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公升温,考研降温:何为“上岸”?如何“上岸”?

2024-04-24 12:09李彤
记者观察 2024年2期
关键词:晓雯下海志强

李彤

连涨8年后,2024年的考研报名人数迎来首降,不仅没有突破预期的500万,还减少了36万。而与此同时,国考的报考人数却在持续攀升,2024年国考报名总人数首次迈入300万大关,竞争最激烈的岗位,报录比高达3572:1。

这几年,考研、考公与考编,成了很多人选择的人生轨迹,考上则称之为“上岸”。名校生、留学生纷纷挺进体制内,明星、作家也开始考编。“上岸”也成了社交媒体上的高频词。一名网友这样解释“上岸”:“把生活当成考试,把如何得分活成了最终目的。”

“上岸”一词的背后,是人们对确定性的强烈渴望。一个人最理想的成长轨道可能是这样的:考上重点中学,报考有发展前途的专业,继续读研,毕业后考上一座城市的事业编或公务员,买房结婚,从此过上“安稳”的生活。

然而,真的有一成不变或者一劳永逸的“岸”吗?

上岸思维的蔓延

“上岸”已经不再是考研、考公这一行动本身,而是成为了一种惯性思维,給年轻人的生活带来不同影响。

为了实现上岸的目标,身体和情绪可以被牺牲。准备考研的第一年,杜梦整日昏沉,为了打起精神,她每天早上喝一杯黑咖啡,半年之后,她开始心慌心悸,“严重到影响情绪”,心脏留下了病根,到现在也没恢复。

失眠、焦虑,这是多数备考人的通病。晓雯回忆起自己考编后准备面试的半个多月,“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开了几次中药也不见效果,才意识到“良药难医心”。

金钱如流水。在上班、辞职、考编的不停循环中,晓雯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钱都花光了。杜梦考研、考公三年,分文未挣,报培训班、买教材、租房的钱却已经超过了6万元,“最难受的就是花着爸妈的钱却不出结果,他们也很失望”。

似乎通过考试成功上岸才是唯一解脱的办法。晓雯曾一次次临近“岸”边,几次省考事业编的考试,她都以高分进入面试,却以第二名惨淡收场。许多备考人都觉得失利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没有掌握好学习方法。付出的时间、自由、健康不是代价,而是必经的失去。

只要还在水中,就要拼命游泳。社交媒体上,开始有人分享“恋爱上岸”的经验,将每一步拆解开来,教大家如何更快速、有效地找到另一半。不少人游过了考研、考编、考公的水坑,又想上结婚、买房的岸。对确定性的掌控从一场场考试蔓延到整个人生。

海与岸不停转换

至今,仍有不少人怀念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

“下海”浪潮,国家鼓励自主创业,当时流行着—句话:“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在观望”。

1992年,一个外企中层管理者能拿四千多元的月薪,当时上海市职工的月平均工资只有471元。这一年,国家人事部估计,辞去公职“下海”经商的人约有十二万之多。据北京中国社会调查所完成的一项调查,夏季毕业的大学生,有59.3%希望去三资企业、私营企业、民办事业单位、乡镇企业和城镇集体企业工作。

谁也未曾预料,2003年非典疫情袭来,社会生活一时间充满不确定性,第一波考公热出现。华图教育联席总裁郑文照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华图教育与中公教育就是在这一时间前后进入到公务员培训领域的。

第二波考公热潮出现在2009年前后。受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余波影响,2009年国考报名人数首次超过百万,比2005年的25万报名人数翻了4倍,考公成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第三大考试。

2009年,《羊城晚报》采访了十几个大学应届毕业生,其中有八个考研,剩下的都是考公务员。也是在这一年,公务员竞争最激烈的岗位竞争比达1:691,“巡考族”们开始“南征北战”,买着最便宜的火车票,住着最廉价的小旅馆,到全国各地参加省考,相信公务员是“铁饭碗”。彼时,一篇名为《公考,狂热与无奈交织的时代启示录》的报道中写道:“公考笼罩下的芸芸众生相,凸显着我们这个社会的激越、焦灼、彷徨、无奈……短短十多年光景,也许很多人已经遗忘了上世纪90年代初的那段激情岁月。”

那段激情岁月并未就此消散。2015年,中国再次迎来了“下海”浪潮,“双创”与移动互联网兴起,加之国家部委的大部制改革限制了报考名额,考公经历了短暂的低潮。“公务员离职下海”的新闻常出现在媒体报道中,《21世纪经济报道》2016年8月份曾梳理统计,2013年以来已有36位“一行三会”(一行三会是2018年国家机构改革前国内金融界对中国人民银行、中国银行业监督管理委员会、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和中国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这四家中国的金融监管部门的简称)官员离职“下海”,转向银行、保险等金融机构任职。

而第三波考公热,则是2020年前后至今。多省份公务员扩招,幅度最大的省份扩招约80%,招生政策也体现了面对应届毕业生扩招、支持人才到基层就业等特点。即便如此,报录比依然有所增长,录取难度连年上升。

