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兮

2024-04-24 10:47田原瑭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包子铺立交桥天桥

田原瑭

胡楚生在一个陌生而又冷清的路口下车,司机用手一指,告诉他前面的立交桥就是他要找的立交桥。天还没亮,满眼的红色灯光让他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没有找到被树木掩映的第一人民医院。他继续往前走,在夜空中看到了高楼上的红色十字,紧走一阵,才找到了医院。医院并不是他的目的地,但医院能证明立交桥的准确位置。他转身离开医院,摇摇晃晃来到立交桥下。

他昨天还在桐梓湖边坐上席。他二姐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亲外甥结婚,他作为孩子唯一的舅舅,理所当然坐在最尊贵的席位上。他在桐梓湖里有一方六十多亩水面的池塘,他没有发大财,但小财还是发了一些的。他的楼房不比别人家的差,甚至还可以说比一般人家要好。他的钱够用,还有钱送儿子上大学。有粉搽在脸上,应该在外甥身上花的钱,他也毫不吝惜,他送了丰厚的礼金,他有资格坐在最尊贵的席位上。儿子也有席位,可是儿子放弃了桐梓湖的席位。儿子和外甥同年,在城里东奔西走,至今都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席位,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大人,做大人就是结婚的意思。一个多月前,胡楚生给儿子打电话,儿子答应回来的。等到结婚日子临近了,他连续几天给儿子打电话都没有人接。儿子公司有个座机电话,他在不同时间段打进去,也还是没有人接。他心里没有底,准备吃完酒席就到城里去找儿子。坐在上席对面执壶的壶手,是一个嘴大吃四方的汉子,酒过三巡偏偏就提到儿子:“听说大舅舅的公子在外面发了大财,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公子还在外面忙财,连喝杯喜酒的时间也腾不出来。”胡楚生喝酒不上脸,但听到讥讽的话上脸,他端起酒杯掩饰内心的慌乱不安:“发什么财,也就是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做点小事情。”壶手笑着说:“我明白了,大舅舅是怕我们到城里去找你儿子打巴结。”胡楚生笑不起来:“没有没有,这个不争气的还没有在城里找到席位呢。”壶手说:“不会吧,我前天去城里,还在立交桥下看到胡平平了,左右有人扶着,后面还有人跟着,不是大人物,谁会有这么大的排场!”胡楚生站起来:“你见到我儿子了?”壶手说:“见到了,他们正从立交桥上过,我在立交桥下喊了几声,胡平平装着没听见的,我快步跑上立交桥,他们跑得更快,一眨眼的工夫就看不到了。”胡楚生急忙问:“是哪座立交桥?”壶手眯缝着醉眼:“第一人民医院附近的一座立交桥。”胡楚生心乱如麻地坐下来,把一杯酒喝了下去。壶手大笑:“大舅舅海量,大舅舅海量!”

立交桥上还有一座更大的桥,那是长江大桥的引桥。儿子不可能出现在引桥上,壶手也不可能看到引桥上的人。立交桥从引桥下面横穿过,桥下有两条并不宽敞的马路。两条马路之间的空地上修了宽宽的花台,花台旁边竖立着一个水缸一般大的绿色垃圾桶。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胡楚生很快就找到了东南西北:引桥南北向,天桥东西向。胡楚生站在引桥底下,能够看到立交桥两边上下经过的人。儿子离家时穿一件黄色短袖衫,一圈圈黑色的横条纹尤其显眼,好像把儿子瘦弱的身体紧紧地箍住了。他当时就想让儿子把这件衣服换下来,但儿子喜欢,他不好多说什么。

儿子离开家已经快两年了。他突然心惊肉跳地想到,儿子离开家的时间太长了,儿子的那身衣服可能早就穿旧了。他不应该让儿子离开自己这么长时间的,都怪他太相信儿子口中的那些公司,他早就应该来看看的。公司的电话还是没人接,他连儿子的公司在这个城市的哪个区都不知道。但他相信儿子还是穿着那身衣服,就是穿破了,儿子还会再买一套的。他盯着上下过往的行人,只要看到黄色的衣服,心里就一阵激动。有一次东边一下子上来三个穿黄色短袖衫的人,可惜有两个都是女子,还有一个是小孩。

