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梦狗

2024-04-01 08:31兔草
读者 2024年7期
关键词:金毛犬绳索婆婆

兔草

那天夜里,丈夫变成了狗。

她在夜里并未发现这个秘密,只是觉得身子冷,像抱着冰块,但怀抱里明显空荡荡的。她下意识拿脚去凑丈夫的脚,希冀他能为自己冷掉的身子加热几分钟,可下脚处,空空荡荡,像踩在悬崖边缘。

早晨起来时,睡相变了样,她抬手,触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梦里,她陷入池塘,想捕捞一日三餐,鱼从水中一跃而出,旋即被风开肠破肚,鱼膘、鱼鳞四分五裂,糊了她一脸。她因此被吓醒,睁眼,又被吓得更醒。是狗,一条巨大的金毛犬,双眸紧闭,与她脸贴着脸。她对猫狗没什么特殊的喜爱,但也没有特别的讨厌,只是怀疑自己还处在梦中——第二层梦。可又明显不是,一切都太像正确的日常,闹钟显示的是早上七点,她要起床上班的时间。

她照旧洗漱、换衣服,那条狗也在五分钟后醒来,徐徐来到卫生间。狗并未抬头看她,而是非常娴熟地找到了马桶的位置,一跃而上,就像她丈夫每天做的那样,同时又翻开几本早已被翻烂的杂志,悠然自得地看了起来。

狗并不说话,就像她那个木讷的丈夫,即使把嘴巴撬开,灌进去消毒水,也什么都问不出来。用男人的话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曲线,习惯了就好,哪能每天都有话说。

过去,没有任何解决的余地时,她便在心里咒骂,嫁个男人还不如嫁条狗。她向闺密们倾诉自己婚姻中的点滴不幸,闺密们却异口同声地说,结婚了不就是这样吗?你就当养了条狗吧,时间长了,总能培养出一点感情的。

但那条狗并不是初生的小狗,甚至已不在壮年,它的步伐老态龙钟,像被什么不知名的大手蹂躏过,胡须也挂得老长,微风一吹,颤巍巍的,很像丈夫每天回家后都疲态百出的样子。她越发觉得这不是一个梦。

无论是不是梦,班总是要上的。她总是收拾得慢,即使早一步起来,也还是会晚一步出门。新婚宴尔时,丈夫总是笑着等她,但时间一长,丈夫开始不耐烦,每天时辰一到,他便迅速地离家而去。

那条狗叼着公文包,站到了门前,她吓得赶紧站起来去开门。虽然多年夫妻感情已经淡漠,但身为妻子的责任总像枷锁束缚着她。比如,丈夫回来,她要拿包,要给丈夫挂衣服;丈夫出门,她要帮丈夫系领带,为他收拾好一切。

狗静默地望着她,像在等待什么神秘的加冕仪式。她娴熟地拿起领带,挂到了它的脖子上。狗望了她一眼,像主子示意奴仆可以离开,她站在门前,呆呆地望着它渐行渐远。

在地铁上,她抓耳挠腮,想着如何向身边的人解释丈夫变成了狗这一事实,指不定有人说出多么难听的话——不是跟你说了要好好服侍老公吗?你每天诅咒他变成狗,现在好了,他真成狗了。对啊,对啊,变成狗也没什么不好啦,他平时反正也不怎么搭理你,狗就狗呗。

“扑哧”,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自顾自地笑起来,狗就狗吧,毕竟,人和狗总是吵不起来的。

她同时也想试探其他同事在遇到这样奇怪的事时的态度。于是,借中午吃饭的时间闲聊,她问同事阿芬:“我问你个事情啊,要是你的老公哪天变成一条狗,你会怎么办?”“怎么办?”哈哈哈,阿芬忽然拍桌狂笑不止,“他变成什么样我都懒得管,变成狗倒好,摇头摆尾,多听话,总比出去乱找女的强。”

她惊觉阿芬和她关注的并非同一件事。对阿芬而言,接纳丈夫的底线就是他不出轨,变成狗也好,变成飞蛾也罢,总之,履行不出轨的责任即可,其他的都不是重点。她忽然有所顿悟,自己是否对丈夫要求过多,一会儿希冀有共同语言,一会儿又贪图温暖安慰,这是连宠物都做不到的。

回家后,她看见不知道是丈夫还是狗的生物坐在电脑前,玩起了电脑游戏。她想,这一点倒是与丈夫的习惯如出一辙。她溜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做着做着,她突然想起,狗大概是不吃这些食物的,于是她问:“喂,你吃什么啊?”

狗并没有回答她,好像在等待她继续揣摩它的心思。她悻悻地站在厨房门边,叉着腰,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家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话,晚餐也不用做。

她很快煮好了一碗泡面,同时拿出两根火腿肠,放到了狗的面前。它并未抬眼望她,依旧沉浸于游戏之中,等她吃完面,火腿肠就不翼而飞了。如此这般下去,生活二三十年,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狗忠诚得很,多半不会出轨,但生活大抵也会继续无趣下去。她还这么年轻,倒像个独居的孤寡老人,希望从这不会说人话的动物身上得到温暖。

但这条狗并不是普通的狗,它不会摇尾乞怜,也不会对主人阿谀奉承,更不会用肥厚的皮毛去温暖主人的心。这只不过是一个披着狗皮的臭男人罢了,还不如一条真正的狗呢。

想到这里,她怒火中烧,从角落里抽起板子就朝那条狗袭去。可狗跑得很快,竟然从窗中一跃而出,消失在了茫茫树影之中。真可恶,她想,为什么要住一楼,现在那个坏东西居然就这样弃她而去了,她做错了什么?她只不过是发了一点脾气而已,它至于大动干戈到离家出走吗?

