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弦歌

2024-03-22 21:17甘建华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南岳

甘建华

新年元旦,阳光晴好,邀集几位友人游南岳。从衡阳开车走高速公路,半个小时即到山脚下的南岳镇。穿过“天下南岳”牌坊,一路往前,沿西岭方向,都是上坡,弯多坡陡,路上游人车辆不少。虽有寒冷清冽之风拂面,但树木葳蕤,草深林密,山上山下有龙蛇大泽气象,一派典型的湖南冬日景观。

离镇一公里,到了白龙潭,经过黄庭观,几百米后,左手见一块“国师院五烈士墓记”的花岗岩碑,右手见一块“白龙村”路碑,前行400米,转9个弯,可见树林掩映下一幢异国风格的青砖房子,这就是昔年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大前身)文学院的教师宿舍停云楼。就像人上了年纪一样,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栋将近百年的建筑,如今房檐上长着很深的茅草,屋后两棵马尾松远远地高过房顶,给人一种巨龙压顶风雨飘零之感。

以前我们都是隔着一堵围墙观望,今天发现树丛中的围墙被推倒一个豁口,禁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攀爬进去,二层结构的房屋墙体麻石基础依旧完好,爬满了蛛网般的青藤,而楼板已经朽蚀,楼枕有好有坏,房顶已经风化见光,木条匀称的天花板次第断裂。走廊通道两边,各有8间房子,上下16间,每个房间大约10平方米。我在心里揣测,朱自清先生当年住在哪一间呢?闻一多先生住在哪一间呢?冯友兰、叶公超、吴宓、钱穆、汤用彤先生又住在哪一间呢?无数往事纷纷涌上我的心头。

从门口的遮雨棚出来往山下走,有一条松针和树叶铺垫的麻石路面,两旁的马尾松和杉树高耸云天,几株高大的芭蕉青枯参半,一棵枫树的叶片依然停留枝头,红得格外耀眼,成为冬日南岳山中一道绚丽的景致。

半途右侧原有一栋单独的洋房,现在已经不见踪影。1932年11月2日,蒋介石、宋美龄第一次来南岳,曾在这儿住了4天,后来人们习惯称之为“美龄宫”。程潜、林森、冯玉祥、蒋经国、孙立人等人,也曾先后在此暂住。南岳是抗战名山,蒋介石曾在此主持召开4次军事会议,总结讲评重大战役,褒奖前方忠勇将士。国共两党合作创办的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为正面战场培训了三千多名抗日游击骨干。山上山下,到处都可寻觅到周恩来、叶剑英、郭沫若、田汉、冯乃超、季维诺夫、鹿地亘、胡志明等中外共产党人的足迹。

清末光绪二十七年(1901),德籍传教士汤培生访问衡山。六年后,福音书、小册子和路边的布道,受到了南岳香客们的欢迎。1920年,在得到洛杉矶石油大王斯图尔特兄弟的赞襄后,基督教会在南岳白龙潭开办圣经学校,培养神职人员。不久,美国著名旅行家、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会员威廉·埃德加·盖洛(William Edgar Geil),来到赤色的南岳衡山朝圣,参观了圣经学校,并在《中国五岳》一书中首次对之作了简单的介绍。

松涛的阵阵啸声中,我的耳畔仿佛又飘进了那首著名的《西南联大校歌》:“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五朝宫阙”当指北京,辽、金、元、明、清五个朝代都以北京为都城,宫阙就是宫门两边的望楼。“衡山湘水”中的衡山即南岳,湘水一指千里湘江,一指长沙,都是长沙临大所在地。1937年秋冬时节,在抗日战争艰苦卓绝的岁月里,临大文学院被安置于南岳山中,浴火重生,薪火相传,时间前后长达110天。其时荟萃了中国最可称道的一批知识分子,他们创造出了世界一流大学的教育模式,维系着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展现了中国现代教育史和文化史的骄傲,可谓得一时风气之盛。大师们莅临南岳衡山,也使衡阳继南宋初年、明朝中叶之后,第三次成为全国的文化学术交流中心。

“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厉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

每一回伫立停云楼侧,我都会想起钱锺书名著《围城》的开场白。1937年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一个重大关键时期,7月7日卢沟桥事变后,中国的抗日局势已经十分严峻,“华北之大,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8月28日,国民政府教育部分别授函国立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国立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和私立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指定三人商榷三校撤退后方事宜。9月10日,教育部发出第16696号令,正式宣布由北大、清华、南开组成长沙临时大学。三天后,临大筹备委员会在长沙召开第一次会议,推举教育部部长王世杰为主任委员,杨振声代理主任秘书一职,三校校长为常务委员(蒋梦麟负责总务,梅贻琦负责教务,张伯苓负责建筑设备),另有教育部次长周炳琳、北大胡适、清华顾毓琇、南开何廉、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湖南大学校长皮宗石、湖南省教育厅厅长朱经农等为委员。会议确定租赁地处长沙市韭菜园1号湖南圣经学院作为临时校舍。因为场地不敷分配,10月9日,梅贻琦在麻园岭茶会上宣布文学院迁移到南岳圣经学校。

我曾经一度疑惑,为什么北方三所名牌大学会撤退到长沙,到了长沙即使韭菜园湖南圣经学校房子不够用,它的周边也有房子,怎么会将一个学校拆分两处,而且相隔两百来公里呢?直到读了《金岳霖其人其学——陈岱孙先生访问记》一文,才明白其中的原委。陳岱孙其时是法商学院经济学系主任,他回忆说:“为什么叫长沙临时大学?因为在抗战前两年,清华已感到北京这个地方有危险,所以停止建设一座大楼,把这个钱拿出来,在南方找一个根据地,以绝后患。选中了长沙,在岳麓山底下,是乡下,那是个空旷的地方,投资大概30万块的样子,那时30万块钱很值钱。1937年战争爆发时,那个房子还没盖好,里面没整修,恐怕还得几个月的时间才能用。在南京,几个校长开会的时候,认为这个地方既然有清华那个底子在那里,几个学校搬到那去几个月后就可以利用,所以决定搬到长沙。临时这几个月怎么办呢?就看看长沙有什么房子可以利用。到长沙一看,有个圣经学校,因为在打仗,他们人都散了,当时就说把这个圣经学校给租下来。圣经学校有两个地方,一个是主校,就在长沙,另外一个是分校,在衡山底下,叫圣经暑期学校。夏天他们到那去,可能是嫌长沙太热了。我们两边都租下了,主要是在长沙西门外。在长沙只有半年。到长沙后,文学院是在衡山底下的那个圣经学校,法学院是在长沙,我是在长沙,金岳霖先生等是在衡山,两个地方。”

