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异化

2024-02-23 16:29张一兵
关键词:异化

张一兵

摘 要: 在列斐伏尔眼里,历史唯物主义正是人本主义异化史观的具体化,这种观点也会进一步延伸到他对马克思中晚期经济学研究中的异化批判理论的理解中。并且,这种异化批判要从马克思的总体人的观念中获得。与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前置的价值悬设——理想化劳动不同,列斐伏尔是捕捉到马克思展望人类获得全面解放后的“总体人”自由发展状态,并将其作为未来目标式的后置目的论牵引。并且他认为,这种总体人的观念恰恰是与马克思后来提出的人类社会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转换是完全同向的。

关键词: 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异化;总体人

中图分类号:B565.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4)01-0005-13

列斐伏尔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史中一位传奇式的人物。他一生写下了近七十部论著和大量文章,他早期原创性地提出的“日常生活批判”,实现了异化理论批判从宏观政治经济关系向微观社会生活的转换,并且在走向历史唯物主义的道路中,实现了观察历史的时间线索向空间生产逻辑的转换。1945年,列斐伏尔写下了《日常生活批判》的第一卷,开启了自己对资产阶级统治神秘性异化世界的独特探索。与青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1844年手稿》)中关注抽象的类本质和资产阶级雇佣制度中劳动关系的异化不同,也与马克思在中晚期经济学研究中关注经济异化关系不同,列斐伏尔开始关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每个人身边的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异化。这就开启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异化批判理论中的一种重要转折:从宏大政治经济关系异化批判向日常生活微观异化现象批判的转折。同时这也意味着,一种基于个人本位的新人本主义逻辑构式被确立起来。

一、马克思早期异化理论的思想复构

在1956—1957年写下的《日常生活批判》第二版长篇序言中,列斐伏尔回溯了这一日常生活批判在马克思主义方法论上的意义。列斐伏尔说,在这本书中,他并没有像《辩证唯物主义》那样集中“重新解释(interprétation nouvelle)马克思主义”,而“完全是围绕异化(aliénation)而建立起来的,而列宁曾经搁置或忽略了异化”。我觉得,列斐伏尔的这一表述是说不通的。首先,马克思的《1844年手稿》第一次发表于1932年,列宁根本不会知道青年马克思曾经持有过人本主义的劳动异化史观,他也不可能发现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零星出现的异化概念,因此指责列宁忽略异化理论的看法是站不住的。其次,我们从列斐伏尔的《辩证唯物主义》知道,他充分了解马克思后来关于资本主义的批判,主要是着眼于资产阶级商品-市场经济生产关系中客观矛盾和异化的发展。此时,马克思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大纲》)已经发表,而他这里用异化概念来重构马克思的全部观念,已经是一种将马克思主义人本主义化的重新解释。当然,也因为在列斐伏尔这里异化概念已经不再是马克思《1844年手稿》中那个理想化的人类本质异化,而是具体到个人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异化,所以他的人本主义话语已经直接属于西方马克思主义中用个人本位的新人本主义重新解读马克思的阵营。此时,弗罗姆、布洛赫和萨特都是他的同路人。但与这些哲学家不同,列斐伏尔对马克思经济学研究中异化理论的思考,已经达及一个很深的构境。

在列斐伏尔看来,关于马克思异化理论的思考可以有三个不同的问题构境层面:一是历史性(Historiquement)的问题,这主要是弄清楚异化理论在“马克思主义赋型”(formation du marxisme)中的思想史来源(黑格尔和费爾巴哈)、方向调整和作用。这是他在《辩证唯物主义》一书中没有具体分析的问题。二是理论性(Théoriquement)的问题,这里的关键是要说明,“在马克思科学和政治学的著作中,尤其是在《资本论》中,什么成为异化的哲学概念,我们必须认识,有关拜物教的经济理论实际上是有关异化的哲学理论在客观的(科学)层面上的延伸”。这当然是一个重要的理论判断。列斐伏尔还专门用注释标示,自己是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出版两年后,于1947年出版的《理解马克思的思想》中两次重申了这一观点。而实际上在马克思那里,中晚期经济学研究中历史现象学构境中的劳动异化批判与事物化关系颠倒一起,构成经济拜物教的内在本质。三是哲学性(Philosophiquement)的问题,即异化理论的认识论升华以及反对将马克思主义教条化。这里的认识论升华,当然就是指列斐伏尔将马克思的宏观社会关系异化批判进一步延伸到个人的日常生活中来,捕捉到资本关系在生活细节中对我们的支配和奴役。而此处所说的教条化则是特指将马克思主义视作已经完成的形态,并将《1844年手稿》中的劳动异化理论指认为青年马克思不成熟的早期作品。这里,他先讨论了马克思的异化思想史线索和作为哲学认识论升华前提的总体人的原则。

首先,马克思异化批判理论的思想史线索。在列斐伏尔看来,马克思是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那里继承和改造了异化理论:

对于马克思来讲,人是一个处于自我超越(dépassement)过程中的自然存在,一个与自然抗争以便支配(dominer)自然的自然存在,人源于自然,但是,人以这样一种方式源于自然,在从自然中生长起来和支配自然的过程,人的根源更深地扎入自然之中。

