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廉天下

陈德鹏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

想起自己儿时背过《茶经》，那时只知道如何读写、如何背诵，却未能尽数了解其中之意，常问父亲为何让我背如此拗口难懂的文章。我们又不是古代人，背这个有什么用呢？面对年纪尚小的我，父亲也没多解释什么，只是严厉告诫我：“让你背肯定是有用的，等你以后长大了就懂了。”我只好悻悻然地继续背着那晦涩难懂的《茶经》。

父亲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却又不拘泥于这一方水土之中。常听他说起自己的故事，他在十几岁时就跟着爷爷在周边各个村镇奔走，卖过木材，也卖过药材。在这木材和药材中间始终都有的，是那一包包灰绿色的茶叶，这就是我们当地家喻户晓、人人都喝的狗牯脑茶叶。每当快到我的生日时，总能看见父亲的身影在几口铁锅前忙来忙去，弄得满头灰土。我总是止不住笑话他“在灰尘里面洗了个头似的”，他也会不好意思地笑着并摆摆手，让我到一边玩去。有一年，依旧是我生日这天，我被父亲早早叫醒，看见他把一袋袋茶叶绑在摩托车上。几声轰鸣后，我看着父亲的身影不断远去，绕过几个弯后，我便看不清了……一直到中午，我才听见摩托车的轰鸣声再次响起，而绑在摩托上的东西不是灰绿油润的茶叶，而是一辆红色的儿童玩具小车。看到崭新的玩具车，我高兴坏了，不等父亲下车就跑过去急着拆开绑带，拽下小车，骑在上面就出门去玩了，只留下父亲在身后咧开嘴望着我笑。

后来，在村民的推荐之下，父亲当上了村委会主任，开始处理村内的大小事务，也带着更多的乡亲们摆弄茶叶。我以为父亲成了这一方天地的老大。仗着父亲的身份，我变得不知天高地厚，渐渐丢失了独属于孩童的天真淳朴。有一次，我和小伙伴争吵、打架，弄得灰头土脸的，一回到家便跟父亲告状。父亲却说我不应该打别人，要求我向小伙伴道歉。我不依，为此还与父亲争执了一番：“你不是村委会主任吗？为什么不帮着我？你天天弄得一脚泥回来，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汗臭味，有事安排别人做不就可以吗？”他还是那样，不说什么，一个眼神就能让我闭嘴。恼羞成怒的我转身回到了房间。随后，我见他站在门口，手上多了一样熟悉的东西——一本布满褶皱的《茶经》。“继续背”，硬邦邦的三个字让我更加委屈了。

第二天清晨，父亲让我随他一起回村里。兴许是因为前一天受了委屈，又可能是因为时间还早，我并没有马上起床。但在父亲的严厉要求下，我如蜗牛般缓慢地爬起来。在回村里的路上，路边的灌木一簇接着一簇从眼前闪过。“看见没，那一片都是我们村的茶叶。”顺着父亲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排排绿意盎然的茶树，从路边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可我那时只知道吃棒棒糖，哪里会去了解这绿叶是如何在这里扎根、生长的？我只是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再往前走，一些在茶园劳作的叔叔阿姨同父亲打招呼：“阿廉，今天怎么带孩子下地来了？”“哈哈，带他来看看，不然以后他什么都不知道呢。”我纳闷，父亲明明什么都没跟我说过，只带我来看这茶叶有什么用呢？大抵是以前没能热情回应父亲的话，也可能父亲是行动派吧，不说什么，但会去做。那时候我也不知道父亲频频回村的原因是什么，只是经常抱怨他不陪我玩。

现在，想起那连绵到山脚下的茶树丛，那双沾满泥土洗了一次又一次的解放鞋，那身被汗水浸湿的衣服以及那股熟悉又难闻的汗味，埋在心底多年的谜题终于解开了。但是，解开这谜题花的时间太长了，长到我已经忘了跟他发生过多少次争执了，忘了他身上那股味道了，只记得他与他负责的村子，还有那一片片绿色的叶子。

回忆起印象中的父亲，曾经那些难以理解的事情逐渐都了然于心。在家里，他是我的父亲，他为我付出了很多，教我读书写字，不要求我成绩必须如何好：考差了不会打我，只会递给失落的我一杯热茶；考好了也只是笑一笑，不会夸奖。在村里，他是乡亲们的好友，同乡亲们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起采摘刚舒展开的芽叶，一起炒制鮮嫩的茶叶，教大家种茶、做茶，从不要求回报。在茶园中，他是农民，没读过什么书，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全身心地沉浸在种茶中，精心呵护这田间的一片片叶子……

“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是茶赋予了父亲良好的品行，干净做事、清白做人；是茶养育了我和他负责的山村。走得越远，学得越多，我越能明白父亲执着要儿时的我背《茶经》的缘由，不仅是我家以茶为生，也不仅是要带领大家共同致富。人生当如茶，清廉胜浮华。如今，我即将接过他手中的这片叶子，继承他的风骨，将茶之精俭素雅、茶之淡泊灵动、茶之清廉高洁刻在骨子里，刻在心头上，当作我一生的为人准则。

是这一片叶子养育了一方百姓，是这一片叶子教化了一个时代。清茶一杯，清廉一生，就让这股绿意，漫过千山万水，滋润这片土地上每一个人的心田。▲

（作者单位：江西婺源茶业职业学院  指导老师：张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