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山还是山

2024-04-15 20:12水母
读者 2024年8期
关键词:越剧团百花剧场

水母

茅威涛

茅威涛已经过了60岁。20多岁时,她是越剧“五朵金花”中的一朵,作为女小生,在舞台上负责玉树临风、颠倒众生。30多岁时,她临危受命,成为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团长,更从日本小说、英国莎士比亚戏剧和德国戏剧中取材,不断丰富着越剧舞台的内容。她在电视剧《笑傲江湖》中饰演过东方不败,上过综艺节目,这也让“茅威涛”这个名字一直与改革、创新这样的关键词相关联。如今,在属于越剧的剧场里,茅威涛仍然在尝试,让这个百年剧种与当下的年轻人发生关联。

酒香也怕巷子深

有段时间,茅威涛的嗓子哑了。

哑着嗓子,她还开玩笑:“幸好这两天不唱戏,要不这嗓子真成‘莎士比亚了。”

她的嗓子是在录制一档综艺节目的时候哑的。

2022年,在节目播出后接受采访时,茅威涛解释自己为什么去参加一档综艺节目:一是借船出海,二是酒香也怕巷子深。她有感于网络时代的变化:“现在拍一个短视频,就可以让全国人民看见,似乎根本不需要演员去巡演了。但是这对舞台艺术而言又是一个悖论。舞台需要演员在现场与观众共同完成,那种此时此刻的空间感、情景感是不可复制的。”

唱戏40余年,茅威涛深切感知过时代的变化。20世纪80年代,祖籍浙江宁波的香港船王包玉刚邀请家乡浙江的越剧团赴港演出。1982年,浙江从全省2000多名各剧种学员中选拔出400名,参加全省戏曲“小百花”会演,从会演的获奖者里选拔了40名越剧新秀,在浙江艺术学校进行为期一年的严格训练,又从培训班里挑出28名,组成“浙江越剧小百花赴港演出团”,21岁的茅威涛就在其列。

1984年5月,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正式成立,紧接着便开始到全国各地巡演。每个女孩都背着一个半人高的行军包,踏上巡演之路。在吉林长春,她们拍摄了戏曲电影《五女拜寿》,电影在全国的影院上映。那一年,观众们喊响了浙江小百花越剧团“五朵金花”的名头,茅威涛是其中一朵。

1990年,电视剧《渴望》播出,其受欢迎程度用“万人空巷”来形容毫不为过。茅威涛记得当时的报纸报道,一个剧团正在基层演出,为了让大家赶回家看《渴望》,愣是把两个小时的戏改到了不足一个半小时。

面对电视机,30年前的茅威涛就感受到了传统戏剧艺术面临的危机。看戏的人越来越少,越剧和其他艺术形式一起,成为“走穴”驻演的一部分。

改变不了周遭,就改变自己

茅威涛有个微信群,群名叫“黄龙洞的姑娘们”,群里的何赛飞、陶慧敏等都是从20世纪80年代和她一起走过来的老姐妹。20世纪90年代,戏曲舞台风光不如往昔,曾经的“小百花”各奔东西,但茅威涛始终留在越剧舞台上。

选择留下是茅威涛的性格使然,“我属于特别想挑战自己的人,想去改变一些东西”。

茅威涛给我们讲了一个小故事。

20世纪80年代,在她还是青年演员的时候,浙江省越剧院分给她一套单身公寓。有了自己的空间,茅威涛兴头十足地自己设计。当时物资并不丰富,茅威涛就请做木工的朋友打了一套小家具;买不到心仪的沙发,她就自己买布,做成沙发套和靠垫;用水墨在布上按上手印和脚印,做成艺术品,用来装饰房间。朋友和同事发现茅威涛屋里的布置在不断地变化——“一会儿把沙发搬到那儿了,一会儿把书桌搁到这儿了,他们说我:‘你怎么成天搬家?”