长沙临大共设置4个学院17个学系,其中文学院4个学系。10月4日校方召开第五次常委会,推定各学系教授会主席,朱自清、叶公超、刘崇鋐(后请辞由雷海宗继任)、冯友兰,分管中国文学系、外国文学系、历史社会学系、哲学心理教育学系。10月18日,学生开始报到。校方第12次常委会决议,战区学生(东北三省、热河、河北、山西、绥远、察哈尔、上海县、宝山县学生)准予缓交本学期学费及补偿费。10月25日在长沙开学,11月1日,理、工、法商三院正式上课,虽然没有举行始业仪式,但这一天后来成了西南联大的校庆日。上午9点多钟,忽然响起空袭警报,大家并未躲避,因为实在也无处可避,好在日机来袭时没有投弹。

翌日,校方在麻园岭为第一批赴南岳的教师举行欢送晚宴,尽管室外大雨倾盆而下,室内的气氛却异常热烈。3日一大早,在蒙蒙雨雾中,一辆破旧的客车从省垣长沙出发,向着南面的衡阳方向驰去,车上坐着冯友兰、叶公超、闻一多、金岳霖、吴俊升、柳无忌、陈梦家等30来人,还有英国诗人、文论家威廉·燕卜荪(William Empson),这个情景同样让我想起了电视连续剧《围城》中的那些镜头。

奔往南岳山中的路上,没有出现胡适的身影。临大文学院院长本来是他,他已于当年9月被蒋介石委派到美国,以非正式外交使节的身份疏通国际关系,争取美国朝野对中国抗战同情与支持的战略构想。胡适没来讲学论道,既是南岳衡山的遗憾,也是胡适的遗憾。但此前的1931年秋天,他曾陪同张学良游南岳,同行者有吴稚晖、蒋梦龄、梅贻琦、翁文灏、钱昌照、刘廷芳等人,颇极一时文武冠盖之盛。据说他们还作了不少吟咏南岳的诗篇。

现在,我就站在柳无忌、吴宓当年所处的阳台上,只不过阳台已经陈旧不堪了,似乎也并不是很大。柳无忌在南岳曾写下80天日记,抵达南岳翌日的日记如是:“下望溪谷,仰视群山,四周尽是松树花草,堪称胜地。建筑亦坚固耐用,分上下两层,楼下有饭堂、客厅及房舍,楼上有房十间,又有一大阳台,可以远眺山景,风光秀美,无与伦比。”吴宓12月8日日记称:“登楼望远,已极令人悠然畅适。而每晨7时前,由楼东观日出……故今来南岳居住,至为快适,而于自然之美,赏悦吸收者亦多也。”叶公超则追忆道:“朝吸早雾,夜闻虎啸,水帘洞下濯足,祝融峰上观日。”看来教授们都为南岳胜景而陶醉了。

教室和学生宿舍在山下,教授们住在停云楼,从山下到山上,需要拾级而上。这幢二层小洋楼内,每人有一木架床,一长漆桌,一椅,一灯,灯中盛着毛白菜油。先抽签决定单双房间,再定房间号数。12月18日,因为雨雪路滑,上下甚不方便,于是搬到山下。算起来,教授们在停云楼总共住了46天。

圣经学校草坪一带有六栋房子,大门左边有小楼一座,叶公超、燕卜荪等住在里面,学生宿舍就在右边一排平房里,两者之间有一排教室和一个大厅,作为食堂和集会之用。燕卜荪开始与金岳霖同住一室。可能因为他的生活习惯过于随意邋遢,老金根本无法忍受,干脆搬出来让他一个人独住。学生们三三两两来看他,总是受到热情的接待,可以随意聊天,可以抽烟,可以一块儿喝酒。

停云楼其他教授最初都是两人一间,钱穆因“某君其家亦来,移住附近,余遂独占一室,视诸同人为独优”,而且这间房子“闻前蒋委员长来南岳曾住此,于诸室中为最大”。那天独游归来,宿舍已迁至山下,四人一间,十分逼仄。事前大家互相挑选室友,因为吴宓、闻一多、沈有鼎平日性格孤僻,不喜交游,所以被挑剩下了,钱穆回来又晚,只好与他们仨为伴。钱穆事后的记述非常有趣:“室中一长桌,入夜,一多自燃一灯置其座位前。时一多方勤读《诗经》《楚辞》,遇新见解,分撰成篇,一人在灯下默坐撰写。雨僧(吴宓)则为预备明日上课抄笔记写纲要,逐条书之,又有合并,有增加,写定则于逐条下加以红笔勾勒。雨僧在清华教书至少已逾十年,在此流寓中上课,其严谨不苟有如此。沈有鼎则喃喃自语:‘如此良夜,尽可闲谈,各自埋头,所为何来?雨僧则加以申斥:‘汝喜闲谈,不妨去别室自找谈友。否则早自上床,可勿在此妨碍人。有鼎只得默然。雨僧又言:‘限十時熄灯,勿得逾时,妨他人之睡眠。翌晨,雨僧先起,一人独自出门,在室外晨曦微露中,出其昨夜所写各条,反复循诵。俟诸人尽起,始重返室中。”冯友兰和郑昕、汤用彤等同住一室,严格遵守作息时间,上午不讲课就著述,中午休息,下午接着写作,晚饭后再写一阵便按时睡下,从不熬夜加班。据说冯友兰将这一良好习惯坚持了一辈子,想来确实不容易。

民以食为天。南岳荤素菜肴早已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南岳美食在五岳之中首屈一指。我们在离停云楼不远的红叶寨山庄吃饭,风吹肉、风吹鸡的味道实在是好,而且价格非常实惠。不知七八十年前,暂居南岳山中的诸贤们可曾品尝过如斯美味?