晓雯是深思熟虑后主动考编的。2020年毕业那年,她对体制内一眼望到头的工作很抗拒,一心扎进社会闯荡,但遭遇新冠肺炎疫情,双选会的不少企业只是走个过场,最后根本没有招聘名额,晓雯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在家待业了半年,才终于找到一份私企工作。虽然薪资可观,但加班成了生活的主旋律,“最晚的一次加班到凌晨两点”。频繁的加班和工作的高要求也让她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大厂裁员”“35岁中年危机”等新闻频频传来,晓雯开始意识到自己渴望一份稳定且能够长远发展的工作,哪怕赚的不多,至少能拥有双休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海与岸再次转换,没人能够预测,下一次变化,何时能够到来。

2024年,考研报名人数有所减少,8年内首次降温。《新京报》评论认为:“疫情期间的应届生能获得在社会锻炼的机会较少,社会能提供的就业岗位也不足,许多人把考研作为缓冲、过渡的备选项,也是非常时期的权宜之计。如今,社会运转逐渐回归常态,考研就不再是应届生的唯一或最优选择,报名人数回调也是必然。”

这也许预示着,变化正在发生。

如何面对不确定性?

“从历史学的角度来说,变化、混乱、不确定性这些东西其实一直存在。”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副研究员段志强不久前参加了一期有关上岸的播客录制,出生于1980年的他,曾亲历过上岸又“下海”的时代浪潮。

段志强至今还记得,十几岁在县城上学时,公交车上的一位阿姨羡慕另一位阿姨的孩子在粮食局工作,“她说别的单位都不行,但人不可能不吃粮食,粮食局太好了”。没过几年,供销体制改革,粮食局不复存在。

2002年,段志强从武汉大学行政管理专业毕业,为照顾家里年迈的老人,他选择成为一名基层公务员。这在当时是个极其小众的选择,身边人普遍将公务员与低效、低工資联系在一起,他们更向往的,是去深圳等一线城市施展拳脚,实现自己的理想,赚到更多的钱。

那时,段志强对公务员没有概念,工作也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清闲,工资也很少,工作却忙到从来没有双休日,甚至有一段时间,每天凌晨2点才下班。

工作3年下来,他越发觉得这份工作没有意义,开始一边工作一边考研。纯粹出于兴趣,他选择了历史学。2006年,段志强成功考上了清华大学的历史学系。

也正是那个时候,互联网兴起,考公热退去,不少人从公务员队伍脱离,去创业或和他一样去读书。

2013年,成为大学老师的段志强和太太在小区附近租了两家店面,开了一家奶茶店和一家馄饨店。做“小生意”的段志强也见证了又一波“下海”浪潮。不少人开始创业做微信公众号、手机APP,路过商圈可以拿回一两百张宣传单,一路扫码下载,就会收获各种礼品。

那段时期,几乎99%的创业都失败了。这也是市场经济的常态。创业潮维持了一段时间后,市场趋于饱和。

“外在环境每隔几年就会变化一次,即使你能想到5年之后,那10年之后又会是什么情况?”段志强回忆起他所认识的几位长辈的经历:他们曾在上世纪90年代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去国有企业,二是去做公务员。市场经济之下,国有企业的工资比公务员高很多倍,大多数人跟随主流选择了国有企业,他们也不例外。可转眼10年过去,国有企业在2000年以后经历了效益下滑、减负裁员,有些企业甚至发不出工资,他们又觉得自己做错了选择,苦于无法逆转时光,选择当公务员。

段志强理解当下年轻人的感受,但研究中国古代史多年的他明白,中国社会近几十年的平稳发展才是特殊现象,历史曾经历过太多糟糕的时刻,外界环境本身就一直在改变。

“与其期待历史带来确定性,不如写一写,至少想一想自己的历史。一旦开始写自己的历史,一方面你会发现自己的历史和宏观的历史不一定合拍,个人并不完全是被卷入宏观历史的毫无自主性的尘埃。另一方面,你也可以制造自己的确定性,来对抗生活本身的不确定。对现状适度思考,做选择的时候适度纠结,早日找到自我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上岸。”段志强说。

什么时候算是找到自己的“岸”了呢?

对段志强而言,不是找到工作的时刻,反而是读研究生时—那时,他26岁,已经结婚生子,却放弃了发展得相当不错的公务员岗位,独自来到北京,前途从明朗变得模糊。“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焦虑是真焦虑,我却觉得自己好像从那时才步上了人生的正轨。我发现我是真的喜欢读书、写东西。”

考编的第三年,晓雯终于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三的成绩成功进入了体检环节,目前,能否上岸的最终消息尚未传来。在这之前,她已经说服自己接受再一次失败,在备考的这一年里,她自学了摄影,每周有空就去接约拍的单子,并接触了一些摄影工作室,想着如果失败,就从摄影助理做起,下一年再准备心仪岗位的考试,不能“为了上岸而上岸”。

而几度上岸失败后,杜梦在教培行业当起了老师,每月赚几千元的工资,有时候连课都接不到,但她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与平静。

变化是怎么发生的?杜梦自己也说不清楚。翻看考研三年期间的日记,密密麻麻,非黑即白,而最近她突然发现自己好久没写了,“状态好了不少,没有那么多情绪了”,偶尔有所记录,字迹也变得轻快。“我可能就需要三年的时间去认识自己,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以前我觉得90%的事情都把握在自己手里才叫可靠,现在我更能接受不确定性,在乎的不再是结果,而是过程。”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杜梦、晓雯为化名)

摘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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