当时,一个心理学老师总结:“茅威涛有一颗躁动的心,她改变不了周遭,就只能改变自己的房间,不断以新的环境空间来赋予自己新的感觉。”听了这番话,茅威涛觉得有点儿道理:“改变不了周遭,我就改变自己。”

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越剧、进剧场看剧,20世纪90年代,茅威涛上了当时很火的电视节目《综艺大观》。她还把自己的包背起来,不断往地方走。“我那时候开了句玩笑,大不了我们卷铺盖滚回嵊州。”茅威涛说。

嵊州是越剧的发源地。1906年3月27日,当时的嵊县东王村香火堂前,唱书艺人借用4只稻桶垫底,铺上门板,演了两台小戏、半台大戏,这是当时被称为“小歌班”的越剧第一次登台。

1923年,在上海经营小歌班的王金水回到家乡,在施家岙组建了第一个女班。20世纪30年代,越剧女班在浙江城乡遍地开花,更是闯入上海,征服了以上海为中心的城市女性观众。男人们去听京剧、捧名角,他们的太太、女儿则去看越剧。

回顾越剧的发展,茅威涛感慨,创新的血液一直流淌在越剧的基因里。1947年,被称作“越剧十姐妹”的袁雪芬、尹桂芳等人,为了筹建自己的剧场,在上海义演《山河恋》。这出戏是把大仲马《三个火枪手》的故事安在了春秋时期梁僖公的身上。

茅威涛也开始创新。她铁了心,要让越剧的舞台更美、更有诗意,让越剧的剧情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和价值观。“我们肯定不能成天在这些已经耳熟能详、驾轻就熟的传统戏里头打转。如果说剧场艺术是一个大门类的艺术,我希望它的边界能被打破。”

20世纪90年代初,她排演了《陆游与唐琬》。选择这样一个爱情故事,就是要与过去越剧里“才子佳人大团圆”的模式告别。1993年,她又将《荆轲刺秦王》的故事搬进《寒情》。从那时候起,她便一直在探索越剧的可能性,也因此没少挨老戏迷的骂。

演《西厢记》里的张生时,茅威涛学习了川剧的一些表演形式,没想到剧里的踢褶子,让上海的评论界炸了锅。“当时有一句话,茅威涛这一踢,越剧还姓‘越吗?是不是要姓‘川了?”

2013年,茅威涛带着《西厢记》的封箱演出到了上海。现场响起了无数次掌声,甚至对踢褶子,观众也报以掌声。那一场演完后,茅威涛哽咽了。“突然想到了当年那些反对的声音,没想到时隔20年,上海观众以这样的热情来回应。所以我明白了,一切好的艺术都需要时间去检验。”

硬币的两面

茅威涛时常觉得自己像一枚硬币,有两面。作为越剧中的女小生,茅威涛本身就要在舞台上扮演男性角色。后来,她一边当演员,一边担任团长;一边用感性的思维演绎角色,一边用理性的逻辑运筹帷幄。

从1999年担任小百花越剧团团长开始,一直到2018年卸任,茅威涛进行了很多次尝试。她把鲁迅的《孔乙己》搬上越剧舞台,为了演好这个落魄的书生,她干脆剃了光头。后来,茅威涛打算构建“小百花”梯队,培养青年演员。她瞄准了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想要挑战他笔下的剧本《四川好人》。

“布莱希特说过,看了梅兰芳先生的表演之后,他发现自己一直在追求的戏剧理念,其实梅先生早已在舞台上呈现了。”越剧中女小生的舞台假定性和陌生化,与布莱希特的理论不谋而合。

茅威涛把《四川好人》搬到江南,排出了越剧版《江南好人》。这出戏里,茅威涛一人分饰两角,既演开绸布店铺的“好人”沈黛,也演沈黛假扮的表哥隋达。这是她第一次在舞台上扮演女性角色。

2023年春天,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开演。发布会上,茅威涛笑着说自己的身上有很多标签,“什么先锋、前卫、改革、创新……每次要做一部新剧,我都说我得穿防弹衣出去了,但这次我决定不穿了,我已经年过六旬,可以学着无所谓了”。

与当下连接

越剧《新龙门客栈》是茅威涛2023年最得意的手笔之一。她曾经去上海看音乐剧《阿波罗尼亚》。周末的下午,剧场里一个空座位都没有,最后是制作团队帮她加了一个座位。前厅里摆满了行李箱,来看戏的都是年轻人,有人穿着唐装来,有人已经“刷”过好几遍。茅威涛被这番景象惊着了。

越剧《新龙门客栈》中,所有的故事都在一家“黑店”里现场发生。拆掉了传统的镜框式舞台,蝴蝶剧场4楼的小剧场被改造成了客栈,来的观众和演员一样,都是客官。坐在剧场里,千户将军会拿着周淮安的画像,在剧场里对一遍人头,观众会被分到任务,要与演员对戏。