在列斐伏尔这里,人的本质(lessence de lhomme)就是人源于自然与支配自然关系中的矛盾关系。从自然存在的意义上说,这已经是一种异化关系。这当然已经是用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改造过的黑格尔异化话语,因为黑格尔唯心主义的观念主体性沉沦于自然,扬弃异化超越自然的思辨把戏,已经成了人依存与超越自然的辩证关系。这是其一。其二,当人开始创造自己的历史时,却又在盲目性的(aveuglément)状态中回到他性存在(Lêtre autre)中,“在人对自然日益增加的控制中,自然仍然控制着人。人的产品和人的劳动的功能就像自然的存在一样。人必须对象他自己,社会对象变成了出场他的东西,顶礼膜拜的东西”。其实这里出现了两种自然,第一个是作为人改造对象的天然的自然界,二是人在社会生活中所创造的东西,它反过来“像自然存在一样”支配人,人跪倒在自己的创造物面前,这当然也是一种新的异化。其实,列斐伏尔这里是用黑格尔的“第二自然”(Die zweite Natur)的社会异化论来诠释马克思。列斐伏尔说,“我们可以从哲学上把异化定义为:一个对象化和外在化的、实现的和现实感消失的双重运动”。人通过劳动活动外化于自然,对象化为一种实现自身且瞬即消逝的异己性力量,这种力量反过来奴役人,即我所指认的我-它自反性异化关系。进一步,列斐伏尔直接从《1844年手稿》中概括了青年马克思原创性的劳动异化理论:

1.作为一个对象(objet)的勞动者的异化(把劳动者变成一个对象的异在力量,puissance étrangère);

2.生产活动的异化,换句话说,劳动本身的异化(劳动划分了劳动,分裂了劳动);

3.人作为一个特殊存在的异化(laliénation de lhomme en tant quêtre spécifique),人的类属(membre de lespèce humaine),共同的人的特殊需要(quensemble de besoins spécifiques humanisés);

4.作为自然存在(quêtre de la nature)的人的异化,作为共同自然需要(quensemble de besoins naturels)。

显然,列斐伏尔这里的理论复构并没有严格依循青年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的原初思考,即劳动产品异化、劳动异化、类本质异化和劳动关系异化四个层面,而是重构了自己对劳动异化的理解。他似乎更加突出强调了人作为自然存在的异化,这里的besoins naturels(自然需要)有可能链接于下面即将出场的日常生活异化。依他的看法,马克思的“这些文本(textes)不仅让异化(laliénation)随处可见、无所不在的特征非常清晰[生产力、社会关系以及意识形态,更深地涉及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他自己的本性(sa propre nature)的关系]。异化作为一个概念,一种现实与社会科学相联系的哲学理论”。

显然,这是列斐伏尔对他眼中的马克思异化观的复构,似乎在《1844年手稿》的“异化劳动”(Die entfremdete Arbeit)一节中,作为哲学方法论的异化关系,它不仅仅涉及到社会生活层面中的生产力、社会关系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全面异化,也体现了人与自然、人对自身的深刻异化关系。其实,这里已经揉进了《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生产力物役性批判和意识形态问题,因为在列斐伏尔眼里,历史唯物主义正是人本主义异化史观的具体化。这当然是一种错误的判断。这种观点也会进一步延伸到他对马克思中晚期经济学研究中的异化批判理论的理解中。列斐伏尔的这种观点已经出现在《辩证唯物主义》一书之中。

其次,马克思扬弃异化的总体人的概念。这当然也来自青年马克思的《1844年手稿》。这个“总体人”的概念,是列斐伏尔在《辩证唯物主义》第二章中确立的人本主义逻辑原则。列斐伏尔认为,针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出现的劳动异化问题,马克思提出了与人的异化存在相异质的总体的人(lhomme total)的概念:“总体的人的定义的本质方面是人与他自己的统一,尤其是个人与社会的统一(Lunité de lhomme avec lui-même,сest-à-dire notamment lunité de lindividuel et du social,est un aspect essentiel de la définition de lhomme total)。”这当然是列斐伏尔自己的理解构境。因为在《1844年手稿》中,人的类本质是作为价值悬设的理想化劳动,而作为复归于人对自己类本质全面占有的“总体的人”,只是这种扬弃劳动异化的结果。具体说,在列斐伏尔看来,总体人既是人应该居有的本真性状态,也将是人扬弃自身异化,消除个体与社会对立的人的解放。总体人“全面发展,全面战胜了异化”。

不过,这一次列斐伏尔明确指认,homme total(总体人)的概念并不是他自己的发明,“总体人的概念来自马克思的一个简短评论,‘作为一个总体人(homme total),人以全面的方式拥有他的完整本质(Lhomme sapproprie son essence universelle(allseitiges) dune manière universelle)”。在原文中,列斐伏尔用斜体字标识出这段文字,并用德文allseitiges(全面的)对应了法文中的universelle(全面的)。在列斐伏尔看来,总体人的概念是一个人本主义(humanisme)的逻辑引导:

人的发展和进步只能从总体人的观念(notion de lhomme total)那里获得它们的意义(换句话说,它们发展的意义和它们的方向)。每一个历史瞬间(moment de lhistoire),贯穿于历史的走过的每一个阶段,都是构成整体的一个部分,所以,每一个部分活动,已经部分实现的每一种力量,同样也是整体的一部分;每一个瞬间(moment)还包含着每一个瞬间的人的现实的部分,在随后的发展过程中,这种人的现实的部分日益显露出来。

这就是典型的人本主义构式。因为社会历史现实发展的意义和方向要从总体人的观念中获得,这当然是从观念出发的唯心主义。与马克思《1844年手稿》中前置的价值悬设——理想化劳动不同,列斐伏尔是捕捉到马克思展望人类获得全面解放后的“总体人”自由发展状态,并将其作为未来目标式的后置目的论牵引。并且他认为,这种总体人的观念恰恰是与马克思后来提出的人类社会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转换完全同向的。在这里,我们还能看到,列斐伏尔开始突显moment(瞬间)这种在社会生活中当下突现和消逝的场境活动本质。之后,这个场境活动的瞬间概念在证伪物性实在假象和理解空间关系生产中发挥了关键性作用。