教授们大多没有携带家眷,都在食堂就餐,刚开始的几天搞得很糟糕。柳无忌回忆:“初到时最不习惯的一日三餐,湖南厨子煮米饭硬得粒粒可数,难以吞咽,没有时间细嚼,一下子同桌的人把碟子里的菜一扫而空,剩下那些菜辣辣的不好上口。”某日仅有几样野蔬,量还不多,厨师只得多放点盐,把菜弄咸一点对付着下饭。闻一多以汉儒解经的语调,幽默地对大家说:“咸者闲也,所以防闲人之多吃也。”11月8日,他给妻子的信中说,一天喝不到一次真正的开水,至于饭菜,“饭里满是沙,肉是臭的,蔬菜大半是奇奇怪怪的树根草叶一类的东西。一桌八个人共吃四个荷包蛋,而且不是每天都有的……”好在问题不久便得以解决,外文系主任叶公超自告奋勇,担任教职员伙食团经理,请来一个新的大师傅。11月16日,闻一多的家信说:“我这里一切都好,饮食近也改良了。自公超来,天天也有热茶喝,因他有一个洋油炉子。”柳无忌12月1日日记说:“日来饭食甚佳,真乃人生一大乐事。”又说:“我还自备补充食物。那天工友去南岳市上给我买来鸡蛋36枚、橘子39枚、花生一大包,仅费洋1元。这时国币真值钱,我们的薪水虽然打了折扣(按:七折),生活是过得充裕的。”吴宓12月7日日记说:“教授饭食有两团体,其一为米食,其二为面食,乃冯友兰君所带来之河南厨役制办。宓加入此面食团,每月20元,不但有馒头,且肴丰美,红烧肘子常有,炒菜亦好,在平常亦不易得也。”

倒是没有见到金岳霖关于饭食方面的意见,因为他本来我出生于湖南长沙一个晚清洋务派的官僚家庭,而且又是衡阳外甥,当然吃得惯南岳辛辣的饭菜了。

既然胡适因故没有履职南岳,那么临大文学院谁是负责人呢?外文系三年级学生李赋宁回忆说:“作为清华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哲学系主任,冯友兰先生实际是临大文学院的最高领导和主持人,类似我国明清时期书院的山长,因为冯先生也是学术上最高的带头人之一。”究其实,冯友兰担任文学院院长是在云南昆明,时为1938年10月18日,胡适此前一个月已经出任驻美大使。

动身去南岳前几天,文学院各系教授会主席合组院务委员会,推定清华朱自清负责召集。翌日,朱自清去南岳打前站,请辞此职务,改推北大吴俊升继任,因他曾任教育部高教司司长,具有一定的行政管理经验。实行教授治校,由院务委员会主持日常工作,都是兼职,并不增加薪水,照样参加教学,课程负担跟一般教授相同。他们之间也无职级之分,彼此都是同事关系。学生见了他们,一律尊称“先生”。

南岳山中,大师云集,书香四溢,弦歌不辍。朱自清讲《宋诗》,冯友兰讲《中国哲学史》,钱穆讲《中国通史》,闻一多讲《诗经》《楚辞》,金岳霖讲《逻辑学》,吴达元讲《法国文学史》,魏建功讲《音韵学概要》,浦江清讲《中国文学史概要》。他们各有独特的学术观点和师承流派,教学风格与政治倾向也不尽相同,但“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亦如梅贻琦所说:“夫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中文系的教师大多毕业于北大、清华,教授一般出生于1900年前后,亲身经历了五四运动,有的在新文学创作方面有着显著的成就,因此形成重视白话文的传统。朱自清上课喜欢点名,下课布置预习作业,下次授课时检查,学生根本不敢懈怠。闻一多讲课极为生动,介绍诗歌的时代背景如讲自己的亲身经历,介绍诗人生平如讲自己熟识朋友的趣事逸闻,分析内容形式又如谈自己的创作体会。罗庸讲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用声音,用眼神,用手势,把在高塔向东南西北四方外望所见的远近景物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罗皑岚擅长小说创作,尤以短篇为甚。鲁迅先生曾肯定过他的《中山装》:“来稿是写得好的,我很佩服那辛辣之处。”(《鲁迅书信集》上卷第20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8月版)浦江清的讲课风格细腻,《词的讲解》每首词都有考证、笺释和评析,详尽而且周密。他是朱自清的挚友,朱自清殁后,亲自为其撰写传略,后又主持《朱自清文集》编辑工作。由此,我想起108岁的周有光先生说过的一句话:“现在说的大师,都是那时候出来的。”

历史社会学系有几个宗师级人物,陈寅恪懂十六种文字,人尊其为“教授中的教授”,吴宓称之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季羡林用“泛滥无涯”四个字形容他的治学范围,尤其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雷海宗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博闻强识,精通多种外语,是以西方史学方法研究中国历史的代表人物之一。他讲课时声音特别洪亮,随手板书,从无错漏。刘崇鋐教《西洋近代史》,参考书目中竟然有《联共党史》。郑天挺教书像说故事一样。钱穆与鲁迅、胡适三人之间,一个与另一个相处不睦,学界却认为他们各以严谨学业、社会批判与自由思想,构成了20世纪30年代知识分子的三种主要形象。

