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来沧海事

2024-04-24 10:47刘中才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沙里春生姑妈

刘中才

南河里

雨季过后,南河的水涨了一尺高。

春生家的渔船在南洼的浅滩里泊着,桅杆上停落着几只云雀。小哑巴坐在渔船上和罗芸嫂子说话。

暑假时,我上了春生家的渔船,湿漉漉的甲板上滋生出暗红色的锈迹。柴油机突突地响着,我和春生把棉球塞进耳朵里,试图屏蔽柴油机里那些破锣一样的噪音。我又揪出一团棉球丢给小哑巴,以便让她像我们一样把耳朵塞住,但小哑巴朝我摆摆手,做出一个回绝的手势,似乎并不讨厌渔船发出的马达声。春生说,小哑巴,你真的是又聋又哑,比知了还难听的噪声你都无动于衷,你的耳朵里到底塞了多少驴毛。隔着一丈远,小哑巴看着春生的嘴唇在动,她知道春生没放出什么好话,就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春生又撩起河水泼向小哑巴,水珠在空中划出一条莹亮的圆弧,又倏而洒在河面上,跳起一串细碎的水花。

小哑巴没有躲,水珠溅在她那的確良衬衫上,很快洇出一块水斑。仲夏的河水经过烈日的暴晒,已经不再寒凉,水珠在小哑巴的身上滚动,折射出珍珠般的光芒。

渔船冒着黑烟在南河里缓慢地前行,船尾拖出一条长长的浪花,就像飞舞在空中的银色飘带,亮闪闪的有些耀眼。许多渔船竞相起锚,许多条浪花也交织在一起,河面上瞬间白浪翻滚,站在岸边的平仓投来羡慕的眼神。

坐在船帮上我能听见平仓在岸上喊我的声音,他让我跟春生说几句好话,下次出船的时候也带上他。

春生似乎并不愿意。船舱太小,只能坐下两个人,春生的父亲在船头上站着,他黝黑的皮肤在夏日晨曦的光照里反射出健硕的古铜色。

南河的水顺流而下,遇上生有礁石的位置会泛起一簇细浪。彼时,小哑巴坐的那条渔船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她们要到北坡的堰塘里采摘还未上市的新鲜菱角,而我则是跟着春生去南洼里收鱼。

看着小哑巴消失在水天相接的晨光里,春生坐在船上扭着头说,大妮都没有资格坐船,小哑巴凭什么可以。大妮是春生的妹妹,春生家里有两条船,一条是拉网用的铁皮渔船,一条是采莲藕和菱角用的木船。春生的爸妈几乎每天都会到南河撒网,他们的渔船就停靠在南洼,但是他们却从来不带大妮。

我说小哑巴命好。春生当即反驳说,好个屁,她连爸妈都没有,还命好呢。她一生下来就被遗弃在了南河的柳树丛里,要不是寸爷把她抱回家,她早都去见阎王了。

可是小哑巴好看。她的皮肤白净细嫩,薄薄的嘴唇上泛着圆润的哑光,就像刚挤出来的西瓜汁,寸奶奶给她做的的确良衬衫也板正,穿在小哑巴身上将将合适。小哑巴的脸蛋生得有棱有角,夏天的骄阳炙烤着大地,南河的女人都躲在屋子里,脸上哪怕涂抹一层厚厚的防晒霜也还要打着太阳伞才肯出门。可即使这样,一个夏天过完,她们的皮肤照旧会被晒黑,油油的,泛着光,夜里睡觉时,会令她们的男人提不上来精神。但小哑巴不会。无论在日头底下晒多久,她的皮肤都不曾变样。她那水灵灵的眸子可以看见南岸崖地里生长的陀螺树。

我说这些的时候春生的父亲朝我讪笑,他的笑容里带有一丝狡黠。我转过身不去看他,阳光照在甲板上,空气里弥漫出一股燥热。

柴油机驱动着渔船轰鸣作响,我们很快到了南洼。涨水后,南洼成了一片沼泽,原先插好的鱼标已经被水淹没,春生的父亲脱掉衣裳,只穿一条黑底白纹的大裤衩子弯着腰在水里漫无目的地摸索。我和春生就守在岸上,等着拉网。

顺着南洼往坡上走是一座耸起的提水站,长长的高架桥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另外一个小镇。那个镇子叫城阳,它不归我们这里管,我们也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在晴朗的日子里,我们总会站在村口的西岭上眺望它。在提水站的入口处横卧着一个不大的水湾,坡下是层层叠叠的沙碛,里面布满了数不清的鹅卵石。