二、 人本主义话语下马克思中晚期经济学研究中的异化批判理论

列斐伏尔认为,绝不像教条主义解释框架所理解的那样,马克思并没有在自己后来的经济学研究中抛弃异化理论,“马克思是通过把异化落脚到经济对象中,从而把异化的哲学概念具体化了”。这是一个十分含糊不清的判断。我认为,列斐伏尔的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他无法辨识人本主义异化史观的解构是历史唯物主义确立的前提,所以,他会无意识地掩盖《1844年手稿》中人本主义劳动异化批判与后来马克思在中晚期经济学研究中科学的异化理论之间的根本异质性。马克思后来在中晚期经济学研究重新确立的科学异化批判理论,并不是他早期人本主义哲学异化话语在经济学中的“具体化”,而是在对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现实分析中,马克思通过历史地捕捉到商品交换关系的事物化颠倒和现实异化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极端表现后,重新在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现象学构境中再次确立的。

在写作《辩证唯物主义》(1938)時,列斐伏尔还没有看到《大纲》,此时,他已经在直接谈论《大纲》中的异化问题了。列斐伏尔认为,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Introduction à la critique de léconomie politique)”中,“对于马克思来讲,古典经济学家发现的社会劳动(travail social)范畴成了异化的劳动(travail aliéné)的范畴;需要显示为异化的需要(besoin aliéné);马克思正是通过对商品和货币的物神特征(caractère fétiche)批判性的反映才建立了异化的劳动和异化的需要的范畴,达到了客观性上的更高的和决定性的阶段”。

显然,此时已经不同于《辩证唯物主义》的写作时期,列斐伏尔不再是从《资本论》中猜测异化批判话语的可能存在,而是直接讨论了《大纲》中客观存在的资产阶级经济关系异化问题。这无疑使列斐伏尔对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的理解达及了一个新的水平。因为,这为他在马克思的《1844年手稿》和《资本论》的异化理论之间,找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逻辑支点。在列斐伏尔看来,马克思在《大纲》中的异化批判,在于将古典经济学正面肯定的社会劳动和需要概念,翻转为否定性的异化劳动和异化需要,并在对资本主义商品和货币关系的物神特征中找到了理解异化关系的钥匙。这是对的。这也证明上面我对列斐伏尔的批评:马克思不是在经济学研究中具体化哲学的异化概念,而是从资产阶级经济关系现实的事物化颠倒和异化中重新启用异化批判话语。我以为,在1956年,这已经是一种十分了不起的重要看法了。固然,列斐伏尔此处从travail social(社会劳动)出发去解释《大纲》中的经济关系异化问题是不准确的,在《大纲》中,马克思是通过交换价值关系客观抽象且事物化颠倒为货币开始剖解经济物相化空间中的异化问题的。这样,列斐伏尔就指认在马克思那里,“异化理论和异化概念构成了经济科学的基础和哲学意义(le fondement et la signification philosophique),异化理论被改造成了拜物教理论(商品、货币和资本的拜物教,fétichisme de la marchandise,de largent,du capital)”。我认为,列斐伏尔提出这一思想史关系是重要的,但他的这一观点仍然是粗糙的。因为他根本无法界划青年马克思的人本主义劳动异化史观与后来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上的科学异化概念,也不能正确说明马克思经济拜物教背后经济物相化关系异化和事物化-物化理论的复杂内涵。

由此,列斐伏尔明确得出“结论”(Conclusion):作为《辩证唯物主义》核心关键词的“异化理论和‘总体人理论依然是日常生活批判背后的推动力。异化理论和‘总体人理论让我们把社会发展看作一个整体(lensemble),决定社会向何处去”。当然,列斐伏尔也认为,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并非为可以简单套用的现成结论,“马克思的工作是一个范例、一个指南、一个灯塔”,所以,我们必须“继续发展马克思的异化理论”。然而与马克思那个时代不同,今天在马克思异化理论的灯塔照耀下,我们不仅仅只是像马克思那样,只是关注资产阶级经济关系和政治统治中发生压迫和奴役无产阶级的宏观异化问题,而且在更加微观地“考虑劳动者的全部生活(la vie du travailleur dans son ensemble)。我们可能会看到,他的工作和他的工作态度都与作为整体的社会实践(toute la pratique sociale)有联系,与他作为整体的经历有联系,与他的闲暇活动、他的家庭生活、他的文化和政治目标有联系,与阶级斗争有联系。另外,一定要从特定国家和民族的背景,从特定的文明和社会发展时期,包括一定的整体需要(certain ensemble de besoins),来看待‘整体(tout)。这就把我们带到了日常生活批判(la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

这就是我所说的社会批判理论转向的那个重要的断裂点:从马克思关注的宏大社会经济政治关系的异化批判,转向个人日常生活异化的批判。这一点被列斐伏尔直接指认为对马克思异化批判话语的“发展”。从文本的具体内容上看,这里的意思也是明确的,要继承和发展马克思的异化批判理论,就要将资本主义社会中处于被压迫地位的劳动者看作一个与整体社会实践相关的人,要思考la vie du travailleur dans son ensemble (劳动者的全部生活),这不仅要关注马克思聚焦的宏观尺度上的经济关系和政治关系,还要更微观地观察他的家庭生活和闲暇活动,要分析资本关系下日常生活中的微观异化,这就自然来到了日常生活批判的入口。由此,列斐伏尔断言,在今天,“异化的观念注定会成为哲学(看作生活批判和具体的人性论基础的哲学)的中心观念,成为文学(看作生活思潮表达)的中心观念”。这种异化观念的当代形态就是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

