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在冬天蛰眠

2024-03-29 11:08柴丛郁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胸膛柏树稻草人

柴丛郁

刚能看清路时,柏树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蜡似的霜,灰烬栖满枝头。

黄纸在残焰中燃烧,迸溅的火花四散而去,逃出的一粒火星飘到稻草人敞开的胸膛上,唤醒了草木灰覆盖下沉眠了一个冬天的秸秆。

“你好,你好,我是一个会说话的稻草人。”烧焦的黑色,火斑在上面呼吸。他捡起地上的柏枝,挑开叠在一起的残纸,火焰点燃冰冷的空气。“去年大风把你吹倒。”他拉起伏在地上的稻草人,看见地里断裂的木棍,那是它真正的腿。稻草人背靠柏樹,望向周围的田,今年也是一样的空旷,麦子,无数麦子,稻草人,柏树和柏树下缠满树根的孤坟。“我做了个梦,我身体里开出了很多花,还有好多蜜蜂和蝴蝶,躲在土里的,躲进风中的,都飞了出来。”

“要下雨啦。”他抬头盯着东方的天空,天边聚集起攒满阳光和湿气的云。阳光不停地照,雨不停地下,麦子长呀长。雨停之后,麦穗落满地,太阳下山后,树叶落满地,水银般的凉气快要成型,直到蝴蝶被朝露沾湿长出冰晶代替翅膀,麦田才承认肃杀的季节已经来临。

一只蝴蝶飞到稻草人的胸口。冰晶变成不断破裂的气泡,攀上追逐微风的细粒,成为漫天细声细语的雾霭,这是冬天。稻草人将在冬天蛰眠,火焰在竟日寒冷中敛迹。

寒气模糊了窗景,他看到了烟花,看到了灯笼,但看不到麦田。

夜空是被陨石激起涟漪的水面,挺直腰板,极速滑落,像滚烫的炮弹袭击胸膛。大坑,田地,赤白的光弹起、落下,碎成麦田、胸膛、泪滴中不停息的大火、翩翩而起的希望。它冲进喉咙,跑出红色油漆涂抹的嘴巴,咕嘟咕嘟冒出描绘灾难的声音,遁入土地,麦子的根在汲取养分,年复一年。

年复一年,在相同的梦境中浮沉。年复一年,胸中燃起的是怒,是怨,是哀,还是悲?成捆的干草总有一天要烧完,蝴蝶扑棱着翅膀飞走,留下遍地灰白粉末,流进河水,流入大海。

“给你系上一只气球,拉着它就能站起来了。”拔不出来的木棍,纤细的柏树,空荡的田野,气球斜拉着稻草人。

阳光晒干了浸在水中的大地,远处的油菜花开了,翩飞的叶子隐入窗外飞舞的白絮,停落在花朵上的双翼一张一翕,欲言又止,蝴蝶最终开了口。“蝴蝶如果没有了翅膀,”他的目光落向一方,代替黏稠的月光隔开叽叽喳喳的鸟鸣。“究竟是不自由吗?”稻草人听到他写在纸上的字说:“这里的一切是那么那么美啊。”“可是,蝴蝶那样柔弱,那样易碎,薄翅仅仅能背负翅背的花纹。”

“连轻风细雨也不可被原宥,积攒成发烫的星火,抛在世界各处,在疾风骤雨中不动声色地吞噬……”焦痕在蔓延。

“就像我的……”梅雨中散开的六千五百六十六天化作屋头断续的鸣笛、个人照片与午夜中的辗转反侧,携带所有未能说出口、未能看到的遗憾飞向冬天。

多年前,宇宙出生了。很久很久以前,万物就从炸裂中诞生,光和热突然有了形状。随着他呜哇哇的哭喊,宇宙一张一弛。他生着一双眼睛,于是给了光意义;他长了鼻子和嘴,于是给了气息意义;他长了耳朵,于是给了声意义;他长了一双手,给了形状意义。他身体里有黑色的部分,却不能给予任何东西意义。于是他扯出那个部分,悄悄挖出一个土坑,又悄悄将其埋葬。他将它遗忘了很久很久,直到他坚信它并不存在,直到大地崩裂,它不知游荡到宇宙何处。某一天,他抬起头呼喊:“你在哪儿——”但是一切都凝固起来了呀。

分裂,分裂,分裂。都去哪里了?坠落,坠落,坠落,积云倒垂、重叠。四十万公里外若隐若现的微波,是你在啜泣吗?蓝色荧光尾巴中散落的冰凌,是你在流泪吗?

原来我们已经相隔如此之远,只有抛弃眼睛才能看见,只有放弃手足才能触碰。

“好开心,好开心!”掠过湖面的漫反射闪闪发光,照亮盘旋的芦苇。

“好开心,好开心!”声音每日在胸膛中不厌其烦地弹奏,传到了天空的另一边。

“好开心,好开心!”零散的提灯射出千万条光束,正争先恐后地驶向目的地。

滴滴答答记录着心跳的声音在车站的另一头呼喊,搭上列车渐渐远去。

当枝丫间的斑鸠纷纷飞走,角落的黑暗与沉寂将扩散到世界。紧握着无数晴空、海洋、魇语;无数条奇迹的绳索,末端竟空荡荡的。沉入地心的钻石要如何折射不存在的光?

“我叫……”黑暗里传来呢喃。

自由。

连柏树也打了一层霜。天空迅速暗下来,恒星拖出一个个同心圆。

气球被他系在脖子上。

飞起来,飞起来,因为你我一直被孱弱捆绑。

勾住气球的线,直升机的影子,火箭的气尾,回旋的轰鸣。因为在箭头撕扯的重力中,沉默见证了生命的脆弱。

我看见他双颊流下两滴泪,接着从湿透的衣服缝隙中涌出来。

从地底汇成一阵狂风,岩石碎块咕噜咕噜地逃向深空。左右晃动的气球,身体,眼泪是天空中亮晶晶的一场雨。

飞……飞……

因为生命已经饱和……

黑色白色相邻的麦田,夏天此起彼伏咿呀咿呀的虫鸣,永远不会知晓这一切。

那么多透明的气球带着墨绿飞离,遍体闪光,照亮叠在一起的参差丛林。

剧毒的鲜艳虫子,长眠在茧中的干渴肺鱼,看不到一切。

纽扣缝成的眼睛看过千年不息的烈风吹着谷子成群结队走向枯焦,岩浆吞噬长满杨树的土道,麦子日复一日地把叶子展开又垂下。漫灌的水流诉尽离愁,蒸腾成阴晴圆缺的雨回到此地。

膨胀的滋滋声和气泡把空落的胸腔塞满,白烟化作呜咽的悲风。

“你好,你好,我是一个会说话的稻草人。”

大风吹散冬天。

“再见,稻田。”车子突突地响。

“生日快乐!”远处小镇的饭馆里传来快乐的祝贺声。

“你好,你好!”灌木从脚下长出来,探出了头。

“你好,你好。”结实的枝干从土里钻出来,编织成网。

“你好,你好。”落雪从地面积起来,冻成冰幕。

“你好,你好。”烟花刺破了十七光年的岑寂。

你好,你好,我是一个稻草人。

(责任编辑/李希萌)

猜你喜欢
胸膛柏树稻草人
柏树种植技术及病虫害防治
我有男人的胸膛承受苦难原谅风暴
不担当比“稻草人”还要差
鸟儿和乌柏树
稻草人
用“倒推法”解决问题
稻草人
本事
稻草人
离不开那片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