外文系教授集中了三大名校的精华,最初有叶公超、柳无忌、罗皑岚、吴达元、杨业治,还有燕卜荪,都很年轻,33岁的系主任叶公超都已经算是年长的了。叶公超牛津口音纯正典雅,遣词造句幽默秀逸,讲授生动妙趣横生,学生普遍反映听他的课实在是一种享受。他经常与学生坐谈,鼓励学生选修外系的课程,认为学术是人生的写照,人生是整片不可分的,大学分系只是为了学习方便的权宜措置,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行为,所以学生们选课不但不应该有系别,而且应该从各方面吸取知識。这也可从哲学心理教育学系四年级学生任继愈的回忆中得到印证:“那时我们有个什么好处呢?就是三个学校过去,北大在城里,清华在城外,很少接触。现在清华教授讲课,北大学生很愿意听,清华的学生也愿意听北大的教授讲课,学生有个交流的机会,在南岳的时候开始感觉到合到一起的好处。”北大四年级学生照例是要写毕业论文的,叶公超却极力主张免了,理由是战时参考书不易得到。他穿着一件米黄色风衣,衔着烟斗山上山下地来回奔走,给学生们留下了特有风度的印象。他还善于写字绘画,尤擅画竹,曾说“喜画兰,怒画竹”。有一次,他和穆旦、王佐良等同学开诗歌讨论会,阐述诗与时代的意义,极力主张写新诗,还让会抽烟的同学抽“哈德门”牌香烟。

柳无忌主讲《英国文学史》《英国戏剧》《现代英国文学》,“这三门功课我在南开都教过,但离开上海时匆忙间未带任何书籍与笔记。幸好当时年轻,记忆力强,又不知何处弄到了几部书,如《剑桥英国文学史》《金库诗选》,与好几本英国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颇有帮助。学生读书不易,既无课本,亦缺少参考书,教室内一块小黑板还是后来才搬进来的。考试成绩不差,大概是死记笔记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未可非难。”在学生赵瑞蕻的印象中,“那时他刚刚37岁,胖胖的,精力充沛,神采奕奕,讲解慢慢的,一字一板,很容易记笔记,特别是他说英文,抑扬顿挫,很好听”。

吴宓甫到南岳,“与外国语文系主任叶崇智(公超)君接洽功课。宓授三门:(一)《西洋文学史》,每星期3小时。(二)《欧洲名著选读》3小时。(三)《欧洲古代文学》2小时。共8小时。比在故都时,空闲暇逸多矣”。他讲课根本不用看讲义,就能准确、熟练地叙述历史事实,恰如其分地评论各国作家及其作品的历史地位和文学价值。再就是把西方文学的发展同中国古典文学做些恰当的比较,例如但丁和王实甫、马致远,莎士比亚和汤显祖。他上课喜欢点名,点到漂亮女生的名字时,总要夸一句“Very beautiful”(非常美丽),弄得整个课堂气氛都很轻松。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战前中国文化界的精英人物,此时有几十人麇集南岳山中。雖然山外烽火连天警报不断,但在这个相对封闭、独立自由的精神家园,20世纪30年代学术界形成的学术传统得以保留和延续。冯友兰后来在其所著《中国哲学简史》中说:“其时正处在我们民族的严重灾难时刻,这里有佛祖的‘怀让磨镜和南宋理学家朱熹、张栻讲学论道的遗迹,而我们也正遭受与晋室东迁和宋朝南渡的同样历史命运。可是我们生活在一个神奇的环境,这么多哲学家、文学家住在一栋房子里,遭逢世变,投止名山,荟萃斯文,如此‘天地人三合,使这一段生活格外地激动人心,令人神往。”

的确如此,汤用彤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即成书于集贤峰下,钱穆的《国史大纲》也发轫于停云楼中,闻一多在此继续考订《周易》,冯友兰撰《新理学》《诸子哲学讲义》,金岳霖著《论道》,冯、金二位先生共同完成了中国哲学的现代转型。多年以后,燕卜荪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你能想象牛津与剑桥全部搬到英格兰西北僻乡,完全合并成一所学校而不争不吵吗?”中国知识分子的敬业合作,给这位外籍教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让学生们对于那段岁月充满了感激之情。李赋宁曾说:“生活在这样的学术气氛中,耳濡目染,受到不自觉的熏陶,这对我们选择今后的生活道路无形中也起了决定性的影响。”

大家朝夕相处,切磋学问,探索疑义,的确是以前在北平时所不曾有过的。钱穆回忆:“一日傍晚,冯芝生来余室,出其新撰《新理学》一稿,嘱余先读,加以批评,彼再写定后付印。约两日后再来,余告以:中国理学家论‘理气必兼论‘心性,两者相辅相成。今君书,独论理气,不及心性,一取一舍,恐有未当。又中国无自创之宗教,其对‘鬼神亦有独特观点,朱子论鬼神亦多新创之言,君书宜加如此一节。今君书共分十章,鄙意可将第一章改为绪论,于第二章论理气下附论心性,又加第三章论鬼神,庶新理学与旧理学能一贯相承。芝生云,当再加思。”这个意见得到了冯友兰的赞同,并在后来做了切实的修正。金岳霖当时在写《论道》,有人问他为什么要用这个陈旧的名字,他说要使它有中国味,哪怕是一点中国味,也是对抗战有利的。他与冯友兰互相看稿,互相指点,《论道》序言说:“无论如何,我深知我缺乏运用文字的技能,在这方面,我要对冯芝生表示谢意。他看过全部原稿,经他随时指示,太过意不去的地方或者没有。”这些互相砥砺的过往情形,都成了西南联大的风传佳话。

抗战后方的南岳,物质生活虽然艰苦,但教授们都能安之若素,踔厉风发,乐观进取。在朱自清的印象中,“南岳市与海淀有几分相似”。除了饱览山光水色,他成了镇上南岳图书馆的常客,每隔两三天即下山搜集资料,撰写《文选序〈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说》。南岳图书馆藏有商务印书馆新出版的《四库珍本初集》,钱穆《师友杂忆·西南联大》中说:“专借宋明各家集,为余前所未见者,借归阅读,皆有笔记。”他一生对朱子情有独钟,幼时读朱子,开启懵懂心志;青年时教朱子,传播先贤思想;中年和晚年时写朱子,解剖和阐发新儒家真谛。而在南岳“每周下山易借新书”“是为余此后治理学一意归向于程朱之最先开始”。

