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麦子

2024-03-15 06:29王升君
参花(下) 2024年3期
关键词:磨面冬麦馍馍

王升君

磨坊在村子东头,几乎半年时间没有磨面,灰塌塌地惙站在那里。粗糙的土坯墙,蜘蛛在屋梁上结了几张网。现在磨坊要开始间隔时间最长的一次磨面,突然间唤醒了记忆里的麦香。磨坊开始磨面时,麦香弥漫在村子上空,庄子上竟然有人前来围观。其实他们是想在自家没有磨面前提前闻到麦香。

母亲把新分的麦子盛放在木头柜里,上了锁。在这个家里有谁会偷麦子呢?可母亲还是要锁上才觉得稳妥。木头柜子透气,可防止麦子生虫。家里能有木头柜子是值得骄傲的事。分到新麦子,第二天母亲就量出三斗,倒在一口大锅里淘洗,盛到芨芨草筐沥水,再用旧毛巾或从旧衣服上撕下的一块布,反复抄翻,沾去水分。用床单盖住“焐”上两天。“焐”的期间母亲过一阵儿手便伸进麦子里测试湿度。过干的面磨不白,湿了推不尽,谁舍得浪费麦子啊。这些没有固定的程序,全靠母亲心智感应把握。淘完麦子,母亲蹲在地上一颗一颗捡拾漏撒在院子里的麦粒。几只老母鸡跑过来抢食,母亲如临大敌,立马煽起两条胳膊“呕食,呕食”吆喊起来。尽管家里靠这几只鸡下蛋维持油盐酱醋,但它们只能吃筛子下面的麸皮。

磨面的前几天,母亲就到生产队的饲养院定下了一头驴。新麦子下来,家家都急着磨面,磨坊、驴都紧缺。预定一头好使唤的驴,磨面就不那么费劲。天刚麻麻亮,我和姐姐就候在饲养院门口等饲养员开门。把驴拉到磨坊,蒙眼睛,上扎圈,扣套环,磨面就开始了。随着磨盘转动,一粒粒麦子溜进磨眼。驴不吭一声地,拉着磨转啊转,从天亮走到天黑,磨坊地上踏出黑黝黝的一圈。驴走慢了我就“啾……啾”地吼喊。驴的韧性、负重似乎是对人的挑战,我惧怯磨面。母亲把驴交给我使唤,其实也是把我交给了驴。驴听不到我的吆喊,就会停下来,我必须不停地发出吆喊。实在单调乏味,我假装半天不出声,等驴刚刚要停下来时,我甩一个响鞭,吓得驴颤抖一下立马就走。我似乎在和驴的较量中感到一点小聪明式的满足。驴戴着芨芨草编的兜嘴,趁人不注意用嘴蹭一点磨盘上没有过箩的麸皮。我大声吼着,对着驴屁股教训几鞭。姐姐帮母亲从磨盘上收没过箩的麸皮。母亲坐在小凳子上,在长方形的木头箱子里支上两根木杆,箩搭在上面,“哐当……哐当……”地箩面。雪白的面粉刷刷地从箩里筛下,生生的麦香弥漫磨坊。磨好面粉,我们急切地巴望着吃新麦子馍馍。

新麦子下来家家户户都要吃一顿新麦子面馍头,是村庄例行的习俗。在我们的意识里有浓浓的仪式感,像过节一样。麦香,是定格在四季里的一个音符,也是镶嵌在二十四节气里的一个感叹号。对新麦子的渴望,不仅是肠胃的贪婪,也是我们和麦子之间的气息感应。从青黄不接的寒冬腊月盼到初春,再从春盼到夏,麦香在我们的身体里虫子一样簌簌地爬。

早上,刚刚从睡梦中醒来,一股散发着麦香的馍馍味从伙房飘进前屋。久违的麦香瞬间从鼻息浸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唤醒饥渴的肠胃。一定是母亲做了新麦面馍馍,昨天刚刚磨了新麦子面。我一骨碌儿爬起来,顾不上洗手,直奔向伙房,伸手去抓蒸笼里旋着热气的馍头。母亲阻止我说,先要献祭土地爷、灶神爷后,人才能吃,人要先吃了嘴就歪了,并恭恭敬敬将一大盘旋着热气的馍头敬献在灶台上方。我缩回手悻悻地盯着白生生的馍头吞咽涎水。这种献祭的仪式在我家由来已久,直到现在妻子做好蒸馍也要她照着母亲的样子在灶膛上方献祭一阵儿才吃。其实我并不迷信,但这个习俗永久地根植在我们的血脉里,不可亵渎,表达着对土地、对麦子神圣的敬畏。母亲只给每人两个馍馍,我和哥哥、姐姐的份量一样。我顾不得洗脸,捧起烫手的馍头两只手轮换倒腾,还没有尝出馍馍的味道,三两口就吞咽到肚里。母亲就嗔怪:狼吞虎咽的,贼抢得哩。吃完了我也纳闷,馍馍究竟是个啥味呢?吃完份子馍头,又和姐姐扒在锅沿上争着抠粘在蒸篱上的面渣渣,抠得的额外一点馍馍渣真是香啊。麦香对我们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即使是吃汤面条时,我们也舍不得先吃面条,吸溜吸溜喝完汤,再和姐姐比谁的碗底剩的面条多,作为资本炫耀。谁能把麦香保留得时间长一点,都是一种自豪和荣耀。麦香永久定格在人生的底片上。

