的回报与幸福,然而就在最近,当他目睹妻子头也不回地离他而去,当他目睹身边的同学、朋友在各自领域(大多都是金融,互联网,或体制内)乃至那些新兴行业里(少数做了网红,博主,微商)混得风生水起,反观自己依旧在这条不甚明朗的道路上踽踽独行时,才明白是时候重新审视一下这种信念了。

“我辞职了。”姚璜办完离职手续后,第一时间给茹枫打了电话。

“好事儿!”茹枫表示祝贺,“早我就劝过你,一大男人一天到晚对着电脑码字儿有什么劲?来我公司吧,年薪自己定。”

“我想先冷静冷静。”姚璜没有明确地答复茹枫。

“也好,不过也别耗太长时间,未来还远着呢,你会幸福的!”

姚璜知道自己还年轻,后面的路还很长,可恰恰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更加惧怕未来。同时,他觉得人们不该总想着如何获得幸福,而是该考虑自己到底有没有可能获得幸福。

饭点前后,会议总算结束了。大伙扯了会儿闲篇,开了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茹枫想请冯科长和俞悦赏光,去附近的馆子撮一顿,但被冯科长一口拒绝了:“我们下午还要开民主生活会,中午不能耽误太长时间。”

“一顿饭用不了多久。”

“不,我们有纪律,谢谢茹总。”

茹枫不好再劝,两拨人就此分别,姚璜的心里又松了口气。

“时间有限,经费也不宽裕,本子能尽快写出来最好。差不多就得,宾馆一天也挺多钱呢。”冯科长她们走远后,茹枫嘱咐姚璜。

“太糊弄也不好吧?”

“这个片子拍出来,别说院线了,视频网站都没有兴趣给播。只要大面儿上过得去,验收没问题,能向上头交代就齐活了。本质上和你们那些什么资助书、项目书一个道理,单位的钱有出口,领导脸上有光,第三方又能挣钱,仨好合一好的事儿,懂了吧!”

姚璜没言声儿。

“吃点东西?”茹枫问。

“不饿。”

“你老这样可不行啊,得冲冲喜。走吧!喝顿大酒去,必须得灌灌你丫的。”

“灌你大爷。”

“得,兄弟我今天豁出去了,这就给我大爷打电话!”

“孙子,你丫今天不打都不行。”

“你还别来劲,我大爷酒量可好着呢!”

“去你大爷的。”

斗了几句嘴,姚璜看到路边有个卖煎饼的小门脸,就告别了茹枫。

5

姚璜孤独地吃着煎饼往酒店走。正午时分,整个八里庄归于平静,少数在街上溜达的人们,都背着手或揣着兜。从这些人平和的眼神,以及老派的穿衣风格中,姚璜猜测出了他们的身份。姚璜觉得,这些本地居民在自己小的时候到处都是,如今却变得可遇不可求了。

回到酒店房间,姚璜洗了个澡,换上睡袍后便靠在床上对着电视节目发呆。他脑子里连半点关于剧本的思路都没有,倒是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明天和俞悦到生活区走访。也许对目前的姚璜而言,任何可以和女性相处的机会都会让他心里好受点。

换了十几个台,姚璜没找到一个好看的节目,不是装腔作势的都市剧,就是看不出什么年代的年代戏,或者尴尬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综艺节目。他最后锁定了一个标着《佳片重现》栏目的地方台,里面出其不意地播放着一部三十年前的热播剧《渴望》。

姚璜坐了起来,看着粗糙画质下毫不做作的表演,听着令人舒服的台词,渐渐沉了进去,不知不觉看了四五集。剧中,慧芳和深爱着自己的大成吐露了内心的真实想法,她备受煎熬地告诉大成自己选择了沪生,并乞求得到他的原谅。

“命,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当老实本分的大成得知一切都已无法挽回的时候,泄了气,靠在一棵大树上自言自语着。

看到这儿,姚璜的思绪和呼吸同时陷入了混乱,那天妻子和乐队鼓手拥抱时的情景就像烟火似的闪现出来,在他眼前忽明忽暗的。下一刻,姚璜萌生了一个更加混乱的念头,他从酒店册页中翻出了那张卡片,颤抖着双手拨通了。

彩铃响了几声,一个女人接了电话。她问姚璜什么事,语气中充满戒备。

“我捡到张小卡片,上面有你的电话。”姚璜说了自己的酒店地址。

“我已经不做了。”女人说。

“我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可以吗?”姚璜有点失望,但还想再试试。

女人支吾着,听起来有些为难。

“我可以按分钟付费,就像请律师那样!”姚璜马上补充道。

电话里传出了笑声,良久,女人说道:“等会儿,我就来。”

挂了电话,姚璜感到自己的心在脑门上怦怦直跳,但紧接着,他就像个闯了祸的孩子那样开始后悔、害怕。他认为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几个彪形大汉按在床上勒索,或是出现在打着马赛克的法制节目里。

大约十分钟之后,门响了。姚璜推开一道缝,在昏暗的过道中,他看到一个化着淡妆,穿灰色风衣的女人。

“您就是?”姚璜警惕地问。

“是我,我们刚刚通过电话。”

“我……”姚璜踌躇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能先进去吗?”

“哦,对不起!”姚璜连忙拉开门,一股颇具挑逗意味的廉价香水味趁机钻了进来。

在走廊的射灯下,姚璜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女人。她的年龄看起来有些大(姚璜认为她至少要比自己大上个三四岁),五官很精致,身材也十分高挑,一头卷曲的长发垂到腰间,透着一种简单直接的美,就像一座希腊风的雕塑。

“就你一個人吗?”姚璜不放心地问。

“你还想要几个?”女人笑了。

姚璜请她坐到里间的沙发上,倒了水,然后谨小慎微地搬了把椅子坐到她身旁。

“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姚璜还是有点不放心。

“我住的离这儿挺近。”女人说自己就住马路对面的那片老小区里。

姚璜问她是不是以前二厂的宿舍区,女人说好像是的。

“我以前就住那里!”姚璜兴奋地说,“明天还要去那儿办事呢!”

“真巧。”

沉默了一小会儿,姚璜问:“能知道一下你的名字吗?我是说真名。”

“我叫唐赛。”女人痛快地说,没有任何遮掩。姚璜看着她的脸,望着她那双如同邻家姐姐一样温情的眼睛,发现她很迷人。

“唐赛。真好听,像个女侠。”

“是吗?头一回听人这么说。”

姚璜踏实了不少,但还是有点不知所措。像在相亲一样,他对唐赛介绍起了自己,包括为什么来这儿,之前都做过些什么,何时离的婚,等等。

“我也不知道怎么,脑子一热就打通了你的电话,没想到你还真来了。对了,你吃饭了吗,饿不饿……”

“能不能先把钱付了?”唐赛突然打断姚璜。

“对不起,我把这事儿忘了。扫码可以吗?”

唐赛从皮包里拿出手机,亮二维码时,姚璜看到了一块布满裂痕的屏幕。唐赛说了个数,姚璜没有讨价还价,痛痛快快地付了钱。

接着唐赛站了起来,开始解大衣扣子。

“啊,你要干什么?” 姚璜一个劲儿地挠头,惴惴地说,“不用这样,我真的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这段时间有好多话不知道跟谁说……”

“别废话了。”唐赛脱掉大衣,里面穿着包身裙和丝袜。她小麦色的皮肤将手臂和腿上的肌肉衬托得修长紧实,整个身体像海岸线一样悠长、凹凸有致。

“你经常锻炼吗?”姚璜都快窒息了。

“最近一年开始的。年龄大了,就要练好身材嘛。”说着,唐赛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不行不行,还是算了。”姚璜紧贴着椅背,两只手乱摆。

“我又不吃你。”唐赛笑着说,“给你放首歌,轻松一下。”

唐赛笑着点了点手机,屋子里便响起了“粉红色的弗洛伊德”乐队的《时间》。

在冗长的,梦幻般的前奏里,唐赛点了支烟,在姚璜面前跳起了不太专业的椅子舞。甩头、扭腰,喷了姚璜一脸的烟……

“不好意思,你能停一下吗?”姚璜举着双手,思绪和呼吸再一次变得混乱,“停一下,暂停一下。对,起来吧……”

“怎么了,我是不是跳得不太好?”唐赛掐了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学没多长时间……”

“不,你跳得挺好。”姚璜叹了口气,“这是我前妻最喜欢的一首歌……”

“对不起!”唐赛赶紧拿过手机,按了暂停。

“没关系,不怪你。”

姚璜默默走向窗子,把窗帘拉开了一道缝:街上很热闹,一对情侣挎着彼此的胳膊走得很慢,女人手里拿着根糖葫芦;一辆货车因为找不到车位,停上了便道,有个气哼哼的大爷回头骂了司机一句;马路对面的羊蝎子火锅生意不错,窗子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水雾,总有路过的人往里望一望……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平常不过,姚璜想,即便这个世界上有不少人正在伤心。

“……咱们继续?”唐赛低声问,“我换首歌。”

姚璜拉上窗帘,转过脸说:“我不想要,真的。我真的只是想找人说说话,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对不起。要不,我退你一些钱。”

“不,不用。”姚璜从口袋里翻出了两百元现金递给唐赛,“你陪我待了这么会儿,我特开心。这钱你拿去,把手机屏幕修好。”

“你已经给过了,我不能再要了。”

“拿着吧,又不多。”姚璜把钱塞给唐赛,为她披上了大衣。

“你太好了。”

“还不够好。”

唐赛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她在门口望了望姚璜,眼神中带点不舍。姚璜看着她的眼睛,冲动之下,说了句:“我得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你要是明天没事的话,我去找你,咱们一块吃顿饭好吗?”

“好。”

“……那明天见?”