说到南岳图书馆,就要说一说康和声,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了,在临大文学院师生的回忆文章中,也找不到有关他的只言片语。康先生原本是前清秀才,不但文章写得好,书法也相当了得,有“江南一支笔”之誉,现在南岳大庙正门“嶽廟”二字,就是他的遗墨。他做过湘军总司令赵恒惕的秘书,参加过北伐战争,1932年回到家乡,创办南岳图书馆。1935年5月,蒋介石来南岳召开第一次军事会议,并郑重举行祭祀南岳圣帝的活动,这是几千年来,国家元首第一次祭祀衡山神祝融,祭文即由康和声拟写。1944年2月,蒋介石来南岳召开第四次军事会议,他参与陪同游山,并呈上自己所撰关于船山学的研究著作,蒋介石“赠书仪五百元致敬”。这个图书馆前后存在了18年,是当时湖南省第二大图书馆,馆内藏书8万余册,其中珍本善本甚夥,今天湖南省图书馆古籍书库大部分来源于此。

教授们过着悠哉乐哉的单身生活,但也有例外。一个是吴达元教授,带着家室借住在半山腰一户人家的一间房子里,不知钱穆所说的那个室友是不是他。另一个就是陈梦家、赵萝蕤这对神仙眷侣,他们于12月17日来到南岳衡山,在这儿住了一个半月。

陈梦家是闻一多的弟子,新月社骨干成员,给人的印象始终是身穿蓝布长衫、丰神俊朗的青年诗人形象。传说他与钱锺书也算得上旗鼓相当。某次清华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学科考试答辩会上,陈梦家见钱锺书进来,招呼道:“江南才子钱锺书。”钱锺书应口对答:“上虞诗人陈梦家。”

学生许渊冲在《续忆逝水年华》中提到一段陈梦家讲《论语》的神情:“陈梦家先生讲《论语·言志篇》,讲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挥动双臂,长袍宽袖,有飘飘欲仙之慨,使我们知道了孔子还有热爱自由生活的一面。”陈梦家自述有关《论语》的一个掌故:“有一个中文系同学开玩笑地问我:‘孔门弟子七十二贤人,有几个结了婚?我不知道,他就自己回答说:‘冠者五六人,五六得三十,三十个贤人结了婚;童子六七人,六七四十二,四十二个没结婚;三十加四十二,正好七十二个贤人,《论语》都说过了。‘五六二字一般指‘五或六,有时也可指‘五乘六,从科学观点看,这太含糊;从艺术观点看,这却成了谐趣。”

赵萝蕤是叶公超的得意门生,清华大学英美文学研究生,比钱夫人杨绛高一年级,也是一位美女加才女,并且没有一般漂亮女子的矜持,眼里总是含着笑意,让人一见顿生好感。这位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嫣然百媚,可谓人间仙姝,风情万种。其名含有藤萝葳蕤之意,也就是绿颜色掺着各样紫色的一片春花,是对生命之歌的无限咏叹。民国第一才女陈衡哲,家在衡山白云间,可惜没有回过故乡,好在赵萝蕤弥补了这个缺憾。添香红颜在南岳山中的出现,为这座文化名山增添了一抹瑰丽的色彩,多年之后我的眼前依然闪动着她的翩翩身影。

赵萝蕤毕业后任教于燕京大学西语系,1935年受戴望舒之邀翻译美国艾略特长诗《荒原》,被林語堂称为“翻译界荒原上的奇葩”。翌年与陈梦家结婚,钱穆晚年曾言:“有同事陈梦家,先以新文学名。余在北平燕大兼课,梦家亦来选课,遂好上古先秦史,又治龟甲文。其夫人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遂赋归与。”陈赵夫妇一路跋涉来到南岳,陈梦家任教于文学院,而清华旧规有约,夫妻不能在同一学府任教,赵萝蕤只得作出牺牲,在家操持家务,但仍勤读不辍,就连烧饭时膝盖上也放着一本狄更斯的小说。

陈梦家、赵萝蕤夫妇赁住在学校不远处的一户农家,三间茅草小屋,却收拾得异常洁静。早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傍晚“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新婚伉俪不知不觉间陶然欲醉。就像许多文人都喜欢给居所取个名字一样,他们将这临时住宅取名棤庐。棤是一个会意字,从木,从昔,意为古旧的,表示古木、古树,引申义就是树皮粗糙,但并不是一种具体的树木。

大约一年后,也就是1938年10月30日,陈梦家在昆明致信胡适,提到自己一年来的行踪和著述:“(去年长沙临大)文学院在衡山开课,又与内子同住衡山一茅庐,后有峭壁清泉,前有楮树如林,茅屋筑于一绝径的山冲上,风景甚佳,伏处其中,温读从前所不能整读的书籍,除了写文字学讲义外,成《先秦的天道性命》一书。此书以商卜辞中所见的自然崇拜为始,追溯古代关于天道天命种种的来源和看法。”

1940年3月18日,赵萝蕤在香港《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棤庐记》,记述了这一段美好的山居生活。“看着旷氏全家在打稻台上送我们下山,再回头看看站在半山腰大岩石上的棤庐和棤树,正如同老天赐我一对明眸,让我在人挤人的倾轧中得有亮光,但到一天却须把这副眼镜交还给棤庐。下山的路虽只是短短,但是对于黑的恐怖却无限的长。”

“我第一次看见燕卜荪先生是在南岳山中,那时候正是潇湘烟霞深沉、秋光绚烂的时节。在一个乳香的清晨,我独自一个人在长满秋草的山径上散步,看见一个身穿灰棕色西装的外国人,手里拿了一根手杖,肋下挟了两瓶红葡萄酒,外衣上一个大口袋里装满火柴和大英牌烟卷儿,另一个大口袋里插着三四本书。他孤独地穿过一座古风的石桥,走进长沙圣经学院暑期学校的大门里去,一个挺长的背影消失在园子里的枝条间了。我怀了一种好奇的心思望着他,感受到一个陌生人在那陌生的山林中应有的寂寞。我要知道他到底是哪一位,随即我也走进了那座静静的院落,但是再也找不到那个陌生人。也许他上楼了吧,也许他往别的地方去了吧,我猜想他一定是一位新来的外籍教授。”