她迅速穿好衣服,打算去外头寻找那条狗,可丈夫好找,狗难寻。金毛犬都长得一模一样,根本认不出来。她想,男人也是如此,到了一定的年龄阶段,就分不出彼此了。

夏日,夜风燥热,街上遛狗的人有许多。她从小区找到广场,从广场找到公园,把大半个城区都走遍了,还是没有寻到那条狗的身影。她在花坛边颓然坐下来,咀嚼着自己的不幸,走了倒也好,走了就再也不用担心如何相处了。

就在她轻松愉悦地哼着小曲,走在回家路上时,一条金毛犬从路边冲出来,不知何时,脖子上竟然多了一条绳索。这条狗似乎正是她要找的,这让她感到不安。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握着绳索的女人竟是她的婆婆,她低头,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挤出两个字:“散步。”

“军军呢?”婆婆有婆婆的固执,“你怎么一个人在散步,没和军军在一起。”

她内心冷笑,心想,军军此刻不正被你牵着吗?多么心照不宣的事,还找我理论,真是无理取闹。她想,世间的婆婆大多是无理取闹的,养大了儿子,即使转交给儿媳,还是那么不放心,总要定期回来看两眼。无论如何,那绳索就是脐带,斩不断的。

“要没什么事,我先回家了。”她拔腿欲告辞,婆婆却将那绳索蛮横地递上来:“我最近还有点事,你先帮我遛一阵子吧,我有空再过来接它。”

她目瞪口呆,恨不得瞬间消失,好不容易摆脱了丈夫,却又被婆婆黏了满身。就在她思索拒绝之词时,婆婆已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于是,她与狗并肩走在一起,就像多年前与丈夫热恋时那般,星星还是那些星星,月亮还是那些月亮,夜辉也是一样的醉人,可是,有什么东西变了,就在丈夫变成狗的那一刻,有东西变了。

四野无人时,她问道:“所以,你要怎么样才肯变回人呢?”“汪,汪,汪!”看得出,那条狗很努力地叫着,想从心窝子里把话掏出来呈送到她面前。可人与狗,始终无法沟通。夜色沉默着,她回到家里,强行结束了这漫长又煎熬的一日。

如此下来,终于挨到了周末,她报名参加了一个学习班,打算去学习理解宠物的语言。她想,冰释前嫌得从沟通开始,如果不了解丈夫到底在说什么,那如何能够让他变回人呢?

“响亮的、高频的吠声表明宣示领地和攻击性。短暂的、有频率的吠声表示警告同类有危险,可能伴随狰狞和咆哮。清脆的吠声表示问候。音调高的吠声表示愉悦、友好。突然的尖叫表示痛苦。低沉的一声吠也表示警告。”

台上,老师的话语声温柔,大部分的狗与主人十分亲密,只有她和那条金毛犬,像刚认识似的,一点也不热络。她想,狗的叫声无非就那么几句,挺简单,可那都是情绪上的东西,丈夫要说的话,她还是理解不了。

“要耐心一点。”老师将她的手搭到那条狗的身上,在触碰皮毛的瞬间,她的手反射性地弹开。她拒绝这个和丈夫有关的东西再与自己有染,她只是想让丈夫变回人,然后好好讨论离婚事宜。

她继续百无聊赖地听课,老师忽然讲到狗与主人的故事。说的大抵是,狗的寿命比人的短多了,要好好珍惜家里的宠物。在座的人频频点头,只有她,目光错愕,嘴张得老大。她马上想到,那是不是意味着,丈夫的寿命也缩短了?

这么想着,那条狗突然也像动了感情似的凑过来。她把它抱在怀里,忽然觉得气味舒服,感觉温暖,如同再度回到热恋时丈夫的怀抱。但很快她知道这只是一种错觉,丈夫不可能永远这样。离婚后,丈夫就会变成前夫,是死是活,活多少年,都不会和她有任何关系。

“关键问题是,要好好对待你们之间的感情,要有耐心,不要随便发脾气。”女老师的语气嗲嗲的,让她生出一丝反感,人活着就很不容易了,还要忍来忍去,太痛苦了。

让丈夫赶紧变回人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无论如何,她不想让自己的结局变得这样可悲。于是,她打算,还是对这条狗好一些,将它供养起来,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姑且试它一试。

她开始变成一个称职的主人,一个娇妻,照顾狗的情绪,陪它看电视,哪怕是球赛;给它做饭,每天花样都不同;在它生病时,一刻不离地照顾它……这一切,都让她倍感疲倦,然而,这让她连日来的失眠不药而愈——因为很累,所以什么也思考不了,倒头就睡。

功夫不负有心人,丈夫的情况终于有了起色。就在四月的第一天,丈夫又变回了人,目光温柔地望着她。而她突然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因为,她变成了猫。她从丈夫逐渐惊恐的眸子里,望见了一个再也不想变回人的自己。

(大 力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研究怪兽的人》一书,黄思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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