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是个稻草人吗

2024-04-25 07:44陈正宏
环球人物 2024年8期
关键词:楚辞屈原史记

陈正宏

说起屈原,很多人会联想到端午节——据说农历五月初五的那个节日,是为了纪念他而设的,那一天是他辞世的日子。再深入一点,大部分朋友会记得屈原写过一首著名的长诗《离骚》,其中像“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那样的名句,曾是不少读者中学时代的作文题。

但细究屈原的生平和作品,会发现那些较早出现的相关文献里,存在好多的谜团。

现存屈原最早的传记,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前半篇。这篇传记记载,屈原单名平,是“楚之同姓”,也就是楚国的贵族,早年在楚怀王手下担任“左徒”的官职,见识既广,记性又好,很懂治国理政之道,还擅长表达。他入宫跟怀王一起商议国家大事,协助对外发布号令;出门则忙着接待外宾,跟诸侯国周旋。楚怀王曾派他起草类似国家大法一类的纲领性文件,遭到同僚的嫉妒和诬告,屈原因此被边缘化。这之后,就发生了震惊楚国朝野的事件——楚怀王被为秦国出谋划策的张仪所骗,失地于秦,身死异国。再后来怀王之子顷襄王继位,又让自己的弟弟子兰做了相当于宰相的令尹。不料子兰特别不喜欢屈原,指使人在顷襄王跟前说屈原的坏话,结果顷襄王一怒之下,把屈原赶出了宫廷。最终,屈原只得在悲愤中怀抱石头投汨罗江而死。

令人迷惑的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的前半篇在讲屈原的生平大概时,两次插入了篇幅不太短的评论性文字:前一段出现在怀王时期,是对屈原的《离骚》的评论,文笔很不错,有“《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那样凝练的名句;后一段出现在顷襄王登基后,讨论的是君臣关系和忠君意识,但叙事和评论混杂,而且不知为何又把时空退回到楚怀王时代,还提到了当时屈原有被流放的经历。因此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学术界对屈原究竟被楚王放逐过一次还是两次颇有争论,不少学人也对《史记》这一篇屈原传的真实性产生怀疑。近代以来,又有极少数的人,进而怀疑屈原不是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只是一个箭垛式的稻草人。

无独有偶。尽管今天我们提到《离骚》就很容易把它跟屈原联系起来,但《离骚》以及为人熟知、同样归在屈原名下的诗作《九歌》《九章》等,追溯上去,现存最早的文本,都只能追溯到六朝時候的诗文总集《昭明文选》。因此直到今天,还有西方汉学家怀疑,《离骚》那样长的诗篇,恐怕不是战国时候屈原写的,而是汉朝人用多个模块化的断章拼合而成,附会到屈原身上,并进而编就了《楚辞》。

针对上述种种怀疑,现代中国的许多《楚辞》专家做了大量的考辨探源工作。我们因此知道,司马迁写的屈原列传中间混入的两段文字,来源于同时代一篇解释评论《楚辞》的文献——西汉刘安遵汉武帝之命撰写的《离骚传》。太史公引《离骚传》而造成整篇屈原传出现矛盾的说法,是因为汉代流行的有关屈原的故事,源头虽然是楚国当年的文献,但这类文献,是在秦楚交战且有所忌讳的形势下书写的,其中对于故事发生的时间,做了有意的提前以避祸——换言之,如果把《离骚》等作品的撰写年代下移至楚顷襄王时代,很多问题就能比较清楚地解释了。

屈原作品现存最早的文本虽相对晚出,但在当时,其得意弟子宋玉已既搜罗保存乃师作品,又续写了跟《离骚》很有关系的《九辨》。进入西汉王朝,朝野对《楚辞》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考古发现的安徽阜阳汉汝阴侯夏侯灶墓,出土有屈原《离骚》残简4字,《涉江》残简5字,墓主夏侯灶是汉文帝时人;到汉武帝时,又有司马迁《史记》,对屈原辞赋加以引用和誉扬,可见屈原作品流传有绪。这样传至东汉,王逸为整部《楚辞》作了逐章逐句的注解,成《楚辞章句》一书。其书虽不存,但宋代学者洪兴祖续写《楚辞补注》,大量引用《楚辞章句》意见。通过这些虽不免有所缺失但流传有序的历史文本,屈原及其作品的原本面貌,得以展现在今人面前。

在很多中国人心中,屈原是一面旗帜。(张雅云 / 绘)