“明天见。”

唐赛走后,房间里安静极了。姚璜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一定会有不少男人因为唐赛的美而爱上她。可一旦他们知道她的身份,还会对她保持那份热情吗?他思考了一会儿,又反问自己,难道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

不过姚璜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要是真的发生了这种事儿,”他对自己说,“那我一定是疯了。”

6

第二天一早,姚璜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出了问题。从醒来后,他就感觉唐赛的影子一直在自己眼前飘,直到在酒店门口看见一身运动打扮,腰间挎着摄影包的俞悦,唐赛才从他眼前消失。

“辛苦你了,还背了相机。”姚璜说话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在俞悦面前露出什么破绽。

“科长说走访的时候留些影像资料。”

“给我吧,”姚璜指了指摄影包,“太沉了。”

“不沉。”

“咱俩就别客气了。我背着,随时想拍什么就拍点什么,怎么样?”

“好。”

俞悦依旧那么腼腆。姚璜背起摄影包,就像领着自己的妹妹去商店买好吃的那样,和她出发前往生活区。

一路上,俞悦没怎么言声儿。姚璜知道自己和她的年龄相差了几乎十岁,与其没话找话,不如保持现状。他们在沉默中路过了一家没开门的精酿酒吧,路过了三家不同风味的烧烤餐厅,路过了花里胡哨的床上用品商店以及标着“外贸原单”的服装店。一些本地居民刚从附近的市场回来,手里拎着蔬菜,大妈们穿得很艳,大爷们手里夹着烟。姚璜依稀记得十多年前这条街上有条深深的排水沟,沟边竖着围墙,墙后是机器轰鸣的厂房,家长从来不让孩子们到这里玩。

在达美乐比萨店前,他们上了过街天桥。站在高处,姚璜踮起脚,往曾经的生产区里眺望。

“这里面现在是北方集团的产业园。”看着姚璜费劲儿的样子,俞悦开口了。

“能参观一下吗?”姚璜问。外围的墙很高,他什么也没看到。

“能。”俞悦说今天下午四点半,有个关于老物件的展览会在创业园开幕。

姚璜感到十分惬意。俩人抓紧下了天桥,往西走了不到五十米,就拐进了生活区的主干道。粗粗一瞥,当姚璜发现这里比曾经更加脏乱无序,和全国其他地方的老旧小区差不多时,心中的那份惬意就像魔术师手中的鸽子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怎么了姚老师?”俞悦感觉到了姚璜的低落。

“没什么。”

尽管姚璜觉得糟透了,但他还是举起相机,像个穿越前线的战地记者似的对着眼前的景象拍个不停——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人下棋打牌的老人;一群身着印有“八东力量”的坎肩(通过俞悦的讲解,姚璜才明白“八东”其实是八里庄东里的简称),手拿垃圾夹和黑色塑料袋的老年志愿者;唯一没被拆除的,20世纪70年代的播音喇叭;贴着寻人启事和寻狗启事的变电箱,都悉数定格在了姚璜的镜头中。

这里浓浓的生活气息、怀旧气息以及耳畔回荡着的儿化音让姚璜重新振作了起来。

“刚刚那些志愿活动都是自发的吗?”姚璜好奇地问。

“也不完全是。参与者每人一盒鸡蛋,一箱牛奶。”俞悦说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乐了。

一上午,姚璜和俞悦快马加鞭地走访了三位老人,他们全都居住在生活区北侧的红砖楼里。如今姚璜才意识到,这些诞生于共和国初期的庭院式楼群并未受到苏联建筑的影响,而是保留着中国古典建筑风格,所以不似20世纪80年代盖起的“火柴盒”那样令人感到枯燥。他再次端起相机,给屋檐下的“口”字形通风口和探出来的云朵形梁头拍了好几张特写。

钻入黑乎乎的门洞,穿过堆满了杂物的楼道,摸着朱漆剥落的楼梯扶手,姚璜和俞悦先后敲开了三位老人的家门。在这些阴暗凌乱(边边角角都堆着超市、银行、理财机构赠送的雨伞、小推车、遮阳帽),甚至连一个坐下来的地方都没有的房间中,姚璜惊奇地发现,这些老人身上的氣质和生活区里的某种氛围高度呼应,散发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立场。他们家中的陈设也都相似,保留着不少从前的公配家具(铁管床,大立柜,带玻璃门的五斗橱),有的家里还铺着地板革。

在前京棉二厂工会主席许慧芬老人的家里,姚璜和俞悦受到了热情款待,俩人的嘴里被萨其马、开心果、山楂卷和砂糖橘塞得满满的。烫了一头漆黑小卷的许奶奶像评书演员似的底气浑厚,口齿清晰,她一上来就讲起了二厂曾经的辉煌历史——在一厂三厂全部停产的情况下,二厂是如何凭借工人们的顽强斗志进行人造棉大会战,并成功做到出口创汇,为国争光的。

“那时我还在团委工作,为了提高生产质量,天天组织年轻人技术练兵。除了纺纱科、织布科,外务科室也要参与。修机科、基建科,你哪怕就是个瓦工,也得给我砌堵墙!”许奶奶说到昂扬处,像革命宣传画中的人物,挥起了手。

“当年我们实行两班三运转制。说白了,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干活,比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辛苦多少倍。”许奶奶越说眼睛睁得越大,“不过有一点——没你们现在这么大压力。房子是厂子分的,看病也不花钱,生了孩子就放在哺乳室。孩子大了,幼儿园也在生活区,你只管一心一意搞生产……”

在老人叙述的过程中,虽然俞悦在一旁用相机录像,姚璜还是做了笔记,且时不时打断,追问细节。

他突然想,如果唐赛能够看到自己认真工作,投入的样子,会不会爱上自己呢?

九十一岁高龄的李孝琮老人是他们走访的第二位老干部。李爷爷年轻时先后担任过京棉二厂、保定化纤厂以及石家庄维尼纶厂的采购科科长,退休前又调回了京棉二厂。李爷爷一生走南闯北,足迹几乎遍布全国。采访开始前,还没等姚璜打开记事本,俞悦按下录影键,李爷爷便像个失控的半导体一样,几乎将自己的一生都倒了出来:童年逃难时和父母失散,几次差点丧命;参加工作后外派开山屯,吃不饱穿不暖,夜里就睡硬纸板……除了这些,李爷爷还为姚璜展示了当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后获得的奖品:一块纺绸布料。

“当时发了一匹,大部分都做了衬衫,就剩下一块,一直没舍得用。”

“您还记得当年您一共采购过多少物资吗?”

“单说20世纪50年代初期吧,建厂物资和生产物资加起来少说也有上千万。”

“上千万?”姚璜听完之后觉得不可思议,玩笑着说,“那他们就没给您些回扣?”

“那会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老人像个孩子一样大笑着,“都是革命工作,为人民服务嘛!”

7

上午的走访结束后,姚璜的脑袋像开了锅,他实在没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消化掉这些海量信息。他们采访的第三位老人说话虽然慢条斯理,却也是一副倾肠倒肚的架势。老人年轻时是厂里的技术员,连说带比画,一心想让文科生姚璜搞懂接线工序。他老伴儿也在一旁帮忙解释,听到最后,姚璜的脑子比线路板上的电线还乱。临别之际,老人从柜子里摸索出了几样东西——正面印着大红美术字“奖”,背面刻着“京棉二厂革委会”字样的搪瓷茶缸,还有几张旧得已经看不出字迹的澡票、饭票,送给了姚璜。

“你们留好了,可以当拍摄道具。”老人嘱托姚璜。

“您放心,我们一定保存好。”姚璜握了握老人干巴巴的手。

中午的气温很高,生活区里空空荡荡的,阳光穿过树影散落,无人修剪的枝干在热风中摇摇欲坠。姚璜和俞悦在街面上溜达,他们在老人们的家中吃了太多零食,一点也不饿,只是有点疲惫。

姚璜去街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北冰洋汽水。小卖部的山墙上镶嵌着一幅线条粗硬,有些粗制滥造的巨型浮雕。画面中,十几个头戴白帽的纺织女工手挽手一字排开,站在工厂的大门前。姚璜和俞悦站在浮雕前面,一边喝着饮料,一边静静地看着群像中的人物。

“还有需要走访的吗?”姚璜问俞悦。

“没有了。待会儿我要先去展览现场,为下午的活动做准备。”

“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姚老师。”

“明天可不可以走访一下当年的下岗职工?”

“您可以自己走访,但最好别往剧本里写……”俞悦尴尬地笑了笑,“不过您可以写进小说里。”

姚璜识趣地说了声好,接着问:“你喜欢看谁的小说?”

“我从来不看小说。” 俞悦红着脸笑了。她说其实自己不喜欢文学,当初念文学系纯粹因为高考分数。

“这样啊……”姚璜没再往下聊。

“姚老师,您的鞋在哪买的?”俞悦突然问。

“英国,曼彻斯特。”

“真好看。”

“不过这是很多年前的款式,现在估计买不到了。”

“我一直想送男朋友一双这样的鞋,他快过生日了。”

“噢!”姚璜有些羡慕地说,“你们感情真好……打算结婚吗?”

一层红晕在俞悦洁白的脸上时隐时现。“我也不知道……可能吧。他比我大,家里一直在催,但我不想这么早就结婚。我害怕一结婚就得生孩子,然后就要照顾孩子,然后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不过我觉得人要是不结婚,没有孩子,也很可怕……”

截至目前,这是俞悦和姚璜说过最长的句子了。姚璜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孩是如此的单纯可爱,如果自己比现在年轻十岁,说不定会爱上她。

“您结婚了吗?”俞悦问。

姚璜支吾了一下,说:“我离婚了。”

“对不起,姚老师!”

“没关系,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姚老师,结婚是不是特别可怕?”

