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知道吗

2024-04-16 05:52张晓风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4年4期
关键词:屏东番薯阿姨

张晓风

那时的我大约2岁吧,父亲中午回家吃完饭,又要匆匆赶回办公室去。我不依,抓住他宽边的腰带不让他系上,说:“你系上这个就是要走了,我不要!”我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走。

那个年代的军人军纪如山,觉得迟到之罪近乎通敌。他一把抢回了腰带,还打了我——这事我当然不记得了,是父亲自己事后多次提起,我才印象深刻。父亲每提及此事,总露出一副深悔的样子。我有时想,挨那一顿打也真划得来啊,父亲因而将此事记了一辈子,悔了一辈子。

“后来,我就舍不得打你了。就那一次。”他说。

那时,2岁的我不想和父亲分别。半个世纪之后,我依然耍赖,依然想抓住什么留住父亲,依然祈祷说:“把父亲留给我吧!留给我吧!”

然而,祈祷没有如愿。

当年小小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不住父亲,半个世纪后,我仍然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走不可。

记忆中小时候,父亲总是带我去田间散步,教我阅读名叫“自然”的这部书。他指给我看螳螂的卵,他带回被寄生蜂下过蛋的蛹。后来有一次,我和五阿姨去散步,3岁的我偏头问阿姨道:“你看,菜叶子上都是洞,是怎么来的?”

“虫吃的。”阿姨当时是大学生。

“那,虫在哪里?”

阿姨答不上来,我拍手大乐。

“哼,虫变成蛾子飞跑了,你都不知道!”

我对生物的最初惊艳,来自父亲,我为此感激终身。

然而父亲自己蜕化而去的时候,我却痛哭不依。他化蝶远扬,我却总不能相信这种事竟然发生了,那么英武而强壮的父亲,谁把他偷走了?

父亲91岁那年,我带他回故乡。距离他上一次回乡,隔了59年。

“你不是‘带 他回去,是‘陪 他回去。”我的朋友纠正我。

“可是,我的情况是真的需要‘带他回去。”

我们一行四人,父亲、母亲、我和护士。我们用轮椅把他推上飞机,推入旅馆,推进火车。火车离开南京城后不久,就到了滁县。我起先吓了一跳,“滁州”这个地方好像应该好好待在欧阳修的《醉翁亭记》里,怎么真的有个滁州在这里。我一路问父亲,现在是哪一站了,他一一说给我听,我问他下一站的站名,他也能回答上来。奇怪,平日颠三倒四的父亲,连刚吃过午饭都会旋即忘了又要求母亲开饭,怎么一到了滁州城附近就如此凡事历历分明起来?

“姑娘(即姑母)在哪里?”

“褚兰。”

“外婆呢?”

“住宝光寺。”

其他亲戚的居处他也都了如指掌,这是他魂牵梦绕的所在吧?

“大哥,你知道这是什么田?”三叔问他。

“知道,”父亲说,“白芋田。”

白芋就是白番薯的意思,红番薯则叫红芋。

不知为什么,近年来他像小学生,总乖乖回答每一道问题。

“翻白芋秧子你会吗?”三叔又问。

“会。”

白芋秧子就是番薯叶,这种叶子生命力极旺盛,如果不随时翻它,它就会不断抽长又不断扎根,最后白芋就长不好了。所以要不断叉起它来,翻个面,让它不能多布根,好专心长番薯。

年轻时的父亲在徐州城里念师范,每次放假回家,便帮忙农事。我想父亲当年年轻,打着赤膊,在田里执叉翻葉,那个男孩至今记得白芋叶该怎么翻。想到这里,我心下有一份踏实,觉得在茫茫大地上,也有某一块田是父亲亲手料理过的,我因而觉得一份甜蜜安详。

父亲回乡,许多杂务都是一位叫安营的表哥打点的,包括租车和食宿的安排。安营表哥的名字很特别,据说那年有军队过境,在村边安营,表哥就叫了这个名字。

“这位是谁你认识吗?”我问。

“不认识。”

“他就是安营呀!”

“安营?”父亲茫然,“安营怎么这么大了?”

这组简单的对话,一天要说上好几次,然而父亲总是不能承认面前此人就是安营。上一次,父亲回家见他,他才1岁,而今他已是儿孙满堂的60岁老人了。去家离乡59年,父亲的迷糊我不忍心用“老年痴呆”来解释。两天前我在飞机上见父亲读英文报,便指一些单词问他:

“这是什么字?”