正午的太阳跳动起来,在跳动的阳光中,胡楚生看到儿子正行走在立交桥中央,儿子还是穿着那件黄色的短袖衫,儿子左右都有人扶持,后面还有人跟着,儿子果然是发达了。汽車尖锐的叫声让他停下脚步,原来他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马路中间。他退回到引桥底下,立交桥上的那群人走下桥来,但中间没有自己的儿子,连穿黄色衣服的人都没有,是他的眼睛看花了。

立交桥旁边有一家包子铺,等找到儿子,他要和儿子坐在包子铺里美美地吃一顿包子。他要让儿子明白,既然城里的席位不好找就不要找了。老家还有席位,只要有老父亲的席位,就有儿子的席位。就是老父亲的席位不在了,儿子的席位也要保留着。只要儿子回家,就让儿子当家主事。他可以把桐梓湖六十亩鱼池都交给儿子,家中正房的位置也给儿子腾出来,他要让儿子抬起头来做人。

一直到晚上包子铺关门的时候,胡楚生才跑上前去:“我买五个包子。”包子铺老板说:“没有包子了,还有三个馒头,已经冷了。”胡楚生眼睛望着立交桥说:“那就三个馒头。”包子铺老板把冷馒头装好,又装进去一盒热豆浆:“我看你在桥下站了一整天了,什么事情这么紧急,连买包子的时间都没有?”胡楚生接过塑料袋:“我找人。”包子铺老板问:“什么人让你不吃不喝的?”胡楚生说:“我的儿子。”包子铺老板叹了口气:“如今儿子找老子好找,老子找儿子不好找!我儿子找我要钱说来就来了,我想见儿子一面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他只收了胡楚生馒头钱,豆浆送给这可怜的上了岁数还要外出寻找儿子的人。

到了立交桥下,胡楚生的时间变成了两块:一块是儿子出现之前的时间,一块是儿子出现的时间。日出和日落变得没有意义,太阳出现不如儿子出现,太阳落水也不等于儿子不会出现。到了喧嚣的城市也安静下来,立交桥上没人走过了,他更要等着守着,儿子更有可能在没人的立交桥上出现。他走上立交桥,靠着立交桥的栏杆坐下来,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睡觉。听见脚步声,他两只眼睛都睁开。他坐在立交桥上更想见到儿子,也可能更容易见到儿子。一旦儿子在立交桥上出现,他就紧紧抓住儿子,从此不再松开。早上的人多了起来,儿子可以毫不困难地走上立交桥,他靠在立交桥栏杆上,等待着和儿子见面的美好时刻。中午行人的脚步更快一些,人们急急忙忙,一门心思好像只想躲着他,他不在意,只要儿子不躲着他就行。到了晚上他才发现他还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坐在天桥上,只能看到天桥上下走过的人,天桥下面马路上有很大一部分人他看不到。谁规定了儿子只能走天桥而不能走天桥旁边的马路,儿子可能更喜欢走马路。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扶着骗人的栏杆站起来,直奔天桥底下而去。他到了天桥底下就去买包子,他不能等别人刚好关门的时候才去买包子。

包子铺老板看到他:“我还以为你带着儿子回家了呢。”这话让胡楚生心里甜滋滋的,他也笑了起来。

“你晚上睡在哪里?”

“我在天桥上面,边睡觉边等儿子。”

“晚上十二点之后,天桥上很少有人过。我店子旁边有一条小巷子,往小巷子里走六十米有一家小旅馆,住宿费很便宜的,他们还有地下室,地下室的房间更便宜。”

“不用了,晚上也有人过的,昨天晚上就过去了两三个人。我再也不能和儿子错过了,我这儿子不见到我是不肯回家的!”

他坐在花坛边沿吃包子,不知道儿子最近吃饱了没有。儿子瘦高的个子,就一直没有长胖过。儿子从小喜欢吃鱼,也喜欢捕鱼,巴不得泡在湖水中和鱼住在一起。莲花盛开莲蓬飘香的时节,儿子在船舱里靠在莲叶旁睡觉。儿子的眉心有一颗红色的肉痣,痣不大,但红得有点吓人,他怕不吉利,偷偷找医院的医生和走江湖的郎中看过,还用江湖郎中的药点过一段时间,但一点效果都没有。后来又听说这是一颗喜痣,庆幸喜痣没有被江湖郎中和自己破坏掉。上次儿子回来更瘦了,原来红色的痣无缘无故长黑了。城里的水土并不一定适合所有的人,儿子就明显水土不服。

