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真相

2024-02-11 23:30贾煜
科幻立方 2024年1期
关键词:凯文安娜火星

贾煜

阳光下,每一块残骸都在风中静置,它们被涂上各色标记 , 红黄蓝绿互攀互嵌 , 形成一个魔方般的整体。周东青将墨镜推到头顶 , 他注意到“魔方”的几处形成异常的反光,勾勒出一个不规则的几何图形,如同一条曲折的巷子,每一个拐角都可能通向另一种开始。

私家飞船坠毁后 , 周东青是第一批到达现场的事故调查专家 , 他总想把当时的惨状从脑子里抹去 , 但一闲下来 , 那些画面便会窜出来,像这个季节繁殖纷飞的白蚁 , 让他时常有股恶心蓄积在胸腔里。

按以往事故调查的进度 , 他应该在半个月内提交报告,进行一个象征性的总结,不管总结与真相接近多少,只要有人能够接受,他的工作就算完成了。然而,这艘堪称史上最豪华的私家飞船,遭受了匪夷所思的厄运。当时,它即将冲出大气层,却突然以自杀式的角度掉转方向,一头往下栽,撞向一架正在高空飞行的飞机。周东青调查了所有可能,包括机械故障和人为因素,均未发现任何异常。迫于舆论的压力,他不得不接受延长调查期的命令,将调查组的安置地搬到残骸堆附近。他每天都要到这里转转,试图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以尽快结束这场尼运后的闹剧。

周东青走向一处反光,靠近,蹲下。那是飞船发动机组上的某个设备,此时已经部分腐化,一种貓稠的物质正从里面缓缓流出。到底有没有流出,周东青只能靠主观判断,因为物质的形态似液体,感觉像在流出,但用肉眼看,它是静止的;它几近透明的硬质表面,如镜面反射着阳光,让人能够立即发现它。

周东青没有带任何工具,亦不敢轻易用手去触碰,于是给副组长拨了个电话。昨天为何没有发现这些反光?假如昨天确实没有反光,难道这些物质是新生出来的?它们是残骸部件的正常化学反应,还是另有原因?他陷入回忆,边走边思索。

不知不觉,周东青返回了警戒线以外的站台。他居高临下,以审视的眼光寻觅着新线索——如果反光物质是关键线索的话,那么,这堆由残骸垒成的“魔方”,每一面都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谜。

让我想想,这件事是从何时开始的。

应该是三年前,我们在火星发现了一种铈族菌。对,就是从那个时候。

哦,不,不是为了采矿,我在火星没有采矿权。那时我运营的只有一艘货船,业务就是运输矿石,往返于地球与火星之间。

我天生随性,承接业务也很随意,不和其他船只竞争,就零零散散接点活,到哪算哪,基本维持着日常开销。也因为这样,我 没有雇用固定船员,雇的都是临时工,最低能保证按质按量完成运输任务。别以为我没竞争力,我收费低,又愿意去偏远的地方,所以找我的公司还挺多,当然,主要是一些自营的小公司。与我来往最频繁的是一位名叫凯文的业主,他一直想收购我的货船,但被我拒绝了。我不需要倚靠谁,我的船也不需要倚靠什么公司。既然我们都是宇宙的一粒尘埃,那么就该有尘埃的样子。

好了,话说回来。那次去火星,是在我和江安娜确定了恋爱关系后。她执意辞去了一份正经工作,要跟我一起经营货船。我很感动。在接活的空档期,我决定带她去火星兜兜风。

经历了漫长而枯燥的行程,临近火星,我们从后舷窗望出去,火卫二正好经过。散发着浅淡光晕的它,在火星橘红色的背景下缓移。江安娜说:“它真像一位迈着优雅小碎步的绅士。”她微弓了背,模仿它的小碎步,把我逗乐了。

穿过稀薄的大气,货船朝火星南半球古老的高地靠近,由于这边的开发程度不如北半球的平原,我们目及之处全是撞击坑、峡谷、沙丘和砾石。见惯了北半球的“繁荣”,第一次到南半球的江安娜说:“这才是真实的火星,闪耀着异质美感的火星。”她的话令

我对火星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新奇。

“如果没有你,我这辈子都无法到达这片南半球。”江安娜为眼下“原始”的火星地貌着迷,而我也正为那样的她着迷。

许久,她从窗口收回目光,盯住我:“可是,亲爱的,这里没有停泊区,你该降落在哪呢?”

“降落靠的是技术,而不是地形。”我自信地答着,沦陷在她深棕色的眼睁里。然而,就是这几秒的沦陷,令我错过了方向的纠偏机会,不仅让船偏离了预设方向,還从高空一头栽了下去。那时,我觉得一切都结束了,但并不害怕和后悔,因为江安娜紧紧搂着我,让我感到此行是命中注定的一场归宿。

船着地的一刻,一股巨大的外力将我和江安娜拆开。我只听见如雷的轰隆声,身体被高高抛起、重重落下,又被抛起和落下,反反复复,与船里散架的物品一起翻滚碰撞,像被丢进了搅拌机。在失去意识前,我用眼睛拼命寻找江安娜,但视线范围内没有她的影子。我很着急,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小床上,船舱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虽然能看见一些物品破损的痕迹。幸运的是,整艘船并没有摔得四分五裂,重要的舱室都完好。

我下床去找江安娜,船里没人。我发现外舱门半掩着,便穿好外出服找她。一推门,就见她蹲在门口,埋头看着什么。

“江安娜。”我有气无力地叫着。她回头,身体稍一侧,我看清她面前的碎花盆。

我心里一痛,也蹲下,想伸手去抚那些可怜的花。她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叫道:“别碰!”

见我惶然,她松开我,解释道:“垃圾排泄道坏了,不能用。我打扫这些碎烂的物品,将它们倒在外面。等我再将其他垃圾清理出来时,却看见了这个——”

她指向花裸露的根部,断裂的根茎被掩在稀散的土里,还有一些碎片杂物混淆在里面。土壤之下,是一层黄绿色的细粒状物质,有着玻璃碎粒般的光泽,在土壤深色的粗沙中显得格外醒目。

“看见了吗?那些半透明的粒状物,”江安娜抓起一件清扫工具,轻轻拨开上层的土壤,让更多黄绿色露出来,“我敢保证,一开始是没有的。”

“你觉得它是什么?”我并不清楚江安娜为什么会注意这个,随口问道。

“以我的经验,我觉得它有点像某种矿物颗粒。”江安娜说着,用工具将黄绿色物质连同土壤一并扫入了一个干净的垃圾袋里。

我没有随她返回船舱,而是在外面待了很久,绕着船转了一圈,查勘四周的地形,看是否还存在一些潜在的危险。

我们坠落在一片洼地,其岩层掺杂了某种半貓稠状物质,因此地面是松软的,使得船坠下时得以缓冲。由于智能系统的紧急救助,船呈水平方向触地,而非一头栽进去,所以船身一半嵌入地表,一半平稳地屹立在地表之上。往常,我们需要通过阶梯才能上船的过程,就这样被省去,因为舱门正好与地表齐平。那种一抬腿就能上船的便利感很奇怪,像船变小了,我们变成了巨人,能把一切都拿捏在手里。

我们所处的环境没有太大危险,只要船上的生命系统功能在运转,火星恶劣的气候就危及不到我们。但我们必须发送求救信号,在弹尽粮绝之前等来救援,否则也是死路一条。

在我向外求救期间,江安娜一直在研究那些黄绿色颗粒。每艘货船上都配备有矿物检测仪,幸亏那些仪器没有损坏,还能供她打发时间。其实,让我爱上江安娜的正是她的与众不同。从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知道她不是普通矿工。她的外套是探矿者必备的工装,她学识渊博,拥有很专业的才能。后来她告诉我,她是一名探矿者,勘探的对象是某颗小行星,但她更愿意勘探地球……

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了,这里不多言,还是直接进入主题吧。没错,江安娜就是在那时发现了铈族菌。

“铈族菌”这个名字不是她取的,是莫弗取的—这我后面再讲。

江安娜通过黄绿色矿物颗粒发现了这种微生物。经过几天几夜的检测,她最终确定那些颗粒是矿物,类似于地球上的氣碳钟矿。这个发现让她万分惊喜,甚至超过了有人前来营救我们的喜悦。

大概一天后 , 我们迎来了营救。

江安娜把剩余散在舱外的土壤都装进干净的袋子里 , 像护着宝贝般将它们安顿在自己随时能看见的地方。路上 , 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 , 氣碳钟矿是提炼钟、铡等稀土元素和稀土化合物的重要矿物原料 , 而这种类似氣碳钟矿的黄绿色矿物 , 是地球上氣碳钟矿的“升级版”, 能提炼出更多更纯的稀土元素。

我一听 , 愕住了 , 随即跳起来 , 抱住她 , 与她深吻。因为谁都知道 , 石油是工业的“血液”, 稀土是工业的“维生素”, 堪称“工业黄金”。

是的 , 我们竟然在火星上找到了“黄金”!