“也不是。”姚璜笑笑,“是我自己弄砸了,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弄砸……”

话没说完,俞悦的手机就响起了说唱音乐,她接起电话,“嗯嗯啊啊”了一阵,对姚璜说:“对不起姚老师,科长叫我,我得先去布展了。”

“这就走了?”

“嗯,相机留给您,您自己转转吧。”俞悦快速喝光了剩下的汽水。

“好吧,那一会儿见?”

“一会儿见!”

8

姚璜看了看时间,距离下午的展览还有好一会儿,心里那个念头又跳了出来——他想见唐赛。同时也想去找找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考虑再三,为了不至于太唐突,他先给唐赛发了个信息,告诉她自己正在生活区办事儿,想稍后去找她,不知道可不可以。

姚璜重新回到了街上,他把大衣系在腰间,又撸起袖子,假模假式的像个记者在暗访,引得一些吃完了午饭,站在路边闲聊的人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他们一边谈论着国际局势,小道消息,一边用尊敬而戒备的眼神看着他。有位身穿跨栏背心,满身腱子肉,正在健身器材上锻炼的大叔上前主动跟姚璜搭讪,用嘴里含着热茄子似的声音问他是不是记者。

姚璜既没肯定也没否定,用微笑含糊了过去。他端起相机为大叔拍了照片,开朗的大叔一点不怯场,攒着劲给姚璜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

“您的身体可真够棒的!”姚璜在镜头后称赞。

“棒不棒的,也都老么咔哧眼了!记者同志,”光头大叔伸出手,把镜头移向了周遭,“您再拍拍楼房、大街。看看,都什么样儿了,还不拆,就一个劲儿这么拖着。”

“我小时候在这儿住过,”姚璜说,“那时候这儿挺好的。”

“你小时候已经不行了。”大叔摇着光头,“我们小时候,也就使馆区能和这儿比。”

从大叔唾沫星子乱飞的口中,姚璜得知,建厂初期不仅国家领导人视察过这里,这儿也曾是外宾参观点。当年美国企业家访华团来参观时,临街的家家户户都开着窗户,当访华团路过窗根底下,指挥一声令下,大伙儿便热火朝天地开始吹拉弹唱。

“我还见过那些外国人呢。”大叔说,“他们给我拍照,我们还握了手。”

“您和他们说话了吗?”姚璜觉得有意思极了。

“没!又听不懂!“

姚璜笑着说:“您对八里庄的感情一定很深吧。”

“那是。不过感情再深也当不了饭吃,当不了房住啊!”

接下来,大叔对姚璜介绍了自己。他说自己快六十了,就在附近做些小生意,收入也不稳定。如今儿子大了,没有地方结婚,希望这里可以尽快拆迁,换了新房子,好给儿子结婚。

“一厂三厂都拆了,二厂就这么耗着……”

其实姚璜在当年父亲变卖老房时就有耳闻,当年,一厂三厂以風卷残云之势首先完成了拆迁。那会儿房子一天一个价儿,二厂看到这态势后,决定将项目先拖一拖,以防地皮被贱卖。可后来地价越来越贵,对于这么一大片区域,已经没有哪个开发商能够轻易拿下了。而生活在二厂的居民当中,像光头大叔这样想靠拆迁改变生活的又大有人在,最终导致厂子以及开发商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一直拖到今天。

“小伙子,你给曝曝光。你们记者不专门干这个吗?要是报道有效果,大叔请你吃饭!”

不知不觉中,一些居民已经围拢了过来,大家把姚璜当成了知心人,纷纷对他反映起住在这里的种种不便。有位大妈甚至掏出手机,一边给姚璜看自家下水道堵塞时往上冒排泄物的照片,一边忙不迭地抱怨:“管子全都老化了,再没人管就变臭水沟了!”

现在,姚璜十分后悔没有及时亮明身份。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辜负别人的希望,哪怕萍水相逢。

“好的,我会想办法帮忙的。”姚璜意识到自己得赶紧离开这儿了。

在得知姚璜要去的地方后,大叔大妈们殷勤地为他指了路,让他沿着面前这条街一直走,在第二个路口“拐弯再拐弯”。看着那一根根手指的方向,姚璜迫切得就像要去见一个久未谋面的情人。他告别了大叔大妈们,快马加鞭,两分钟之后,他回到了自己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9

儿时,姚璜住在由几栋预制板楼围成的向阳院里。院子里有草地,假山,茂密的松树、柏树和柿子树,靠近北边还有一片灌木丛。傍晚,各家的孩子从单元门里接二连三地窜出来,在大院儿里追逐、游戏,直到院子中间的四球华灯像明月那样亮起来。

如今,姚璜眼里的楼体斑斑驳驳,从前有假山、草地和树丛的地方全都停满了小轿车,院子中央的四球华灯也少了三个球(仅剩下的一个球姚璜认为也亮不起来了)。看着这一切,姚璜深深地意识到,有关自己童年的一切美好只能永远停留在回忆里,连一丁点可以追溯的东西都没了。姚璜沮丧得要命,简直一分钟都不想多待,直到他点开手机,看到唐赛发来的地址,以及“来吧”两个字之后,心情才稍微好转一点。

躲着满地的狗屎,姚璜虚一脚实一脚地离开了院子,在交错的楼宇间绕了几个圈,差点就迷失了方位。

如果没有导航里那位女士的帮忙,他或许找不到唐赛家的楼门。唐赛家的楼道里,印满了五颜六色的下水道疏通广告,像极了一幅现代派画作。姚璜一路看过去,突然,墙上贴着的一张停电通知引起了他的注意。童年时期,姚璜的家里经常遭遇停电,他喜欢这种神秘且有趣的时刻,这意味着自己可以在黑暗中玩火柴,或者变手影儿什么的。长大后,姚璜还经常童心未泯地期盼着停电,可惜始终没机会。

对着那张停电通知单发了会儿呆,姚璜拿起相机给墙壁拍了张照片,之后沿着被狗啃了似的楼梯找到了唐赛的家门。

“唐赛?”姚璜敲了敲门。

“门没锁,进来吧!”

推开门,一股果子成熟的味道扑面而来,姚璜不由得恍惚了一下。二十多年前,姚璜经常来这里,那时,一对说湖南话的老夫妇住在这儿。那时的邻里关系很近,年幼的姚璜肉嘟嘟的,招人喜欢,经常被老人叫到家里吃吃喝喝,临走还不忘给他带上点零食。

“我刚起,屋里有点乱。”姚璜进到客厅,发现唐赛正在收拾屋子。她看了一眼姚璜,漫不经心地说:“先坐吧。”

姚璜讪讪地坐在了沙发上。屋里的气味让他头晕目眩,一些中看不中用的简易家具上摆满了枯萎的花、衣物、毛绒玩具和七零八碎的杂物。阳台养着许多绿萝和多肉植物,花花绿绿的至少有十多盆。

“真不错,像个花园。”姚璜说。

“看见它们心情会好。”

“就你一个人住吗?”

“就我一个人。”

“那挺好。”

“不好意思,稍微挪一下。”唐赛从姚璜身后的沙发缝里掏出了一个猫耳朵发箍,晃了晃,说,“直播道具。”

“什么直播?”

唐赛暂停了手里的活儿,和姚璜交谈了一小会儿。据唐赛自己说,她目前在一个名为“小棉袄”的擦边直播平台上做主播,几乎每天都会从深夜播到凌晨。在这之前她一直做着在夜总会陪酒的行当,直到最近一年,她发现靠直播刷礼物就能赚钱,于是专心做起这行。姚璜问她酒店里那张小卡片是怎么回事,唐赛说她也没想到姚璜会在酒店册页里发现它,估计是夜总会的某个客人随手放在里面的。

姚璜听着,觉得自己的心皱巴巴的,缩成了一粒葡萄干。

“我去收拾一下,换件衣服,你可以看会儿电视。”唐赛把遥控器递给姚璜,转身进了卧室。

姚璜做了个深呼吸,打开电视,找到了 《佳片重现》栏目。

画面中,沪生和竹心在一间简陋的卧室里谈心,在得知沪生早就爱上了慧芳后,竹心一个劲儿地埋怨他。

“竹心,我敢发誓我以前真的爱过你。”沪生说。

“你可以见一个爱一个,可我做不到!对我来说,真正的爱情只能有一次,你懂吗?”

竹心坐在床上哭了。留声机上的唱片一圈圈地转,沪生起身走到竹心身边,表示自己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看到这儿,唐赛从卧室走了出来,她梳了个高高的马尾辫,画了眉毛,涂了唇彩,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插肩格子衬衫,下身穿着打底裤。

姚璜觉得唐赛比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还要美。

“这电视剧可有年头了。”唐赛坐到姚璜身边,“我偶尔也看。”

“你真美。”姚璜看着她,把重音放在了“真”上。

“你昨天晚上说了好几回。”

“说一百次也没用,没有什么可以形容你的美。”

“哟,真不愧是作家。”唐赛心满意足地笑,“夸人都这么好听!”

她坐下和姚璜一起看,但姚璜的心思早就不在剧情上了,他转过头看着唐赛说:“今晚别直播了,可以吗?我想让你陪陪我。”

“你不会是想让我给你现场直播吧!”唐赛哈哈地笑。尽管姚璜知道这是个玩笑,心中还是一阵紧张。

他磕磕巴巴地說:“不是,我是想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姚璜对她说起了产业园里的展览,但唐赛说自己对这种事儿从来就不感兴趣,俗人一个。

“瞎看呗。如果你觉得耽误了你的时间,我付钱,多少都行。”姚璜说。

“你这人可真逗!我不去。”唐赛的脸瞬间拉得老长,“别以为付点钱就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了。”

“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姚璜“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就是很想和你待会儿。我一个人在这儿挺没意思的,行吗?”

“你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是啊!我也在想,我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对了,你到底多大了?”

