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下雨的油纸伞

夏桨

“听说，您家可以定制伞？”

少有人光顾的铺子里，突然响起一声细柔的问询。

我抬眼望去，原来是一位身着衫裙的少女。

云鬓蓬松，蛾眉淡扫，裙裾上点缀着梅花纹样，活脱脱一位古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

大概是什么时下流行的复古装束。我对衣着了解不多，但是古装总会配上一把油纸伞，这我还是很清楚的。

也就是说，生意来了。

我连忙迎上去，努力挤出一副热情的笑容。

“没错。在我家伞铺，想做出什么颜色的伞都可以，想画上什么样式的伞面都行。我家的油纸伞，结实又漂亮。这镇子上，几乎每家每户都备着一把呢！”

不过，我没说出口的是，那已经变作“过去时”。

由于近年来雨水偏少，再加上折叠伞流行，我家的伞铺逐渐无人问津。

为了守住父亲留给我的店铺，我咬着牙，花血本在报纸和网络上登出了许多广告，甚至打出了“个性化定制”的噱头。

很显然，大多数都是石沉大海，伞铺依旧门可罗雀。

“您看，咱家的每一把伞，都是纯手工打造，用的都是纯天然的竹子、木材。统共要经过百十道工序、耗费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做出来一把呢！”

我殷勤推销着，只希望能接下这单生意。

少女听完，却犹豫地眨眨眼，最后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

“那，您会做下雨的伞吗？”

“什么？”

我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就是，打开伞之后，会落下一场雨。”

少女黑漆漆的眸子望向我，语气很是小心翼翼。

“我不挑剔的。不论是狂风骤雨还是毛毛细雨，都不要紧，只要可以下雨就行。”

我可从没听过这样的要求呀！

我有些苦恼地挠挠头。

若不是少女的神情那样纯真，宛如不谙世事的小鹿，我简直要怀疑是什么人来砸场子的。

“我看到广告上说，这儿有家什么伞都能做出来的伞铺，才大老远从山里赶来的，”少女从袖内掏出一张叠得齐整的泛黄报纸，还有一只古色古香的细长木匣，“如果您觉得没问题的话，这枚金镯子，还有这支玉簪子，都可以作为报酬。”

“这个嘛……”我摸了摸下巴，瞧着匣中价值不菲的首饰，颇有些心动。

“您看，这是我们那儿特产的山露，不论是用来酿酒或者煮茶，都是一绝呢！”

看到我犹豫不决的模样，少女又从袖中取出一瓶清亮的水。

“用这个作为定金，可以吗？”

玻璃瓶中的露水，看起来澄澈无比，隔着瓶子都能想象出它的甘洌。也不知道需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收得这么一瓶，兴许真的很适合酿成一壶酒，或者煮上一壶茶呢……

但是，用露水作定金？这真是闻所未闻。

我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少女眉尖微蹙，正满怀希望地注视着我。那双眼眸像笼着雾气的湖，似乎稍不注意就会坠进去，落入一场醒不来的梦。

“可以。半个月后，请来取伞吧。”

鬼使神差般，我点了点头。

少女一离开，我就颓丧地捶了下自己的脑袋。

说了大话呀。

可是，既然答应了，就要说到做到。

我叹了口气，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头几天，先要做伞骨。

向阳地生长的楠竹，柔韧挺拔，用来制作经久耐用的伞骨，再好不过。截来上好的竹料，刮去青皮，劈作一根根承托伞面的细长批子，以及用来支撑批子的短窄衬子。再用结实的线绳将批子嵌进伞头，衬子嵌进伞托，又将批子、衬子一一连缀。这么组装好之后，伞骨就雏形初具，散开时宛如一株舒展的菊，收拢后则像一截完整的竹。