事故调查毫无进展。

大道上 , 黄透了的梧桐叶被风刮落 , 又被狠狠刮起 , 似乎要挣脱大地粗糙的束缚,去触摸天空的脸。周东青随着梧桐叶抬头看天,私家飞船和飞机坠落的一刹那,又在他眼前重现。他打了个哆嗦,越发感到街道的清冷。

目前,排除飞船的人为因素,调查组的意见集中在三个假说上:故障说、雷电说、劫匪说。从搜索到的唯一的黑匣子来看,飞 船在异常前始终保持正常行驶,若是机械出现故障,飞行参数都会被如实记录下来,因 此故障说不成立;有专家推测,飞船可能遇上了强烈的雷击而无法控制,可根据气象资料记载,事发时并没有反常的天气,因此雷电说也被否定;至于劫匪说,根据调查组专门调取的人员和行李的安检记录,毫无因暴力劫持、人为破坏以及爆炸物等因素导致事故的可能性。假设一个个被提出,又一个个被否定,周东青在舆论之下,背负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私家飞船上有三个黑匣子:一个是驾驶舱话音记录器,一个是飞行数据记录器,一个是船舱记录器。搜寻队找到的只有飞行数据记录器,准确地说,是飞行数据的应急数据记录器。它不仅对飞船在飞行全过程中的数据进行记录,还覆盖了发射段、轨道运行段、返回段和着陆段等所有阶段的测控盲区数据,是正常测控数据的一个重要补充。由于飞船与飞机撞击得太猛烈,残骸散落的面积太大,能找回这最重要的一个黑匣子已是万幸。

现在,周东青正是要去总部查看黑匣子的记录。

他已记不清看了多少遍。他几乎能背下黑匣子里的主要参数,那是飞船发动机运行、电源供电、主要仪器设备的工作状况 ……那些数据都能为事故分析提供依据。可分析结果均是,一切正常。

不可能一切正常。周东青反复看着滚动的参数,坚定着自己的想法,他总觉得调查组忽略了什么,或是遗漏了什么。

梧桐叶?他條地想起刚才起起落落的叶子,猛然按下暂停键。鬼使神差般,他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后退键,让所有向前流动的参数朝反方向退去,然后又暂停,再用前进键让参数重新恢复向前……如此,他后退又前进了几番。

从飞船航行的角度看参数 , 的确一切正常 , 但反过来 , 以参数本身从后朝前翻看 ,周东青发现了端倪!

我知道你们想问我 , 为什么选择柴达木红崖。很简单 , 因为江安娜是青海人 , 经她建议后 , 我才想起那个地方确实像火星。

实际上 , 我们从未想过在地球的某个地方培养铈族菌。

还是从莫弗说起吧。

莫弗是我父亲朋友的儿子。父亲过世后 , 我们两家人的交往淡了 , 我再没见过他。当江安娜提议找个靠谱的微生物学家时 , 我想到了他。他答应来幫我之前 , 曾是火星绿洲工程的一名研究员 , 主要负责微生物环境工程。

江安娜坚信 , 土壤中析出的黄绿色矿物 , 是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在作祟 , 那东西极大可能是微生物。

为了救援和维修货船 , 我付出了很大一笔救援费和维修费 , 几乎倾家荡产 , 所以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金矿”上。火星绿洲工程在火星北半球。我们到了北半球 , 把土壤交给莫弗 , 等着他带来好消息。

可有时候 , 你越是期盼什么 , 什么就越远离你。莫弗最后没有带来好消息 , 而是用干巴巴的语气告诉我们:“土壤中的确有微生物 , 但它们都死了。”

“那些矿物的出现是不是和微生物有关?”江安娜急迫地问。

“它们都死了。”莫弗把装有土壤的袋子扔在地上 , 不耐烦道 , “浪费了我几天时间。”

我放低语气:“意思是微生物死了 , 就不能测出它们与矿物的关系?”

“你说呢?”莫弗转身要走。

“等等。”我拦住他 , “我想再问一句 ,那些微生物从哪里来?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问的是一个哲学问题吧。”莫弗交叉双臂 , 放在胸前 , “它们和土壤中的花肥有关 ,应该是肥料内的某种菌在特定的环境下被催生出来。至于是什么东西 , 我也不知道。”

这时 ,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测 ,于是脱口而出:“莫弗 , 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 , 不 , 是我俩父亲的交情上 , 能不能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耽误你的工作时间 , 我以最大报酬补偿你。”

莫弗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 又看了看江安娜 , 犹豫着说出一个报酬金额。我爽快地答应了。这下 , 轮到江安娜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猜测是 , 这种微生物可能只有在火星南半球的环境中才能生存。所以 , 我要带着莫弗去南半球 , 重现一次发现黄绿色矿物的场景。

我用货船作为抵押 , 租赁了一艘小型飞船 , 与江安娜、莫弗再次来到火星南半球。有了上次的教训 , 这一回 , 我平稳降落在目标区域。我们踩在那片洼地上 , 像踩在雪白的泥浆里 , 有种貓糊糊的不适感。

江安娜一着地 , 就朝发现黄绿色矿物的地方走去 , 将花肥撒在那里。

莫弗跟在我身后 , 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江安娜转过身 , 向我们挥手:“快来 ,有发现!”

莫弗加快脚步 , 走到了我前头 , 在江安娜身边蹲下 , 拨开一层肥料 , 声音激动:“太美妙了!”

只见在肥料铺撒的地方,生长出一层薄薄的青苔般的黄绿色物质,它们呈几何级数增长、扩散,很快就把我们面前的一大片岩土铺满了,若是遇到碎石,它们就灵巧地绕开,沿着碎石的边缘勾勒,在褐色的地面上留下一幅黄绿色的画。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铈族菌的威力:适应极端环境、繁殖速度快、能机灵地避开障碍物,最重要的是,它们能迅速转化岩土中的矿物,效率极高!

铈族菌的发现让莫弗极度兴奋,他根据特性将其命名,此后不久,他便放弃火星绿洲工程的工作,和我们长期待在了火星南半球。他从专业角度判断,铈族菌将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发现,其贡献程度绝不亚于火星绿洲工程。

莫弗的主要研究集中在铈族菌的生成和转化矿物的机理。那些肥料中的菌群,在火星南半球特殊的环境下发生异变,渗入岩层,很快就把提炼好的类氟碳铈矿送到地表。这听起来是多么不可思议,还没有任何一种微生物机器人能精准地做到这一点。

从此,莫弗就沉溺于研究,时常不吃不喝连续工作,也不搭理任何人。为了获取环境对菌群的影响因素,他甚至把观测室搬到舱外,连外层保温膜失效了也不知道,差点冻死。

与莫弗对专业痴迷不同的是,我和江安娜一心想尽快将这一切转化为经济价值,如果铈族菌能进行大规模的矿物转化,那将彻底弥补普通生物采矿效率低的缺陷,将火星上的“金矿”资源合理利用起来。找到具有经济潜力的资源,提取处理,并在市场上进行交换,是所有矿产从业者的目标。

但我没有采矿权。在我认识的人中,具 备采矿资格并能让我信得过的,只有凯文。因此,在江安娜对我们所处区域进行成矿预测后,我邀请凯文前来考察。

凯文生性多疑,我几乎是连哦带骗才让他到了火星南半球。一路上,他骂骂咧咧:“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采矿,你是疯了吧!”

“正因为这样,我才到这里采矿。”我对他挤挤眼睛,“出其不意才是成功的捷径,对吧?”

“那得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我以我的货船担保。”我信誓旦旦,对铈族菌充满信心。

那时,莫弗正在尝试用由大量环境样本配制成的营养液,在实验室培养铈族菌。

凯文见到那一瓶瓶米色的液体,嘲弄之极:“皮亚思,看你吹得天花乱坠的,就你们仨人?做这个?”

莫弗没理他,继续做着他的实验,把时间到期的营养液洒到一块块方格子里,等待格子中岩土的变化。那些岩土是我从火星地表挖回来的。

我对凯文说:“莫弗如果能成功培养铈族菌,我们就再也不用来这鬼地方。我还是带你去外面亲眼看看铈族菌的‘表演吧。”

凯文不喜欢穿密闭的外出服,对火星恶劣的环境非常嫌恶,说什么都不愿出去。最终,他让助手跟着我们去了。通过实时隐形眼镜,他以助手的视角看见了铈族菌的采矿能力。随后,助手将那些黄绿色矿物收集回来,他亲手检验了类氟碳铈矿,又与已知稀土矿物做了比较,接着就沉默了,穿上外出服亲自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他眼里透着异样的光,又将刚才的检验程序操作了一遍。

“咳咳,我说,皮亚思,”检验结束后,凯文来回踱步,斜着眼睛看我,“这事除了你们仨人,还有谁知道?”

我摇了摇头,已经猜到他愿意帮我们获取采矿权了,但我还是低估了他的占有欲。

他继续问:“那个营养液,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我看着莫弗的背影,还是摇头。

“要不,我请其他人帮忙……”

“不,凯文。”我立即拒绝道,“莫弗不会同意的,我答应过他,铈族菌只属于他一个人。”

“可我等不了。”凯文捏了捏鼻尖,那是他在做重要决定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我看过江安娜的报告,也让内行进行了推算,他们成矿预测的数据基本一致,说明这里的资源的确很丰富。所以我决定,在取得采矿权后,先安顿一批人来这里进行生物采矿,把该利用的资源先利用起来。”

“那我们算什么?”我頓时明白了他的用意,有些生气。

他拍拍我的肩,皮笑肉不笑道:“成立一家新公司,你我各一半,如何?”

“那也得把江安娜和莫弗算上!”

凯文脸一沉,我也把脸沉下去。他知道我的脾气,很多次,他都拿我没辙。因此,他又加了其他要求,再减一些要求,最终与我的条件折中,达成共识。

就这样,我们四人靠着各自的优势,走到了一起。

幻灯片的图像上,是显微镜下的微生物。周东青无法形容它们的体色,也不知道它们像什么,只感觉那是艺术展上的一团抽象线条,无秩序地交错着,以一种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移,又以一种无法想象的模式消化着周围的金属物质。他仿佛听见树皮下年轮运转的声音,不疾不徐,又无声无息。

他膘了一眼报告上的总结:该属菌株为革兰氏阴性菌,无抱子,以单侧生极性鞭毛运动,多呈黄色,专性需氧且能产生过氧化氢醇……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去。

他的猜想被进一步证实了。残骸上的反光物质不是事故发生后产生的,而是出现在事故前,从它们的生命迹象反推,与黑匣子所记录的事故时间基本一致,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引发事故的,可能就是它们!