“可能有八岁了吧!”

唐赛笑出了声,说:“好,我答应跟你去。不过别再说什么钱的事儿了,除非我主动跟你提。”

“真跟我去?”

“真的。”

10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有些聚在街面上闲聊的八里庄居民注意到姚璜和唐赛走出了生活区,个别人还因为他们出众的长相多看了两眼。姚璜身处在一种奇异的乐观之中,眉飞色舞地对唐赛说着有关自己童年在八里庄的种种回忆和特殊事件,用诙谐新奇的方式把唐赛逗得时不时笑上一阵儿。

进入昔日工厂的大门,姚璜一眼就看见了那座带有古典气息的三段式办公楼,看到了屋顶上覆盖着的绿色琉璃瓦片,看到了房檐上的神兽,看到了屋檐下方的装饰性“工”字梁。

“太美了!”姚璜感叹,“我小的时候总路过这片地方,可从来没这么近距离地瞧过。”

“是吗?”听他这么说,唐赛也好奇地抬起头看了看。

办公楼前的广场中央搭建起了舞台,背景板上写着“一平米流动博物馆开馆仪式”,舞台四周是一排十几间的白色小房子。此时,冯科长正拿着话筒和几页A4纸跟主持人对流程,俞悦也在一旁忙前忙后。

“您来了,姚老师。” 俞悦发现了他们,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

“又见面了。”姚璜对俞悦道了声辛苦,然后把唐赛介绍给了她,说唐赛是自己的朋友。两位漂亮的女士相互礼貌地微笑了一下。

“您的衬衫真好看。”俞悦对唐赛说。

“喜欢吗?我可以发你网购链接。”

“不用了,谢谢。”

“这栋大楼竟然没拆?”姚璜问俞悦。

“北纺集团对它进行了翻修,用来办公。”俞悦说。

“今天集团领导也来参加活动吗?我想和他们聊一聊。”

俞悦说今天集团一个人都没来,如果姚璜想见领导,她可以试着帮他联系。

“好吧,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俞悦有些面露难色,“姚老师,科长有个请求,她希望一会儿您能够上台讲两句,可以吗?”

“可我能讲些什么呢?”

“随便,跟八里庄有关系的就行。或者关于电影的构想,走访感受之类的,两三分钟就行。”

尽管姚璜从来没有在公共场合发表过演讲,可是一想到待会儿唐赛会坐在台下观看自己侃侃而谈的样子,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您在文化馆馆长后面讲,到时我会给您手势的。”正说着,俞悦被一位工作人员招呼走了,临走前她嘱咐姚璜:“您先参观参观,开幕式四点半正式开始,您和唐赛姐姐坐在前排就行……”

“姑娘不错,”俞悦离开后,唐赛说,“挺适合你的。”

“别逗了,人家还小呢。”

“你也不老呀!”唐赛打趣他说。

两个人在广场里四处转悠,靠近那些白色小房间时他们才发现,那里其实是一座座简易展馆,里面摆满了以前的生活用品:弹簧沙发、老式台灯、三屉桌、海鸥相机、脸盆架、贴花镜子、铝锅、藤编躺椅……这些老物件被三三两两地组合,构成了不同的生活场景。身材出众的唐赛新奇地看看这个,碰碰那个,就像为这些展品特意请来的模特。姚璜拿起相机,在为她按下快门的同时,他想,这些物品短短几十年就进了博物馆,难道自己也快进博物馆了?

在一间面积稍大的展馆里,有位身材高大,举止得体,发型和爱因斯坦高度相似的中年男人正在为几个记者讲解一台锈迹斑斑,造型笨重的纺织机器。从记者的称呼中,姚璜得知了他的身份——此次展览的策划人,朝阳区文化馆徐馆长。姚璜回想起童年时,他常常乘坐115路无轨电车去朝阳区文化馆看电影,散场后,家人还会带他去文化馆边上的麦当劳餐厅吃汉堡和薯条。

此时的徐馆长告诉记者们,眼前的机器叫络筒机。络筒是前纺车间的一道重要工序,机器会将容量较少的纱管连成大纱筒,为下一道纺纱工序做准备。眼前的这台机器产自二战后的民主德国,是当时整套前纺设备中的重要一员,新中国成立前它就已经被进口到国内,由于局势动荡,直到二厂竣工后才得以安置在车间。厂子停产改制后,这台机器又被卖到了外地的某个小作坊继续服役,直到两年前,徐馆长在一次外出时无意中发现了它,当即買回来捐给了北纺集团。

在仪式即将开始,记者散去之际,姚璜上前一步和馆长打了招呼,说了自己的身份和来这的目的。

“小姚你好,这件事我也听说了,是件好事。没想到你还是个纯文学作家,在我们年轻的时候,你的职业是很多人的梦想啊!”徐馆长表现得非常热情,“不过,或许现在的人们很少有这种梦想了,哈哈!”

“您说得没错,现在好像最没出息的人才会想当作家。”姚璜有些自嘲地回答。

徐馆长声如洪钟地大笑了几声:“你很幽默,女孩子跟你在一起不会无聊。”

徐馆长的话让姚璜既尴尬又鼓舞,他迅速瞥了眼唐赛,发现她只是抿嘴一笑。

“这些老物件都是您搜集的吗?”姚璜问。

“是的,费了不少力气。大多数是从全国各地的废品收购站里抢救回来的,包括这台机器。”

“太不可思议了。”姚璜点了点头,“我在走访过程中,发现很多老职工家里的陈设和眼前展馆里的几乎一模一样,他们仍然保持着一种朴素的生活方式,让我感到非常亲切。”

“你能这样想很好。”徐馆长说,“其实在这之前,我们接待过一批西方学者,他们也像你一样在生活区做了调研。但让人气愤的是,当他们看到聚在一起下棋的老人,坐在街上闲聊的妇女,穿裤衩背心乘凉的男人之后,发出了奇怪的感慨。”

“什么奇怪的感慨?”

“他们说:‘公共空间在这里发挥出了全部作用。’”徐馆长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叫什么话?这分明是一种讽刺。他们实际上想说我们有多么不文明,多么落后,我们之所以生活得这么放松完全是因为迫不得已。”徐馆长真诚地看着姚璜说:“希望你的剧本可以用平视的目光去讲述这里的一切。”

“我会的。这些天我接触了不少老职工和老居民,他们的经历和故事让我觉得很特别。从他们身上我感受到了某种氛围,我觉得今天的展览与这种氛围非常契合。”

“接着说。”

“我很喜欢逛博物馆,喜欢欣赏那些艺术品和工艺品,但这些最有价值的文明成果无一例外都是天才的创造,曾经享用、欣赏过他们的人也都非富即贵,见不到一点普通人的影子。”姚璜顿了顿,“所以,可不可以这么认为,您策划的这次展览是在表达一种民众立场呢?”

“很高兴这个展览可以对你有这种启发!”徐馆长点了点头,他有些文绉绉地接着说,“ ‘这世界上是否有一种生活是高贵的,有一种生活是卑贱的?’有些事情虽然看似泾渭分明,但源头却是同一的,孤立地去审视其中之一是没有意义的。”

“可单纯就展览而言,我有种说不出的感受。首先我十分佩服您的搜集工作,其次,这些展品——虽然我不是一个愿意怀旧的人——使我感到遗憾和不平。为什么经典总被人津津乐道,放在博物馆里或印在书里,而属于普罗大众的却在不断更迭、消失呢?”

“不,任何东西都会走向消亡,只是所需要的时间不同。我听说太阳只会再燃烧60亿年,如果你觉得60亿年太远,那么设想几百万年以后,人类创造的一切都会自然分解。我想,这就是问题的重点所在——面对文化的更替,我们不应该患得患失,而是要以心平气和的态度来面对。”徐馆长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玄乎了,“对不起,我说得太远了。瞧瞧,把姑娘都说糊涂了!”

唐赛懵懂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姚璜觉得此时的她美极了。

“对了,徐馆长,我有东西送给您!”姚璜把上午走访时老人送给他的礼物交给了徐馆长,“我认为这里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太好了,非常感谢你!”徐馆长走到临近的小房间,把老物件摆放到了恰当的位置,“你瞧,我们的展品更丰富了!”

仪式即将开始,姚璜和唐赛坐到了前排靠边的位置,紧挨着冯科长。冯科长热情不减,盛赞了唐赛的身材和相貌。她说自己又找了些有关八里庄的资料,明天一早让俞悦给姚璜送过去。

“今天书记也来了,不过他可能没时间和你讨论剧本的事儿,待会儿讲完话得立刻回机关开会。”冯科长指了指中间的座位。

这时,主持人上台简单讲了几句,接着一群身穿白围裙,戴白帽的大妈们昂头挺胸走上了舞台。作为开场节目,她们在音乐声中跳起了六十年前纺织厂自创的一支名为《纺织巧姑娘》的集体舞。接着是领导与嘉宾发言。轮到姚璜上台时,他一紧张,把准备好的演讲词全忘了,就像军训时被迫演节目一样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所幸刚才在展厅,姚璜发现了一本名为“职工诗歌大赛精选”的小册子,当时他拍下了其中的一首诗。姚璜灵感一现,掏出手机,不慌不忙地点开相册,以那首诗作为结束:

纱锭不停转,

时间总在向前,

姑娘们在机台中巡回,

走过了遥遥万里,

她们用一双双巧手,

织出了广袤苍穹上的星辰

织出了辽阔大地上的山河

织出了人民心头上的希望

……

11

姚璜念完诗,四周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掌声。下台时,他瞥见唐赛用一种爱慕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那一刻他幸福极了。两个人在台下又坐了一会儿,看了几个社区文艺团体表演的节目(其中就有昨天姚璜在文化中心看到的那些排练),便和冯科长及俞悦道了别。

从产业园一出来,姚璜的心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轻松与期待,他脸上浮着微笑,走路时故意和唐赛靠得很近。

“你可真厉害。”唐赛有些崇拜地说。

“是吗,你觉得我哪厉害?”