《新龙门客栈》50场纪念演出时,有观众代表说自己已经看了30多遍。“有一个女孩,憨憨的,很可爱,她说她喜欢这个空间,只要来了这儿,所有的工作压力都没有了。”茅威涛觉得,《新龙门客栈》之所以火爆,就是因为它不仅是一出越剧,还是一个空间、一种生活方式、一个社交场域。

“100多年前,从田间地头走出的女子文戏,为何能在上海滩迅速成为当时的大剧种?这可能跟上海彼时的生活方式有关,因为上海那个时候是开埠码头,女性的崛起带火了女子越剧。《新龙门客栈》对准的,也是今天年轻人的生活方式。”茅威涛说。

茅威涛记得,刚担任小百花越剧团团长不久,她怀着身孕,挺着大肚子找到省长,沟通小百花能不能有自己的剧场。一晃20年过去,茅威涛的女儿已经长大。2019年,小百花越剧剧场终于在杭州开门迎客。因为剧场外形酷似蝴蝶,所以戏迷们都把它叫作“蝴蝶剧场”。

越剧《新龙门客栈》海报

悲情的理想主义者

茅威涛本来计划,剧场建成,过了试演期后,要在2020年上半年做一场越剧邀请展。没想到,新冠肺炎疫情来了,这件事拖到了2021年。与此同时,离岗创业带来的变动,让剧场与剧团的联系被切断。那一年,内外交困,茅威涛内心烦堵,胆囊内长了20多颗结石。

“别人老觉得茅威涛顺风顺水的,但其实我也像苏东坡一样,黄州、惠州、儋州都去过了,也经历过‘十年生死两茫茫,大大小小的磨砺真的很多,那些波涛汹涌的东西,都被我自己消化掉了。”

2015年,因患甲状腺肿瘤,茅威涛做了甲状腺摘除手术。由于手术的部位离声带近,在杭州就诊时,医生不敢给她做手术,怕因为分毫之差,断送了这位越剧名角的舞台生涯。

后来,茅威涛在上海做了手术,时间是2015年11月10日。“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呢?因为手术前一天,我还盘着腿坐在病床上和助理一起‘抢货,抢到半夜12点,护士长看我的床位亮着灯,来敲了我的门。”

知母莫如女。“人家说茅威涛豁达、开朗、内心强大、消化能力强,我女儿说:‘妈,你其实只是挺“二”的。”

作为舞台上的女小生,她曾开过一句玩笑:“哪天若照着镜子,觉得自己不再玉树临风,就不演了。”但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艺术生命有可能因甲状腺手术而终止。得知需要手术的那一刻,她反而有一种解脱感。“突然觉得有一个外因,可能可以让我停止一路走来疲惫不堪的脚步了。”

茅威涛写过一篇文章,记录自己20世纪80年代去上海演出,逛当时游人最多的南京路,去哪里由不得自己,完全被人潮推动。回过头看自己40多年的舞台生涯,茅威涛也觉得自己是一路被外力推动的:最早因为时代际遇而为人熟知,后来苦于时代变化而求新求变,再后来成为剧团的掌舵者,背负着越来越多的东西前行。

在做甲状腺手术前,茅威涛录制了一张唱片。她从宗师尹桂芳、老师尹小芳的经典唱段和自己原创作品的经典唱段中选了40首,逐个录了一遍。“假如一刀下去,我真的没法儿唱了,有了这张唱片,我也可以不留任何遗憾地离开舞台了。”好在手术非常成功,她还能唱。

茅威涛喜欢单本剧《秋白之死》中的瞿秋白。这个充满浪漫理想色彩的悲情人物,带给她强烈的共鸣。“我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剧?可能在我的生命意识里,我一直在触摸这样一种情怀。我给自己的定位是‘悲情理想主义。”

茅威涛说,以前自己是文艺青年,有点儿叛逆,有点儿“知其不可而为之”。“别人觉得我放着好好的尹派唱腔不模仿,偏要唱出自己的风格。可能我就是有点儿倔。”年纪越来越大,她觉得自己慢慢成熟,真的“耳顺”了。前段时间,她计划再登台演戏,演柳梦梅,演新版《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梁山伯。“很多人觉得,茅威涛的新版《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一种回归。但是这种回归,其实是一种更大胆的走出去。走出去的回归叫什么?叫‘看山还是山。”茅威涛说。

(北极星序摘自微信公众号“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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