半个世纪以后,赵瑞蕻在《怀念英国现代派诗人燕卜荪先生》一文中,深情地回忆初次见到威廉·燕卜荪先生的情景,让我的神思也随之在南岳山中徘徊许久。

来自英格兰约克郡的威廉·燕卜荪,19岁考入剑桥大学玛德琳学院,专业学的是数学,却很快以剧作家和诗人的身份扬名。嗣后转读文学专业,师从著名文艺理论家瑞恰慈(I·A·Richards),从老师给他批改的一份作业中得到启示,写出了震惊现代西方文学界且影响久远的著作《朦胧的七种类型》(Seven Types of Ambiguity)。1937年夏天,燕卜荪应聘北京大学外语系教席,就这样辗转流亡到了南岳衡山,成为中国英文界著名外教和中国现代派诗歌的一代宗师。

据说燕卜荪也有写日记和书信的习惯,可我没有看到牛津大学版读物,关于他的一些逸闻趣事倒是听说不少。譬如,在没有教材的困难条件下,他“凭着超人的记忆,用打字机打出莎剧《奥赛罗》的全文,油印后供学生阅读”(李赋宁《人生历程》)。他朗读诗歌极有韵味,所选的英国当代诗人中,有不少是他的同辈诗友,“因此他的讲解也非一般学院派的一套,而是书上找不到的内容、实况,加上他对语言的精细分析”(王佐良《穆旦:由来与归宿》)。但是“他不讲自己的诗,请他解释他的晦涩的诗,他总是不肯”(杨周翰《饮水思源——我学习外语和外国文学的经历》)。“他学识渊博,喜欢饮酒,不拘细节,对我班上一位同学的胡琴演奏,时常驻足倾听”(刘重德《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及其来龙去脉》)。他喝醉了酒,把床板压垮了,“腰部、背部陷落在左右两块摇摇欲坠的床板中间”,仍然呼呼大睡 (赵瑞蕻《怀念英国现代派诗人燕卜荪先生》)。他“当时年纪很轻,身材高大,总是醉醺醺的红光满面。他一句中国话都说不上来,生活琐事一切都得叶公超为他招呼”(柳无忌《南岳日记》)。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如是评价燕卜荪:“讲课精辟深刻,批改作业仔细认真,善于启发学生独立思考。”他所开的《莎士比亚》和《英国当代诗歌》两门课程,几乎所有外文系的学生都听过,一个个都说获益匪浅。期间他写了一首234行长诗《南岳之秋》(Autumn In Nanyue),描述了当时的生活境况和心理感受,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深切的关怀和必胜的信念。诗中借用希腊神话珀伽索斯(Pegasus),比拟那些才华横溢的中国青年学生。这些人中包括穆旦、王佐良、许国璋、李赋宁、赵瑞蕻等,其中后来名气最大的是许国璋,杰出的英语教授和研究者,编写的大学英语读本名扬四海。“有没有许国璋”是新华书店的常用语,也是20世纪80年代青年的流行句式。诗歌方面最有成就的是穆旦,在南岳山中创作的《野兽》最先刊登在校园墙报上,后被誉为“九叶诗派的标志性作品”。穆旦曾在很长时间里被人们遗忘,但在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诗坛,却是一颗闪亮奇异的新星。这位出身浙江海宁真名查良铮的诗人,与著名作家金庸(查良镛)是同族叔伯兄弟。我曾见过他的一张黑白照片,应该就是大学时期的留影,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那么阳光灿烂,那样笑容亲切,仿佛一道闪电划过了旧中国的天空。

其实,来到南岳山中的外籍教师,并不只有一个英国人燕卜荪,还有一个旧俄皇室贵族噶邦福(J·J·Gapanovitch)。他早年毕业于圣彼得堡大学,那是当时俄国最好的大学,第一次欧战时被征兵,十月革命后到远东的海参崴大学任教,之后来到中国,1930年左右被聘为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卢沟桥事变后,全家随校播迁。他跟燕卜荪一样不会说中文,全部用英文教课,讲授西洋古代史、俄国史,还讲过欧洲海外殖民和战争史,这些课程很偏僻,只有七八个人上课,但他一样讲得很起劲。有时候,学生们向别的教授探问政治意见,这位外国人颇不以为然,说:“不要以为我是外国人,我一样懂中国的事情。”他对历史理论感兴趣,用英文写过一本《历史学的综合方法》(The Synthetical Method of History),1938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虽然有些见解足以启人深思,不过此书不太流行,很少有人提到。

置身于南岳山中的莘莘学子,在动荡离乱的岁月中,在日寇飞机的狂轰滥炸下,克服各种艰难困苦,以“刚毅坚卓”(西南联大校训)的精神,坚持勤奋学习。他们五人一间宿舍,有床无桌,无法写字,只能在教室自修。遇到雨雪天气,房间漏水,只好在被子上蒙块油布,枕畔支柄雨伞,方能“高枕无忧”。柳无忌《烽火中讲学双城记》中说:“大概说来,联大学生的素质很高,……他们的成绩不逊于战前的学生,而意志的坚强与治学的勤健,则尤过之。”

关于外界的消息来源,除了听经常往返南岳与长沙之间的叶公超讲解时局,更多的是争相阅读长沙学生办的《火线下》三日刊。学生艾山回忆:“有一次,有人弄到一架破旧的收音机,动员全南岳的拔尖人物修理了半天,第一次听到最高当局宣示‘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的国策,大家都不觉泪下。”

年轻的激情,爱国的深情,以及20来岁所特有的那种目空一切、踌躇满志的感觉,更多的是被《毕业歌》唱得热血偾张,澎湃着“担负起天下的兴亡”的壮志雄心。他们利用课余假日,组织抗日救亡宣传队,纷纷深入南岳街头、学校和农村,去演讲、演剧或教唱抗日歌曲。