“你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唐赛想了想,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吗?”

在焦糖色的晚霞之中,唐赛带着姚璜上了天桥。视野尽头,姚璜看到那颗色彩混沌的太阳正从薄雾中坠落,它把远方的写字楼群衬托成一个个发着幽光的剪影,在整个褪去颜色的天幕下显得诡谲、悲壮。唐赛走到栏杆前,把两只手搭在上面,久久地注视着前方。她周身披满了晚霞,像一朵盛开的野玫瑰。

“刚来北京的时候,看到这个景儿,我就告诉自己,我这辈子也不會离开这儿。”唐赛说,“但现在不同了,我打算回老家。”

姚璜有些吃惊地问:“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

随着话音,唐赛转身走向前方。

傍晚的生活区像间采光不足的半地下公寓,霞光几乎全被茂密的参天大树吞没了,那些苍老的楼群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远处,几只不知从哪接来的灯泡,挂在高处微弱地亮着,几个上了岁数的居民借着微光打牌下棋,叫喊声不绝于耳,远近的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厮杀时的兴奋。

唐赛轻轻拉了下姚璜的胳膊,带他从主干道拐进了一条黑咕隆咚,两边排列着低矮民居的小径。透过一扇扇挂满灰尘的窗子,姚璜有意无意地窥视着人们的生活——围着折叠桌吃饭的家庭;对着电视发呆的孤零零的老人;躺在床上,跷着二郎腿,摆弄手机的年轻人。这些人的家中大多凌乱不堪,老式板材家具占据了多数空间,个别窗子上还挂着几十年前极为流行的印着竹子图案的蓝色布帘。

“小心点脚底下。”唐赛提醒。这时姚璜才发现他们已经进了家烟熏火燎的烤串店。

小店的卫生情况不容乐观,满地的油污、喝空的啤酒瓶,让姚璜一时不知道该迈哪条腿。天花板和墙面陈旧发黄,露砖的地方用旧报纸遮盖着。正是饭点,店里坐了不少食客,以打扮时髦的年轻人居多,姚璜甚至还看见了几个老外。唐赛引着他穿过烟雾走到尽头,俩人面对面坐到了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前。

“这儿快塌了。”姚璜笑着说。

“没准一会儿就得塌。”唐赛说着,解开发圈,蓬松的发丝如云般慢慢坠落。姚璜的心“扑通”,猛跳了一下。

“现在好多地方都不许炭烤,这儿没人管。”唐赛用手叩了叩桌子,“没菜单,你就听我安排吧。”

唐赛招呼服务员点菜时,姚璜感到自己的心已经跳到了舌头上。他给自己打气,决定今晚必须找个合适的时机吻她。

不一会儿,服务员把凉菜和啤酒陆续端上桌。他们碰了杯,边吃边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譬如天气不好,网购产品质量差,健身房老让买课之类。多数时间都是唐赛在说,姚璜静静地听着。

“串烤得怎么样?”唐赛问。

“還行。”姚璜说。

“还行?我要是离开这儿,唯一挂念的就是这家烤串。”

“你真的打算走?没开玩笑?”姚璜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嗨,其实我也没想好。但北京对我来说太大了,一个人在这儿生活总觉得少点什么。”

“干吗不找个人一起生活?”

“我这样儿的,”唐赛阴阳怪气地说,“谁愿意跟我一块生活呀?”

“我愿意。”

“拉倒吧,你可别逗我了!”

“我说真的。”姚璜的脸很烫,声音也哆哆嗦嗦的,“唐赛,我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吧。”

唐赛的笑容像烟花一样散了开来,把小店映得光芒四射。可下一秒她就收住了,因为姚璜一脸认真的样子让她觉得这似乎不是个玩笑。

“你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 唐赛死死地盯着姚璜。

姚璜什么都没说,也死死地盯着她。

“你疯了。”唐赛把手里的签子一扔,停顿了几秒钟,“不过,你不是第一个爱上我的客人。”

听见“客人”二字,姚璜懊丧地垂下头。他突然有种感觉,想变成一个孩子,那样的话,他就能当众大哭一场了。

“这种事对我来说很正常,但对你不正常。”唐赛推心置腹地说,“再说,咱们俩不合适,真的,你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而我……”

“我们都靠出卖自己活着,只是方式不同。”

姚璜话音刚落,小店突然停电了。人们的低语在混沌中像鞭炮一样刺耳,炭火和烧烤的味道也愈发浓重。直到服务员拿出蜡烛,往每个桌子上都放了两支,姚璜才发现唐赛的眼神里充满了凝重。

“答应我,和我在一起。”姚璜直截了当地说。

“你别犯傻。”

“我已经傻了。”

“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就不这么想了。”

“不,如果就这么结束了,我不会原谅自己。”

“为什么?”

冗长的沉默过后,姚璜对着面前摇曳的烛火说:“你让我想起了曾经做过的一些梦。”

昏暗的烛光中,唐赛白嫩的面颊似乎透出些红晕,她立马将脸扭向了别处。

姚璜也扭过了头。他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发现影子也正看着他。

12

临近中午,姚璜睡醒,嘴里发干,胃也有点不舒服。手机“叮叮当当”进来串消息,是茹枫。他想知道剧本进展到哪了,还和姚璜逗了逗闷子,问他和俞悦有没有进展。姚璜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盯着天花板,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很难完成剧本。

昨晚在烤串店,任凭姚璜再怎么表白,唐赛始终没有松口。之后,她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姚璜独自喝光了桌上的酒,他觉得,唐赛似乎在用一种婉转的方式拒绝自己。

姚璜刚敷衍完茹枫,就听见门响了。他喊了声稍等,慌慌张张地下床,穿着拖鞋,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跑去开门。看到俞悦苦着脸站在门口,他有点吃惊。

“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姚璜紧了紧睡袍,请她进屋,“我还没洗脸呢,真不好意思。”

“赖我,没提前跟您说要来。”俞悦低着头,红着眼圈,从单肩包里掏出了一本《朝阳区志》和几张写着 “八里庄风采”的小折页交给了姚璜。

“怎么了?没事吧。”姚璜接过材料问。

“没事。”俞悦拖着哭腔。

“到底怎么了?”

“真的没事。”俞悦咬着嘴唇。

姚璜又问了两遍,俞悦终于憋不住了:“我男朋友要和我分手。”

“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我记得你还说要给他买礼物。”

“昨天晚上我们见面,没说几句话,他又谈起结婚的事,非要现在就结,我不同意。我们吵得很厉害,气得我把手机都摔了。”

说完,俞悦哭了。她哭得挺凶,泪水好像不是眼睛里流出来,而是从花洒里喷出来的,把整个房间都弄得湿漉漉的。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姚璜拿着抽纸盒,一边给她递纸巾,一边安慰她。

“姚老师,我是不是应该和他分手?”哭了一会儿,俞悦问。

“别赌气,这说明他很爱你,希望早点和你生活在一起。你要和他好好聊聊,懂吗?”

“我再也不想见他了,也不想再谈恋爱了。”

“别这么说,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就是爱情。”

俞悦似乎听进去了。想了一会儿,她又问:“姚老师,您还打算再结婚吗?”

“我……肯定结。”

“那个叫唐赛的姐姐就是您女朋友吧。”

“算不上,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我觉得你们挺合适的。”

“不合适,我这么黑,她那么白,我们两个结婚,还不生出一头斑马?”

俞悦乐了,笑容绽放在她满是泪水的脸上。姚璜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说:“听我说,现在去洗把脸,晚点再理你男朋友,即便他主动找你。你们两个都冷静一下,然后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趁俞悦洗脸的工夫,姚璜打开窗户抽了支烟,喝了口水,心里平静了很多。他觉得如果一个人想迅速摆脱伤心,那么最好遇到一个和他同样伤心,或比他更加伤心的人。

“你看,多漂亮的女孩儿,他要是跟你分手准得后悔。”看着俞悦补好妆,从卫生间出来,姚璜开玩笑地说。

“谢谢您,姚老师。”俞悦整了整衣服,“ 北纺的领导说今天有空,您可以午饭后去找他,我已经联系好了。希望您能尽快把剧本写出来,我们都很期待。”

“好,我会的。”虽然目前姚璜只想一个人静静,但为了不辜负俞悦的一番好意,他还是答应了。

13

送走俞悦,姚璜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他换了松快的衬衫和裤子,又把昨天为唐赛拍的照片传到了手机里,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发给她,当成一种了断。

忍着一阵轻微的胃痛,姚璜来到酒店旁边的万科商业广场,进了一间西域美食餐厅。二十多年前,土里土气的八里庄居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商业广场,附近最热闹、最现代化的地方要数广场的前身——伊藤洋华堂超市。那时人们还习惯到商场柜台买东西,综合性的自选超市无疑是个新鲜事物。儿时,姚璜在那里品尝过寿司、纳豆、铜锣烧、日式刨冰,还买过任天堂游戏机、高达模型和一双儿童木屐。

在挂满风景画,飘满了烧烤香味的餐厅里,戴头巾的姑娘热情地招呼了姚璜。姚璜点了碗拉面,等餐的时候,他看着墙上风景画中一首鲁拜的诗,陷入了沉思:

人的躯体就像酒杯 ,

酒是其中的灵魂,

再美的灯笼如果没有蜡烛,

也如同虚幻。

姚璜觉得这首诗很美,他把这几行字输到手机里,连同昨天为唐赛拍的照片一并发给了她,末尾加了句“很高兴认识你,祝未来一切都好”。

姚璜没收到任何回复。他做了个深呼吸,打消掉所有幻想,几口吃掉面,结账离开餐厅,直奔创意产业园。

在一间陈设简单却十分敞亮的办公室里,姚璜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矮小的男人正坐在一张巨大的班台前对着文件写写画画。

“您好,是赵总吧?”