提水站很高,全部是用清一色的方石垒砌而成,听那些去过提水站的大人说,沿着水泥阶梯爬到坝顶可以看见四周的村庄和整条南河的样子。靠近南洼的方向还有一座石头水屋,屋子里空无一物,墙壁上尽是陈年累积的灰尘和破损的蜘蛛网。但在屋子正前方的正中处立着一块高大的石碑,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水利是农田的根本命脉。

我没有爬上过提水站,因为那里风大,而且我恐高,就算爬到最顶端我也看不见小哑巴坐的那条渔船。

因为涨水,这一季的渔获少了许多,一张网收拢上来,最大的不过是一条两斤重的鲤鱼。可鲤鱼是发物,食用过后容易增加尿酸的含量,我们那里的人并不喜欢,价钱也卖不上去。但我们依旧会顶着烈日,不知疲倦地在南河的水面上四处逡巡,以求得到意外的惊喜。我们三人合力将三十米长的拉网拖到岸上时,已然累得气喘吁吁。

春生的父亲说,你俩休息吧,剩下的我来。

我和春生去了沙滩。沙子在日光的炙烤下有些温热,脚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很是舒爽。我们采了一些荷花叶子铺在沙面上,又把一片最大的荷叶盖在脸上,用来遮住太阳的光。

躺了一会儿,春生说,要不去抓沙里狗吧。

我们复又转战到另外一片沙滩上寻找沙里狗的踪迹。沙里狗不好抓,它们的身体跟一粒绿豆差不多大,跑起来却特别的快,稍不留神就会钻进沙子里面,就像封神演义里的土行孙。

不过我们有办法。我跟春生说,只要看到沙里狗钻跑了就赶紧把它前方的那些沙子捧起来,沙里狗就在里面。春生照着我的方法去做,果真可以抓到沙里狗,而且可以百发百中。

捉沙里狗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小哑巴,她一定没有见过这样奇特的物种。南河周围适合沙里狗生存的地方只有这一片沙地,能捉到沙里狗的只有三个人,我,春生,还有刚子。小哑巴不曾来过南洼,也一定不知道沙里狗的样子。

我想捉两只沙里狗送给小哑巴,但是我们没带存放沙里狗的广口瓶。临走的时候我们只好把抓到的沙里狗全部放回沙子里,它们很快钻沙入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春生的父亲收完渔网后坐在船板上抽老烟。我和春生回到渔船上时鱼篓里已经装着收来的鱼,春生像个老成的渔民,娴熟地把双手伸到鱼篓里哗啦哗啦地来回摸索几遍朝我说,今年的鱼不够格儿。

柴油机的马达又开始隆隆地叫起来,发出的破碎噪音很快把我们的谈话声湮没了。河面上泛出一条鱼肚白的浪花,太阳已经升到了高点,晒得皮肤有些生疼。我和春生不再用棉花堵住耳朵,就像小哑巴一样。

回到北崖时,寸爷正坐在滩子上打瞌睡。他老了,胡子已经泛白,小哑巴从吃奶的时候就在他的怀里撒娇,现在也有十八年了。我问寸爷小哑巴有没有回来,他指着渔船开走时的方向说,快了。我让春生先回家,我说小哑巴要回来了,我要看她摘的菱角。

提到小哑巴春生貌似满心不屑,转而扭着头跟在他父亲后面离开了南河。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同意让我坐他家的渔船了,他们的渔船还是泊在南洼的水窝子里,像一只冬眠的老乌龟。

我站在岸上和寸爷说话时,小哑巴的船来了,满船的人站在甲板上,手里提着竹筐,竹筐里装满了新采的菱角。寸爷悠悠地等着小哑巴,船靠岸时,小哑巴麻利地跳下来,把竹筐挎在胳膊上,那些菱角黑黢黢地挤在竹筐里,像一只只熟睡的蝙蝠。

我伸手从小哑巴的竹筐里拿了一个菱角,她的两颗虎牙白白亮亮,额头上沁出的汗珠黏住了一缕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稠,就像是假的。我把拿在手里的菱角摆弄一番又放回了竹筐。小哑巴抓出一把递给我,向我做出赠送的手势。

但我只从里面挑选出两个好看的留了下来。小哑巴看着我,好像有些疑惑。我拿着两个菱角在胸口上比画一下,就像小哑巴见到我时在自己胸口上比画出的那个十字架,她抿着嘴笑了起来。