国家处于危难之中,是坚守课堂,还是投笔从戎,是他们一个不可回避的选择。长沙临大校方记录参加抗战工作离校学生有295人,绝大多数未列入“题名”,其中文学院有多少学生,也没有一个具体的记载。他们中最知名的是南开历史系三年级学生何懋勋,曾任鲁西北游击总司令部挺进队参谋,1938年8月在济南牺牲,时年21岁,同学刘兆吉一年后创作两幕话剧《何懋勋之死》以示缅怀。1995年所立西南联大烈士纪念碑基座镌刻的15位英烈中,何懋勋名列首位。

南岳是儒道释三教文化交汇之地,书院成群,宫观遍目,寺院林立。南岳大庙是中国江南最大的古建筑群,有“江南第一庙”“南国故宫”之称,四方朝拜者众,常年香火不息。南岳山势蜿蜒,群峰骈列,岩壑分明,林木葱郁,风景绮丽,自古即为天下名山。清人魏源《衡岳吟》中说:“恒山如行,岱山如坐,华山如立,嵩山如卧,惟有南岳独如飞。”其中又有四处美景号称四绝,这就是祝融峰之高、方广寺之深、水帘洞之奇、藏经殿之秀。

师生们课余之暇,不时结伴在山上山下访胜怀古,钱穆甚至“以游山为首務,或结队同游,三四人至数十人不等,或一人独游,几乎常日尽在游山中。足迹所至,同人多未到,祝融峰又屡去不一”“又一清晨独自登山,在路上积雪中见虎迹,至今追思,心有余悸”。

南岳山上曾有成群结队的华南虎,最有名的故事就是南北朝时,佛教开派祖师慧思和尚得虎之助,在般若寺(今福严寺)开掘了一口虎跑泉,至今溪流潺潺泉水叮咚。据新《南岳志》记载,20世纪60年代后期,南岳山上的老虎才基本绝迹。

“游山五岳东道主”,临大文学院的教授们乘兴写出不少寄兴寓情的诗篇,虽然都在春秋鼎盛的中年,诗词却伤时而不忘己任。这天正是秋冬交替时节,枫叶火红,杉枝墨绿,钱穆、朱自清、冯友兰等结伴游览方广寺,明末清初大儒王夫之曾在此结兵举起抗清义旗。方广寺始建于南朝梁天监二年(503),后屡废屡兴。它离停云楼有十几公里,得翻过好几座大山,深邃幽雅,古木森森,银泉淙淙,周围八座山峰如莲花瓣瓣,方广寺就是莲花之蕊。朱自清诗兴大发,边走边吟《南岳方广道中寄内子》:“勒住群峰一径分,乍行幽谷忽干云。肝肠也学青峰样,百折千回却忆君。”这“百折千回”的精神,又岂止仅仅是“寄内”呢?

方广寺右侧有个二贤祠,正房名曰嘉会堂,悬有一块“一会千秋”的木匾。它始建于明代嘉靖十八年(1539),系翰林院编修、江西永新人尹台捐资,用以纪念南宋著名理学家朱熹、张栻乾道三年(1167)十一月的方广之游。冯友兰“怀时贤之高风,对当时之巨变,心中感发,不能自已”,于是吟诗两首:“二贤祠里拜朱张,一会千秋嘉会堂。公所可游南岳耳,江山半壁太凄凉。”“洛阳文物一尘灰,汴水繁华又草莱。非只怀工伤往迹,亲知南渡事堪哀。”之所以说南渡事哀,是想起永嘉之乱晋人、靖康之变宋人南渡的往事,于是倍感“半壁江山太凄凉”,的确道出了当时知识分子的沉痛心声。朱自清对这两首诗十分赞赏,后来学生们召开诗歌朗诵会,他以深沉微颤的声调朗诵,有学生当即恸哭失声。

1938年1月31日,农历元日,也就是春节这一天,南岳山中长久阴雨连绵之后,天公放晴,人们的心情也格外舒畅。一大早,朱自清、浦江清等六七人,登山往游观河林。观河林实为观河禅林,观什么河呢?我想应当就是前方天际隐隐一线白色的湘江吧。从邺候书院东侧一条小路下去,大约两公里处的山坳内,就是观河林当年的遗址,也就是现今的常在庵旁边。唐代有名的懒残大师、李泌宰相在此都应有足迹可寻,明末著名诗僧石浪破门曾在此修持二十余载,狂草学怀素几可乱真。王夫之丁亥(1647)春曾往谒并留诗:“潜圣峰西携杖来,龙腥犹带古潭苔。祝融瞒我云千尺,持向吾师索价来。”1932年11月初,蒋介石、宋美龄到此一游,观赏了寺侧巨石上破门所书“石浪”二字。

不知道朱自清、浦江清等人缘何春节来此游玩,从事后所写长达42韵420言的诗中,我也没有看出个端倪,好像没有预约,纯属说走就走的壮游。“晓发读书堂”之后,他们也不像现在的游客需要购买门票,径自拄杖在云雾之中穿行,迤逦而上一个多时辰,到了半山亭,再谒紫竹林道院、邺侯书院,转悠着便到了观河林。庵中只有一个80岁的老尼,见到施主来了欢喜得紧,赶忙端出果盘,请他们品尝新橙、风栗。老尼自称湘潭人,哪年剃度的已记不清了,在这山中待了50年,那些徒弟们都先她而去,自己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呢?因为“非关修养勤,菩萨锡福祉”。

正月初三,朱自清、浦江清合作完成了《元日南岳观河林纪游联句》,这首长诗生峭艰深,而又声气相投,仿若韩孟联句,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说来十分凑巧,就在前几天,我去湘潭大学拜访著名旅游学者刘建平教授,谈起南岳人文历史和长沙临大文学院,他说自家世居南岳,本来姓旷名向宇,后改随母姓。外祖父刘湘莲是延寿村人,家在昔日观河林一带,曾经见过朱自清、浦江清诗中所写的那个老尼,她的名字叫梵音。

在惊恐不安与悲伤郁闷的气氛中,离别的时刻就要来临。柳无忌《南岳山中的临大文学院》一文说:“消息愈来愈坏:南京失守,长沙遭轰炸。号称世外桃源的南岳山中,也受到再次空袭警报的威胁,铿锵的锣声打破了山居的沉寂。”