“你是……”

“我是俞悦介绍来的。”姚璜说。

“哦,我知道。来,坐吧。”赵总欠了欠身子,请他坐到自己对面,“电影的事儿我听说了,之前街道也找过我们,还让我们出点赞助,不过很遗憾,我们帮不上什么忙。”赵总一副开门见山的样子。说完,他从身后的书柜里抽了本《建厂50周年纪念册》,像应付差事似的递给姚璜,说:“这个你拿着吧。”

姚璜接过册子翻了两下,里面尽是些关于企业的辉煌历史,有价值的信息很少。小册子的排版制作也很糙,大概率是在路边那种打字复印店做的,只有几张生活区的老照片让姚璜多看了几眼。合上册页,姚璜望向窗外——坐北朝南的办公室将生产区一览无余——无数焕然一新的锯齿形白色厂房平行排列,在视野尽头形成一线;几座后现代气息十足的雕塑点缀着边边角角,和四周环境结合得很和谐;沿厂房外围栽种的海棠,削弱了厂区冷峻的工业气息……

“这一片是老厂房改造的创意产业园。”赵总介绍,“里面入住了不少文化公司和影视公司。”

“很漂亮。”姚璜夸赞。

“当然,这是我们特意请日本的设计师隈研吾先生设计的。”

“您最近去过生活区吗?”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后,姚璜忽然转向了赵总,“那里的居住环境不太好,不知道目前有没有拆迁或改造的计划。”

“电影要拍这些吗?”听姚璜这么问,赵总脸上挂起了例行公事的笑容,“这件事我没法答复你,这不是一个人或是某一部门说了算的。”

“可居民们确实有不少困难。”

“这些问题我们已经反映给相关部门了。”

“旧房如果不进行拆除重建,很难解决根本问题。”

“这些问题我们当然也考虑过,但事情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的。”

“是不是也可以请隈研吾先生来出出主意呢?”

赵总公式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思考了片刻,他说:“说句实话,姚作家,还有两个月我就要退休了,有些事不好再過问。尤其像一些长期遗留问题,总会引出千头万绪,这次没能参与电影的制作,也是出于这个考虑。不过我相信,有朝一日隈研吾先生会来给生活区出主意的。”

“我开玩笑的。”

“没事,我懂。”赵总从抽屉里摸出两张票,顺手递给姚璜,“女朋友有吧?这是工会发的游船票,就在红领巾公园,离这儿不远,带女朋友去玩玩。”

“我知道,我小时候去过。”

“那儿现在改造得不错,晚上到处都是灯光,可以划夜船。”赵总起身送客,“回去请把剧本写好,让人们都知道八里庄的故事。”

“好吧,那就谢谢您了。”

赵总从班台后边移步出来,拍拍姚璜的肩膀,半推半送地请他出了门。

14

从园区出来时,姚璜接了通电话。听到唐赛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的那一刻,他愣在了原地。

“你在哪儿?”唐赛问。

“产业园门口。”

“你在那儿别走,我马上到。”

在等待唐赛出现的时间里,除了心脏在怦怦直跳,姚璜身体的其余部位全在一点点变硬。十分钟之后,唐赛在姚璜的视野里越来越大,挤掉了其他参照物。

“我以为你在宾馆,跑到你房间敲了半天门。”唐赛气喘吁吁地站到他面前。

“我刚刚去见了集团领导。”姚璜克制地说,“有事吗?”

等气喘匀了,唐赛才说:“我看了你给我发的诗,照片,还有留言。”

“我……”

“嗯?”

“我……”

“我后悔了,我昨天晚上不该拒绝你。对不起,我就是有点害怕,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不过现在我不怕了,管他呢,我们相互喜欢就足够了……”唐赛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抱住了姚璜。

就像在梦里一样,即便姚璜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即便唐赛把他抱得喘不过气来,眼前的世界还是显得那么不真实,好像在一种过度曝光的效果中剧烈晃动。

就这么抱了不知道多久,一直到天黑了下来。俩人都饿了,就近找了家麦当劳,点了满满一桌汉堡和薯条。姚璜觉得自己像好几天没吃过饭一样,狼吞虎咽地吃光了桌上的东西后,又要了冰激凌和苹果派。

“撑死我了。”吃完饭,姚璜想起了兜里的船票,“你去过红领巾公园吗?我记得就在这附近,不过忘了怎么走。”

“我知道,我带你去。”

浓重的夜色里,两个人手拉手过了马路,往东走了半条街,在路牌下拐进了十里堡路。

二十多年前,这条路并没有名字。它是二厂与三厂生活区的分界线,八里庄的居民们习惯性地称其为“东边的小马路”。在姚璜小的时候,这片是个红灯区,每到傍晚,路边挂着发廊标志的简易板房就会亮起粉红色的灯光,映照着落地窗前坐着的一个个浓妆艳抹、衣着性感,如同展品般的年轻姑娘。

在与一群手里拿着卷饼、炸串,满脸疲惫的年轻人擦肩而过后,姚璜发现街边的店铺仍像曾经那样一眼望不到头。只不过没有了曾经那些年轻姑娘的身影,都是些廉价饮品店和小吃店,还有坐满了打工者的小饭馆,以及门头上写着“竞彩是中奖率最高的彩票”的彩票站。

“这儿特像我老家的一条街,我老来这买吃的,就是东西太贵。”唐赛说。

“真羡慕你,还有个老家。”

“你没老家吗?”

“这就是我的老家。”

姚璜想,自己真正的老家其实在回忆里。

来到街的尽头,两个人过了座水泥桥。桥下是一条由东向西,伴随了八里庄人民几十年的河流。他们沿着河北岸种满樱花树的漆黑小路继续往西走,路过了鲁迅文学院,路过了一片城中村,又路过了一座清真寺,之后向北一拐,到了红领巾公园。

15

一路上,姚璜始终紧紧搂着唐赛,时不时吻一吻她的面颊,或闻一闻她的头发。

他们找到码头,依偎着检了票,上了条脚踏鸭子船。童年时,姚璜的父亲经常在周末开着辆红色夏利带着年幼的他去公园划船,有时候还会约上亲戚朋友一起郊游,或是去各路新开张的饭馆吃吃喝喝。那个年代,人们似乎有用不完的时间和说不完的话,聚会到深夜直至嗓音嘶哑,在包间里跑着调唱卡拉OK,让台下的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时人们的生活刚刚好起来,还在学习各种新的娱乐方式。

夜晚的湖水很静,游湖的人也不多,岸边的夜景照明灯流光溢彩,映照在湖面上宛若星海。姚璜和唐赛默契地蹬着船,看着那些幻境被船尾的浪花冲散后又聚合在一起。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就像在演言情剧一样,姚璜想。唯一让他感到扫兴的是岸边跳广场舞的大妈们用劣质音响播放的音乐。

“要是有一天我变成大妈了怎么办?”唐赛担忧地问。

“来这跳舞啊。”姚璜说。

“讨厌!”唐赛捶了他一拳,“真到了那时候,你肯定也就不喜欢我了。”

“不会的,我觉得我们会一直相爱下去。”

此时此刻,当姚璜看着唐赛的头发被和煦的湖风吹得肆意飘散时,他完全相信了自己刚刚说的话。

“搬来和我一起住吧。”姚璜用大拇指摩挲着唐赛的面颊。

“去酒店吗?”唐赛问。

“不,去我家。”

“什么时候?”

“明天。”

“明天?”唐赛难以置信,“你的剧本不写了?”

“我已经有思路了。”姚璜胸有成竹地说,“况且有你陪在身边,我很快就能写完。”

“可我觉得太突然了。”

“是有点儿。”姚璜让唐赛不要有太多顾虑,他说自己已经不能和她有哪怕一小会儿的分别了,“等我把剧本写完,咱们就出去旅游。去个远点儿的地方,待上个把月,怎么样?”

“你不嫌我跟着你蹭吃蹭喝,游手好闲?”

“不嫌!你到底愿不愿意?”

“当然愿意了!”唐赛一把搂住了姚璜的脖子,“真想明天就买火车票,随便去哪儿都行!”

两个人连说带笑地在船上亲昵了一會儿,商量着过些天去哪儿玩。姚璜点燃了一支烟,看着燃烧的烟头在黑暗中上上下下,他的内心充盈着一种只有在图书馆才能感到的宁静。他觉得无需对未来展开太多想象的细节,也不用在乎别人怎么说,只管和眼前这个让自己爱得无可救药的女人生活下去就行了。他决定今晚就帮唐赛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回酒店退房,然后带唐赛回家,一心一意地把剧本写完。他把这个计划跟唐赛说了之后,唐赛吻了他。

晚上九点多,两人下了船,兴高采烈地往公园大门走。想到未来的生活,两人都兴奋不已。经过健身园区的时候,姚璜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小伙子,回头!”姚璜转过身,看到一颗光头正在路灯下闪闪发亮,正是那天在二厂生活区见过的光头大叔。他高兴地说:“是您呀大叔,这么晚了还锻炼?”

“我们几个老哥们儿天天晚上都跟这儿练!”大叔指了指身旁几个在器械上锻炼着的黑影。

“你得向大叔学习。”唐赛说。

“没错,活动活动没坏处。”大叔问姚璜,“今儿又去哪采访啦?”

“今天去了北纺集团,见了他们的总经理。”

“嚯,见着那个假面人啦!他都说什么了?”

姚璜止住想笑的冲动,说:“我问了小区拆迁改造的事儿,但他说自己快要退休了。”

“这孙子!”大叔气哼哼地说,“看来我们得来点真格的了!”

