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大树下

2024-04-30 06:55邱文莉
贡嘎山 2024年2期

邱文莉

20世纪80年代初,位于青藏高原东部边缘,旧时茶马古道重镇的炉霍县城,虽然三面依水,四面环山,清灵秀美,却远没有现在的繁华。没有高楼,没有水泥路,没有出租车,没有超市。一条叫秋日河的小河从县城东南最高的山上一路飞奔,穿过县城,和一条叫建设路的柏油路,也就是县城的主街道形成“十”字交叉,把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县城平均分成了四份。

这里的居民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藏族。原住居民的住房多为全木结构,整根圆木一剖为二,木木相叠、木木相扣而成,当地人称为“崩柯房”。崩柯房外观染成人们喜欢的朱红色,房檐则为白色,看上去很是醒目、高端。房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盖瓦片或是铺水泥,都是以泥土平整覆盖,用于堆积粮草。崩柯房多为单家独院,房前屋后栽菜种树,是现在很多人向往的住所。

机关干部职工的住所和办公室也没有现在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和商品房,都是清一色连排的泥夹壁瓦房,瓦是灰色的,但不知为何称为“青瓦”。

那时的大学生、中专生毕业之后也不需要找工作,都是由政府统一分配。被新分配来工作的人,也无须自己去买房或租房,单位自会安排好住处。

一排瓦房住好几户人家,或者设好几间办公室。几排瓦房组成的四合院,可能是个大单位的家属院,也可能是个小单位包含住宿区。

炉霍县几乎所有的住房都是在1973年大地震后修的,低矮、房基扎实。住单位吃国家粮的干部职工中,有一半的人是不同时期来自祖国各地,被称为“援藏干部”的人们。

吉云的父母就是年轻时从各自的家乡响应祖国号召来到炉霍县的。20多年来,学会了喝酥油茶、青稞酒,吃糌粑,了解了很多本地藏族的规矩,会说不多的藏语,但基本上全部保留着汉地的生活习惯,着汉装。他们带给这块土地很多新的东西:汉装、汉语、汉字、饮食等等,也包括他们住的连排瓦房。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这里扎根安家,有和当地人结婚的,有把配偶从老家带过来的,也有在这里相识相爱到相伴的。吉云的父母属于后者。20多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交通和通信都不畅的年代,随着父母离世,他们和老家已渐渐地失去了联系。家乡只是出现在履历表上的名词和一些残存的儿时的记忆,炉霍县早已成了他们真正的家乡。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女儿都已经中专毕业,并且又回到炉霍县参加了工作。

这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妈妈给吉云织的粉红色毛衣就快完工了,尽管她闭着眼睛都能给女儿织出合身的毛衣,可她还是叫过女儿试了又试。比比试试中潜藏著一位母亲无穷无尽的快乐。

“妈妈,你看爸爸在笑我们呢!”

老头子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目光穿过镜片,越过报纸已在这母女俩的身上停留了很久,嘴角挂着满足而善意的笑。

“笑什么?”

“别人都说女大不中留,你说我们这女儿还能留多久?”

“留多久?说的什么话?”心急的母亲接过话就想训人,稍顿,领会了老伴的意思后接着说,“我们家招上门女婿不行吗?”

他们的对话才开始,就被女儿打断了:“哎呀,你们又来了!再说下星期我就不回来了!”

“哎,这怎么是乱说呢,你已经22岁了,你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爸爸的话还没说完,女儿嘟着嘴,甩甩长发,修长的腿已跨进了她的房门。在家里,这是她最不愿触及的话题。父母也都是知识分子,思想并不保守,不像一些父母,女儿长到20来岁就着急婚事。但吉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只是习惯任何事都要为她提前想到,本能到不能自拔。