春天,我们一遍遍到地里看,麦子迟迟没有露头。等到麦子终于“草色遥看近却无”时,我们又无比欣喜。而麦子要经过拔节、抽穗、灌浆,漫长的生长期,收割打碾等工序。这期间我们盯上紧贴着地皮的黄花子(蒲公英)、苜蓿。沟沟洼洼里黄花子、苜蓿刚刚露出嫩黄的芽叶便被我们掐去,不几天就又长出来。大人们上地或收工都会在经过的地方盯着地埂、沟渠里的苜蓿、黄花子。每天放学小伙伴们成群结队地到田野里挑啊,挖啊。我们的玉米稠饭里除了红薯片,又增添了绿色,饭有了特殊的味道。这朴素的草,在青黄不接的三月,喂养了我们,也让单调的饭菜丰富起来,和我结下一生喜爱的缘分。

到了麦子灌浆的关键期,及时施肥、浇水,才能保证麦粒饱满,我们一点也不敢怠慢。吸浆虫、麦蚜在这时候盯着小麦的花和香气浓郁的浆水吃。当然,小麦也会生病,纹枯病、白粉病、条锈病、赤霉病、叶枯病也会染上即将饱满起来的籽实。这时候,我们要马不停蹄地打“敌敌畏、螨虫剂”来防治。

我们渴望的麦子越来越稀缺。黑河流域冲积成盐碱地,玉米长成一波一波的绿浪,唯独麦子长得稀稀拉拉。为实现“吨粮田”目标,上等的熟成地都种上玉米,队长只同意在新开垦的河滩荒地上种麦子。我们渴望的麦子就更加稀缺,吃麦面是在年头节日里的一种奢侈。时间长了就嫌弃吃玉米面粗糙刮嗓子,母亲只好变着法儿做。玉米面发酵后加入几粒糖精,用碗扣在蒸篱上,蒸熟后像一块块瓦当,我们叫“苞谷面瓦块子”。有时候母亲在里面加几颗沙枣,尽管好吃多了,可终究不能与麦面相比,而且连续吃一段时间,一家人集体反映胃酸。我们无时无刻不渴望麦子。

冬麦是麦子中的精品,尤其做寿桃,拉条子,冬麦面是首选。入冬前麦种到地里,先扎根再发芽,在土壤里要经过一个冬天的孕育,春天再次发芽生长。冬麦面粉精细,吃起来有劲道,麦香悠长。春麦几乎发芽扎根同步,等麦苗身子长得高了再往深处扎根,面粉也没有冬麦的筋道和香味。可冬麦产量低,就更加稀缺。

土地承包的那年,家家户户把熟成地全部种上了麦子。把新开的盐碱地种上玉米,玉米一点也不挑肥拣瘦,长成厚厚的绿色长城。麦子像终于等到了好年成,发疯般地长,浩浩荡荡,一望无际的绿浪。终于盼到可以不限量地吃麦子馍头了,我们心里也是一浪一浪地兴奋。

麦黄一时,人老一年。一夜间成熟的麦穗齐刷刷地弯腰低头,向土地致敬。田野里金黄色的麦浪起伏,散发出麦子成熟特有的气味,煽动人的鼻息。村子热闹起来,人人为麦子奔忙。天麻麻亮,趁着天气还不热,一家人跟着母亲上地割麦子。我刚刚学会使镰刀,左手拉一把,右手割一下,右手心磨起两个鼓鼓的血泡,生疼生疼。汗水把衣服湿透了,可是我没有怨怼,想着终于可以放开吃白面馍馍了。我们把麦子用架子车拉到场上扎成垛,等天晴朗打碾第一场麦子。麦子摊在场上,经太阳暴晒,麦秆“噼噼啪啪”蓬松起来。一对黄牛拉着石磙子,哥哥、姐姐和我轮流在后面吆喊。午后,一场麦子就要打碾结束的时候,突然天上黑云翻卷起来,几声炸雷在天空撕裂几道口子,瞬间,杏子大的冰雹從头顶砸下来。猝不及防的我们顾头不顾尾,想赶快回家找塑料布等东西盖住麦子,哪来得及。头皮上马上被砸起了疙瘩,哥哥、姐姐钻到麦垛里,母亲扑过来把我揽在怀里。冰疙瘩在地上马上变成水,落了壳的麦子被雨水掺拌。天连续阴了三天,第四天天晴后晾晒,麦粒全都长出了嫩黄的芽芽。我们难过了好久,恨这场雨,白白糟蹋了一场新麦子。

母亲变戏法似地把发芽的麦子磨成面,做成包子馅,又香又甜。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母亲处理芽麦子的办法是自己发明的还是从别处听说的。母亲把“芽面包子”的做法传开,常常被庄上人家请去做“芽面包子”。从此“芽面包子”成为家喻户晓的一道美食。人们有意把麦子淘上水,等着出芽了做芽面包子。

麦子再次浩荡,从天边到天边,村庄被包围在层层麦浪里。麦香弥漫的村庄。墨绿的叶子散发青涩的草香。麦子抽穗时,毛茸茸的麦芒像尖利的箭矢护卫刚刚开始鼓肚的麦粒。细碎的麦花像一个个细小的风铃挂在麦穗上,风一吹像白色的粉蝶纷纷展开翅膀飞舞。风吹浓郁的麦浆香,弥漫在田野、村庄和一户户人家的梦里。

(责任编辑 葛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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