儿子大学毕业就跟着同学一起去做软件生意,两年不到赚了不少的钱。这钱来得太容易,他不是高兴而是为儿子担惊受怕,生怕儿子出什么事情。后来儿子成了销售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他还是高兴不起来,儿子的电话不像是报喜而是报忧。公司是依靠同学亲戚在当地的人脉做生意,同学不抛头露面反倒让老实巴交的儿子领头,这本身就让人怀疑。不久儿子就进了监狱,尽管半年就出来了,但儿子的性情变了。他让儿子老老实实就在桐梓湖养鱼,但儿子不再喜欢老家的池塘,更不愿意下到池塘里去。

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儿子有了这么大的改变。那时候儿子就开始放弃自己在老家的席位,要做一个城里人。儿子在老家魂不守舍过了一个月,接到一个电话就逃跑似的离开家。不久儿子来电话,需要二十万块钱开办公司。他不知道二十万块钱如何汇出,把存折交给女儿女婿去办理。不久儿子又来电话,公司遇到了暂时的困难,钱还在,但一时间不能变现。儿子想先到一家中外合资的企业去上班,但需要五万块钱的押金。一年后儿子来电话说公司效益很好,他想成为公司的一个股东,还需要投入十万块钱。他不想汇钱,儿子太实在而公司太不实在。既然公司效益好,就上班拿点工资不是更保险!先不要想发大财,能过日子就可以了。只过了一个星期,儿子又来电话说,如果不追加投入十万块钱,以前的五万块钱就只能一直抵押在公司,又没有利息;如果有了十五万块钱,就可以转为股本了。他从来没有不相信过儿子,但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这种狗屁公司。他叮嘱儿子不要再投资了,但还是给儿子汇去了十万块钱。他不知道儿子是否挣到了钱,但从此儿子不再主动打电话回来。他有时候被电话铃声惊醒,睁开眼睛才知道铃声只在梦中响过。他的眼睛开始无端地流泪,太阳光强烈的日子,泪水更是不停地流,他的脖子上总要围着一条毛巾。

天气越来越热,一连二十多天没有下雨了,空气干燥,热气不断地从地面往上蒸腾,点上一把火空气也能燃烧起来。胡楚生不能顺畅地呼吸,眼前的立交桥在摇晃,远去的车辆就摇晃得更加厉害了。他先是眨了眨眼睛,眨眼之后自己好像也摇晃起来了。他闭上眼睛,想一想从前的光景,等着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儿子。可是电话响了起来,是老妻打来的电话。

“老头子,你回家来吧。”

“家里有什么事?”

“家里事多了,这几天气温高,池塘里的水烫手啊,你回来想想办法吧。”

“你跟我养了二十多年的鱼,不可能不知道怎么做的啊,赶快从深水河里抽进水!这么点小事你也好意思拿到嘴面子上来说。”

“我抽水了,我,我就是想让你回来歇息几天……”

“我天天都在歇息!现在还不到回家歇息的时候。”

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穿黄色短袖衫的男子正在过天桥,他连忙挂断电话,几步抢到天桥口,这才看清楚走下天桥的男子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人。他还是往好处想,穿黄色衣服的人越来越多,儿子出现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守住天桥,守住天桥也就守住了希望,守住了终将到来的团圆和幸福。他不可以离开天桥半步,更不可以回到桐梓湖的池塘边去享福。他再也不能在桐梓湖边孤零零地去面对一个没有儿子的世界!在天桥边他还能活,他还能动;离开天桥,他会轰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晚上他已经和儿子在一起了。他一把拉住儿子的手,用另一只手在儿子的身上摸来摸去,儿子不好意思,用手拉住他的手,这样他和儿子的双手就紧紧拉在一起了。醒来还是不见儿子的踪影,但这个甜蜜的梦让他回味了很久,他的舌尖上都有了一丝丝的甜味。他相信今天就是和儿子见面的日子,他的眼睛睁得格外大。太阳刚剛升起来,儿子就出现了。上身还是穿着鲜艳的黄色短袖衫,黑漆漆的横条纹也变得格外喜庆起来。他看到儿子那张抑制不住内心喜悦的笑脸,头发也剪短了。他记得儿子喜欢留长发,但儿子到了城里理应有所改变,短发更精神!儿子不是从天桥上过,而是从马路上走过来,儿子正走到包子铺门口买包子。儿子竟然知道老子的心思:一个多月前他就有了这样甜蜜的愿望,和儿子一起美美地吃一顿包子!