快到晌午了,小哑巴扶着寸爷往家走去,她的马尾辫子高高地翘着,像一只可爱的兔子,每走一步都会飞奔着跳跃。我把小哑巴送给我的那两只菱角挂在书房里,它们很像一对出水的鸳鸯。

夜里,我躺在炕席上睡不着,我把那两只菱角取下来捧在胸口上,它们与黑夜一样在月亮的抚摸下发着幽光,就像小哑巴的眸子。

南河又起风了,风从上游飘过来,漫溢出清凉的气息,我仿佛梦见小哑巴依偎在我的身旁,她穿着红彤彤的嫁衣,与我在南河里撒网捕鱼。

走月亮

月明如水,洒在整个院子里,像铺满尘世的盐,在夜色里孤独地生长。我想掬一手月色放在心口上,枕着星星入眠。可我的心口太小,还装不下那轮玉盘一样的圆月。

月光下,我恍惚着。漫天的星子在我的头顶上眨眼睛,影影绰绰的阴暗穿过密实的云层,坠落在空旷渺远的大地上,流泻出几多苍凉与悲壮。时光在这些星光里游弋,月亮也跟着舞动起来,像一个身着汉服的娇媚女子,迈着细碎轻盈的脚步,从远古混沌的场域里走出来,一直走向荒芜。

而荒芜,是最真实的梦境。犹如孑然一身的月亮,在落夜即眠的晚风里铿锵地行走。在这荒芜之间,我也可以从月亮变幻的形体中找寻片刻的安宁。数年之间,我追随那束游移的月光,从一座城漂移到另一座城,她恍若弥生的样子,便是奶奶陪我坐在院子里触摸一袭月色的真实模样。

嗯,走月亮啦。奶奶呓语一样嚅动着干瘪的嘴角告诉我。

吃过晚饭的夏夜,当我抬头望向那个从薄暮中业已探出些许轮廓的月影时,它正隐匿着不肯示人的半边身姿,在云雾缭绕的夜空里悄悄地滑翔。空荡静寂的院落里,因那月盘的现身,突然就有了灵气。树林里和风声里都弥漫着月亮的气息,月光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间走动,树荫下摇晃出满地的光斑。月亮慢慢地爬上树梢,漫过屋顶,升起到高处,天空也由漆黑蜕变为幽蓝,沉潜于暗处的虫鸟开始从小心翼翼地低吟浅唱化作肆无忌惮的高歌呐喊。

彼时,月亮真的走起来了。它如近处飞落的灯盏,转瞬之间便张开丰满的羽翼,把整个院子照得明亮通透。那些静卧在偏房一隅的农具,在月光的抚摸下,披挂上了一层轻纱一样曼妙的辉光。装有酸枣木柄的镰刀,闪烁着水银色泽的铁锹,经由月光的修饰过后,也从沉睡的梦境里苏醒过来,一并被月色萦绕出一张崭新的面孔。

月亮走的是心呢。奶奶如是说。但月亮从那棵低垂的陀螺树下闪过时,奶奶并不像我一样正襟危坐着抬眸盯住远方的天空,或是目不转睛地直视月光变动的方向,她只是倚靠在板凳上,紧闭双眼,手摇蒲扇,在匀称的呼吸里倾听月夜流淌的声音。那声音里夹杂着岁月积淀后的安详,在一片漫溢着月光成色的温柔中撩拨着动人的心弦,仿佛在与久不见面的远方亲人诉说一段陈年往事。

月亮有心吗?直到我的眼睛有些生疼,我才把湿润的目光从那倏忽而过的月辉中拖拽出来,转而狐疑地看着奶奶。但她依旧闭目静坐在板凳上,许久过后才启齿说,月亮的心在你的眼睛里呀。我更是感到困惑不解了,月亮离我那么远,远得如同洪荒急流,怎么可能在我的眼睛里呢。我试图把奶奶搀扶起来问个究竟,她却兀自呵呵地笑着,笑声里藏着余音绕梁般的质地,仿佛在梦里,又仿佛在童年。

奶奶的缄默不语令我深感不快,我转而跑进屋子里,想从知识渊博的父亲身上探出謎底。可他沉沉地睡在沙发上,只有如雷的鼾声在氤氲里漂游。于是,我暂且搁置下那个悬而未决的月亮之心,不再纠结,重新回到院子中间,看那柔水般的月华在时光里暗自律动。