也由此,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列斐伏尔明确提出要“恢复(retrouver)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lhumanisme marxiste),“从而重建为一个整体(Ainsi se restitue dans son intégralité):一种哲学、一种方法、一种人本主义、一种经济科学、政治科学(science économique,science politique)的马克思主义”。这是列斐伏尔公开打出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旗号。在后来的《当代世界的日常生活》(1967)一书中,列斐伏尔自己评价《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说,当时这本书既保持着马克思主义思想的观点,也与当时的特定追问方式相关,它既挑战着哲学主义(le philosophisme),也挑战着经济主义(léconomisme),拒绝将“马克思的遗产”贬低为哲学的体系(systéme philosophique)或还原为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在这一点上,他所谓的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就是要“重新发现马克思著作中的一些主要观念:有关异化的观念、有关拜物教的观念、有关神秘的观念(la notion daliénation,celle de fétichisme et celle de mystification)”。这是列斐伏尔过去一些已经完成的工作,也是走向《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的理论道路。他还在注释中专门介绍了自己在过去已经完成的几本书中的努力。这也就是说,列斐伏尔明确提出要重建马克思主义的人本主义,但并不是简单否定作为经济科学出场的马克思的批判话语,而恰恰是要充分肯定在经济学语境中出现的异化和经济拜物教批判。

在他看来,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的确“落脚在经济学与哲学的交集(larticulation)上”:

财富、货币、商品、资本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人的劳动的“个人”和质之间,entre travaux humains individuels et qualitatifs)。然而,这些社会关系以外在于人的事物(choses)作为它们的表象和形式。表象反倒成了现实(Lapparence devient réalité);这些“物神”(ces fétiches)仿佛真的存在于他们之外,真的就像客观事物(choses objectives)一样发生作用。

说实话,我十分吃惊于列斐伏尔在1945年写下的这段文字,因为这是对马克思经济拜物教理论非常精准的理解和阐释。并且,这里列斐伏尔依据的马克思的文本,并非《1844年手稿》,而是《大纲》,因为列斐伏尔在这里很深地将经济拜物教批判与《大纲》中提出的事物化关系颠倒问题内在地联系了起来。列斐伏尔显然没有捕捉到马克思使用的Versachlichung(事物化)和Verdinglichung(物化)概念。虽然,列斐伏尔没有像马克思那样,具体地说明了商品交换价值在交换活动中被客观抽象出来,并以不是自身的价值形式反向对象化为货币,由此使人与人的劳动交换关系颠倒地成为商品物、金钱和资本物的外部事物之间关系,当人们将这种事物化颠倒的客观形式本身当作财富去疯狂追逐时,这就生成了经济fétiches(物神)和主观误认上的三大经济拜物教。列斐伏尔也没有精细地指认出,经济拜物教批判话语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和《资本论》中才提出和完善的思想。问题在于,当列斐伏尔将此处人与人的社会关系指认为“个人”和qualitatifs (质)时,他并没有区分出这已经是商品生产和交换活动生成的特殊的经济质(konomische Qualitt)。如同他自己在《辩证唯物主义》第一章中正确地指认商品的“第二性社会存在”(deuxième existence sociale)。无论如何,列斐伏尔此处的观点已经是异常深刻的了。应该指出,列斐伏尔一旦进入到对马克思经济学话语的分析,就不自觉地跟随那种从客观经济现实出发的逻辑,这种逻辑与人本主义话语恰恰是根本异质的。由于列斐伏尔无法意识到这种逻辑错位,使得口口声声重塑人本主义的他,在描述马克思经济学话语时往往站在了人本主义话语的对立面,这也使得人本主义的话语在这里成为没有实际统摄作用的空头支票。然而,在他后面关于日常生活异化的具体讨论中,人本主义话语又开始起到实质性的支配作用。这似乎出现了一种双重话语分区统摄的奇特现象,也是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文本中出现的双重逻辑杂合的复调结构。而这种状况早已出现在前期的不同文本之中。

列斐伏尔说,也正是马克思的经济拜物教批判让我们看清了,“异化不仅发生在观念或直觉领域里,而且发生在实际生活领域里”,并且,这也让我们透视到,“为什么经济的和社会的实在并非触手可得,社会的神秘(mystère social)如何和为什么总是掩盖了社会领域里所有问题”,那些“经济的‘事物,即物神(les fétiches),掩盖(masquent)了构成它们的人的社会关系。当我们面对财富,我们忘记了,我们不再明白,财富其实不过是‘凝固起来的劳动(travail cristallisé),财富体现的是人的劳动,别无其他;让财富成为一种外部存在是一种致命的错觉(illusion fatale)”。

我以为,这是非常深刻的见解。因为,列斐伏尔准确地概括了马克思在《大纲》和《资本论》中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劳动异化、经济关系被神秘化地掩盖起来与经济拜物教的关系,他甚至发现,马克思揭示了,“在人的一定发展阶段,人的活动产生了用事物伪饰(travestissent en choses)起来的社会关系”,这抵达了马克思极深的事物化颠倒的批判构境。虽然列斐伏尔在此无法辨识出,此时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已经不再是人本主义的劳动异化史观,而是在(狭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现象学基础上重新建立的科学的劳动异化批判构式。这当然是一种严重的逻辑迷糊。