为了方便调查组的其他人理解,周东青以非洲肺鱼为例,告诉他们,这种微生物可能有两套呼吸系统,像肺鱼一样,既可以用鲤和肺同时呼吸,也可以单独使用肺或鲤呼吸。当遇到特殊环境时,它们就如肺鱼遭遇旱季般,立即钻进泥地里,将身体团成球茧,用分泌物和泥土做成茧壳,把各个器官的消耗量降到最低,进入一种休眠状态,用肺进行微弱的呼吸。直到雨季来临,河水重新泛滥,它们才又复苏过来,破土而出,进行正常的生活。

周东青找了很多专家询问,没人知道这种微生物叫什么、从哪里来,或怎么产生。一筹莫展的他只好又来到残骸前,绕着“魔方”一圈又一圈地观察、思索,不得已想起那些惨烈的画面:堆积的残体狰狞可怖,刺鼻的腥味弥散在死寂中,哀鸣久久停留于废城之上……

浓重的窒息感让他退到警戒线之外,重回站台。盯着警戒线围成的大圈,他仿佛看见这个诡异的圆在阐释那些生命:原本他们生命的起点和终点在最后关头可以完美相接,组成一幅完整的生命图画,但某种力量设计了他们的死亡,让他们最终结束在不完整的圆圈里……

生命?既然都是生命,那未知微生物的生命呢?如果一切都是一个圆,那微生物的起点在哪里?周东青一激灵,豁然。如果微生物本身无从查起,那就从供给它生命的金属物质查起!

瞬间,“魔方”上的那些反光处,似乎都变得更加明亮了。

别嫌我啰唆,前面说了这么多,主要是想说明,我们四个人最初都是单纯的。江安娜是单纯的勘探者,想要研究地质与“金矿”的关联性,以便勘探更多产出“黄金”的地方。莫弗是单纯的微生物学家,想要人工培养铈族菌,并对其进行基因重组,以便用它提炼转化更多矿种。凯文是单纯的企业家,想要独占铈族菌生产“金矿”的市场,斥资买下了火星南半球可以买的所有矿权,一度受到业内人士的冷嘲热讽—以火星南半球的环境,在上面采矿的成本远远超过了获得采矿权的成本,即使矿产资源再丰富,也没人傻到亏本去采矿。但是,业内人士没想到,凯文有他的制胜法宝,足以在防控风险的基础上将采矿成本压至最低。而我,是个单纯的船长,最初目的不过是想多赚一些,余生不用在船上度过,可以回地球安度晚年。

我们四人本应优势互补,走向光明的未来,但整件事还是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最明显的矛盾,是从凯文直接用小行星撞击器进行深部采矿开始的。他的手段一向简单粗暴。

那天,他找到江安娜说:“我等不了你用钻地弹慢吞吞地开采了。”

“那你自己打个洞去。”江安娜一向不满凯文喧宾夺主,对她的工作指手画脚。

“我正有此意,如果你想参加,我让你当队长。”

“感谢你的好意,”江安娜嗤之以鼻,“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好吧,那我们就各干各的。”凯文斜嘴一笑,捏了捏鼻尖。

凯文是早有预谋的。当时,铈族菌采矿已进行了一个多月,效果很好,类氟碳铈矿的价格虽低,但售卖很顺利,后来这种矿的品质被证明高于同类其他矿后,价格一路规升。但凯文并不满足。

江安娜也想过深部开采,可鉴于火星南半球的地质环境不太明朗,为保险起见,她计划用钻地弹进行,循序渐进,一边开采一边做科研。她划定了一块地,每天在气温相对适宜的时候外出,收集完数据,再按时回来。火星环境不容许她在外面待得过久。

凯文掐准了她的时间,在她没有外出时,就用小行星撞击器撞向了火星。用凯文的话说,他选择撞击的地方离我们很远,相距四分之一个球体,模拟计算的结果显示,我们绝对安全。

我们的确没有危险,在他撞击时,只感到地面轻微颤动。但撞击面的扩散,波及了江安娜的那块区域,也就是说,江安娜精心布置的科研区域,被凯文无情地破坏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江安娜发怒。她冲到凯文面前,脸涨得通红,眼里的火变成一把利剑,剑尖直指凯文的眉心。

凯文轻笑,哪鹱着:“别忘了,没有我,你们休想在火星开采。”

我去拉江安娜,抱住她,低语:“消消气,等我们赚够了,就离开这里。”

江安娜盯着我,眼里的火消散了些许。她一言不发,将我推开,离开了舱室。从此,她都离凯文远远的,偶尔碰见,就狠狠瞪他。

采用撞击方式探测小行星,是深部探测的主要手段之一。老实说,我们都没想到,凯文会将这方法用在对火星的开采上。一开始,他还是考虑了安全因素,因此使用的是最小型号的撞击器。它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为倒锥形,直径较大,下部是侵彻体,为细长圆柱。当撞击器高速撞击星体后,两部分自动分离,下部潜入地内进行探测,上部由于截面积较大,就停留在地表。凯文召集矿工以此为中心,建立了一个深部采矿的临时工地。

撞击器下部的细长圆柱里携带着肥料,一旦圆柱体稳定,肥料里的铈族菌迅速形成并释放,就能知道火星深部是否有矿物存在,若是有,便可以测算成矿量。结果证明,凯文是对的,撞击器形成的凹槽里,蕴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

有了第一次撞击的成功先例,凯文又分别选了五个地方进行高速精确撞击,形成六边形的网络采矿区。在对火星南半球岩层数据不完全掌握的情况下,凯文选择用小行星撞击器进行深部采矿,相对于其他采矿方式,确实更为节约成本和高效。不得不说,凯文将开采小行星的方式运用到火星上,在实际操作中又进行了一些改良,确是开创了火星采矿的新模式。

那段时间,从高空看,火星曾经的暗区变得灯火点点,尤其在六边形的区域里,灯光如贫瘩土壤里逆向生长的幼草,在不断壮大中给我们带来了无限惊喜。那些通过肥料浸入矿区深部的铈族菌,将转化的矿物附在外层,由智能设备收集到一定数量,运送到仓库,无须再经任何加工,就可以由货船售至买方。

凯文觉得这一切比捕获小行星采矿更便利,毕竟雇用货船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捕获过程中的风险也极高,资源的质量能否得到保证都是不确定的。所以,当两个月后开始盈利,凯文果断地将自己的其他产业全部转让,把所有资金都投入到火星采矿。他想实现一本万利。

不久,凯文就宣布即将开发第二个“六边形”。江安娜立即找到我,说:“皮亚思,我要离开这里。”

“那你的研究呢?”我不想和她分开。

“我的?”江安娜露出苦笑,“自从凯文使用小行星撞击器后,我的研究就成了废品。我想得到的所有数据,他都抢先一步获取了。没错,他让我失业了,我已经是个无所事事的人,所以我要离开。”

“那你去哪?”

“青海,我的家乡。”她的忧愁爬上眉头,“我母亲曾说,如果某一天我累了,就回家休息。”

“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我努力找理由阻止她。

“莫弗会跟我一起走。”

我一惊。

“莫弗的实验进展很慢 , 他想知道火星环境里的哪些因素在影响铈族菌 , 所以当我说到想回地球时 , 他也提出想回去进行一些比对实验。”

我还想劝她 , 她打断了我的话 , 继续说:“皮亚思 , 你也希望莫弗的实验早点成功 , 对吧?如果铈族菌能在其他环境中培养 , 或者说只能在火星培养 , 但能用于其他星球 , 我们就不必困在这里。我们又不是没了凯文就不行!”

我点点头 , 明白她心里还窝着一口气 , 只好答应:“好 , 明天我就派一艘小艇送你们回去。等我这边时机成熟了 , 我马上过去找你。”

于是 , 江安娜和莫弗先于我一步回了地球 , 去往青海柴达木盆地红崖。我本以为她是意气用事 , 迟早会回到我身边 , 但她自此再也没踏入火星一步。而凯文始终没把她和莫弗放在眼里 , 以至于他俩离开了许久 , 凯文都不知道。他有足够的肥料撒在矿区 , 有足够的铈族菌帮他采矿 , 有足够的客源来争购矿石 , 他什么都不缺 , 又怎么会关注两个无名小辈呢?

很快 , 在火星矿区形成良性循环后 , 凯文拥有了大量财富 , 开始享受从未有过的奢华生活。在纸醉金迷中 , 他到矿区的次数越来越少 , 待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正因如此 , 他需要一个愿意长期待在火星的助理 , 这个人 , 自然是我。

阳光流水般款款地渗透进来 , 将“魔方”里面填满 , 点亮了。

周东青蹲在半个机翼下方 , 斜眼瞅着组员截取附着反光物质的零部件 , 感觉在剥离它们赖以生存的母体。

他联系了私家飞船的制造商 , 让他们来鉴别这些零部件。事故刚发生时 , 制造商就被约谈了多次 , 再被唤来 , 有些不耐烦 , 但看见反光物质 , 他们惊得没了情绪 , 立即戴上防护手套 , 在显微镜下一件件认真地鉴别起来。

定制飛船用的都是定制材料。制造商把散碎的零部件信息输入货源数据库 , 惊奇地发现了差异。他们确定 , 这些零部件不是他们的原配件 , 而是被人更换过 , 可他们未查到任何关于更换的信息。周东青莫名感到兴奋。

制造商没办法追溯那些零部件的来源。他们告诉周东青 , 除了反光物质的漫延 , 那些零部件的形态、质地、功能等和原配件一模一样 , 但凡有一点不一样 , 都会引发飞船智能系统的警报。所以 , 飞船才能平稳地起飞 , 在火星和地球之间穿梭多次 , 最后以难以预测的姿态坠毁。

