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术(组诗)

2024-04-25 09:33施岳宏
诗歌月刊 2024年4期

施岳宏

情事

花龟胆小得像雏鱼练习潜水。爬过石栏

折角的出巢蚁,尝试推卷一片曦光。

卡车司机睡眼惺忪,去路,因未经晾晒

而潮皱。被大雾包裹的城市依旧稚嫩,

宛若胚胎。

鸟是纯粹的博物者,但唯有成熟的燕子

能辨认自身与果实有别,并沉重地

从树杈间脱落。淋过雨的人拒绝独处,

也从不暴露失忆,或自己被丢弃的缘由。

到夜晚,我们才用冷烟花释放云

舍取林

驶出隧道,我把车窗摇开一道小口,

电台里的人声就豁然敞亮了。山廓绵延,

像两股斥力彼此挤迫出的褶皱。亲爱的,

此刻我想到诗,念及你常悬嘴边的那句: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譹?訛。你的唇齿曾将它

轻轻腾起,似鸟衔枝。现在我稍一坠手,

也能滑入距林尖更近的那条缝。离梧州

仅两公里,那时我们乘渡船,一路沉默。

面对质地与我相似的事物,我只能留下

容易被忽视的波纹。比如所有舟的末端

都依附、又抗拒着一尾隐形的鱼身。

昨晚,木板床上,你面孔蔼蔼,发丝

被风扇吹到雾光的包束之外。我躺过去,

闭上眼。最后一次,试图鼓动体内一曲

流水,来凌厉、精准地溅跃你梦境边

清浅的绿堤。

注:

?譹?訛引自张枣的《镜中》。

悬浮术

重开店后的几个黄昏,她总感到

一切都正失重,那台电子秤也恰合

时宜地消失。她就凭直觉,掬两捧

咖啡豆,置入研磨器。窗外云檐

轻轻地蚕食最后一隙青穹,缓缓

剥落一圈久未风干的薄痂片。必须

抚平粉顶,才能确保涩与甜从杯中

蒸解、交融,一丝不苟地愈合出

能令意念平稳飞行的气味。她饮至

街灯通亮,直起身,望见玻璃板后

漫过比昨日更细密的人潮,浪珠

刚蔟过浅礁,像海翘起了一对趾尖。

珠水欢

比起桑木或黄杨,他中意用大红酸枝

做弓柄。精红如血渗进掌纹,像握紧一段

洄游方寸间的流光。早些年,坐五站公交,

到花地河,用这弹弓射鱼镖。中风后

难走远,就在楼下小涌边,射浮叶与

被误认成老鼠的滩石。爱人死后,垃圾场

拆了,鸡爪槭疯长。在最高的枝梢的

最末端,孤叶,得拭净每寸掌纹才能

溶入凤凰木舒张的荫翳。他总爱刻意地

躲开明亮。叶影层峦,繁厚地压在肩头,

光一晃,就展成一面叠嶂般的披风。

他撑开皮筋,脊椎支起双臂,一颗钢珠

或泥丸,裹挟肱二头肌的战栗,将水月

崩解。末日的身影转瞬即逝。许多

问题的终点,也就是这样一场,坚硬

与绵软的狂欢。他有时玩到凌晨,街对面

荔塱市场早已黯淡。那有亲戚的生意,

他极少帮衬,却喜欢在档门紧闭后流连。

逛几步,就上台阶,闭眼一跃。卷帘下,

串珠样的局促激射而来。

早市无相

其实,剖开一掌鱼腹不过是

某种放空。跃过砧板,它才能游进

一条更纯粹的河。刚说完,女儿

就蹦起身,飞跃身前的淤泥。

空气弥漫着鱼腥,仿佛曾有一道

裂隙,刚好能容纳一回幼稚的

奋不顾身。他将刀足嵌进湿木缝,

汗的咸使他思考:水泥地,是否

也在昨夜和人类历经同一场高烧?

地雾涌起,炽灯蜷成点点荧光,

掉入黑色托盘的油膜里。她拾了根

细枝,慢慢挑,像在黑板上反复

擦除一片流泻的星星。半小时后,

他解了围裙,关吊扇,朝阳迟迟

未起。一打着电瓶,鱼叉似的前光

就从灯罩里猛地刺出来。开过鹤洞,

太阳刚和女儿的小学一起长过

隧道边最高的那栋鱼骨楼。他想起

很多年前,这条路边曾有一座

艺术馆。某天,父亲起了个大早

他弯腰从塑料箱内翻出

两个印花麻袋。父子俩来到馆后

河岸,零零散散地收殓许多意外

搁浅的鱼。

鹤洞仙

表停了,于是我猜:白夜正静卧水中。

星星沉没时,他赤裸着。辅警破开那扇

老榆木门,发现尸身雪亮、挺拔,好似

一笔欲飞的鹤。椴木板是一张表盘,

生宣,是那面破解轮回的镜。许多烟头

毙于瓷缸,像未能入海的鱼。画纸里

有他同伴。这故事鲜有人知,说本地人

从未真正死去,而会化鹤,长久驻留。

悬驻的指针则太沉,似乎很容易把人

从形状压成线。我曾在麦村文化馆

见过这画。展厅禁烟,群鹤穆穆,云雾

自起。橙柚色的射灯注入,勾兑出

黄麦田、蓝水渠味的尼古丁。鄰居说他

疯了,终日自闭,只求在油墨中溺亡。

但我懂他,明白世界是一张由画与画

拼成的巨网。生命的流转正是一种

溶解,和另一种赋形。同事将他运走后,

我漫步下楼,登上消失的田垄,点烟。

再把烟茎高高举过头顶,像举起一支

燃烧的画笔,蘸满黑夜浓重的灰。气雾

在车流前弥散,透过孔孔光点,洇成

几副舒长、升腾的羽翼。

净坛

檐上,暮色缓缓推染铜铃,麻雀的尾翅

燃烧着一地碎漫。日光绽黯,头上的斗拱

也愈发盘错,像几杈不甘于冷淡的炉芯。

绕开菩提树后,我就想牵她。她的手湿热

腻滑,用拇指轻轻捋干水雾,能清晰地

呈现亭边木栏的花雕痕。我想所有迷人的

图纹,都该是否定根的东西,好比蝉蜕,

撑碎肉身方能得救的袅袅烟气,烛影晃跃

像门童俯首,抛呼出一荡青黑的风。落霞

几番滚溯、翻溶,让我想起最初来到这,

佛塔周身的法轮,还泛着一层亮晶晶的膜,

质地温柔。被她轻轻拨动了,要旋转很久

才逐渐屏息,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