列斐伏尔说,在马克思那里,“分裂(Scission)、异化-拜物教、神秘化(mystification)、剥夺(privation)-总体人的赋型(formation de lhomme total),这些哲学的观念组成了一个有机的、与时俱进的整体”。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括,因为这是列斐伏尔眼中马克思在方法论层面上的批判话语。formation de lhomme total(总体人的赋型)是正面的逻辑牵引,而分裂和剥夺人的异化、拜物教和神秘化则是被证伪的对象。这是列斐伏尔杂糅了马克思在不同时期写下的异质性文本——《1844年手稿》《大纲》和《资本论》的奇异结果。他分析说,“拜物教理论揭示了这种有关神秘事物和异化的哲学理论的经济的、日常生活的基础(base économique,quotidienne)”。在列斐伏爾的内心里,马克思已经完成了对资本主义经济生活的批判,而他自己决不会只是想停留在马克思的经济拜物教和异化批判理论之上,他必须向前走。因为,在今天的资本主义世界中,“异化已经影响到日常生活”。这也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为我们提供了批判现实生活的“一般路线”(lignes générales),而我们自己必须要说出从宏大政治经济叙事转向全面异化了的日常生活批判的“新东西”。后来马克·波斯特评论说:“《日常生活批判:导论》更多的是一本重新发现马克思的异化概念的文献,而不是脱离马克思而发展出一种日常生活的新观念。它还是建立于法国的政治与传统的社会形象,透露出国家变革的抵抗运动精神。列斐伏尔认为马克思的异化哲学已经提出了一个完全成熟的日常生活概念。列斐伏尔创造这个概念只是为了提醒马克思主义者,革命要求变革那个依赖于日常生活物质基础的意识。”这是有一定深度的评点。

三、关注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异化”

不过,在列斐伏尔的异化理论逻辑中,的确发生了一些重要的改变:

一是列斐伏尔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对马克思人本学异化理论的具体运用,的确不同于撰写《1844年手稿》时的青年马克思。因为,在人本主义逻辑基质上,他已经将马克思那个时代的传统人本主义的抽象类本质推进到新人本主义的个人日常生存。在这一点上,他与弗罗姆、萨特等人是相近的,他们都在个人生存的意义上坚持人本主义。这是施蒂纳、克尔凯郭尔之后不同于传统以一般人类理性为核心的旧式人学的新人本主义。

二是从异化概念的内涵来看,列斐伏尔的异化已经不再是黑格尔-费尔巴哈-青年马克思那种经典异化逻辑三段论构式,即从应该存在的本真性的价值悬设(绝对主体性和类本质)到异化(外化与物性沉沦),再到扬弃异化复归于本真性。现在,列斐伏尔的异化逻辑已经转换为自我与他者关系的误认倒置,这是一把新的打开异化问题的“观念钥匙”(notion clef):

它用对个人和社会人新的旨趣替代了过时意识形态的“核心旨趣”(centres dintérêt idéologiques)。使我们发现了人(每一個人)如何屈服于幻觉(illusions),在这个幻觉中,他认为他能够发现和拥有他的自我;使我们发现了人(每一个人,chaque homme)如何屈服于自己造成的痛苦,这个痛苦紧随他的幻觉;或者使人们发现了人(每一个人)如何努力揭示人的现实的“内核”(noyau de réalité humaine)。这使我们紧随着这场奋斗穿越历史:考察表象(apparences)如何消退或被强化,考察真正的人类真实(le réel véritablement humain)如何寻求超出表象,发现一个现实的“他者”(réalité autre),而不是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这个现实的“他者”依然是现实的,最终认识现实的“他者”,恢复已经被埋葬的基石。

这是列斐伏尔在1945年写下的文字。这也是我所指认的社会批判理论从宏大社会政治经济关系转向日常生活微观批判的核心,异化逻辑从经典模式中脱型并生成新的理论构序。也可以体会到,一旦列斐伏尔进入日常生活批判的具体讨论,上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从现实出发的客观逻辑的直接统摄作用就会弱化一些,人本主义话语很快就占据了上风。依我的体会,在这一逻辑转换中,列斐伏尔十分敏锐地捕捉到拉康1936年提出的心理自我镜像理论。也就是说,此处列斐伏尔用所谓新的意识形态centres dintérêt(核心旨趣)重释异化逻辑的核心notion clef(观念钥匙),握在拉康手中。因为,异化的主体不仅仅再是局限于黑格尔-马克思关注的劳动者(主奴辩证法中的“奴隶”),而成了生存于日常生活中chaque homme(每一个人),具体说,是每一个人的处于幻觉关系中的伪自我:每一个人生活在虚假的现实表象中,我们的生活不过是一种对réalité autre(现实的“他者”)的镜像认同关系,在我们自以为是自我的地方,不过是我们屈从于他者的幻觉,现在,屈从于他者的非自主关系就是异化。显然,列斐伏尔在此将这种新的拉康哲学与人本主义逻辑进行了嫁接:“人通过他的对立面,他的异化:非人(linhumain),创造了他自己。正是通过非人,人缓慢地建设了这个人的世界。”这是恐怕是我们需要认真体知的列斐伏尔异化逻辑泛化的理论前提。

三是从批判的尺度上看,与马克思关注资本主义的经济政治制度中存在的宏大问题不同,列斐伏尔从一开始就让我们把马克思对资产阶级世界黑暗性的揭露,挪移到自己身边看起来光亮和熟知的日常生活中来,他想要讨论资产阶级政治经济统治的微观现实基础,即隐匿在日常生活中的异化。应该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观察视域的重大转换。可是,什么是列斐伏尔所说的发生在今天资产阶级世界中的日常生活异化呢?