“您要干吗呀,大叔?”

“这你就甭管了,反正不能让这事再这么拖下去了。”大叔说完,朝几个黑影儿打了个呼哨,“撤退!”

眨眼的工夫,光头大叔和几个老哥就像矫健的游击队员,飞一样消失在了公园的夜色之中。

“刚才那个大叔我认识。”唐赛说,“他之前让我在一个什么拆迁请愿书上签字,我说我是租户,就没签。”

“这儿的居民都盼着拆迁。”

“是呀,环境太差了,不过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儿了!”

“是我们一起离开。”

“没错!”

唐赛踮起脚,朝姚璜脑门上亲了一口。

16

姚璜认为和自己的爱人同时醒来,之后睡眼蒙眬的相互凝视,是世界上最幸福惬意的事情,没有之一。

第二天早上,姚璜就经历了这种幸福和惬意。他带着睡意吻了唐赛,在她耳边低语,在她的发丝间轻嗅,灵魂简直要飞出躯体。

昨晚,俩人忙活了半天。姚璜帮唐赛收拾好了全部行李,除了一些常用的以外,剩下的都装进了包装箱,准备在房子到期前陆续搬到姚璜家。

“咱们起来吧!”姚璜看了看时间,已经上午十点多了。

“再吻我一下。”唐赛说。

姚璜照做了。姚璜感觉此刻幸福得像喝醉了一样,他用床头的小音箱放起了艾灵顿公爵的《吉普蓝调》。

在这个美丽的早上,在灵动的琴声和艾灵顿公爵用烟嗓发出的歌声中,姚璜感到时间像藕丝一样,越拉越长,绵延不断。他们收拾利落后,一起做了早餐,相拥着把鸡蛋打散,浇在面包上煎,还随着蓝调跳起了有点滑稽的舞步,逗得彼此发笑。

十分钟之后,俩人拖着行李箱来到了宾馆。

在前台办完退房,姚璜渐渐有了种和八里庄难舍难分的感觉。他用内疚的口吻给俞悦留了言,告诉她自己今天准备离开这儿,待会儿顺道把相机放到文化中心,并安慰她不必担心剧本的事,他很快就会写完,过阵子他们还会再见面。

“好了,可以走了!”了结完所有的事,姚璜叫了辆车,和唐赛心急火燎地等待着。可二十分钟过去了,接单的司机却迟迟不来,定位显示车子离他们很近,只是在路上一动不动。姚璜坐不住了,给司机打了电话,对方说道路好像被堵死了,让他要么等一等,要么取消订单。

“我去看看到底怎么了。”姚璜挂了电话,对唐赛说。

“我也去。”唐赛拽住他的胳膊。

从酒店出来,两个人都觉得有点不对劲,大中午的,一辆向东行驶的车都没有。接近产业园门口时,姚璜看见有不少人在马路上,离近一看,是一群大爷大妈在马路中间排成了一堵人墙。

姚璜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光头大叔,他正对着人群喊话。看到姚璜和唐赛来了,大叔更来劲了,冲他们挥手:“你来啦小伙子,快给拍两张照片,回头传网上。”

“大叔,您这是要干吗?”姚璜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要求拆迁啊!”

“您这么做没用,得走正规程序反映!再说,也妨碍交通呀!”

“我们够仁义的了。”大叔说,“都没赶着高峰时段,就怕耽误大家伙儿的事!”

路边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天桥上也有不少探着半拉身子冲下指指点点的。一些司机忍不住了,纷纷鸣笛抗议,猛轰油门,整个马路都沸腾了起来。

“不行,太危险了,会出事的!” 姚璜扔下行李,跑到路中间劝说, “您快让他们走吧!”

不远处响起了警笛,四辆警车逆行而来。

民警和协管很快就位,一拨人疏解看热闹的人群,一拨人来到马路中间给大爷大妈做工作。有位民警单独把姚璜和唐赛叫到了一边,请他们出示身份证。

“您二位是干什么工作的?”民警看看两人,对对身份证。

姚璜意识到自己的肩膀上挎着相机包,就解释了一下:“街道打算拍一部八里庄纺织文化宣传片,我是编剧,来采风的,正好路过这儿,一直劝大爷大妈来着。”

“我能看一眼您的相机吗?”民警客气地说,“您别紧张,看一眼就还给您。”

“没事儿,您慢慢看。”

民警在翻阅照片的时候,最先跳出来的都是唐赛的一些单人照。姚璜满脸通红,赶紧让他往后翻,给他看自己采访时拍的那些照片。

“您看,我没骗您吧。”姚璜说。

“拍得不错。”民警把相机还给了姚璜,又把两个人的身份证放在手持机器上验证,他顺口问唐赛,“您呢?是做什么职业的?”

“自由职业。”唐赛低着头说。

“你俩是……”民警乜斜着他们。

“普通朋友。”唐赛先一步答道。

“她是我女朋友,我走访居民时认识的。”姚璜看了一眼唐赛,说。

“女朋友?”民警把身份证还给了两人,招呼姚璜往前走了几步,以一种意味深长的口气提醒他,“不管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但是,不该做的事儿别做,知道吗?”

“不该做的事?”

民警朝唐赛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你女朋友可是有案底的,曾有过一条妨碍公务记录……还有,她真的叫唐赛吗?

姚璜呆呆地听着,愣在原地。

民警叹了口气,走向了人群。

17

一阵阵热风吹过来,把人们的吵嚷声也吹远了。人群仿佛瞬间消失了一样,只剩光头大叔和他几个老哥们儿还留在原地。他们表示事情是他们处理不当,和民警正沟通着,要通过正规渠道向上面反映问题。

不对,留在那儿的还有姚璜。姚璜棍似的杵着,觉得四周的一切都深深地陷入自己的体内。

“警察跟你说什么了?”唐赛走上前,问他。

姚璜不说话,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唐赛攥着他的手臂又问了一遍,姚璜还是不说话。

“你到底听到什么了?”唐赛晃了晃他。

“你告诉我的是假名?”姚璜愤怒地问,“还妨碍公务?”

唐赛像碰到了一棵仙人掌似的缩回双手:“对不起,这些事儿我本来想以后慢慢告诉你,我怕一口气说了你受不了。”

“可你至少应该告诉我你叫什么。”

“这是我不好,因为我的真名儿特俗,来北京以后就没人再叫过了。”

“你真的想和我在一起吗?”

“你怎么连这个都怀疑?”

“因为直到现在,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姚璜已经无法压抑自己的怒火了。

唐赛喘了口粗气,哑着嗓子说:“这儿这么乱,咱们先回家,我保证一五一十地跟你交代清楚。”

“哪儿也别去,就站这儿说。”

“姚璜,”唐賽近乎哀求,“至少你要相信我是真的爱你,想和你在一起的,有这一点还不够吗?”

“不够。”

两个人僵持在那儿,姚璜眼神里的冷酷与怨恨一步步击垮了唐赛。

“我离过一次婚。”唐赛终于开了口,“还有个孩子。后来我爱上了别人,离了婚,孩子跟了他爸。有一次我带孩子出去玩,不舍得送回去,孩子他爸就报了警。我一时糊涂,大吵大闹,还把警察抓伤了,弄了个妨碍公务记录。”

“你……”姚璜的怒火从眼中喷射出来,他克制不住地想骂人,最终又忍住了。

“我怕的就是你这种反应。”

“你如果真怕,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

“姚璜你知道吗,我原本已经不打算再爱上任何人了,可遇到了你,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唐赛的眼睛红了,“对不起,请你理解。我过去犯了很多错,活的已经很糟糕了,我不想再一次失去我爱的人了,是你让我决定重新生活……”

“我救不了你。”姚璜冰冷地打断她,“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犯错,遇到不幸,大部分人会选择咬牙挺过去,而你没有,你选择了……”

“我选择了什么?”唐赛的脸“唰”的白了,“说到底你还是介意我的身份!”

“我什么都没说。”

“你太混蛋了。”

“不,是你混蛋。你为了别的男人,抛弃了你的孩子。”

话从嘴里说出来,姚璜就后悔了。他看见唐赛闭上了眼睛,紧接着,整条街都静了下来。

“我操你妈!”唐赛大吼一声,拉起行李,一边流泪,一边不顾一切地往前走。

“你要去哪儿?”姚璜紧跟在她身后。

“你滚,不要你管!”

两个人你拽我推地走到十字路口,穿过朝阳路,停在了八里庄路的街角。无论姚璜说什么,唐赛都不理他,只顾伸手拦车。

“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姚璜的声音高了好几个八度。

“你他妈管不着!”

争执中来了辆出租车,唐赛把行李放进后备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姚璜没想到唐赛这么绝决地要走,一时间无数的后悔涌上心头,他磕磕巴巴地向唐赛道歉,说自己不该讲那样的话。

“师傅,快走,先往前开。”唐赛对司机说。

姚璜拉着车门不撒手。

“放手!”唐赛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门一摔,差点挤了姚璜的手。

“唐赛!”车子缓缓向前开,姚璜摸着后门跑了几步,隔着玻璃对唐赛说,“求你,别走。”

唐赛面色铁青地坐在车里,她满脸泪痕,始终没再看姚璜一眼。

18

“幸福就是不幸的前奏。”

姚璜已经忘了自己是在哪篇小说里写下过这样一句话。

唐赛走后,这句话像条搁浅的巨轮在姚璜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二十多年前,八里庄沿路有许多简易铁棚,里面站着吆喝的菜农。姚璜经常跟奶奶来这儿买菜,菜很新鲜,很便宜,总有绿色的大肉虫子在里面蠕动。马路西边有条豁口儿路,通向三厂的生活区,那里的设施更丰富,有礼堂、花园、餐厅,以及一片标准的足球场地。

与这些回忆相比,姚璜接下来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异常苍白单调,甚至不值得复述。他像个恶意软件似的,不停地给唐赛拨电话,发消息,但对方一直没有回应。那时姚璜还心存侥幸,认为唐赛早晚得回家,只要他带上一束花,守在单元门口等她出现,向她道歉,求她原谅,他们还会幸福地在一起,依然像言情剧里演得那样浪漫动人。然而三十分钟后,姚璜收到了唐赛的一条留言,之后再拨发现号码已经停机时,绝望、悔恨以及恐惧才一点点浮上心头。

姚璜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删光了相机里唐赛的照片,像个输光的赌徒,拖着行李,万念俱灰地往文化中心的方向走去,决定独自离开八里庄。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他身边驶过,行人像瞎子一样乱穿马路,数不清的电动车横冲直撞,在这种氛围中姚璜的步子越来越快。

“姚老师!”经过酒店门前,俞悦从里面冲了出来。她看着姚璜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担忧地问,“姚老师您怎么了,干吗急着要走?打您电话一直占线,我只好来酒店找您,前台说您已经退房了,您怎么又回来了?”