梅贻琦12月15日来岳视学,带来了蒋介石要到南岳的消息,文学院要迁往他处。17日,学生决议说,愿往长沙。23日,传出将迁到桂林的消息,学生情绪低落,一时众说纷纭。24日,圣诞节前夕,冷冷清清的,只有晚餐时燕卜荪哼唱几首洋歌,聊以点缀洋节,教授们则面面相觑,一个个心情落寞。25日,教授们也倾向于学生的意见。28日,校方决定迁长沙。据说蒋介石不愿让学校迁来迁去,最后教育部下令将长沙临大迁到昆明,与叶公超不无关系。叶公超向北大校长蒋梦麟建议,沿海已被封锁,图书仪器不容易进口,不如迁往云南边陲,那儿的滇越铁路可通海外。教育部一听有理,遂不顾湖南省府主席张治中的再三挽留,上书蒋介石并很快得到批准,于是继续完成“五千年历史上空前的知识分子大迁移”(赵瑞蕻《离乱弦歌忆旧游》)。

消息传到南岳山中,已是1938年1月17日,直到25日學校才正式宣布。四年级学生大多数已经修满学分,希望学校能提前给他们发毕业证书,就地毕业。叶公超负责给他们做了一个专题报告,劝说他们去云南完成学业,大部分人听了他的话。

1月30日,旧历除夕,师生们开了一个热热闹闹的联欢会,以今朝之酒消解今朝之醉。哲学心理教育学系四年级学生陈传方,人称“大个子苏州佬”,带着同学们编写并贴出了许多春联,朱自清、叶公超看后夸赞不已。

闻一多当天在长沙,家信中说:“校方津贴60余元,但有多人将此款捐助寒苦学生作津贴,此事系公超发起,我将来恐亦不得不捐出,如此则路费须自己担负矣。”后来得知,全校共有51位教授行此善举。

临大文学院院务委员会于2月9日撤销。2月20日(正月廿一日),柳无忌离开南岳时,教授中已走了一半以上,在学校门口送他的只有朱自清、浦江清两位。“回首两月前此间人才云集的盛况,不觉凄然。”其他教授都走了,唯有罗皑岚因为家在南岳附近的湘潭,考虑家庭人口多,不便远行,便留居湖南,以后就在湖南大学和湖南师范学院教书。

从湘入滇求学者878人,师生们主要走三条路线。一条是陈寅恪等人所走的香港、越南路线,经广州、香港乘船到越南海防市,再坐火车到昆明,大多数教师、家眷及部分女同学也选择这条路线。陈氏长女流求《回忆我家逃难前后》说:“离长沙时已经霜冻,经衡阳搭长途汽车,途中抛锚,走走停停,星夜投宿零陵县。入夜米糖开水的叫卖声,提醒我们逃难的路程已由辽阔的华北平原到达祖国富饶的南方了。”

一条是广西、越南路线,朱自清、冯友兰、钱穆、汤用彤、贺麟等十多人,从长沙乘坐汽车经过桂林、柳州到南宁,再经镇南关(现在的友谊关)到越南河内,最后顺滇越铁路到达昆明。经济条件较好的男同学和少数女同学也选择了这条道路。途中,朱自清作绝句4首,其中一首与南岳有关:“招携南渡乱烽催,碌碌湘衡小住纔。谁分漓江清浅水,征人又照鬓丝来。”朱自清的湘衡情结,也是那一批暂驻足衡山湘水的学人共同的情怀。

一条是闻一多、黄钰生、曾昭抡(曾国藩胞弟曾国潢曾孙)等师生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其中教师11人,军训教官和医官各3人,学生284人,由国民政府指派中将参议黄师岳担任团长,2月19日自长沙开拔,4月28日抵达昆明东郊,全程1671公里,其中步行1300公里,实现了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壮举。有人甚至把它与毛泽东领导的红军长征相比,称之为“文化长征”,赞之“为中华民族转移和保存了赖以赓续香火、发展未来的科学和教育的命脉”(刘克选、周全海《大师·大学》)。

在湘西沅陵一个风雪弥漫的夜晚,北大中文系二年级学生向长清、南开心理学系三年级学生刘兆吉,向闻一多先生诉说了到达昆明后要组织一个诗社、出版诗刊的热切愿望,并且恳请闻先生担任导师。闻一多虽然很久不写诗了,但仍关心年轻人的创作活动,便欣然同意了。到了蒙自后,他们又邀请朱自清先生为诗社的导师,嗣后成立了西南联大有名的南湖诗社,发展了20多名社员,穆旦、赵瑞蕻等加入其中。

或许是上苍有意的安排,那天我有幸进入了临大文学院故址,得以管窥了它的旧时容颜。

尽管错过了暂居南岳山中的大师们,片片落叶倒是旧识。顺着山坡一路往下走,仿佛走在1937年的秋冬时节,空气中有雪花浮动的愉悦,许多欢快的身影在眼帘中跳动。走过古松翠柏环抱的福音桥,我仔细端详了蒋介石民国二十七年(1938)的题字。

桥下的溪流清脆激昂,沿着翠绿的山崖边缘飞坠下去,化成一条常年飞舞着梅雨阴寒的瀑布,这就是声名烜赫的白龙潭。步出那道神秘的大门,我好像看见那个外国人独自在瀑布上方一块平滑的大青石上徘徊,不断地抽烟,看书,或是不停地匆匆来去,似乎十分欣赏南岳山中美丽的风景。我向他打了一声招呼:“嗨,您好!燕卜荪先生!”他转过身来疑惑地望着我,随即绽露出一个欧洲式的笑容,很快雾化为一团粉红色气体,渐渐飘逝远去。

回眸探望南岳主峰祝融峰,远远地处在青黛碧萝之中。喔,对了,那个时候,它的海拔是1290米,如今是1300.20米,据说还在不断地增长之中。

(责任编辑 丁怡159637162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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