吉云出落得亭亭玉立,秀美动人,她的身边从来就没有缺少过追求者。中专将毕业的时候,只要她点头,就有机会留在州府,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她还是一个人回来了。从她朦胧懂得一些男女之事的时候,她就常常幻想自己的爱情:疯狂、痴情、唯美,一见钟情、风花雪月。她在期待梦与现实重合,相信有一个恒久不变的约定需要去实现。这一切好像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为此,她时而欢欣,时而焦躁。

按照县里的惯例,新分配来的中专生,先到基层锻炼工作,再根据其表现和工作能力进行调整,或委以重任。那时候,大学生并不多,中专生是各部门工作的主力。和吉云一起被分来的同学有的改行去了乡政府工作。组织上征求意见的时候,吉云表示,学师范的她最想做的还是老师。就这样,她被分到了距离县城最近的绒雅乡小学。

绒雅乡是全县最繁华的乡。乡境所辖有百分之八十是茂密的原始森林。以云杉为主,一根挨一根,粗壮入云,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林子从绒雅沟口一直向远处蔓延,只在沿河谷溪流的两岸留出少许台地,供人们耕种放牧。绒雅沟林场是炉霍县最大的伐木林场,刚刚砍伐的木材成堆成垛源源不断地从沟里运出来,堆积在林场所在地,也就是绒雅沟沟口,绒雅寨子坡下。这些还带着生命芬芳的木头,在沟口经过分检后,按材质的好坏装车,再源源不断运往外地。木材商,司机,伐木工,装卸工,小商贩……每天会集在这里的人成百上千。人声鼎沸,机械轰鸣,尘土飞扬。这里人气之旺甚至超过县城。

绒雅乡中心小学在绒雅沟沟口朝东的山坡上,绒雅寨子里,这里与坡下最大的不同就是安静,绝没有没完没了的喧嚣。学校背靠乡政府,紧依卫生院,四周都是村民的崩柯房。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种着高大的柏杨树和各种植物,远远看去,褐红色、镶着白边的房子就像深藏的玛瑙石,星星点点,若隐若现。一条小溪从学校门前流向坡下。一座古老的水磨坊建在落差最大的地方,一条小路与溪水若即若离,相随下坡。坡上不通车,又常年有溪水相伴,路的两旁绿草茵茵,野花斗艳。

吉云来的那天,阳光灿烂。小溪边热闹得很。一群妇女在洗衣服,洗好的衣服就晾在小路边的草地上,五颜六色;孩子们光着身子在溪水里玩;老人们就闲坐在溪边的草地上。他们对吉云的到来,既好奇又友好。孩子们则慌忙把光溜溜的身子藏在水里,只露出水淋淋的脑袋打量着吉云。

一位50岁左右的藏族阿妈迎上来,热情地打招呼,吆喝了几名妇女过来帮忙搬东西,并把吉云领到学校。这位叫格桑的阿妈是这所学校最早和最老的老师,也是现任校长。

学校只有两幢连排泥夹壁瓦房,一幢做教室,一幢是老师们的办公室和宿舍。呈“7”字形摆开,前面是宽宽的操场。

格桑校长已为吉云腾出一个套间,并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给她准备了简单的家具,安了钢炉,准备了柴火。沾林场的光,绒雅沟是炉霍县最早通电的乡,而且电力供应充足,很少停电。村民們为了省电费,照明以外大多用柴火。在那个什么都要指标的年代,用电炉也是需要指标的。校长说也给吉云申请了电炉指标,还没批下来,这之前先用着钢炉,等电炉指标批下来以后,想用哪样就用哪样。她还告诉吉云:“别担心电费,我们学校的电费都是林场帮我们缴,好几年了。

正式上班后,平常吉云就住在学校里,每周六上午上完课回家吃午饭,周日吃过晚饭再回学校。因此,家里每周日的晚饭都提前了。那个年代,没有短途客运车,但是往返于县城和绒雅乡的各种车辆,尤其大货车半夜都有。因为所有货车装木料都按顺序排号,装车点实行工人轮班制,按号装车。货车司机按各自排号情况安排时间去装车点排队等候,所以任何时间都有货车出发。