“平平,平平,胡平平儿,胡平平儿……”

一辆公共汽车开过来,胡楚生望着公共汽车笑了,毕竟他离公共汽车远离儿子近,他有充分的理由过马路。司机吓坏了,紧急刹车,一车的抱怨声,还有孩子的哭喊声……

在这甜蜜而又混乱的时刻,胡楚生已经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儿子回过头来,一脸惊讶的神色:“老人家,你这是干什么?”胡楚生也懵了,眼前的年轻人是自己的儿子又不是自己的儿子,这儿子的口音不对,说话的神态也不对。但他不能有半点犹豫:“你是我儿子!”年轻人笑着说:“老人家,你认错人了。”包子铺老板走出来问:“你儿子叫什么名字?”胡楚生说:“胡平平!”包子铺老板笑着说:“你弄错了,他不叫胡平平。”胡楚生伤心地说:“到了城里连名字也要改啊!”年轻人转身离开,胡楚生几步跑上前去拦着,他哭了起来:“你就是我儿子,你就是我儿子!”包子铺老板走上前来:“这位老乡来这里一个多月了,找儿子找得脑子也出问题了,你走吧。”胡楚生大哭:“你们不能放走我儿子!你们不能放走我儿子……”

胡平平一岁多的时候,晚上睡觉不踏实,老是半睁着眼睛。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这是在什么不干净的地方受了惊吓,把魂魄吓丢了。小儿丢了魂魄,大人不能慌张。先要弄清楚是在什么地方受了惊吓,还要弄清楚受惊吓有多长时间了。胡楚生仔细一回想,就想出来有这么回事:三天前,他抱了儿子去河边,当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河边的枫杨树张牙舞爪,尤其阴森恐怖。孩子肯定就是这次受了惊吓,一不小心丢魂了。只要找到病因,就有办法对治:喊魂,又叫招魂。

喊魂之前先要烧夜纸。胡楚生两口子来到河边的一块空地上,胡楚生拿出散钱纸,女人划燃火柴点燃草纸。一阵风吹过,竟把燃烧的夜纸卷了起来。胡楚生肃然起敬,站起身来喊:“胡平平,回来睡啊!”

“回来了!”孩子的妈妈答应一声。两个人一路喊到家里,一路答应到家里;到了床边,妈妈还要把睡在床上的孩子抱起来,喜滋滋地说:“回来了,回来了,我的胡平平回来了!我的宝贝回来了!”

也有想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受惊吓丢魂的,那就得等到晚上戌时以后,夜深人静时,在家里的水缸中喊。水缸中只能有半缸水,还要用水瓢把水缸中的水搅浑,顺着搅七下,再倒过来搅七下。然后妈妈把头伸进水缸里喊:“胡平平,回来睡啊!”胡楚生答应一声:“回来了!”

在水缸里喊,一般要喊七声,答应七声。妈妈同样需要巩固效果,抱起孩子,喜滋滋地说:“胡平平回来了!我的宝贝回来了!”传说水缸里的回声可以传到千里之外,游走再远的魂也能招回来。

胡楚生觉得,儿子现在其实是丢了魂,所以不回家;自己的魂呢,让儿子给勾走了,他也回家不得。如果先把儿子的魂招回来,儿子就会回家;儿子回家之日,就是胡楚生还乡之时!

为儿子喊魂,无疑不能到河边去喊,用水缸肯定是正确的。可是天桥下没有水缸,只有一个垃圾桶。夜深了,十二点多钟的公交车也停班了。胡楚生把头伸进垃圾桶喊:“胡平平儿啊,回来睡啊!”又把头从垃圾桶里抬起来,自己赶忙答应一声:“回来了,回来了!”他可是不止喊七声,答应七声,而是一直喊到天亮:“胡平平,我的儿啊,你快回来睡啊……”胡楚生给家里拨通电话,叮嘱老妻:“晚上给平儿喊魂……”老妻在电话那头号啕大哭,扯开嗓子喊道:“你回来吧,老头子!你回来吧……”

胡楚生相信,喊魂一定会有效果的,何况是在老家和天桥一起喊。不论魂魄游得多远,沉得多深,都能听到招魂声:回来啊!

