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有几个摩尔(组诗)

2024-04-25 09:33蒋立波
诗歌月刊 2024年4期

蒋立波

高速途中得句

手机导航里突然传出语音提示,前方

即将经过一座千年古寺

不知何时开始,高德地图有了这项新功能

而往常它只告诫我注意超速、压线、偏航、落石

有时途经某个村庄它也会让我小心

一条叫旺财的小狗,这夸张的周星驰语气

只是再一次解构丧家犬的乡愁

就像许多时候吸引我的并不是白鹭,而是

白鹭在荒寂河滩上投下的倒影

这是在嵊州进入新昌的上三高速上

雨刮器在撑开后,迟疑于再一次的回返

在一张并不存在的地图上

一座寺庙披着蓑衣,正在向我扑过来

像一头被初春的暖流鼓舞的野兽

我能够听到白雾后面那一阵粗重的喘息

或者说另有一张隐秘的地图

在解冻的田野、蚯蚓般扭动的河流和高压电塔之外

现在它终于乐意承诺提供一种意外的风景

群山撞向我的额头,一口锈迹斑斑的古钟

需要在多年之后发出沉寂之声

在岔口、歧途、遗址与诸多教义之外

现在它確认了我的匮乏和空缺

那些不为人知的褶皱、坡度、海拔、等高线

雾区或许就是误区,一种不确定性

确认了一颗星球的旋转,茶叶在杯子里的

悬浮,舞蹈,潜泳,狂饮与渴

故乡更远,两侧窗玻璃上

极速后撤的雨珠,像一挂挂迷惘的念珠

杜鹃谷赏花

或许我们不必纠结于映山红到底是野生

还是人工种植,即便它们的队列已趋于

奇异的规整,这可以理解为,为了适应

观赏的需要,有必要将一个多余的踯躅?譹?訛

归还给陌生的闯入者。自拍杆无限延长

神魂颠倒的妖娆,远山白雾赠送你一个

免费睡袋,因此没有人会去相信传说中

那只日夜哀鸣的鸟,尽管美学的病毒仍

疯狂摧毁着我们的想象,那咯血的肺叶

像过于哀伤的遗产无人继承,此时松针

的尖锐未免显得业余,头顶垂下的仿真

紫藤花嘲笑我白发的逼真。飞掠而过的

高空缆车把我们远远抛在后面,跟那些

尚未打开的花苞同病相怜。好吧,尖叫

是你们的,怒放也不需要门票,我只管

一步一个脚印,把这一段路走完。就像

海拔是你们的,指示牌上的两种文字都

无法翻译一个人的踯躅,那些世界的血

我吃下的杜鹃仍在喂养我未结束的童年

注:

?譹?訛山踯躅,杜鹃花的别称之一。

到底有几个摩尔

书架上摩尔?譹?訛的两本诗集,恰好被放到了一起

这并非我有意安排,而是纯粹出于偶然

我好奇于逃离了母语之后的两个摩尔

在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中,会发生一场

怎样的交谈?她们是否都有权宣称

代表摩尔本人在说话?这无法确定。我只能

在两本诗集里找到同一首诗,比较它们

各自的译法,不同的语序、用词、断句

有时甚至指向完全相反的意义,比如“桨刃”

划动的“水蜘蛛之脚”?譹?訛,把我们带往

一片未知的水域。这让我有理由怀疑

这到底是不是同一首诗,我甚至觉得那是

两个摩尔在闹别扭,尽管她们都在忍受

“在外语里变丑的样子”?譺?訛,但我不可能成为

她们之间的调停人。作为一名读者

我不得不忍受在两个译本之间左右为难

(莫非我就是波德莱尔曾指控的“虚伪的读者”)

当然,读者也可能是作者,一种大胆的僭越

按照更极端的说法,“阅读就是谋杀”?譻?訛

因此我愿意承认,我其实是在吁请

第三个摩尔的来临,那个只与闪电交谈的

塔顶修理工。而词语的酸性擦去的斑点

总是在为翻译辩护,如同所谓翻译

就是忍受原作的嘲讽,一种不可能的忠诚

注:

?譹?訛引自摩尔的诗。

?譺?訛引自朱朱的诗。

?譻?訛引自张枣的诗。

登滕王阁

为什么你要执意登上这楼阁?而不是像

同行者中的另一位,选择远远地观看

难道仅仅是为了挤掉这一身臭汗

或者在不断的升高中,暂时摆脱这颗死死拽住

你不放的星球?事实上连攀登都可节省

几秒钟,电梯就直接把你拎上了顶层

在没有足够准备之前,突然塞给你一个

过于辽阔的视域。长天一色,也不过尔尔

不会有更多意外,一只铁壳船突突驶过

另一只船泊在那里,不为所动

仿佛一枚看不见的浮标被遗忘在银河

所有风景终究都是外部的,总有一天

你需要转过身来,注视内心的波涛

万古愁,对偶平流层中氢气球

相较于宏伟的部分,可能更需要专注细部

鸱吻、滴水、斗拱、悬鱼、惹草

这些构件,听起来像是某类灭绝的物种

它们被召唤到一起,像约好了似的

复活于一座建筑内部,这形式的招魂术

任凭词语的雕龙,游走于无形

仿佛随时需要插入一只孤鹜,以拯救

一篇平庸的散文。你的第二次登临

和第一次,在暗中押韵,就像无数次

地址的偏移,不影响你仍在现场

但你有理由担心,一不留神,那幅精雕细琢

的《百蝶图》,会不会突然少了一只

就像古老的忘我中,宇宙偶尔也开一次小差

可能恰恰相反

她说她在说性别,没错,这里涉及到

一种无法言明的倒置,犹如大厅里的人

在天花板上散步,一棵树被倒栽在

天空中,一团脱掉裤子的云

在湖水里畅泳,当然说的也可能是月亮

尽管她的反面仍然是她自己,斧柄的穿凿

将贯穿莫测的一生,那卷刃的爱

砍伐出一扇扔在地上的窗户,以让

经过错译的光线,照在他们身上

但已经不可能更多,就像采蜜归来

蜜蜂一只只死去,它们死于更丰饶的蜜

那被污染的蜜源,揭示了本质的匮乏

唯一无法反对的是梦,梦中醒来

我仍然是我,是梦所反对的那个世界

但可能恰恰相反,正是微苦的光

我们身上的必死性,折射出那不死的

我们的局部和有限,召唤出那无限的

核电科技馆

在宝石状的核电科技馆,听女讲解员

用热情的声音讲解:一期,二期,三期

年份,数据,术语,故事,轶闻

以文学修辞轮番试爆,储料罐里蒸熟的原理

一颗半衰期的灰尘,在一束光线里漫游

像一位入定的禅师,运算寂靜的参数

380根压力管承受的压力,以及

由热能向电力匪夷所思的转换

我听得一头雾水,事实上也确实似懂非懂

像屋顶徘徊的一朵云,回忆起它的前生

曾是一株蘑菇,当然也可能如哈特·克兰的猜测:

“那边的云团几乎是一头骆驼的形状吗?”

三位诗人的闯入会产生多大的压强?

这关乎更精密的测算和想象

至少可以肯定,一首诗需要采掘到

更多的铀:日常经验之外的一道矿脉

尽管柯平看上去多少有点心不在焉,他关心的

是秦驰道的确切位置,地方名胜的想象

和传说,置入世代更迭的疾速马蹄

而我心猿意马,在机组的运转中侧耳谛听

一种不断裂变的语言(当然,我知道

这样一种语言,必须小心地密闭在安全壳里

一只不为人知的,语言的秘密容器)