看来找到更换零部件的人至关重要。当周东青一筹莫展时 , 制造商在一款新型记忆合金中寻得了微弱的信息。

记忆合金是航空航天领域的重要材料 , 它的形状被改变后 , 只要加热到一定的跃变温度 , 就可以变回原来的形状。常用的记忆合金会添加稀土元素 , 添加比例和元素的纯度都会影响它复原的速度。在那些零部件中 , 截取于飞船智能旋翼的平衡叶片螺距装置 , 其记忆合金材料里的稀土元素含量出现异常。于是 , 制造商在反复检测中 , 模拟出它比常用记忆合金的复原速度慢了0.001秒。就因为这0.001秒 , 制造商重新检测了所有零部件。他们意外发现 ,细微的偏差虽不至于立刻导致功能失常 , 但漏洞一旦形成,没有及时弥补,等警报响起时,已无法挽救。他们还发现,那些零部件都有一个共同点:均混合了异常含量的稀土元素。

因此,周东青很快锁定了下一个目标。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凯文的合作者,而非被他雇用。但很明显,我们的合作关系变得不太正常,在外风光的是凯文,我却成了铺路人。我委曲求全,继续打理火星的矿区,这并非完全受利益驱使,而是因为我有个宏伟的目标,它让我觉得自己正做着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事情。是啊,既然一开始的主导者是我,不管后来发生什么,我都得为我在火星南半球采矿的决定负责。

江安娜和莫弗离开后,我们只能通过远程电话联系。每天,江安娜都会把莫弗的实验情况告诉我,但我对莫弗的研究越来越不看好,所以希望她多讲一些关于家乡的故事。我寻思着等忙完那一阵就去找她,我非常想念她。

思念的种子一旦埋下,就在身体里野蛮生长。我整天惦记着江安娜,魂不守舍,加之矿区已经进入良性循环,我开始对采矿放松了警惕,在灾难来临的那天,完全没注意到矿区的异常。

那天的矿区施工如常,我躺在船舱天台的摇椅上看星空。大气的揣流让星光频繁偏折,使得靠近火星地平线的地球看上去在跳动。我想到与江安娜相隔越来越远,再也难见同一片星空,心里就涌上一股愁绪。就在我陷入一阵空寂时,忽然,矿区发来警报,岩层出现异常!

我立即联系在矿区现场的管理员,可联系不上,只好自己去了现场。在飞艇上,我看见“六边形”的六个角都开始倾斜,梯田般的矿区底部渗出液体,如同一只漏了底的碗,液体迅猛地灌进去,将所有设备吞嗤其中。从六个角的倒锥体里逃散出来的人,拼命朝高处跑,没跑出来的,就随倒锥体一起被卷入漫上来的液体中。那液体混浊、貓稠,沿着矿区岩壁向上攀爬,把所有人的恐惧与绝望都往下拖。刹那,时间在一片近乎沼泽的液体里,凝固成了一张邪恶的脸。

我从未预料到有这样的矿难。我们做足了应对风险的安全预案,唯独没有这样的。

在惊骇与不安中,我发出了求救信号,然后驾驶着飞艇去救人。情急之下,我只能就近施救,能救多少算多少。

那是一座已经在往下滑的倒锥体,几个矿工从里面跑出来,大地在他们身后颤抖、撕裂,随时准备把他们融为一体。我将飞艇停在显眼的高处,打开应急灯,指引他们逃生。

液体上漫的速度加快,侵蚀着矿区的岩体,地层破碎,垮得也越来越快。眼见管理员们已来不及逃过来,我稳了稳情绪,冒险将飞艇悬停在离他们更近的地方。

这是一场没有惊呼和尖叫的逃难。我看见一些人在开裂的地面摔倒,被貓糊的液体吞没;一些人被散落的机器设备砸中,痛不欲生;一些人在逃跑中被利器刮破了外出服,瞬间缺氧而亡……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我无法出舱实施营救,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消失。

我将飞艇开得更近了一些,希望还能再救几个人。地面变得更加泥泞,跑在前面的人每迈出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跑得愈加费力。我站在飞艇门口,不停挥手,催促着他们,丝毫没注意到倒锥体竟朝我们这边偏过来。被松垮岩层托着的倒锥体,摇摇欲坠,其顶上支出的磁阻传感器 , 像一根长长的刺针 ,即将从半空扎下。而它对着的 , 正是飞艇。

当我发现这一情况时,那几人就快接近我了。可我已来不及有丝毫犹豫 , 返身跑回控制台 , 将飞艇驶离。倒锥体倾倒 , 刺针扎下 , 飞艇刚好侧身躲过。刺针深深扎入了松软的地面,在那里劈开一条沟壑,阻断了那些人逃生的路。

倒锥体歪倒的庞大躯体也挡住了我的视线。待我升高飞艇,从它上方绕过去时,再也没看见那几人的身影。毫无疑问 , 他们淹没在

已被填平的沟壑中。

我无法形容当时难过的心情 , 不得不继续往上飞 , 看是否还有活着的人。然而 , 整个矿区涌动的只有浑而稠的液体 , 偶尔能看见还未沉下去的大型设备。人 , 却一个不见。

我经历过多次矿难 , 可这次 , 史无前例。谁能想到 , 从地底涌出的奇怪液体会摧毁一个矿区 , 会有那么多人以这样的方式被埋葬!

这场灾难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自责 , 一度想要离开火星。

这场灾难也让凯文损失惨重。他将我骂了一通 , 那时 , 他想起了江安娜和莫弗。

我说:“你不是请专家进行地质风险勘查了吗?怎么能怪江安娜?发生这种事对我们都没好处。”

“她肯定知道这里地层会发生变化,才提前离开。”凯文气得乱摔东西,而我比他更难受。

“我们是合作伙伴,不是竞争对手,更不是敌人!”我顺手也从桌上拿起个东西砸下去,把他吓了一跳,“现在还是想想,怎么处理这事吧!”

他粗鲁地撕开自己的衣领,让呼吸更顺畅了一些,才说:“矿区地处偏远,在这事还没引起外界关注之前,把遇难人员的赔偿处理了。同时,第二个矿区要抓紧开发,否则供货跟不上,损失更惨重!”

“开发?拿什么开发?”我怒瞪他,“所有设备和铈族菌都被埋在地层下了。”

“设备我可以想办法去租,铈族菌不能再培养吗?”凯文四下张望,“莫弗呢?叫他回来!

“以莫弗的性格,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我想了想,叹口气,“还是我回地球一趟找他吧。”

于是,我迫不及待去了青海—于公于私。

江安娜知道我要去,自然是高兴极了,提前几天就在海西州大柴旦镇等我。去了以后,我才知道,她和莫弗的“研究基地”是在距离镇子一百多公里的红崖地区。

途中,我们经过一片荒废的建筑群。我问江安娜:“那是什么地方?”

“一处旅游景区的遗址。”那里道路宽敞,残坦断壁,有一座高耸的石碑。坪塌的房子排列整齐,一眼望去,整片废城甚是壮观。

我们沿着主路行驶,在两旁破败的房子上偶见老旧年代特定的标语,一阵风吹过,扬起一卷风沙,那些标语在沙尘中更显沧桑。

我的思绪随风沙乱飞,问:“莫弗的实验做得怎样?”

江安娜荒尔一笑:“别着急,到了那里,你就会知道。”然后,她开始讲述家乡留给她的家族回忆,仿佛漂泊已久的种子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故土。而我,悲哀于没有这样的故土。我记忆中的人生都是在货船上度过的。

离开遗址后,我们一路向北。窗外的戈壁滩荒凉无堪,怪异鳞响的土丘矗立在荒漠之上,连绵起伏。那些盘旋在半空呼啸的风,裹挟着飞沙,如斧头般劈砍着土林群。若不是没穿外出服,我还真以为自己仍在火星上,眼前那砾石遍布的地表、交错纵横的干枯沟壑,都令我仿佛置身于火星的熟悉与孤寂中。

稀土元素的供应工厂建在一个山坡上。周东青带队往上走时,脑海里蹦出的一句话却是:生活就像一个山坡。他希望爬这坡能一路登峰,千万别被迫走下坡路,因为,上坡很慢,下坡却很快。

厂长热情接待了他们。在一阵寒喧后,调查组员们开始对工厂的稀土矿进行抽查,周东青则在厂长的陪同下参观。来之前,周东青做足了功课,大概清楚稀土矿的整个生产工艺。从粉碎矿石、选出稀土精矿,到酸、碱、火法三条生产线,再到氧化、落取、转型、生产出各类氧化物,最后变为某种金属材料,每一步都要经过繁复的环节。他不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金属里的反光物质—那些具有非洲肺鱼特性的微生物,是如何存活的?他有些怀疑,那是在金属生成后才被植入,但感覺还是玄而又玄。

周东青把可能提供稀土元素的工厂都翻遍了,这次来的是最后一家。他看着正在忙碌的组员们,预感也将扑空。他觉得自己的思路可能错了,这样查下去无异于大海捞针。稀土矿的工序虽多,但也不是不可能通过私人作坊来操作,如果有人蓄意谋划一场坠船事故,那必然会选择更隐蔽的方式,而不会通过正常的供应链。想到这,他心情沮丧。

不一会儿,抽查结果出来了,如周东青所料,没有与私家飞船零部件匹配的原材料。周东青仿若从山顶被人赶下来,不得不又走了下坡路。

从工厂出来时,夜幕低垂。下坡途中,周东青张望不远处的工业园区,见那些工厂大型设备的支管,如同古树穿过楼宇的枝叶,在黑夜里给人一种繁盛的幻觉。

那些设备……周东青回想刚才参观时的情景,再联想到私人作坊,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吩咐副组长,从明天开始,搜索近年来购入稀土矿生产设备的买家,哪怕是购买了设备的某一部分,也要细查。