喊过三天,他相信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近了,近到只和儿子隔着一层窗户纸。可是天突然下起秋天的第一场雨,这有可能成为新的障碍。在引桥下不会打湿衣服,但他总是不知不觉跑到马路上去,衣服打湿了,心中的烈火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晚上他还是靠在天桥栏杆上,雨下过一阵就停了的,没想到半夜又下了起来,他坐在雨中等儿子归来,望穿秋水。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又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他在发烧,他的头上身上都被雨水淋湿了,衣服紧贴在身上。身上少了点什么,他站起身来才发现手机和钱包也像他的儿子一样离他而去。他扶着天桥栏杆走下来,到了引桥底下还是站立不稳。他走到花坛边,一屁股坐在花坛上。他昏昏沉沉,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不由己地在花坛上躺下了。他在高烧中睡过去,连和儿子见面的梦都没有做。他也没有看到一个头发蓬乱的人左顾右盼寻寻觅觅来到立交桥下。他在垃圾桶前弯下腰来,绕着垃圾桶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只垃圾桶。他见到这只垃圾桶就像见到了亲人,就像见到了久违的故乡,心中感到说不出来的亲切和喜悦。他没有看到天桥下躺着的人,只是在垃圾桶里找到了一瓶别人喝剩下的矿泉水,手提矿泉水瓶走上天桥。来到灯光底下,才可以看到他的眉心有一颗黑痣,他背后的衣服撕破了一块,黄色的衣襟随风飘动。

胡楚生睁开眼睛,以为自己还是在梦里。他看见儿子站在他的面前,脸还是像以前一样白,只是眉心的黑痣不见了。儿子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一副很懂事体贴的样子。他想抓住儿子的手,立刻带儿子回家。儿子满脸都是明晃晃的笑,伸出双手帮他把被子重新掖好。他看见儿子的嘴巴在动,知道儿子正在跟自己说话。儿子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儿子说了什么不重要,只要儿子在身边就行了。儿子的声音好像不太真实,但儿子身上的衣服是真实的,黄色的短袖上衣,崭新的牛仔裤,这些衣服是不会骗人的。儿子身后一片亮白,他身上盖着的被子也是雪白的,他和儿子之间还隔一层白纸。儿子身后的白纸突然动了起来,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又害怕起来,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白纸是陌生的,儿子也是陌生的。女护士走进来,他才知道自己躺在医院里。他一时间想不起来,是他把儿子带到了医院还是儿子把他带到了医院。他似乎没有多余的钱住医院,也不需要住医院。可是假如儿子有钱了,他就可以像儿子说的一样躺在床上享福,儿子让他住医院,他也可以放心地住进医院!

兒子又端来了吃的东西,他闻到了鱼汤的香味。儿子要喂他,他的心里热辣辣的,儿子以为他老得不能自己动手喝鱼汤了!儿子的孝心是好的,但有点过分了,他没有这么娇气,不需要喂,只要儿子在身边,他还有足够的力气下湖打鱼!儿子笑着说:“还是让我来喂。”

儿子的声音越来越不真实,他没有心思喝汤了,一双眼睛急急忙忙在儿子的衣服上寻找更加有说服力的证据。儿子笑着问:“您不认识我了?”

“你是我儿子!”他声音沙哑地说。

“您这样说也对,我就是您的儿子!”儿子笑着说。他听出儿子的话里有些勉强和蹊跷,心里又抽动了几下。

“您不要多想,我就是您的儿子,让儿子来喂您喝汤!”儿子好像知道他的心思,还是笑着说。

他喝了一口汤,看到护士还站在旁边,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多亏了您的这个儿子,是他把您送到医院来的,再晚几个小时就危险了。”护士笑着说。

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汤从嘴角流出来,儿子用纸巾帮他擦掉。这是意外收获,他的儿子成了他的依靠!他喝了一碗鱼汤,又吃了一碗稀饭,精力又恢复了。这要在老家,他早下地干活去了。可是床上太舒服了,他看着儿子身上耀眼的衣服,一颗悬着的心落实下来,他的眼睛不知不觉闭上了。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又闻到了鱼汤的香味。他看到床头柜上儿子带来的饭盒,眼泪忍不住流出来。女护士走进来,他端起饭盒喝汤。

“您如果不喜欢鱼汤,可以换成鸡汤的。”护士笑着说。

“不用,我就喜欢鱼汤。”他说。

“还是您儿子了解您,他说湖边人都喜欢鱼汤,还真是说对了。也难怪,他也是湖边长大的。”护士说。

“这还用说,我儿子肯定是湖边长大的!”他说。

可是他突然想起来,儿子又很长时间不在身边了,他心慌地问:“我儿子呢?”