“吉云,来给妈妈帮忙。”

吉云答应一声,赶紧把头发结成辫子。看着镜中年轻的自己,她禁不住一阵发呆,等待中模糊而牢固的身影怎么迟迟不肯到来?尽管吉云的出现,在绒雅沟的小伙子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却没有一个人能与她梦中的影子重合。多少年固执而倔强的期盼,吉云不愿在这感觉中的最后一瞬放松自己,因而她很有分寸地开始了新的生活。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会在这儿碰到静丰。

那时候,刚刚进入高三。吉云是老师、同学、家长公认的乖巧的好成绩学生。而静丰,怎么说呢?他英俊的外表令所有男生妒忌,他聪明的脑袋受大家公认,一副好歌喉一手好字好吉他是全班的骄傲,不怕天不怕地从不欺负弱小,好打抱不平而且逢打必赢是他树立威信的根本,但他的差成绩又是所有人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为了防止他影响别的同学学习,老师把静丰的座位安在教室最后一排。

尽管同在一间教室多年,吉云和静丰却很少接触。有一阵子,吉云迷上了琼瑶的小说。老师们从不认为吉云会在上课时间偷看小说,吉云也就是在这种信任下,看了一本又一本琼瑶笔下的爱情故事。

有一天,静丰走过身边,塞给她一张纸条。吉云茫然地打开:

惆怅为花痴,问花知不知?

欲求花同痴,敢问肯不肯?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没有年月日,只有这四句俊秀的钢笔字。前两句是吉云正在看的琼瑶小说《船》里面的句子,后两句应该是静丰自己加的。

“欲求花同痴,敢问肯不肯?”吉云的脸红了,吓得呼吸急促,这个乖乖女第一次遇到男生表白,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就只有静丰和那张纸条。纸条在她手心成了纸团,纸团又在她手心变得潮湿。

艰难的两天过去,却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静丰的父亲在伐木作业时意外去世,紧接着静丰退学了。据说他父亲生前好赌,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债,而他母亲受到刺激已近于疯癫。

静丰是独生子,理所当然要挑起生活的担子。父亲是伐木大军的一员,又死于工伤,林业局同意他顶替父亲去做伐木工。他必须靠自己的力气赚钱还债,养活自己和母亲,还要给母亲治病。

从此,静丰的消息断了,偶尔从老师和同学的叹息声中,听到一些他和他母亲的事,但也仅仅是“传说”类的。有一次,班长组织部分同学去看静丰,吉云没有举手,但还是被点了名。她忐忑地走在大家的后面,但他却把全部人堵在了家门口。

“谢谢!”他说。他的眼圈发黑,足足瘦了一圈,但明显成熟了。“谢谢你们来看我,我不回学校了,反正混下去我也考不上大学。嗯,我妈不舒服,我不能请大家进去坐了。以后,以后大家也不用来看我了,好好准备考试吧。我过得很好!”他笑了笑,“以前有对不起的地方,希望大家忘了吧。实在是对不起了!”最后这句话,到现在吉云都认为是对自己说的,可当时静丰根本就没有看她一眼。

4年过去了,没想到在绒雅沟碰到的第一位熟人竟是静丰。他们仿佛谁都不记得那件事,而只记得彼此是同学,所以很自然地开始来往。静丰不像以前那么爱说话了,沉默得就像坡下的一堆堆木头。他有一辆摩托车,每星期他都会回去看母亲。吉云自然而然地从马路拦车变成了他的固定乘客。和那些油嘴滑舌的货车驾驶员相比,静丰一路沉默让吉云觉得很安全,而且坐摩托车也不用担心晕车。

“吉云,怎么还在啰嗦?静丰该来了!别又让人家等。”就在吉云出神的时候,动作麻利的母亲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

“哎,来了!”