副组长应着,拖着疲惫的步子。他们走上了一段平路。

周东青转头再向山坡望去。幽暗的气氛中,工厂轰隆隆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荡。

我对莫弗实验的印象仍停留在我们身处火星那会儿。我记得他说过,铈族菌只要脱离了火星环境,就无法培养成形,他始终没找到原因。但他发现,铈族菌越在低温环境,繁殖越快。在地球上,生物采矿中应用的微生物是长时间生存的生命体,很多已经生存了三十多亿年,这类微生物能够适应复杂乃至恶劣的环境,包括高温、高压、高盐、高酸环境……它们还可以依靠硫黄等化合物维生,在正常的新陈代谢中对矿石进行净化与提炼。当时,莫弗给我举了幾个例子,比如 , 一些微生物能吞进矿石中的化合物,排出金属;也有一些微生物的排泄物中就含有金属或煤炭 , 通过简单的过滤便可提取……他还说 , 通常情况下 , 在高温环境下生存的微生物采矿能力相对较强,因为高温能加速代谢 , 因此他最想不通的是,钟族菌是如何在低温下实现加速代谢的。

基于他告诉我的这些信息 , 我一直以为他回地球搞实验不会有什么突破 , 便很有信心地说服他回火星。我心想,等铈族菌重新培养进入良性循环后,他再想离开就离开吧,无论如何,这次我都得带他回去。

到了目的地,我看见一栋房屋如在苍茫中长出来的骆驼刺,孤独地矗立在风蚀的凹地中,那窗户透出的星点灯光透出顽强的生命力。走进去后,我发现里面还有其他研究人员,而实验设备远比我预料的高端和齐全。我正想问江安娜这是怎么回事 , 莫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 见了我不惊不喜 , 只淡淡问候了一句:“哺,你来了。”

我觉得他好像早知道我要来,和江安娜对视了一眼,不知说什么好。

江安娜倒是欢喜地把我推上前,对莫弗说:“带他去看看你的最新成果。”

莫弗不动声色,转身往里走。我跟上他,转向负楼层,在进入无菌室前,换了套隔离服。

“铈族菌的培养条件要求高,暴露在其他地方不容易存活。”莫弗直入主题,“但在地球这片土地上,我却成功培养了它,这听上去是不是天方夜谭?”

我重重点头道:“你真实现了?”“对,我不仅实现了它的存活,还改变了它的采矿方式。”莫弗随手拿过一个培养皿,认真解释起来,“根据生物对采矿过程调控的程度,一般分为生物控制采矿和生物诱导采矿。生物诱导采矿是生物体通过代谢活动改变局部微环境的物理化学因素,创造出有利于矿物沉淀的条件而引起的矿化。铈族菌在火星就是通过诱导采矿的方式实现矿物转化的。但我在对它们进行改良后,它们在地球上就变成了生物控制采矿,也就是说,在它体内有机大分子和细胞的共同调控下,它可以将摄入的阳离子与阴离子反应,得到具有高级结构的矿物。所以,现在只要将改良后的它植入岩层,它就不需要再靠微环境生存,而是依靠‘吃,阳离子存活,‘吃,得越多,繁殖越快,产矿也就又多又快。”

“你的意思是,以前我们把目标放在创造环境来培养铈族菌,如今它们根本就不需要环境来维持了?”我无法想象这种脱离了环境制约的存活机制。

“不完全是。”莫弗嘴角溢出少有的笑意,“火星上的环境条件,比如温度、湿度、大气层成分等,都可以通过人工实现,唯独培养的土壤难寻。我以前的思维局限于如何创造条件去培养铈族菌,思路转变后,才知道将铈族菌的基因稍作修改,对环境的要求就不再那么苛刻,相当于铈族菌的自身条件和环境条件双方各退一步,成功就变得简单多了。目前,改良后的铈族菌对环境的要求不再那么高,但该需要的基础条件还是得有,比如土壤。这里的土壤,无疑让红崖成为培养它们的天然场地。”

“这话怎么讲?”

江安娜接过我的问题:“红崖这片土地经过多年沉积,地层、岩性、岩相、厚度等都发生了难以预测的变化,与火星那片土地一样,可以让铈族菌生存下去。”

我想起货船坠落时的火星洼地,岩层中掺杂着半貓糊状的物质,意外“激活”了肥料中的铈族菌,便问:“这才是选择红崖的关键因素,对吧?”

“这是我们事先没想到的。”江安娜耸耸肩,“因为是家乡,我才首先想到这里,而事 实证明,地质环境对铈族菌的影响非常明显。”她说着,打开四面的窗帘,“它们也需要一个看似火星的‘家。”

从圆形房间的四周望出去,那是与火星相似的夜景。我有些惊淀,听她继续说:“火星的天空常呈黄褐色,黎明黄昏时呈红色,日落后呈蓝色,与地球天空的颜色相反。而我们这里窗玻璃反射的光,可以让外面的天空看起来和火星一样。这样铈族菌看见的世界,似乎就还是火星。”

我越听越迷糊:“铈族菌,还需要看见?”

“当然,莫弗将它们带去不同的地方,在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发现,如果营造与火星一样的环境,更能促进它们存活。”

莫弗走到我身边,补充道:“这叫生物的情景感知,和我们人类一样,在熟悉的环境中,生物会触景生情,会更有存活的念想。”

“可它们不是人。”

“可它们能感知。”莫弗将培养皿放在我手心, “任何动植物都能感知环境变化,而且它们的感知能力超乎想象。”

我尴尬地盯着培养皿,看不见里面有什么东西,也感知不到任何异常。我能明白的是,基于地质环境这一重要因素,莫弗在红崖培养出改良后的铈族菌,实现了他具有阶段性意义的成功。

“祝贺你。”我将培养皿还给他,欲言又止,最终说出此行的目的,“火星上的矿区遇到了一点麻烦,这次我來是想……”

“那事我们听说了。”江安娜打断我的话,“皮亚思,你来得正好,我们也有事要跟你商量。”

“哦?”

“我们不打算再回火星。”她走到窗前,望向星空,瞳孔里是深幽的黑夜,“我们都不想再受制于凯文,打算合伙成立新公司。”

我一惊,她这想法在此前从未透露,突然说出来,令我有点措手不及。“你们要自己经营生物采矿?”

“不,我们要经营的是—铈族菌。”

“卖矿才赚钱,卖微生物能赚个什么呀?”我对她和莫弗这两个从未经过商的人感到愕然。

“出其不意才是成功的捷径,这不是你对凯文说的吗?”江安娜反问我。

我无话可说。虽然我俩分开的时间不长,但我总觉得她在某些方面变了。如果不是这次我因火星矿难一事而来,我甚至怀疑她会瞒着我做这件事,进而和莫弗成为合作伙伴,或是—恋人?

我不悦道:“这么说来,我们需要铈族菌采矿,从现在开始,只能向你们购买?”我竟有些后悔当初阻止凯文找人研究铈族菌,更后悔在矿区内集中培养铈族菌,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了一个篮子里。

“对,你只能向我们购买,”莫弗的语气变得激昂,“我们买断了铈族菌的所有研发权。”

江安娜扯了扯我的衣袖:“喂,皮亚思,别去火星了,我们在地球也能干出一番事业。希望你加入。”

“我这辈子除了和矿打交道 , 没干过其他事。”

“铈族菌和矿有关 , 你也是在和矿打交道。”江安娜纤细的手攀上我的胳膊 , 以撒娇的姿势挽住我 , “就算你不答应 , 我也要把你的名字写在合约里。”

“让我想想。”我不自然地推开她的手 , 退到落地窗前。身后 , 弧形玻璃窗扭曲的夜空 , 像一面深不见底的镜子 , 将我们三人的身影都映衬在了里面。

那时 , 我还未意识到 , 在星际工业竞争中 , 掌握原材料只是一种优势 , 掌握核心技术才是关键。

那个人来了 , 双手紧捧着水杯 , 每隔5秒钟就喝一口 , 目光尽量避开与调查员的目光撞上。

周东青见那人的第一眼 , 就感觉他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他头发稀少 , 杂乱地贴着头皮,两眼无光,眼袋又黑又重 , 鼻唇之间有一层浅黑的胡橙 , 让整张脸看起来更显苍老。他穿着崭新的衣服 , 名贵的布料却掩盖不了他自身的迂憨与寒惨。很有可能 , 他原本就是一个穷酸的人 , 因某事发了一笔横财 , 于是开始从外表“包装”自己 , 却难以“包装”出与之匹配的气场。

从调查组搜查的情况来看 , 那人在半年前购买了稀土矿设备 , 最为可疑。资料显示 , 他是某公司采购部负责人 , 但在去实地调查前 ,仅仅通过交谈 , 就可判定他是个冒牌货。关于公司和采购的情况 , 他一概不知。他说他只认识采购部的人 , 然后提供了一个人名。

第二个人来了。他端端正正坐着 , 与调查员谈笑风生 , 像是多年的老熟人。他头发梳成三七分 , 归顺在应该归顺的地方 , 面容棱角分明 , 精雕过似的 , 属于整形后那种被大众喜欢的脸。他衣冠整洁 , 纽扣扣得严严实实 , 衣领高高抵在喉结处 , 让自己与其他人保持着亲而不近的距离 , 熟练地应对着调查员的每一个问题。

周东青觉得 , 他谈不上狡猾 , 却算得上油滑。调查员得用比上个人更多的时间 , 才能从他嘴里套出一点信息。

经过四轮交谈 , 第二个人才慢吞吞地吐露 , 他确实是以第一个人的名义购买了设备 , 不是为自己所在的公司购买 , 而是帮别人购买。这里的别人 , 就是调查组要找的第三个人。

副组长立即联系了第三个人 , 要求他过来一趟。周东青摆摆手说:“不 , 我们过去。”