从列斐伏尔日常生活观念的思想缘起上看,一是在整个近代欧洲思想史中,最早提出日常生活概念的是青年卢卡奇。在《悲剧的形而上学》(1911年)一书中,他就讨论了日常生活问题,从艺术作品的超现实本质来看,它就是要追逐超出平庸日常生活的“本真生活”。二是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1927年)一书中,卢卡奇的这一问题又在此在去在世的常人化“平日”沉沦中,深化为一种批判性的思考。列斐伏尔是公开承认海德格尔哲学观念对自己的影响的,这当然也包括日常生活的批判性思想。三是在列斐伏尔早期关注的超现实主义者布列东那里,他会看到这样的表述,马克思关心改变世界,而兰波则关注“改造生活”。而超现实主义的激进话语,正是要通过艺术的震撼超越平庸日常生活的伪现实。

在此时的列斐伏尔眼里,对于人的生存来说,“日常生活是所有活动交汇的地方,日常生活是所有活动在那里衔接起来,日常生活是所有活动的基础。正是在日常生活中,产生人类和每一个人的关系总和(lensemble de rapports)有了整体的形态和形式”。这意思是说,分析人的生存,仅仅关注政治和经济一类社会关系中的问题是不够的,如果根据马克思所言,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那么这个lensemble de rapports(关系总和),“这个‘本质的人,人性化的人,是通过行动和在实践中,即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我觉得,列斐伏尔提出关注政治与经济关系之外的日常生活是对的,但是在马克思那里,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原则之一是从全部生活中捕捉到决定性的生产关系。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一定的社会生产关系决定了人的本质和全部生活的质性。列斐伏尔指认出,马克思没有留心的地方,往往,日常生活是生产关系实现出来的微观层面。而且,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对人的控制和奴役,已经从宏观的政治经济关系更多地延伸到日常生活的每一个微细层面上来了。这也是列斐伏尔所推动的社会批判理论转向中的核心层面。

列斐伏尔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与马克思注意到的经济关系中的劳动异化不同,异化不仅开始于劳动与资本家交换的那个瞬间,也不仅仅是出现在生产剩余价值的过程中,还发生在每一个个人的日常生活全部存在之中:

对他们来讲,没有异化就没有社会关系,与他人的关系。仅仅通过一个人的异化,在他的异化之中,他的存在才是社会的,同样,他在失去自己(人的私人意识)之中,通过失去自己(他的私人意识),他才能成为自己。

对于资产阶级世界中的人来说,并非只是在政治与经济关系中才是异化的,异化已经成为社会关系实现出来的方式,或者说,人只有在异化中才进入社会生活,个人只有在失去真实的“私人意识”时才成为虚假的“主体”(拉康意义上的伪自我和伪主体)。其实在列斐伏尔这里,传统异化批判理论向日常生活批判的转折中,存在着一个逻辑缺环:因为他并没有实质性地说明马克思深刻的劳动异化批判话语或者复杂的经济拜物教,如何延伸到他所发现的日常生活小事情中,他只是通过拉康式的认同他者的伪自我-伪主体异化关系,将日常生活中发生的所有现象统统指认为“日常生活异化”。这是一个看起来平滑的逻辑断裂。因为至少在《日常生活批判》的第一卷中,我们还没有看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特有的异化现象在生活细节中的发生和支配性的微观机制。

列斐伏尔认为,今天资本主义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异化也是永不停歇和日常的”(laliénation est constante et quotidienne)。他想要强调的是:“异化表现在日常生活中,无产者的生活中,甚至小资产阶级和资本家的生活中(不同点是,资本家一起拥有异化的去人性化的力量)。”这里需要指认的是,列斐伏尔所说的日常生活,是特指在资产阶级经济活动之外分离出来的生活,在这一点上,无产者生活中的异化与资本家是相同的,差异在于资本家手中还持有非人的异化力量。依上面列斐伏尔的表述,我们只能大概推断,他所说的日常生活的异化已经开始转喻为个人在走向社会的过程中失去自己的私人意识,一个人成为异化了的社会关系中的非人角色(认同他者的面具性生存)而在日常生活中失去自己。并且,在列斐伏尔看来,一个人在生活中通过获得一个社会角色而失去自己这种异化,并不都是可以直接自觉到的,他说,“撕下面具、扔掉角色,不会那么简单”。这是因为,日常生活中的异化往往隐匿在我们每天熟悉的并不起眼的小事情之中。相比之马克思原先的劳动异化和经济拜物教,日常生活中的异化往往是无名的异化。因为,生活细节中由毛细血管般权力支配下的异化,甚至是无法归类和命名的。后来,列斐伏尔在《现代性导论》一书中说,“没有比无名的异化更大的异化了”。

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中,列斐伏尔多次引述黑格尔的说法,“熟知非真知”(Was ist bekannt ist nicht erkannt)。他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往往是日常生活中“熟悉的东西遮蔽了人的存在”(la familiarité voilent les êtres humains),对于人的存在,我们每天熟悉的也只是遮蔽了真相的“面具”(masque)。列斐伏尔发现,对日常生活异化的透视,并非始于理论家的理性观察,而往往先期出现在深刻的感性艺术作品之中。他以卓别林饰演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为例,卓别林的电影本身就是一种日常生活批判,一种“实践中的批判”,他的电影恰恰是通过羞辱日常生活中异化的小人物来揭露异化,卓别林电影中穷困潦倒的流浪汉(Vagabond)形象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反转形象”(image inverse)。其实,卓别林的电影也深刻地反映资本主义自动化大生产中的异化现象,他所导演和主演的《摩登时代》(Modern Times,1936)中,工人在全新的生产流水线客观工序规训下的碎片化和工具化,极其深刻地反讽了自动化机器生产中的劳动异化。在这一点上,他与青年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中的流水线生产标准化和物化批判是完全同向的。同时,列斐伏尔也提及,布莱希特的戏剧也是通过“靠近日常生活”来表达一种批判精神。布莱希特拒绝传统戏劇的透明性描述方式,他所创造出来的戏剧的“疏离性效果”(Verfremdungseffekt)的本质,就是一种通过将我们熟知的日常生活在戏剧的变形和突显中变得重新陌生化(étrangeté),在这种突现的陌生情境(situation)关系中发现日常生活存在着的异化关系,这样,“观众在异化的意识之中,通过意识的异化接近自己”。列斐伏尔说,与布莱希特相近的努力还有法国阿尔托的“残酷戏剧”(thétre de la cruauté)和超现实主义。其实,列斐伏尔之后的好友——情境主义者德波也是从布莱希特的“陌生化”观点中,获取了拒绝景观控制的武器。