这其中特别有意味的,是有关屈原晚年生平的一种意见。那是复旦大学蒋天枢教授在上世纪60年代初经过细密的考证后提出来的。他认为《史记》屈原传后半部分写到的令尹子兰,其实就是春申君黄歇,他是顷襄王的弟弟,也是屈原的政敌。而春申君之所以跟屈原作对,是因为他在秦国已经步步紧逼的危难时刻,主张的不是坚决的合纵抗争,而是跟秦讲和割地。屈原对令尹子兰讲和举措的反应,《史记》的屈原传里虽然没有写,但在《楚辞》所收屈原作品里,留下了不少线索。归纳相关考证的结果,屈原在楚顷襄王时代的流放,其实很可能是他跟顷襄王商量之后的一种自愿流放,目的是到已被秦占领的当时所称的江南一带,从事反秦复楚的地下军事动员。不幸的是,屈原最后被春申君出卖,由春申君主导的向秦奉献楚国州陵县以求和的计划,使得屈原北归的道路被突然阻断,并有被秦军活捉的危险,屈原在万不得已的情形下才投汨罗江的。据此考证,可以很自然地得出结论:屈原当然不是稻草人。

从汉代到现代中国,屈原一直具有崇高的地位和巨大的影响。站在统治者的角度,特别关注的,是他对于国君的忠;就知识阶层而言,引起共鸣的,主要是他不同流合污的高贵气质、理想操守和独立人格。而对于更广泛的大众来说,屈原是一面旗帜,爱国主义的旗帜。

循着这一意见重读《楚辞》,其中所收大部分屈原的作品,都可获得崭新的解释。像《离骚》中的“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所写的死亡威胁,不是夸饰之语,而是身处异常危难的敌后处境里的写实之词。其不忘初心的无悔表达,也绝不是个人的矫情,而是对自己为祖国摆脱强敌入侵而不屈抗争的真实记录。《国殇》里“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一节,不单单是在写眼前的出征战士如何英勇威武、刚毅不屈,其间饱含着屈原个人躬身入局的悲壮心绪:既已潜入敌后,就要以即使战死魂魄也将化为鬼雄的豪迈气概,直面严酷现实。至于《九章》的《哀郢》篇里“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望之”诸句,《抽思》篇里“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一语,前者以倦鸟归林、狐死首丘为喻,把对家乡故土的深厚眷恋,跟个人遭受不公依然关心国事的复杂心情熔铸为一;后者用灵魂一晚上要飞去九回的写法,表达对郢都沦陷后的无奈与悲愤。

以此我们再去看被太史公抄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的《离骚传》的第一段文字,如说《离骚》中表现的屈原之志向,“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还有王逸的《楚辞章句》里,赞美屈原的作品“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名垂罔极,永刊不灭者”;叙述屈原身后,“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音同敏)其志也”,当然也就都不是纯文学的泛泛之辞了。

从汉代到现代中国,屈原一直具有崇高的地位和巨大的影响。站在统治者的角度,特别关注的,是他对于国君的忠;就知识阶层而言,引起共鸣的,主要是他不同流合污的高贵气质、理想操守和独立人格。而对于更广泛的大众来说,屈原是一面旗帜,爱国主义的旗帜。任何一个时代,只要出现强敌环伺的困境,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读书人,就会想起屈原,想起他毅然站出来,对最强悍的对手说不。而对于经历不同的个体而言,屈原“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真情表述,显现了他有一种难得的与普通人共频的同理心,他以此成为中国人心头一种永恒般的存在,是普通人坚信君子终将战胜小人、光明终会驱除黑暗的重要的精神支撑。

屈原和他不朽的作品,还为汉字文化圈带来了生生不息的优美文体和语词。骚体辞赋的历史源远流长,自不必说。从《离骚》里“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礼魂》里“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那般香草美人式的隐喻,到《少司命》里“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的人生感悟;从《橘颂》里“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的理想品德,到“魂兮归来”的深情呼唤,都显示了屈原通过作品赋予汉语强大而持久的生命力。

回望2000多年前的战国时代末期,既不乏智者,也颇多“流氓”,当然更多的是芸芸众生。像屈原这样,既有不凡的政治才能,又会动笔且写作水准一流的,是不多见的。最难得的,是身处那样一个浑浊的世界,他却依然不改初衷,至死保持着高尚的青松气质和红梅品格。他像一个路标,指示后来的中国人,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彰显自己坚守的正义,捍卫自己的祖国,祖国的尊严就是个人最高的尊严。

(编审 张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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