第二天 , 他们就赶往了内蒙古 , 那里有地球上公认的最大的稀土矿。第三个人的“作坊”就在那里。

据说那里曾是一片隆起的山地丘陵 , 经过近百年的开采 , 原本的山变成了巨大的坑。周东青在飞机上俯酸 , 觉得那些坑像谁在大地擱下的指印。有的坑扩散开来 , 与相近的指印相连 , 变成蝴蝶翅膀般的连环;还有的坑形状不一 , 颜色比周围稍深 , 像大地的一块伤疤。

离第三个人的定位近了 , 飞机下降 , 渐渐能看见指印中的指纹。那些螺旋状的矿坑道路 , 一圈又一圈地钻向大地深处 , 无声无息地展示着人类曾经的活动痕迹。

从坑的上空飞过,再越过一座小沙丘,便看见一处低矮的厂房与定位的红点重合。

周东青带队走向厂房,迎面而来一人,身材壮实,颜面扁平,眯缝眼、高额骨,穿着一双黑皮靴,很是精神。

他便是调查组要找的第三个人。

我父亲曾说:“生活就是一堆选择,既然做了选择,那就是最好的选择,因为我们迟早都会走到那一步。”

在江安娜的说服下,我最终加入了她和莫弗的生物公司,但也没离开凯文的公司。我起初想对他们双方都保密,后来一想,他们一方公司正起步,另一方公司正落难,其实双方都很需要对方,我何不在里面做一些穿针引线的工作,如果两家公司都发展起来,最 大的受益者不就是我?于是,在我的协调下,两家公司果然很快就建立起良好的合作关系,凯文对江安娜和莫弗的态度也变得极好。在利益的驱使下,他们曾经互相排斥,而又在利益的驱使下,他们变成了目标一致的好友。他们还是他们,但有些规则不经意间就将他们的身份进行了转变,像铈族菌转化矿物一样,极其微妙。

我大部分时间是在火星,因为不愿把自己发现的“处女地”拱手让给凯文,又因更熟悉矿区的工作。我和凯文一样,前半生都耗在与矿打交道上,若是对未来押赌注,我们永远都只会选择自己所熟悉的,而非冒险去干其他。所以,我不得不和江安娜继续异地恋,莫弗的工作离不开她。

渐渐地,我对他俩的关系产生了不安,可能是对他俩合伙一事未提前告诉我而一直耿耿于怀吧。有时我想,若不是他们贷款购置了那些高端设备,雇用了那些研究员,可能就不会拉我入伙了,因为他们知道,仅靠他俩的经营能力,是打不开生物公司的局面的,而我是他

们撬开市场的唯一选择。

有了改良的铈族菌,凯文在火星上的矿区重新建立起来。在那之前,他找了一支地质队伍,对火星岩层进行了更深入的勘查,又对即将开采的区域进行了更详尽的地质评估。他绝不容许再发生类似的矿难。我对他说,矿难这事本身是负面的,但发生在火星,算一件好事,因为那样我们就知道了火星地质的“禁区”,对后期开发资源环境有很大帮助。他表示认同。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和惨痛教训,这一回,生物采矿的效益更加明显。那一片红红火火的开矿场面,很快就扫去了矿难的阴靈,源源不断的资金流入,也很快让人遗忘了矿难的哀協。当然,遗忘是人类的天性,在某些深重的事件上,集体遗忘更是大家所擅长的。

为了不让自己遗忘,那段时间,我从高空监管矿区时总在想,也许若干年后,我眼下这热火朝天的场面,会成为火星资源开采史中的一段佳话,成为这个星球的时代见证,而这片“废遍”,亦会成为火星上人们瞻仰的一处圣地。

铈族菌采矿的效率越来越高,品质也越来越好,凯文的公司不仅很快回本,弥补了矿难的损失,且一夜之间享誉火星。矿难之前,凯文享受的是一时的奢华生活,而现在,他几乎垄断了火星的稀土“金矿”,真正实现了名利双收,成为行业内的宠儿。

说到这,我有必要简述一下那些年太空矿业的基本情况,这有助于理解凯文为什么会成为宠儿,以及后来莫弗为什么会取代他。

六十多年前,太空采矿技术的成熟促使太空矿业兴起。一些大型集团规划了十年目标:一方面从太空中开采资源,运回地球;另一方面利用太空资源供应宇宙飞船和卫星的需求。不到十年,这个目标便实现了。

太空矿业的发展是太空大开发宏图中的重要一环,其快速嶇起直接推进了火星基地建设。在后面的二十多年里,亿万人被转移到火星,形成了建设的热潮。由于对资源的需求量极大,当时有近三分之一的人都从事着太空采矿工作,既有在星球上就地取材的,也有去小行星开采或直接捕获它们的。无论哪一种方式,最终都带来了各方面的好处:除了从资本市场刺激了经济的复苏,还极大减轻了地球环境的负担,更重要的是丰富了航天工程所需的材料,节省了基地建造和维护的成本。因此,太空矿业被誉为“能让太空事业永久发展的唯一途径”。

有了这一定义,在随后的三十年里,太空矿产资源运回地球的越来越少,大部分都投入了火星建设。但因各利益集团争夺资源,互相牵制,内乱丛生,火星建设逐渐放缓。后来,又随着空间地缘政治博奕的加剧,星际经济遭到多方面的冲击,太空矿业资源总需求迅速萎缩,火星上的千座矿山一度关停,資源供应链脆弱性凸显,太空矿业结构也呈现分化,其中只有与新能源、新材料、高端装备相关的矿产供应和消费保持了平稳。

为了应对萧条的经济,矿业巨头们想尽办法创新技术,加速布局战略性新兴矿业。然而,无论太空采矿技术如何创新,依然是以地球采矿技术为基础的,主要是等离子体技术、智能操纵技术、超链接遥控技术、生物采矿技术等。前三种技术比较常用,也是太空采矿技术研究的重点方向,因为实现机械化、自动化、数字化和智能化是容易控制的;而后面一种生物采矿,尽管成本低,比较环保,但采矿速度慢,再加上对微生物的培养和利用不易操作,这就限制了它的发展。毕竟,技术跟不上大开发的节奏,就只能被人类嫌弃甚至淘汰,时间永远都不会停下来等谁。

在这样的行业背景下,凯文公司的出现无疑打破了资源供应链的僵局,引起了整个产业的注意。谁都没想到,在火星南半球的荒凉之地,他能利用生物采矿技术提供质量兼优的类氟碳铈矿。因此,除了接连不断的订单,凯文也迎来了一批批意向合作者、技术交流者和采访者……

在接腫而来的金钱和名誉中,凯文因对太空矿业的“杰出贡献”,站上了一个又一个领奖台,也吸引来了更多资本。他不顾我的反对,接受了那些资本,不断壮大公司,扩充采矿范围,以此获取更多的资源和名利。

如今回头再看,那应该就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

作坊虽小,五脏俱全。周东青跟着第三个人刚走进去,就被一股刺鼻的味呛得退了出来。第三个人嘿嘿地笑了。稀土矿设备把作坊塞得满满当当,连缝隙里的空气也被噪音和粉尘塞满了。

第三个人转头把他们带到一处指印旁,指着下方螺旋状的矿路,老老实实地交代,设备是第二个人免费送给他的,交换的条件是帮某人提炼稀土矿,变为某种金属材料。他说,他没见过第二个人,是某人直接来找的他,当时载了一车密封箱,将箱里的液体洒向这片矿区。他起初不知道某人的意图,直到看见有液体的地方都生出稀土矿来,才明白某人是在进行生物采矿。

他说那太神奇了,稀土的开采难度大,能高效地将它们从矿区转化出来,真是大开眼界。他不清楚某人用的是什么方法,也不好多问,因为某人戴着口罩、墨镜和帽子,不和他多说一句闲话。在某人的要求下,他安排机器矿工在液体洒过的地方收集矿物,然后带回作坊粉碎,选出稀土精矿,生产出某人指定需要的金属材料。

第三个人嘆嘆不休地说着,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倾诉对象,可以将憋在心里的秘密一吐为快。虽然他说不出第四个人的名字和样貌,但周东青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生物采矿。终于出现的“生物”二字,让他立即联想到非洲肺鱼般怪异的微生物。他不禁为之一振。

随后,第三个人又告诉他们,最终来“提货”的不是某人,而是另一个人,他依然对对方的情况一无所知,只是根据“提货”的对接信号,便将产出的那一批金属材料给了对方。

第四个人和第五个人的线索就在这里断掉了。周东青问后来他们有没有再来,第三个人答没有,他以为他们会再来,毕竟为此送了他一套价格不菲的设备,可怪就怪在,他们再也没来。周东青又问,还有没有那种生物采出的矿,第三个人摇头说,他们收拾得一干二净。

周东青继续问:“以你在这行业的经验,哪些生物可以用于采稀土矿?”第三个人把所有生物背了一遍,最后说:“我所知道的这些,都不足以混合了水洒在矿区就能采矿,那人使用的一定是一种新型生物,市面上绝对没有。”

周东青谢过他,沿着螺旋矿路往下走。与矿区的尺度相比,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正在十字路口徘徊,又或像地球体内的微生物,在尽职尽责地发挥作用,调节着地球与人类之间的平衡状态。

作为矿产从业者的我和凯文,认为一切方法和手段都是为了采矿,始终没看清楚的一件事是,生物采矿的核心不在矿,而在生物。所以从一开始,我俩就低估了铈族菌,低估了莫弟和他的公司。

如果那次我能在红崖有所警觉,也许会早一点从凯文的公司抽身,及时化解凯文和江安娜的矛盾,就能避免后面的事情。但是,没有如果。

那次是我到红崖,准备向江安娜求婚。凯文的飞黄腾达,也让我积累了不少财富,因此我感到求婚的时机到了,打算回地球定居,结束异地恋的折磨。另外,也因为我察觉到了这段感情的摇摇欲坠,希望亡羊补牢。

日落前,我约江安娜到红崖一块舒适的平地,临时安置了一台最好最贵的民用天文望远镜,想在星空的见证下向她求婚。我会指着夜空的某颗星星告诉她:“看,那是火星,我们在地球的火星上看天上的火星,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时,红色将发出摧豫的星光,那便是我的钻戒与真心。”

不幸的是,我从日落等到深夜,银河都不再闪烁时,江安娜才迟迟到来。

“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莫弗的实验需要一些数据……”她膘了一眼天文望远镜,并没表现出我预想的那种惊喜。

“你看上去很疲憊。”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最近很累,但今天铈族菌研究的突破,让辛苦都变得值得。”她举起双手,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到天文望远镜旁边坐下,和它朝着一个方向的星空跳望。

我与她并肩而坐。浩繭的星空恍如梦境。

“铈族菌有什么好消息?”我将目光拉回到她的侧脸。

“铈族菌不仅可以在地球上采矿,还可以优化环境了。”她蟋起双腿,上半身朝后仰,面孔迎向星空,“铈族菌由诱导采矿变为控制采矿后,在产生矿物的同时,自身结构也发生了变化。它会对周围环境进行响应,形成‘铈族菌—环境—次生矿物,的良性关联,既能改造环境,还将为气候的研究提供一条新的信息渠道。”

“那它转化出来的,还是类氟碳铈矿吗?”