“西藏。”

“这个呢?”

“以色列。”

我惊讶于他一一回答正确,奇怪啊,父亲到底记得什么又到底不记得什么呢?

我们到田塍边拜谒祖父母的坟,父亲忽然说:

“我们回家去吧!”

“家?家在哪里?”我故意问他。

“家,家在屏东呀!”

我一惊,这一生不忘老家的人其实是以屏东为家的。屏东,那永恒的阳光的城垣。

家族中走出一位老妇人,是父亲的二堂婶,是所有家人中最老的,93岁了,腰杆笔直,小脚走得踏实快速。她看了一眼,用乡下人简单而大声的语言宣布:“他迂了!”

乡人说的“迂”,就是“老年痴呆”的意思,我的眼泪立刻涌出来,我一直刻意闪避的字眼,这老妇人竟直截了当地道了出来,如此清晰而残忍。

我开始明白“父母在”和“父母健在”是不同的,但我仍依恋不舍。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战争中每次分手,父亲都写这句话给妈妈。那个时代的人仿佛活在电影情节里,每天都是生离死别。后来父亲多花了一年多时间才和家人重逢。

幼小的时候,父亲不断告别我们,及至我17岁读大学,便是我告别他了。我现在才知道,虽然我们共度了半个世纪,我们仍算父女缘薄!这些年,我每次回屏东看他,他总说:“你是有演讲,顺便回来的吗?”

我总“嗯哼”一声带过去。我心里想说的是,父亲啊,我不是因为要演讲才顺便来看你的,我是因为要看你才顺便答应演讲的啊!然而我不能说,他只容我“顺便”看他,他不要我为他担心。

有一年中秋节,母亲去马来西亚探望妹妹,父亲一人在家,我不放心,特意南下去陪他,他站在玄关处骂起我来:“跟你说不用回来,你怎么又跑回来了?回去的车票买不到怎么办?叫你别回来,不听!”

我有点不知所措,中秋节,我丢下丈夫、孩子来陪他,他反而骂我。但愣了几秒钟后,我忽然明白了,这个铮铮的北方汉子,他受不了柔情,他不能忍受让自己接受爱宠,他只好骂我。于是我笑笑,不理他,且去动手做菜。

父亲对母亲也少见浪漫镜头,但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一边,说:“你们姐妹也太不懂事了!你妈快七十的人了,她每次去台北,你们就这个要五包凉面,那个要一只盐水鸭,她哪里提得动?”

母亲比父亲小十一岁,我们一直都觉得她是年轻的那一个,我们忘记了她也在老。又由于想念屏东眷村老家,每次就想要点美食来解乡愁,只有父亲看到母亲已不堪提携重物。

89岁,父亲做白内障手术,打了麻药还没有推入手术室,我找些话跟他说,免得他太快睡着。

“爸爸,杜甫,你知道吗?”

“知道。”

“杜甫的诗你知道吗?”

“杜甫的诗那么多,你说哪一首啊?”

“《兵车行》,‘车辚辚下面是什么?”

“马萧萧。”

“再下面呢?”

“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我的泪直滚滚地落下来,不知为什么,透过一千多年前的语言,我们反而狭路相遇。

人间的悲伤,无非是生离和死别,战争是生离和死别的原因,但衰老也是啊!父亲垂老,两目视茫茫,然而,他仍记得那首哀伤的唐诗。父亲一生参与了不少战争,而与衰老的战争却是最最艰辛难支的吧?

父亲去时是清晨五时半,终于,所有的管子都被拔掉了,94岁,父亲的脸重归安谧祥和。我把加护病房的窗帘拉开,初日正从灰红的朝霞中腾起,穆穆皇皇,无限庄严。

我有一袋贝壳,是以前旅游时陆续捡的。有一天整理东西,忽然想到它们原是属于海洋的,它们已经暂时陪我一段时光了,一切尘缘总有个了结,于是决定把它们一一放回大海。

而我的父亲呢?父亲也被归回到什么地方去了吗?那曾经剑眉星目的英武男子,如今安在?我所挽留不住的,只能任由永恒取回。而我,我是那因为一度拥有贝壳而聆听了整个海潮音的小孩。

(摘自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有个叫时间的家伙走过》,采采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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