姚璜不知道自己该先回答哪个问题,他掏出手机看了看,说:“手机没电了,我刚才一直在打电话。”说完取下相机,递给俞悦:“这个还你,这些天你辛苦了。”

“没关系,”俞悦接过相机,从口袋里掏出充电宝,“您先给手机充会儿电吧。”

“不用了,我得走了。”

“姚老师!”俞悦拦住姚璜,“书记说明天有空,要和您谈谈剧本的事,您明天再走吧……”

“我已经计划好要走了。”

“那明天的会议您来参加吧!”

“我就不来了,叫茹总来吧。”

“书记特意说明天要和您好好聊聊。”俞悦十分为难,“您要是不来,会还怎么开呢?”

“可是……”

“姚老师!”俞悦突然想起了什么, 一惊一乍地说,“唐赛姐姐呢,怎么没和您在一起?”

“她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费了很大劲儿,姚璜才把话说出口,“或许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19

姚璜,你说得对,我之所以一错再错,有了今天的结果,是因为我自己选错了路。我老家的人都说,桃树怎么修都不直,杨树不用管就直,我想我就是一棵桃树吧。所以,请你原谅我。

我到底叫什么,不值得你知道。专心写你的剧本,好好生活。我不会回来了,我的东西会有人来取。

千万别等我。这个世界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如果有一天咱们在哪儿又碰见了,也没必要多激动,点个头,问声好就行。毕竟,我们对于彼此来说都是个梦。

姚璜给手机插上充电宝,让俞悦看了这段留言。

而后,在这个充满了温暖惬意,路人都慢下腳步的春天的午后,姚璜和俞悦像是被凝固住了一样,面对面站着,脑门上都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珠。从俞悦无措的神情中,姚璜获得了一种共情,让他想到了学生时代每次考试时面对最后一道大题的感觉。

“姚老师,”俞悦试探性地问,“您就是因为这个事儿才想走的,对吧?”

“嗯。”

“我让社区办的同事联系社工查一下唐赛姐姐老家的地址,他们那里有居民的一些资料。实在不行,还可以联系房主,她肯定在房主那儿登记过,总有办法知道她去了哪儿。”

“没事,不用麻烦了。”姚璜忍住伤心,笑了笑,“都怪我,让你跟着着急。”

“没关系。”

“对了,和你男朋友和好了吗?”

俞悦这才换了副轻松幸福的样子:“我们昨天谈了一个晚上,相互各退了一步,我可算松了口气。”

“是吗,那太好了。”

“这还得谢谢姚老师,是您让我别怕,让我跟他好好谈谈。您还说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就是爱情,您放心,您一定可以找到唐赛姐姐的。”

“但愿吧。”

“姚老师,那您就不走了,对吧?书记让我定明早的会议室呢……我这就给社区的同事打电话怎么样?”

看着眼前这个百般为难的小姑娘,姚璜犹豫了。虽然他的心里尚存一丝希望,但也十分清楚唐赛去意已决。想要在偌大个北京找到一个不愿和自己相见的人,谈何容易呢。

“我能再考虑一下吗?”姚璜问。

“您别考虑了,就算帮我一个忙吧!”

俞悦一把夺过姚璜的行李,说什么也不肯撒手了。

尾声

谁能想到,姚璜在那年盛夏又一次回到了八里庄呢。三个月之后,当他和茹枫坐在万科商业广场的影院里,作为主创嘉宾参加《织梦年代》微电影的小规模放映时,感觉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那天他被俞悦成功挽留之后,在第二天的会议上,见到了书记和很多街道干部,他们的真诚与热情让姚璜在两周之内迅速完成了剧本。在那段时间里,俞悦十分上心地帮姚璜打听着唐赛的下落,可惜没任何结果。姚璜也试着给她打过电话,发现电话依然停机。

茹枫没有轻易放过姚璜,剧本过审没多久,便让他跟着剧组去了南方的一座小城协助外景拍摄。那座小城的市郊有一家小小的紡织厂,当年纺织厂改制后有不少设备被卖到了那里。剧组一行人抵达后十分满意,那里的机器和厂房都是几十年前的产物,是拍年代戏的绝佳场地。姚璜在小城前后逗留了半个月,中途对剧本进行了几次调整,给出演纺织女工的姑娘说了戏,还客串了一个没有台词的小角色。全情投入让姚璜暂时忘掉了先前在八里庄发生的一切,事后他回到家,根据这段时间的经历,动笔写起了一部新的小说。

放映那天,影院里坐满了白发苍苍的老职工,当中有不少都是闻讯赶来的。多年未见的老同事们相互问候,拥抱,放声大笑,现场的氛围就像一场盛大的婚礼,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幸福。姚璜还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庞:许慧芬奶奶、李孝琮爷爷、光头大叔等,他们亲切地和姚璜打招呼,欢迎他再一次来到八里庄。

“姚老师,待会儿看完电影我来找您,有个事儿。”放映前,俞悦蹑手蹑脚地跑到姚璜身边。

“什么事儿?这么神神秘秘的。”坐在边上的茹枫问。

“我要和姚老师单独说。”俞悦说完就跑了。

“我看你们俩有戏啊。”茹枫调侃道,“好啊,你小子,不会真拿下了吧?”

“别瞎说,赶紧看电影吧。”

放映厅很快安静了下来,主持人走到银幕下方,简单地说了几句,灯就灭了。

电影的前半部分出自姚璜的手笔,讲述了八里庄地区的纺织工业从建立之初,到改革阵痛,再到今天的辉煌,跨越了整整70年,三代人。后半部分则是当初俞悦陪同姚璜走访时录制下来的影像,导演对素材进行了简单的剪辑,以口述历史的形式呈现了出来。

片子虽然成本低廉,整体效果倒还说得过去,外加虚实结合,令现场的观众产生了强烈共鸣,遇到关键情节,总能爆发出阵阵掌声。看的过程中,姚璜一直不太敢抬眼,尤其碰到自己出镜的画面时,羞得脑袋都抬不起来,旁边的茹枫也跟着傻笑。

放映结束后是领导发言环节,书记上台时,像婚礼中的家长代表一样,抑扬顿挫地讲了很多。他还特意提到了姚璜的名字,由衷地感谢这位年轻人,感谢整个剧组,感谢所有为讲好八里庄故事,讲好中国故事而付出辛苦的人。

“今年是新政策的开局之年,老旧小区整治,城市更新有序推进。我们将会抓好机会和政策,为辖区居民的幸福全力以赴……”

趁着领导发言,姚璜溜到广场门前抽了支烟。俞悦像他的影子似的,也跟了出去。

“姚老师,杨小芳找到了。”俞悦说。

“谁?”

“唐赛姐姐啊!她真名叫杨小芳!”俞悦看起来比姚璜都高兴。她说社区的同事一直在试着联系房主,但房主出国了,一直联系不上。结果就在上周,房主回国处理事情,正好来了趟社区,这才通过房主找到唐赛当时留的老家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到她老家,又要到了她现在的联系方式。

“我可没少做唐赛姐姐的工作,还说您为了她大哭了一场。”

姚璜被烟呛了一口:“胡说!她现在在哪儿?”

“她就在北京,说学什么花艺呢。她还说……”俞悦卖起关子。

“她说什么了!”

“这是她的地址,您自己去问问她吧!”

时间就像静止了似的,姚璜看着手里的香烟缓缓落在地上,溅出了一串火星。领导与嘉宾陆续从影院里走出来,俞悦撇下姚璜上前招呼他们,和冯科长带着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往前走了。姚璜梦游似的跟上队伍,来到之前住过的汉庭酒店。

“小姚老师,咱们今天在芙蓉餐厅吃顿‘开映宴’。”冯科长站在门口对姚璜说,“之前来都没尝这儿的饭菜吧。”

“芙蓉餐厅?”姚璜看着门口的招牌问,“不叫这名儿呀。”

“又说顺嘴了。”冯科长说,“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老爱叫原来的名字。这儿原来跟宾馆是一式的,你小时候肯定来这吃过,这儿最有名的是芙蓉鸡片,忘了?”

听着冯科长的话,姚璜抬起头,看着酒店外围的吸塑灯箱和大理石墙砖,猛然想起了芙蓉宾馆曾经的模样——大片茶色玻璃与铝合金门窗铺陈的门脸,弥漫着朴素、节制的美。它是20世纪80年代印染厂开设的第三产业,开业后不久,宾馆配备了自己的车队,由一辆丰田皇冠和三辆法国地平线小轿车组成。姚璜降生后,父亲托关系借到了那辆气派的皇冠,去医院把他和母亲接了回来,从此姚璜便作为纺织职工的后人,开始了在八里庄的幸福成长。

当然,那时的姚璜还没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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