“是的,但具体结构会和火星转化的类氣碳钟矿有所不同。”

“是否可以理解成,属于类氟碳铈矿的一个大体系?”

“没错,类氟碳铈矿和地球上的氣碳钟矿也不完全相同,可它们含有的主要的钟族稀土元素是相同的,这就能够保证用它们制作出的超合金相差不大,依然是飞船、导弹、发动机、防辐射线外壳、耐热机械等的重要零件。”

“真的?”最终惊喜的人变成了我。

“真的。莫弗通过多次实验已经证实,接下来我们就要投入生产,今天正好把这事告诉你。”她脸上的疲倦一扫而光,转头盯着我,“皮亚思,我们不是在火星发现了‘金矿,而是在地球创造了‘金矿菌!”

“这真是个好消息!”我觉得此时的氛围可以实施这晚的计划了,正准备开口求婚,却见她站起来,望向星空,问:“皮亚思,你有没有想过,铈族菌会给我们带来什么?”

“让我们拥有更多的财富。”

“不,我不是说我和你,是说会给人类带来什么?会改变什么?”

我认真想了想:“如果铈族菌的作用不仅限于火星,而是可以应用于地球的话,那将大幅度提升稀土资源的数量。这些年,太 空矿业之所以发展得快,是因为需要保护地球环境,缩减或禁止矿业生产对地球的污染。生物采矿本身很环保,最大的缺点就是效率低,但铈族菌弥补了这一缺点,还能优化环境,那必然会被大量用于地球采矿,毕竟,除了火星本土对矿产资源的需求外,要满足其他地方的需求,在火星上采矿的成本还是远远大于地球。”

“没错,一旦我们成功,改变的将是整个太空矿产资源的格局!”江安娜指着望远镜,“它们为了探索星空,每成功迈出一小步,就让人类目光穷极之处近了几光年;我们为了探索资源,每成功迈出一小步,就会助推太空工业跨越一大步,甚至提早实现太空移民。今天下午,我突然觉得自己特别伟大。”

我感受到了她的激动,起身抱住她:“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选择红崖了。家乡也好,雅丹地貌也好,沉积地质也好,最主要的还是,红崖本身就是矿产资源的聚宝盆。”

她把头埋进我的怀里,片刻,又高高昂起:“在我太爷爷和爷爷那个年代,矿业开发是青海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到了我爸爸那个年代,变成了多元化产业融合,矿业不再独树一帜,我父亲因此失去了工作,后来干苦力造成下半身瘫痪,郁郁而终。我继承了父亲的专业,成为家族第四代探矿者,一直想为他和这片土地做点什么。现在,我终于知道我能做什么了。”

“用铈族菌采矿吗?”

“对。我相信铈族菌的出现和后续改良,可以建立起一个良好的矿业新秩序。”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脸颊上,轻柔而有力地捧着,“就让我们的新生活从红崖开始吧!”

她手心的热度让夜变得温暖。我忍不住轻吻她,自然而然地道出了这晚的目的。她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

这晚的星空,见证了我此生最幸福的一刻。

此后几天,我脑海里的思绪不断翻腾,幻想着铈族菌转化的“工业黄金”对各行各业的冲击,幻想着莫弗的公司站在太空矿业食物链的顶端,我们一夜间都成了新兴产业的首富,我和江安娜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铈族菌,一种在火星变异又被带回地球改良的奇妙微生物,让我以最快的速度拥有了财富、蓝图……还有家。

红崖,成为周东青的下一个目标。

他觉得已经没必要再去寻找第四个人,第五个人,第六个人……不管中间出现了多少人,最终的指向都是那种微生物。他搜寻了整个生物采矿市场,如第三个人所言,没有与类似非洲肺鱼的微生物一致的,那么他就反推,谁拥有或造就了那种微生物,谁就是密谋的幕后黑手。显而易见,那神奇的微生物在进行采矿后,融入了矿物,在经历中间提炼的环节时,它们中的一些幸运地存活下来,成 为金属材料里的一部分。后来,那些金属被制成飞船的零部件,又被第 N 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到了私家飞船上。如此,只要金属里的微生物苏醒,就必然会让飞船部分功能失常,导致坠船。

尽管市场售卖的微生物没有与反光物质中的微生物一模一样的,但专家们通过蛋白编码基因,找到了与之关联最近的一种微生物。周东青得知了它的名字:铈族菌。

铈族菌的研发和生产基地均在红崖。周东青了解到,在坠船事故前不久,红崖的基地刚发生了一场爆炸。如果这两件事有关系,他觉得幕后黑手甚至精准算出了微生物苏醒的时间,这样才造成了先爆炸,再坠船。

在调查两起事故死亡人员之间是否存在关联时,周东青飞往了红崖,想去爆炸现场看一看。至于看什么,他也不知道。而其他专家,也将在此后不久到达红崖,与基地的研发区取得联系,就地实验铈族菌能否被改造成反光物质中的微生物。如果他们成功了,就可以证明人为因素在坠船事故里起了重要作用,但也不能完全证明,因为说不定,那些微生物是自己“跑”进去的呢?除此之外,如果能通过这件事发现一种全新的微生物,专家们的收获才是巨大的,这也是让他们兴奋地去往红崖的主要动力。

飞机降落在爆炸现场附近 , 周东青的双脚落在戈壁滩上,一股冷风呼啸着吹来,呛了他一口气。在他面前,几栋被炸得裂开的建筑,凄凉地站立在风沙中,极目望去,世界苍苍茫茫,灰白斑驳。临近的生产基地都停工了,四 周虽渺无人烟,但周东青能想象到昔日这里热火朝天的工作情景。他绕着爆炸现场走了一圈,边走边思索,是怎样一位天才在这里研发出了那种神奇的微生物?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预测到自己这样的结局了吗?

又起风了。不知从哪里游式而来的风裹住了周东青,然后又隐没在远方未知的山赖。灰突突的天地间 , 苍凉而鼠氯 , 远山冷峻而柔和,昭然若揭的真相仿佛就藏在远近之间。

探矿其实就是一项赌博事业。我忘了这话是谁说的,觉得不完全对,但也不无道理。有人做过统计,如果你有一百个找矿靶区,成功找到矿的概率只有23.2%。铈族菌的出现,无疑增大了这个概率,倒不是说它可以探矿,而是因为它能高效率地转化矿物,大大缩减了赌博的成本。

凯文最明智的决策是一开始就买下了火星南半球的所有矿权,在那样一个大靶区内,他成功的概率是100%;但他最不明智的决策是把这100%成功率的赌注全押在了铈族菌上。他應该没想到某一天他会失去铈族菌—我也没想到。所以,任何一项事业都是一场赌博。

江安娜告诉我将终止给凯文供应铈族菌的那天,我刚好买了一艘货舰(兼顾了货船功能的舒适型霸王级飞船)。我想,积累了那么多财富,也该圆圆自己的梦了。我一直向往有一艘那样的船,如果以后有可能,我还是想单独经营一家货运公司,干回老本行。

我很高兴地去了红崖,想告诉江安娜这件事,给她一个惊喜。她却把我带到莫弗面前,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他们将终止与凯文的合作。

“你做什么事都不与我商量。”我很生气,觉得作为未婚妻的她倒与莫弗更加亲密。

“你的双重身份比较特殊,有些决定我们不方便提前告诉你。”莫弗冷冷地说。

“那你们就是不信任我!”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名义上在生物公司,实则是在帮凯文打理火星的事。

江安娜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宽慰道:“皮亚思,我们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不想让凯文再占我们的便宜。你想想,从你邀请他入伙以来,他反客为主,做事蛮横不讲理,反倒成了我们的主导者。若不是因为你,我真不想和他打交道。如今,他靠我们提供的铈族菌已经成为数一数二的矿业大享,而我们呢,远远在他之下。上个月,他借着你的情义,又来向我们压价,莫弗气坏了,所以我们才决定终止与他的合作。”

我听出她话里有点埋怨我的意思,叹口气说:“我留在凯文的公司,就是因为不服气他霸占了我们的成果。安娜,我们才是铈族菌的发现者,虽然当初邀请他加入是逼不得已,但我不想失去一个翻身的机会,也希望你跟着我能够幸福。所以,你们离开他的公司后,我就更不能离开了,我们最初的心血可都在火星那片矿区!”