实际上,列斐伏尔也是在说明自己日常生活批判理论在感性艺术超越性构境中的思想缘起。与这些艺术家的努力方向一致,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是以他所误认的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为批判工具,并且,将马克思后来讨论的经济关系异化和拜物教批判落实到日常生活的细节分析上来。列斐伏尔说,这样做,并非只是一种艺术观念和理论逻辑的改变,更重要的是当代资产阶级的资本统治开始把支配的触角伸到了日常生活中来了。这个看法是深刻的。在后来的《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他肯定了德波的“日常生活被殖民化”了的说法。

第一,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的闲暇时间。这当然是一个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突显出来的新问题。在列斐伏尔看来,农耕时代,“工作场所都在住宅周围,工作与家庭的日常生活联系在一起”,人的生存是一个整体,而只是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场所才彻底脱离了家庭环境,出现了工作与家庭私人生活和闲暇活动的分裂。这是一个有深度的历史性分析。并且,闲暇时间只是在当代资本主义时代才成为一个值得关注的方面。在列斐伏尔看来,闲暇本应该是劳动者在劳作之外的一种自主性、自由的生存,或者让人“免于劳累和紧张,免除焦虑、担心和全神贯注”,可是,今天资产阶级世界中分离出来的闲暇却是一种被支配的异化状态,因为在闲暇中人的真实需要被挟持和绑架了,成为一种不自主的被动状态。此时,列斐伏尔还没有构序起自己的“需要本体论”,这是他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才完成的事情。比如,“坐在电影院屏幕前的某人就是一例,是这种被动性的一般模式,这种被动状态直接显露出可能的‘异化性质”。因为,电影只是用一种非真实的幻境替代了生活中的真实需要满足,一切美好的故事发生时,观众并没有离开他的座位,这是一种虚假欲望的幻象式满足。列斐伏尔说,闲暇时间中在体育馆看体育表演也是如此,在体育比赛现场,“他热情得无以复加,他的内心世界焦躁不安,但是,他欲求离开过他的座位。这是一种奇妙的‘异化”。球迷不是得到现实欲望的满足,而是在一种“对日常生活的补偿”的虚幻满足中自欺欺人。列斐伏尔说,“这样,闲暇表现为日常生活中的非日常生活”,“闲暇中也有异化,如同在劳动中存在异化一样”。可以感觉到,列斐伏尔这里对日常生活异化的新观点是有趣和富有新意的,但是还缺少一种更深层次的思考,有如后来德波对于景观支配的更深意识形态支配关系的分析。

第二,资本主义社会中生活细节中的异化。列斐伏尔指认说,在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异化可能出现在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细节之中:

“异化”——无论何时我唱一首爱情歌曲或吟诵一首诗,无论何时我处理一个银行票据或进入一家商店,无论何时我瞟一眼广告或读一下报纸,我知道,“异化”就在那儿。当把人定义为“拥有财产”,我知道,就在那个时刻,“异化”就在那儿。

显然,列斐伏尔这里对异化现象的分析,已经远远超出和脱型于马克思劳动异化和经济关系异化批判话语的论域,因为,异化出现在个人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和瞬间之中。当人们在流行音乐现场疯狂地追星时,这是自我心理异化的典型;当我们受到广告制造的欲望控制的时候,这将会是我们的消费异化;当今天人们戴着手指头粗的金项链炫耀自己银行的巨额存款时,这是财富在而我不在的主体异化,等等。在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此处所说的“走进商店”或“处理一个银行票据”,并非马克思《资本论》中所聚焦的资本与雇佣劳动的商品交换和货币关系异化,而是个人在退出劳动力交换和剩余价值生产过程后,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重新遭遇资本关系。表面上看,我们身边日常随处可见的唱歌、吟诗、看报、买东西和存钱这样的“小事情”,似乎是逃离社会体制中的经济和政治关系的,可是,这却是资本力量在今天支配全部生活和整个世界的真正用力之处。这正是列斐伏尔小事情异化观的核心,也是那个社会批判理论转向中实质性的重要内容。

我们看到,在书中,列斐伏尔还专门展开讨论了上述“走进商店”的异化分析。他说,我们可以从一个妇女在资本主义的超市里购买糖这件小事情开始分析:

一个妇女买了一磅糖。认识会抓住这个事件中隐藏的东西。为了了解这个简单事情,仅仅描述它是不够的;研究会揭示出纠缠在一起的因果关系,纠缠在一起的本质和“现象”:这个妇女的生活、她的经历、她的工作、她的家庭、她的阶层、她的支出计划、她的饮食习惯、她如何用钱、她的观念和想法、市场状况,等等。