接下来，便是网伞。

顾名思义，就是像蜘蛛织网似的，在张开的伞骨边缘，网上一圈圈线绳。这么做，既可以固定伞骨，还方便后续糊伞面。

只是，在绕线绳时，我不住地琢磨着那位客人的事情。

为什么她想要一把会下雨的伞呢？

——以及，究竟什么样的雨更适合她呢？

我想到那双忧郁的眼眸。

夏天的急雨、秋天的冷雨、冬天的寒雨，似乎都不太合适。

那么，只有春天的细雨了——又柔软、又熨帖，足够抚慰一颗孤独的心灵。

于是，在楮树皮做成的手工皮纸上，我画上了一枝枝青翠的竹。青竹上的雨露尚未干涸，只消看上一眼，就让人联想到春天。

然而，画上去的雨水，终究算不得真正的雨。即使将伞面服帖地糊上伞骨，我还是没想出“让伞下雨”的法子，只好出门散心去。

——咦，巷子那头，什么时候多了台贩卖机？

在古老的小镇，这可并不常见。

我好奇地走过去一瞧，发现那机子里贩卖的东西更是了不得。

居然是各式各样的天气！

晴天、雨天、阴沉天，薄雾、浓云、寒霜雪。

我看得眼花缭乱，又欣喜不已——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就连兑换的过程，也颇为顺利：这台天气贩卖机并不收钱，而是收一些特别的“水”。不论是溪水、河水，还是江水、海水，都可以用来换天气。

我随身带了背包，包里正装着客人留下的“定金”。

多亏了那瓶上好的山露，我高兴而来，满载而归。

一回到铺子，我便急忙取出新鲜的雨云，剪切出漂亮的形状，拼贴到伞面上。

均匀刷上一层防水防虫的桐油后，翠竹间便缭绕起细密的雨雾。

接着，将手柄、木顶与伞杆组装好。再用五色的丝线，在伞中央穿渡上两千多针。如此一来，繁复如网的结构就能牢牢缠紧伞骨，足可抵御风雨侵袭。

一把结实漂亮、会下雨的油纸伞，就做好了。

少女来取伞时，果然瞪大了小鹿般黑黑亮亮的眼眸。

“真的在下雨啊！”

翠绿的伞刚被撑开，就滴滴答答、淅淅沥沥地奏起一场春雨。

青翠的、柔软的、清新的雨，沁着花朵与草叶的细微香气。

“妈妈还在世的时候，就很喜欢听雨呢，”连绵的雨声里，她低声呢喃，“以前山里一下雨，妈妈就会搂着我，在僻静的山洞里听雨点滴答。所以，每逢雨天，我都会想起她。”

临走前，少女依照约定，想将她母亲遗留的簪子和镯子作为谢礼送给我。

但是，我摆摆手，并没接受——托她的福，那些从贩卖机里换来的天气，足够我用上好一阵子了！

实际上，我已经开始琢磨起下一把伞该做什么主题了。雷电伞？彩虹伞？云雾伞？还是春风、夏雨、秋霜、冬雪……

当然，我敢肯定，不论是什么伞，做出来以后，都一定会让世人吃惊不已。

至于不久后，伞铺突然来了许多纸质或者电子订单，要求定制什么“冬雪初晴伞”啦，“夏夜流星伞”啦，“山间晨雾伞”啦，“海边落霞伞”啦，落款还是大大小小的各种动物足印，或者精灵般的小巧手印；等到订单完成之后，我又收到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快递，有新鲜的蘑菇、浆果、蜂蜜，或者别的什么山珍海味，甚至还有亮晶晶的玉石、金块、珍珠，足够我换来一大笔差旅费，好去参加国内外各种传统技艺的比赛，并且一举成名……

——那都是后话了。

不过，我猜，那个女孩儿收获惊喜的时机肯定比我更早。

在往伞骨中央渡上层叠细密的丝线时，我还特意揉进去一大把鲜艳的彩虹。

这样一来，每当伞下的雨水停歇，她就能看见一道无比靓丽的虹光。

那样纯净又活泼的色彩，足以扫除心头的所有阴霾。

就好像风雨过后，总能沐浴到灿烂的阳光，看见更美的彩虹。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