“我懂。这也是我宁可相隔两地思念你,也从来没要求你离开凯文的原因。”江安娜放开我的手,转而看向莫弗,“我们一直在等一个时机,现在它到了。从这半年的市场结构来看,铈族菌在地球的销售份额越来越大,它正在加速取代矿工的地位 , 预计未来会彻底颠覆矿业市场的格局。我们将会有更多的合作伙伴 , 完全不再需要依靠凯文。”

莫弗也附和:“凯文以为我们必须靠他才能实现价值,实际上一直是他依附于我们。我研究的铈族菌三代被允许直接应用于地球的矿业后 , 已经供不应求 , 再也没有与他合作的必要!”

我知道,莫弗靠着他的专业,实现了他的梦想。记得当初他就确信 , 铈族菌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发现 , 其贡献程度绝不亚于火星绿洲工程。的确如此。

按理 , 我们都圆了梦 , 应该皆大欢喜 , 但人性的自私、贪梦、妒忌、恐惧 , 带来了很多不确定性。任何新生事物的发展都是这样 , 存在新和旧的矛盾 , 形成曲折的斗争 , 结果便是新的替代了旧的 , 升级为某种支配。

凯文失去了自己的支配权 , 业绩瞬间惨淡。没有了铈族菌 , 火星的矿区只能停工 , 就算他能找到其他渠道购买铈族菌 , 或以其他方式替代铈族菌,那也是暂时的。他慌张地找到我,要我去协调这事,我说我得走了,在他的压榨和光环之下,我受够了。他气急败坏,用很多脏话骂我,见我去意已决,最后扑通跪下,求我不要离开。

“皮亚思,只要你说服他们继续供应铈族菌,我愿意把我那部分收益全部给你。”他抱住我的一条腿,全然没了平时的嚣张。

“我想拥有的已经够了,我是个知足常乐的人。”我试图推开他,但没成功。

“知足常乐?呵呵……”他冷笑道,“如果知足常乐,你会脚踏两只船?是不是你故意与他们设计来打压我?”

“既然我是脚踏两只船,为什么要自毁一只船?我不傻。”他这句话倒提醒了我,有可能是江安娜和莫弗一开始就设计了他。起初他们以友好的方式与他共赢,让他放松警惕,等到他越来越依附于他们时,他们就直接斩断一切,让他措手不及,且无回生的余地。

“你是不傻,毁了一只船,马上就抬腿溜去另一只船。你真不傻。”凯文愤愤道,那副狼狈相与领奖台上的大享相判若两人,“只要你不走,我把公司全部给你!”

“我还真不稀罕。如果重新选择,我宁愿继续经营货船。当初我找你获取采矿权时,最大的心愿不过如此。”

“皮亞思,我知道你心肠好,既然你想自由,就帮我这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他声泪俱下,整个身子在我腿上颤抖,让我很难堪。最后,我妥协了:“这样吧,我陪你去一趟红崖,就一次。”

于是,我和凯文立即动身从火星飞回地球,到了红崖。江安娜得知我们过来,闭门不见。她迁怒于我:“皮亚思,你怎么老是帮外人!”

“安娜,我也不想,这不是要和他分道扬镶的最后条件麻,”我轻声细语,生怕点着她的怒火,“具体怎么谈,还看你们。”

“我不想谈,更不想见他,你让他滚!”屏幕那头的江安娜让我想起她第一次发怒的样子。那次因为凯文的小行星撞击器毁了她的地质科研区域,她冲到凯文面前,怒不可遏。

我自认为理解她的心情,不再多言,回头告诉凯文,他们不愿见他,让他自己想办法,我得走了。

我不是去别处,还是在红崖。我准备去红崖的停泊场区,验收我的货舰,等江安娜一闲下来,就驶着货舰去迎亲。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刚离开不久,生物公司就发生了爆炸。我惊恐地赶回去,看见一团团黑烟在红崖上空升起,将天空染得一片漆暗。一想到江安娜在里面,我急得当即就昏了过去。

等我醒来,整件事已完成初步调查。莫弗在死亡名单里,江安娜却不在。她彻头彻尾地消失了,而我的所有积蓄,也不翼而飞。

当调查人员来询问我时,我第一反应是爆炸由凯文所为,以他的脾性和处境做出那样的事很正常。但因为爆炸范围太大,所有监控设备和人为痕迹都被摧毁,没有证据证明是凯文所为,因此我也不便多说什么。而我满脑子想的是,江安娜去了哪?

江安娜去了哪里?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她为什么不告而别?我那么爱她,信任她,将自己所有的财产交给她打理,她为什么要离开我?难道她答应我的求婚,就为了谋取我的财富?我不相信!

我想起三年前,我们刚确定恋爱关系时,我驾驶破旧的货船带她去火星兜风,第一次看见火卫二的她,微弓了背,模仿卫星绕行的小碎步,把我逗得乐不可支……那时的我们,多么幸福啊!

如今,我依然爱她。如果说她是携款潜逃,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或隐情,我一定会在红崖等着她回来!

至于凯文,我真不知道他返回火星途中会遭遇坠船,倘若爆炸真是他所为,那他也算遭了报应,虽然我不相信因果报应这种说法,但事已至此,希望他和莫弗都能安息。

好了,我所了解的就是这些。转了一大圈,我又变成了一个人。人生好像又回到了起点。

呵呵。

红褐色的大地一望无际,日出的睜光中,灰蓝的苍写与浓烈的太阳渐次融合,模糊着天际。一辆车行驶在笔直的大道上,墨黑的轮廓像皮影般在天边挪移,巨幕下的视觉冲击,显得这片雅丹戈壁更为雄奇苍茫。

周东青驱车在红崖缓行。他想在旅程中把整件事再掙一遍,还想切身感受一下红崖的与众不同。

在生物公司三位注册人员的名单里,他敏锐地挑出了皮亚思,并马上与当时爆炸事故的调查人取得联系,反复研究了影像中皮亚思说的那些话,换位猜想着他所述内容的真真假假。然后,他从多方收集的信息中判断出,皮亚思从头到尾都在撒谎。最初发现他话里的破绽,是他说第一次到红崖的场景之时。皮亚思复述江安娜介绍红崖的内容过于详尽,引起了周东青的警觉。

也许是皮亚思记忆力好,也许是他常听江安娜念叨,可在口述中大量地去描述红崖,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像是在故意强调,又像是习惯性地谈起。所以,周东青顺着这条线索,又找人反复调查了他和江安娜的有关信息,结果和前面调查的一致:皮亚思资料不详,江安娜查无此人。

皮亚思说江安娜自称家乡在青海,可她的出现显得太突工,只有少许能证实她身份的“信息”,而她的社交范围好像只固定在皮亚思、凯文和莫弗三人之间,尽管公司注册和一些地方能见到她的名字,但就走访的情况而言,生物公司只有少数人听说过她,真正见过她的没有一人。周东青便大胆推断,江安娜的少许“信息”是伪造的,她仅仅是皮亚思凭空杜撰的一个不存在的爱人!

天空蔚蓝清澄,汽车驶入柴达木盆地,一阵阵漠风袭来,沙尘飞扬跋息,将车身打得呻呻作响。周东青放慢车速,将思绪拉回整个调查过程。铈族菌在特定环境下“死而复生”的特性,让一切变得扑期迷离。副组长曾问他,如果始作倆者真是皮亚思,他是怎么做到的?

周东青答,可以假设,如果没有江安娜这个人,皮亚思始终是和莫弗联系紧密的,他完全知道莫弗每一阶段的实验进展。假设莫弗早就研制出那种“死而复生”的铈族菌,也知道它的危害性,还告诉皮亚思打算销毁,皮亚思表面同意,暗地里却偷走了一部分,那时,独占两个公司的计划可能就已在他的脑中形成。

在周东青看来,皮亚思的作案动机很明显,除掉凯文和莫弗,他就可以支配甚至垄断地球和火星的矿产资源,独霸一方。他不能明目张胆地除掉他们,就嫁祸给了江安娜。他编造出一套说辞,用以应对调查,而一个不存在的人和两个死人,永远不可能与他对质。生物公司被全部炸毁,一旦人证物证均灭,皮亚思便可以轻松脱身。

这时,西边的天际线上,一座高耸的石碑闯入周东青的视线。他刹住车,下车向它望去。风沙弱了,太阳呈一个优美的斜度照着大地,将他的影子延伸得很长,长到直达那石碑的尽头。在生与死转瞬交替的地方,他仿佛看见皮亚思乘着货舰,朝着宇宙的尽头远航。

是的,周东青想找皮亚思时,已经晚了。皮亚思在配合调查留下那段自述的影像后,将两个公司交给专业人士经营,在没被怀疑之前,就飞离了地球。周东青想,他必定是带着所有积蓄走的,那些随江安娜失踪不翼而飞的积蓄,其实是被他巧妙地转移了,短时间内,他不会回来。等人们把爆炸和坠船的事遗忘,他就会再回到火星和地球,掌管他的资源世界。

石碑在蓝天下轮廓分明,用硬朗的线条切割着四周的边界,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周东青條然醒悟,有了最后一个猜测—江安娜是皮亚思的另一个自己。也就是说,皮亚思杜撰的人和事是他内心的一种反射,他的恋人是自己,他的家乡在青海,他才是那个既经营货船,又懂探矿知识的人;他不仅想满足膨胀的欲望,又想依顺落叶归根的初心。

想到这,周东青叹息一声。他知道自己的推测并不一定全对,即使对,暂时也不能定皮亚思的罪。但天网恢恢,即使所有真相都被沙尘掩埋,迟早也有揭开的一天;那时,一个完整的故事就将以某种方式流传下去,或颂扬,或赞美,或鞭批,又或警示。只是可怜了那些长眠于此的人,他们的一切就此消散,只留下直指天空的石碑,以无声呼应着无声,以空寂迎合着空寂。

诚然,有宝藏的地方,就有人,有故事,还有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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