但我的心却乱了。天空走过一片乌云的时候,那些暗影决绝地盖住月亮的躯体,如同将我的双眼遮挡起来。那一瞬间,世界变得昏沉不定,婆娑的树影再度隐身到混沌里,储满亮光的院子忽而转向枯寂。我焦躁不安地向奶奶呼叫,希冀那片走远的月光可以滞留下来伴我入眠。但在我急于发出求救信号的刹那,涌动的乌云从缭绕的烟气里蓦地退居到月晕之外,隐遁于迷蒙里的月光重又载着满身银辉呈现出来,回归到了我的视界里。

被那无端的变化晃过之后,我突然有些豁然开朗,甚至有些欣喜若狂。因为,在统领这片黑夜的广袤土地上,在空间向四周蔓延的生命场域里,原来月亮才是真正的无名使者。她如落入幽暗尘埃处的一道曙光,指引着一个迷途中失去方向的孩子走出藩篱,从桎梏着的并被施以枷锁的灵魂深处逃逸出来,向着自由晕染的旷野里漫溯。她也会在无声处洒落一粒点醒睡梦中人的精华微子,让一颗浮泛而又无处安放的心沉潜下来。因而,那一刻,我莫名地顿悟出奶奶所谓的月亮之心,其实就是无滞之境里打通督脉与灵根的一次自我独白。

于是,我也循着月亮的足迹迈开自信的步伐勇敢地跳动起来。我在这无人干预的跳动中,仿佛听见姐姐唱的那首与月亮有关的童谣在耳边低回。

那是一曲婉转的音符。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笆篓。笆篓里面两个蛋,拿给娃娃做稀饭。在轻柔幽宓的月光下,我情不自禁地吟唱着,它像一曲《蓝色的多瑙河》发出泠泠之音,一次又一次带我回到逝去已久的梦里童年。

童年是不可收拾的一地鸡毛,零落在一片水草丰茂的河滩上,闪动出细碎光亮的银波。它的脉络清晰而又完整,在月光初照的晚间,在我的腔体里汩汩涌流。尽管时过境迁以后,我再也无法提起笆篓跟着三叔在荷塘里与一条青鱼邂逅,但那些打捞上岸的记忆,每每在我回到故乡的秋天,总能涌泛出恒久的情愫。

可三叔的笆篓里始终装着不变的执念。

三叔是个捕鱼的好手。月亮将将从暮色里升起,黄昏里的月光还未显现出明晃晃的影子,三叔家的水塘便热闹起来。他总是挽起裤管,弯着腰身,不动声色地在水塘里环伺。那些肥硕的鲫鱼扭动着滑腻的身体匍匐在稻田间,三叔无需用一张网或是一只钩叉便能徒手将那条灵动迅疾的游鱼从水下摸起来。月光之下,鲫鱼在笆篓里翻腾,闪闪的鳞片与晚夏的光晕融为一体。我跟在三叔身后,追着破开的细浪在水塘里驰骋,片片月影拂过精细的发梢,在水田里倒映出浅浅的流光。

如今,三叔老了,我所挂念的那个水塘已被邻家的一对中年夫妻承包过去。回到村子时,尽管我照旧可以信誓旦旦地走进水塘中间,像从前一样踏着月光之水同一条藏匿在水稻根部的鲫鱼交流互动,诉说这些年来我在城市里遇见的每一场悲辛与欢喜,但是没有三叔的陪伴,月光里的笆篓总是空荡荡的,仿佛梦里捕风,只剩下黯淡的忧伤在纷乱的思绪里反刍。当我站在水塘岸边,神游一样看着那些变幻的影像时,我于孤独中怅然片刻,最终只能带着遗憾转身离开。

可是,只要月亮走起来,这浮躁的世间就还留有一丝期许。犹如在我初入学堂时,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李白的《古朗月行》。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何止是呼呢,简直就是疲于奔命的追赶。我曾固执地认为,追着月亮飘过的足迹在澄明的夜色里行进,那是一个月下无人陪伴的孩子最为亮眼的表达方式。他被一缕柔光团团包围,追随着隐伏在天边的理想,一路穿林渡水、披荆斩棘,便能于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打开心灵之门,跟上月亮的行移脚步,那些羞于示人的彷徨、恐慌以及自卑无助便可化繁为简、化有于无,蜕变成流淌在温热血脉中的一束光。