一个妇女在超市里买糖这件小事情,过去是很难进入到传统马克思主义者对资本主义社会批判视域之中的,列斐伏尔就是要由小见大。他说,“从买糖这件小事开始,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国家和它的历史就包含其中了”,正是这个卑微的事件(Lhumble événement)中发生着人们看不见摸不到的异化。因为,这个买糖的妇女是女佣还是富婆,她从超市的货架上取下的是廉价的小包装食糖还是昂贵的巧克力,她为什么会购买某种品牌的糖,她购买糖是为了一个月生活的计划,还是不经意随手消费所喜爱的商品,等等,这一切都会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复杂社会关系构境和不同层次上的微观异化。并且,不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可以找到无偿占有工人剩余价值的资本家,所有人都不会意识到生活中这种最普通的行为中发生的支配和异化,因为这里资本化身的一切支配力量都是非强制和无脸的。也是在后来的《日常生活批判》的第二卷中,当他建构起人本主义需要本体论后,他将这一观点深化为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虚假消费问题的思考。在他看来,资本家通常是制造了虚假的欲望,再通过广告使消费者进行异化式的消费。一个妇女在超市中买东西,看起来是她的选择,实际上却是资本家通过广告宣传制造出来的虚假需要。这就把上述列斐伏尔谈及的“看报纸”和购买某个品牌商品时发生的异化关系解释清楚了。所以列斐伏尔说,“消费者没有欲望。消费者顺从。消费者‘奇怪地推动着‘行为模式。消费者服从广告、販子们的建议,服从社会声誉的要求”。由此类推,今天马克思主义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着眼于日常生活中发生的异化关系,建立科学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这也就是列斐伏尔此时认定的当代马克思主义者的历史使命。

在列斐伏尔看来,斯大林的教条主义将马克思的学说变成一种历史镜像式的实证科学,这是有违马克思的初衷的,他说,“作为历史学家,马克思和恩格斯拒绝成为无聊的历史旁观者(badauds de lhistoire)”,所以,“马克思恩格斯首先认识到了思想如何与行动联系在一起”,因此才会“最系统地涉及生活这个层面,透视生活,揭开生活的面纱(la vie pour la pénétrer,pour la dévoiler)”。在《辩证唯物主义》一书中,列斐伏尔指认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提出的 “我们必须揭去实体性生活的面纱”(Il faut déchirer le voile de la vie substantielle),是全部马克思经济学批判话语的“纲领”(programme)。在这里,这一批判性的纲领则转换为揭开日常生活的面纱。列斐伏尔说,马克思恰恰“描绘和分析了社会的日常生活,指出了可以改造社会生活的方式”。这种说法有些牵强,马克思那个时代,他和恩格斯更多的注意力还是集中于对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制度的关注上。在列斐伏尔看来,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批判,也就基于对劳动者日常生活悲惨境地的分析,这是要将马克思硬往日常生活中拉扯了。他说,“真实的劳动者的日常生活是一种用生命、活动和肌肉,以及一种他的主人们共同寻求让他减至最低限度或转到与世无争境地的意识——以不幸福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商品生活”。其实,倒是恩格斯比较早地关注到工人阶级在生产过程之外的悲惨日常生活状况。列斐伏尔断言,“作为一个整体(ensemble),马克思主义实际上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批判的知识(connaissance)”。这当然是列斐伏尔新的理论断言。

在列斐伏尔这里,这种日常生活批判的知识有这样一些内容:一是对资产阶级社会生成的特定个体性的批判(Critique de lindividualité),这种个体性是一种与社会分离的极端个人主义。二是对资产阶级世界出现的神秘化的批判(Critique des mystifications),这也是他前面在分析“神秘的意识”时已经做过的事情。三是资产阶级社会定在中金钱的批判(Critique de largent),这也是马克思的拜物教和经济异化批判理论的现代分析。四是对资产阶级虚假需要的批判(Critique des besoins),这也是对资本主义社会道德和心理异化的分析。这一点,在《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中,将构序为一种全新的人本主义需要本体论。五是对资产阶级统治中劳动的批判(Critique du travail),这就是关于劳动者的异化和人的异化分析。六是对资产阶级社会中所谓自由的批判(Critique de la liberté),这是列斐伏尔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一种独特思考。在这六大批判中,列斐伏尔重新提出了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对占有关系和取用关系的区分,并将其逐渐延伸到人与自然的一般关系中来,他认为,在资产阶级世界中,“存在与占有是一致的”,一个人只能通过占有财富来实现自己的存在,但并不知道财富是人本身的异化存在,并且,这种“异化表现在日常生活中,无产者的生活中,甚至小资产阶级的资本家的生活中(不同的是,资本家同时拥有异化的去人性化的力量)”。而总体性的人则应该跳出资产阶级的占有逻辑,非占有式地面对世界,真正获得人人的解放。

在日常生活批判的全新构境中,列斐伏尔提出关键性的原则就是要把人的解放可能与资产阶级异化了的“生活世界”的没落区分开来,“这种区分本身就是日常生活批判的基本目标,这种区分意味着重建日常生活(réhabilitation de la vie quotidienne)”。这种马克思主义就是要基于对资产阶级日常生活异化的批判,提出“怎样生活(Comment on vit)”的口号。他明确提出,必须对人的日常生活进行细致的考察,进行不同生活方式的比较研究,最终使马克思所说的改变世界的目标落实在改造生活之中,要“从日常生活的最小方面,从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之处,改造生活”。“改造生活”这个兰波的口号,现在经过列斐伏尔的革命性转换,恰恰是针对了资产阶级日常生活的小事情异化。然而,如何改造日常生活呢?列斐伏尔认为,这就是要让“生活成为艺术”,按照总体人的全面发展要求,人的生活成为目的本身,“作为一个整体的生活,日常生活,应该成为一种艺术作品,一种能让自己快乐起来的艺术作品”。显然,这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因为,在资本主义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所有异化,决不会由于个人快乐和生活的艺术化得到改变。在此书的第五章中,列斐伏尔以“一个周日在法国乡村写下的笔记”为题,回溯了法国乡村原初的节日狂欢与日常生活中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当人与自然处于同一个层面上时,人也与自己,他的思想,美的形式、智慧、疯狂、狂热和宁静,处在同一个层面上。在他的现实中,他运用和实现了他的全部潜能”以上引文参见隐喻了这种让“生活成为艺术”的“可能性”(possibles,第六章)参照。这是典型的人本主义和浪漫主义诗性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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