本质之书

忧郁的山羊,被雕刻成沉思者的形象

那固定在一面峭壁上的凝视将我们钉入祭坛

鼹鼠从地洞里探出身,支起耳朵

以一根天线,捕捉变暖的地气,农历的脚步

麂子谨慎地远远观望,它身上的一道伤疤

仿佛随时准备扑向那管饥饿的猎枪

这些遍布山野的兽类,像更忠实的读者

等待着被邀请到我们中间来

它们驳杂的胃口,可能更适合未驯化的美学

而构成书架的每一块木板还在树身中

躲避刀斧的追缉,闪亮的锯齿像幼兽的乳牙

在陌生的墨线上犹豫。松明允诺的

一小块空间,收留阅读之夜摇曳的剪影

新月惯于剪径格律,而新诗洗心革面只为挣脱

一副铐住湖水的刑枷,当然它还须面对

家家户户隆隆织机拆除后虚无之梭的空转

印刷机也在空转,因为本质之书尚未写成

海盐腔研究

来得太迟,没有听到海盐腔?譹?訛,我只在博物馆的

陈列柜里,见到过一本《海盐腔研究》

简陋的打印刊物,像一个匆促装订的大海

用一种濒危的声音发出呼救,隔着玻璃

节能灯让前朝旧腔还魂,褪色的油墨

显影一张模糊的脸,这如此俊美的脸谱

一定曾被我们借用过,一如大海的动荡

和苦闷,曾被我们说出。“一字之长”,长过

一生,长过虚构的长亭短亭,任慢板婉折

春风之软,一个袅袅余音,一串失传的剧目

戛然于陌生的夹白,这似曾相识的乡音

这漫长的告别,狂暴鼓面上跳出的那颗心!

我们曾精通音律,如今早已听力衰残

打开的乐谱像一对蝴蝶的翅膀,在时间中

訇然合拢。它太薄、太轻,以至抛弃了

必要的形式,作为一个研究对象,海盐腔

如宇宙深处的电波,只被水袖的一个翩然捕获

注:

?譹?訛海盐腔是一种传统戏曲声腔,因形成于明代成化年间的浙江海盐而得名,至明万历年以后日趋衰落而渐绝迹。

入蜀记

蜀道难?而我已经在青天之上

伸展的翅翼下,杜甫和地质断层里

黄鹂鸟的啼鸣仍沉睡如泥

数千英尺的高度,那无法转译成白话文的恍惚

与一件件白云的救生衣一起悬挂

我再次打开史蒂文斯,和坛子里封存的轶事

前几天,我带着那个作为替身的雪人

去了一趟热带,“一颗冬天的心”

却依然没有融化,像铸币厂里的钱币

仍保持着原来的币值。现在

它和我一起穿过温带,进入亚热带,这中间

眨眼间过去了好几个省。连同

方言、肤色和饮食差异里未获救之舌

空姐一遍遍提醒:“请系好安全带。”