草木染

长风漫过时,她身穿一条蓝色印花的长裙正向染坊走去。我侧对着她站在天井中央,一眼认出那条裙子是的确良做的。

姐姐,你还记得我吗?我喜出望外地看着她,像期待得到久别重逢后的相拥而泣。她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到我所站定的位置,紧皱眉头在我身上打量一番,目光里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犹疑。在这犹疑的片刻之际,我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火热的心遽然荒凉下来。我黯然失色地臆想,她可能不认得我了,姑妈已经去世六年了,姑妈活着的时候她才十六,我还不到七岁,现在距离那次的一面之缘已然过去九个春秋,而我已经如她一般,就要长大成年。

你是坤生?她试着回忆。

沉默良久,她突然嚅动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从记忆中打捞出某种自我认定的结果。但那眼神中似乎又隐藏着些许难以确信的影子,以至于晨光在她脸颊上打出一个光晕时,她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眸子。

是呀,姐姐,我是坤生,是坤生。我像一只从樊笼里逃遁出来的麻雀,近乎欢腾般地告诉她我就是坤生。她略显慌张地向我奔来,一下攥紧我的手,熠熠生辉的眼眸里突然就有眼泪流了出来。

你是怎么来的这里?奶奶还好吗?玲花还好吗?清泽呢?她任凭那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滴落,滴到那蓝色印花的长裙上也不去擦拭。我急切地告诉她,奶奶好,玲花也好,清泽上小学了。我原以为,她听到这样的消息后会开心地笑起来,但她没有,她一下扑到我的怀里,抽动着身体,泪水洇湿了我的棉布衬衫。

姐姐,莫伤心。我是跟着安舅来的,安舅到磨山坡运送柴油机,他是货车上的押运员。安舅打听到你在磨山坡住,我们问过几个路人,说是到染坊来,或许能够找到你。

她从我的身上挪开,转而看着我,果然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呓语一样地说,都长这么高了,出落得已然像个大人了。我不知道怎么接话,但是脸上感觉泛红,心里也跟着乱腾。我低头看着那条蓝色印花的长裙愣愣地发呆,末了,问她,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做蜡染工艺吗?

她没有启齿,带我走进染坊里。染坊很小,一张桌台占据了大半块空间,桌台上摆放着钢尺、画笔、捣臼、棒槌、刻板、染色卡,尚未着色的布料堆叠在墙角边的橱柜里,像老去的时光在我的视线里徘徊。

恍惚间,我有些心疼她。

可是姑妈走了,奶奶老了,没有人再去想着草木染,即便想着,也没有人愿意去做。唯有她,还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自我陶醉。她周围看得见的部分,都是草木伸出的触角。粉黛、蓝靛、草绿、鹅黄、墨黑……那些被花草点缀的霓裳,有一片菊花烫染后留下的秋色,也有红枫落在大地上的安宁。

那时她刚刚从红旗堡退学回家,那时的奶奶还可以徒手将染过色的布料挂在架高的横梁上。在春风漫卷的时候,她也总会跟在姑妈的身后,循着草木生长的方向找寻一株蓼蓝,或是将一棵苏木成熟的豆荚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放入竹筐里。她中意那种随风奔跑的勇气,无拘无束,犹如醉心于自由的海洋中。可我那时还小,不懂得这门手艺有何用处。反倒觉得那是一件煎熬的事。姑妈常年带着她在田野里不知疲倦地游走,也教我辨识植物的门类和种属,而我总是心不在焉。看到一片萱草时,她会告诉我,这是母亲花,也叫忘忧草,是染黄的上等湿料。后来我读《诗经》,里面写道,北堂幽暗,可以种萱。我就突然想起她手执萱草在洪溝河南岸的山坡上迎接晨曦的一缕朝阳,想起姑妈教她压制染料的技法和工艺。我会怅然若失地走到奶奶身边,看她将发酵过的靛青转进捣臼里,一点一点捶打。直到时光慢下来,直到挂在门楣上的锁子从偏移的落日下进入黄昏的暗影里。

她是姑妈最后的徒弟。她来的时候姑妈已经胃癌晚期,姑父站在堂屋里说,还是回去吧,躺在床上,教不了了。她看着姑妈羸弱的身体转身要走,姑妈抬起眼皮,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她因此有幸与草木为伴,留在姑妈心里的牵挂从此再也没有遗憾。

那是一双被上帝抚摸过的手。我第一次看到时懵懂的记忆中依然沉淀着重重的影子,纤细的手指犹如键盘上舞动的音符,在岁月的注脚里流淌出轻柔的乐律。她说她会剪纸,还会捏制各种泥塑。但她却不喜欢读书,文字映入眼帘的刹那,她会变得满心恓惶。唯有自然之物以原生的方式走进她的视野时,她才获取持久的安然。