“上班去了。”护士说。

“去哪里上班?”他赶紧问。

“公安局,您儿子还没有跟您说过吗?”护士说。

“他,他是今年才去公安局上班的吧?”他怯生生地问。

“不是,在公安局上班有四五年了。”护士不经意地说。

他翻身从床上下来,护士吓了一跳。他向门口走去,护士拦着他,不让他出门,他以为护士找他要住院的费用。

“我找到儿子,就有钱付医药费用了!”他心急地说。

“您放心好了,您儿子已经交过住院费用了!”护士连忙说。

“我儿子不在公安局上班!”他心乱地说。

“这不打紧,他跟您的儿子是一样的。”护士说。

“我不能用他的钱!”

“其实也不是他的钱,他在单位申请了一些费用,又到慈善基金会申请了一些费用,您就安心住下来,再过两天您就可以康复出院了!”

“我一分钟也住不下去了,我要去找儿子!”他哭丧着脸说。

“顾亦凡正在帮您找,已经找到线索了,说不定今天就有好消息告诉您,您至少得等顾亦凡来了才能离开!”

他只得又回到床上躺下来,眼睛睁开,假儿子在眼前忽大忽小;眼睛闭上,真儿子在眼前忽远忽近。护士给他端来晚饭。他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顾亦凡昨天喂他吃了一顿饭,他竟然没有认出来,说到天尽头没有人相信的!吃完晚饭,他看见顾亦凡笑着走进门来,他还是觉得这个年轻人长得像自己的儿子。顾亦凡还是没有穿制服,而是穿着和他兒子一样的衣服,还提来了一袋子水果,他不能不把这个年轻人当成自己的儿子!但顾亦凡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这样麻烦人家,他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顾亦凡拿出一张身份证说:“我们找到了胡平平的身份证。”

他又惊又喜,双手接过身份证。他看着儿子的身份证,眼泪越聚越多,就不可遏制地涌了出来。他声音颤抖着问:“是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在出租屋里。”

他打了个冷噤。顾亦凡接着说:“在立交桥下,您把我当成了胡平平,看到身份证,我们还真是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我当时接到一个举报电话,也没有时间详细询问您的情况,我们根据举报电话找到了传销窝点。我在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了这张身份证,看到身份证上的名字,突然想起您在立交桥下叫过这个名字,胡平平就是您正在寻找的亲人。”

他的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顾亦凡把纸巾塞到他的手上,他低下头,用纸巾擦干眼泪,又点了点头。

“您放心,胡平平肯定还没有离开这个城市,我们一定能找到他!我们已经把胡平平的照片打印出来,下发到每一个派出所和社区,只要有人看到他,就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他抬头看顾亦凡一眼,又低下头来,声音颤抖着说:“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您只要告诉我胡平平的事就可以了,胡平平在家的时候一般喜欢到什么地方去玩?”

“湖边,他喜欢到湖边玩水,也喜欢去摘莲蓬吃莲蓬,但是长大后又不喜欢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以前做什么工作?”

“以前销售软件,现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了,我不相信他会去做传销。”

“我知道寻找的方向了。”

顾亦凡走后,他又躺下了。刚躺下就做梦,梦见自己又躺在立交桥下。他看见儿子在垃圾桶里翻来覆去寻找着什么。儿子竟然不认识他了,儿子看见他只当是没看见的,转身上了立交桥;儿子走过立交桥,在立交桥的东边下桥,向长江边走去……

他吓出一身冷汗,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现在正是长江涨水的季节,长江边是非常危险的。他腿上有一块肌肉不停地跳动,他在肌肉的跳动声中下床。他换了一身衣服,走到门口,探出头来,看到走廊里没有一个人,就下楼去了。

他向长江边走去,只听到长江引桥上汽车行驶过时发出的轰隆隆的响声。有一个年轻人从引桥下跑过,他的心也跟着跑动起来,他听到胸膛里拳头捶打一般的声音。年轻人跑过引桥就停下了,看背影并不十分像儿子,他还是几步抢上前去;年轻人吓了一跳,瞪了他一眼,他出了一身汗。他转身朝长江边走去。

他来到江边,这里的江堤并不宽敞。江堤边有一道围墙,他走了一百多米才找到围墙的入口。他走进去,看到江边连成一片的灯火。在灯火的映衬下,顾亦凡手牵着蓬头垢面的胡平平,正缓缓地迎面走来。灯火跳动起来,儿子在跳动的灯火中不停地摇晃。胡楚生扯开喉咙喊道:“平平儿,回来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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