这意味着飞机正穿越一股强烈的气流

这意味着古老的格律也会带来现代性的剧烈颠簸

一杯咖啡里冰块微微晃动,像地壳运动中

板块之间的挤压、摩擦和碰撞

……飞机开始下降。耳鸣突然加剧。盆地、震中和表盘上

结痂的时间一齐向我扑来。跑道跑过来

李龙炳或哑石的某一行诗

在我的耳膜上嗡鸣不息如引擎

虚无的加冕

你说,你讨厌讲述国界。我能够想象

说这句话时,一张古老的地图

正把自己卷起来,变成一只单筒望远镜

只用于眺望遥远的银河,一颗迷惘燃烧的星体

诗也一样。诗人因此被委以重任,随身携带

一块移动的界碑。身体是另一张地图

它的边界,随时有待被重新勘探与测绘

蝴蝶也是。等你想要从它的体内逃离

才发觉已太迟,每个人都被命运巧妙对折过

也就是说,你必须对称于一个

完全陌生的自己。这样,你才可以

重新开始讲述,一个抹去国界的新的国度

你像一个没有国土的国王,等待着虚无的加冕

春天的夜晚拎着一架风筝回家

从广场出来,我拎着一架风筝和他走路回家

前一刻它还在天上飘。他第一次看到风的形状

他把它放上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

这足够让我惊讶,那根从他身体里纺出的

隐秘的棉线,一种战栗,让一只死去的鹰苏醒

前一刻,春风鼓舞着他,一种翻卷,涌动

催促着他奔跑,像一次肆意的畅游

“他在拉我!”当他这样尖叫,我无法确定他使用的

是“他”,还是“它”?我相信是一个强劲的意志

拽着他,渴望从这颗冒汗的年轻星球上挣脱

现在这架风筝拎在我的手上,像一只

收拢翅膀的鹰,那饱满的肉身仿佛已离它而去

但我相信另有一只鹰已被他放飞,留下的

只是鹰的替身,像这个春天的夜晚,那全部的

疲倦、虚空,一个偶然中被发明的人称

顶针

我常常困惑于生活与修辞的彼此莫辨

比如顶针,它首先是一种旧时民间的缝纫用具

通常被套在中指上,用来顶住针尾

它逼迫着针尖去穿透坚硬之物

它同时是一种修辞手法,用上句的结尾

作为下句的开头,只为制造某种音韵学的趣味

它省略了缝针刺破指尖时的痛

在缺少饰品的年代,它是母亲每天戴的戒指

我越来越倾向于承认修辞的无效

但我至今记得箍形表面上密密麻麻的小坑

酷似陨石在月球表面砸出的痕迹

这过于严厉的惩戒,被用于顶针来自生活的奖赏

晚期风格

——与友人探访黄公望隐居地

头顶一只不知名的山雀叫得响亮

而让我惊心的是更远处那一只,若有若无

在断断续续中连贯起古今的上下文

山居图烧毁后留下的大片空白

文本陡然断裂,枯笔负责交代一个嶙峋

看得见院子里满树瘦小的火柿

但主人闭门杜客,我们只有远远地看几眼

一种不可获取的晚期风格有霜的落款

那漫长的刑期,甚至山水都不可能

愈合新鲜如初的鞭痕

歧义即歧路,因此我关心的是

未走的那条路,和没有画出的那个人

野鸭的另一种画法更让我着迷

用竹竿打下的沙梨有一种陌生口感

像一种地方性经验为我们的舌头纠偏

用必要的苦涩,抵制水墨所携带的甜

而在泉水消失的地方,密林深处

我听得到烂熟的柿子砰然坠地的声音

记得当时我们刚谈到了张枣,蜗牛的徐缓篇

那颅后的犄角,天线,叹无穷的植物性

或许只有他有资格说,“我写不下去了”

如同秋风吹凉的枝头理解累累果实的厌倦

磐安榉溪村遇张枣

作为孔子后裔的聚居地,对于我来说

千年历史太过遥远,孔氏家庙的门槛太高

始祖孔端躬墓旁的银杏树过于古老

溪中水鸭专注于觅食,对我的到来不闻不问

还是鲜美小吃懂得适时安慰我的舌头

当然也有意外,比如老房子改建的书屋里

一册黑封皮的《春秋来信》在尘埃中

熠熠发光,翻开第一页就是《镜中》

密密麻麻的旁注从四面包抄,像合拢的暮色

加深诗的晦涩,“=”形下划线将诗中那架

“松木梯子”横放。“诗人的故事与诗的本事

之间的互文性”?譹?訛,不得不惊叹,张枣的知音

埋伏于这荒僻乡间。无疑,这对镜的诗学

仍是我们的功课,比如永康诗人陈星光

在溪水里洗了一把脸,他是幸运的

某一刻他曾与群山和白云的倒影同沐

就像在汉语的凛冽里,认出另一个自己

注:

?譹?訛引自原书主人给《镜中》一诗的旁注。

“Y”形鱼刺

此刻,它安静地躺在胃镜室医生的桌子上

我惊讶于它的小,它的柔软。一枚“Y”形鱼刺

带着恶作剧般的嘲弄,或许还有那么

一丁点无辜,以分叉模拟一个胜利者的傲慢

它深谙我的贪婪,那饕餮中的诱惑

不可饶恕的侥幸和冒险。它似乎在宣示

一种义务:对一扇声门的扼守,一次反义

它完美地隐身于一块鲜美的鱼肉

依次经过舌尖、牙齿、舌根、喉管

从螺旋CT胶片上看,最终它进入了食道

像一支凶猛的鱼叉,完成一次投掷

它卡在那个位置。在异物钳能够探及的

更远的地方,它成为一个“异物”

那异于自身的尖锐:一种必要的异物感

在一个刺点上,我寻找那根隐秘的刺

这里面包含了一种深刻的悖论:

我咽下它,又挖出它,像一种古老的

咒语或惩罚,一种不能轻易软化的立场

最终,借助胃镜,它被一把手术钳

夹住,像一个不合时宜的词被剔除

题沙溪玫瑰园

起得迟了,没有赶上看玫瑰的好时间

但对我来说,这其实无关紧要

在诸多的矛盾之外,玫瑰无非再添一个

“纯粹的矛盾”?譹?訛,我不可能解决它

诗也不能。更多时候,玫瑰是一条战壕

让我可以躲在后面,向你发起偷袭

以此获得一种小口径的后坐力

这词语的冒险,奇数的羽状复叶

意味著对暗藏的锯齿和针刺的忽略

更多时候,它只是一个通称,一部总集

就像黏稠的爱总是拒绝分类,固执于

一种肯定的发音,一场永恒的高烧

这外语的玫瑰,普通话的玫瑰

需要你用汉语,或者方言,一朵一朵转译

注:

?譹?訛引自里尔克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