姑妈当然没有看错人。在离开人世之前的日子里,姑妈强撑着疼痛的身体,将草木染的工序一道一道传授于她,吃饭的手艺也有了着落。或许她怕辜负姑妈的心意,或是真的钟情于生在江南草甸里的蒲公英和玫瑰茄,她把自己置身于一处孤独的尘世里,整日与一张摊开的素面布匹较着劲。但她只要把修长的手指平铺在桌台上,大地仿佛就能被她尽收眼底,那些成形的画料就会成为会飞的图案。

我去姑妈家走亲戚时,她就是这样出现在我的生活影像里的。从那以后,我开始执念于草木染。周末放假,奶奶在天井里翻晒采摘回来的柘木和石榴皮,我也跟着一起帮工。每每此时,父亲总是拿讥讽的口气揶揄我,知道这是什么吗?我会颐指气使地回答,褐色染料的佼佼者。末了,我还补充道,柘木又名金黄木,桑科植物,味甘,性温,无毒,其木染黄赤色,谓之柘黄。石榴皮,取自石榴果,味酸,性温,微涩,其色如缃,明而不媚。自此,父亲对我另眼看待,他不再以为我只是一个油盐不进的老小子,而那些被我装进心房里的植物也随着日月的轮转愈发明朗起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绿兮衣兮,绿衣黄裳。蓝以染青,蒨以染赤,象斗染黑,苏木染红。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暮春里,我手执一卷,在铺满艾草的院子里大声吟诵。奶奶听不清我的词句,独自坐在竹椅上晒太阳,太阳的光藏进她的皱纹里,在我小小的心田里落了一层灰。

姐姐,我想看你做草木染。

站在染坊的空暇处,我向她提出一个不情之请。我已经快十年没有见到她与草木对话的情境,但是看到染坊里错落有致的摆放和泛着包浆的捣臼,我坚定地认为,她的手艺早已浑然天成。

她俯下身子开始制图。刻板上的花纹在暗色灯光的晕染下,慢慢呈现出古朴的韵调。画完一张印样,她又将靛蓝盛进捣臼里捶打,捣杵上下起伏,我的目光也跟着来回跳动。很快她的额头上就沁出一层浅浅的汗珠,印蓝的长裙依旧浮动在氤氲里,将我带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些光影。

姐姐,我帮你。我接过她手里的捣臼,像她那样用心捶打起来。但她并不闲着,转而将素面的染布从橱柜里取出,铺陈在桌台上,用钢尺量出一个方块,沿着既定的尺寸画出一道分割线。随后用力扯去,那块布料的一段便齐整地分离出来。布料断开的声音在染坊里回荡,像鸟儿尖叫过后留下的绕梁余音。

捶打过的靛青慢慢失去水分,进而变得黏滞光亮,如同我在乡下村支书的办公桌上看到过的那盒印泥。她把靛青盘到刻板里,那张素描的带有孔隙的油纸铺在刻板上端,靛青变换着柔韧的筋骨在刻板里紧随棒槌滚动的方向慢慢游走。

如此一幕,一气呵成。显然她已经做得炉火纯青,她的专注和密不透风的做工足可告慰姑妈的在天之灵。

姑妈是我的,也是她的。这个想法从我脑海里蹦将出来的那个瞬间,一股暖流顺着我的血脉扩散出来,我的眼角边涌泛出一行泪珠。

她看着我,心里发慌一样地说,坤生,你怎么了?

姐姐,我要走了。安舅说他只在磨山坡停留半日,你看快到晌午了,我得回去。

不是放暑假了吗?你就住在姐姐这里,你不是喜欢草木染吗?姐姐每天都会像草木一样,清晨同雨露相依,夜晚枕着月光入眠。

姐姐,这个世界会越来越好吗?

当然会好,你看那轰鸣的织机,流水一样的布匹,千变万化的颜料,比天空还要辽阔的调色板,都有自己的归宿。你看着它们,就像看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亮闪闪的,像放逐一条有骨架的河流。

姐姐,那你呢?

我会像你一样,守着这座染坊。

好的,姐姐。

我欢呼着走出院子,奔向风中。那一瞬间,我已長大成人,我身后有稻菽千重和草木万顷,在面对一场离别的痛惜时,足以供养一世繁华。

(责任编辑 蒋茜 740502150@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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