“嘟——”门外响起了喇叭声。

“静丰来了,老头子,快开门。正好,可以开饭了。”

门开处,高大的静丰大踏步进来,几乎在刹那间挡住了门口所有的光线。

“来来来,静丰,过来吃饭!”

“叔叔,我刚刚吃过了,你们吃吧。”

“来,少吃点嘛!”

“不了,阿姨,我真的是刚吃过。你们吃,我就在这儿坐会儿。”

“还是过来吃点菜嘛。”吉云也招呼着静丰。

“我不是客气,是真的吃不下了。上次我不是还吃了三大碗吗?”

“那你喝点水。”看到老爸端茶递烟,热情周到,吉云母女像是在等待什么好笑的事。果然,老头儿开口了:“静丰,你不吃,那我们俩杀一盘如何?”

“杀什么杀?吃饭了。”老太太语气严厉,却忍不住面带笑容。“哎呀,我一点都没饿,会不消化的。你们俩先吃吧,让我消化消化再说。”老头子棋瘾来了,动作麻利地在桌上摆上了棋盘。这是他最大的爱好。

“爸爸,我想早点走,我还有作业没改完呢。”吉云一脸正经。

“那,下次你把作业带回来改嘛。静丰,这样,下星期呢你早点来,这样吧,过来吃午饭,好吗?”老爸失落又充满了希望的布置,使那边的母女忍不住笑开了,静丰也笑了。

“跟我开玩笑!有空再收拾你们!来来,静丰。”阵势已迫不及待地展开。母女俩相视一笑。突然,吉云有种眩晕的感觉,这场面,似曾相识。这是不是一幅融洽的家庭画面?可静丰和自己算什么?禁不住,她又想起了“欲求花同痴,敢问肯不肯”的句子来,一片潮红袭上脸颊。哎!自己这是怎么了?

女儿沉思,女儿脸红,女儿叹息,都被默默吃饭的母亲尽收眼底。再看看那边全神贯注的一老一少,一阵淡淡的遗憾在她的心里荡开。

高原上的秋天来得特别快。一转眼,到处都是耀眼的色彩。那些树上的、草地上的野果子全都熟透了,吉云常常带着她的学生去采。格桑校长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忍不住说捡到金子的人也不过这么高兴了。吉云告诉她,自己就是捡到金子的人,惹得校长笑弯了腰。校长不喜欢别人叫她校长,全校师生都叫她阿妈,就连坡下林场的工人都这么叫她。

绒雅乡中心小学是当地解放后政府兴办的,只读过几年小学的格桑阿妈自从嫁到这个村子,就开始了民办教师的生涯。曾经有几度,学校只有她一个人苦撑,其中的艰难她虽然没说,吉云还是能想到。如今,阿妈老了,转眼小孙子也快上小学了。在吉云的心里,总是对她有一种深深的敬意。而格桑阿妈也把吉云当成女儿一样,衣食住行样样都要操心。阿妈说,她这一生就在这山坡上守了半辈子,最远只到过县城。她羡慕吉云到大城市念过书,见过世面,讲起课来,孩子们一下子就能听懂,不像她自己,讲得口干舌燥,再加上比画,孩子们经常还是一头雾水。

说这些的时候,吉云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阿妈一生的世界就是这座山坡,她一生的希望恐怕也就是这所小学了。吉云握着阿妈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猛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白头偕老”四个字跳进她的脑海。从相识相知到相爱,从年轻到年老,他们一起经历人生的酸甜苦辣,已经没有语言能够形容他们相融的深度!“爱情”,吉云觉得自己就在这一瞬间被这个词震撼到了。

父母曾经有个银婚出游的计划。今年他们结婚就已经整整25年了。为什么他们没有老话重提?这周回去一定要好好问问!

周末一晃就到了。吉云坐在静丰的摩托车上,不停地东张西望。秋日的天特别地蓝,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每一寸土地上,路一直穿行于山脚下,与河流一起延伸,仿佛一定要比出长短。

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吉云的父母就会带她去采瓦多,红红的果子漂亮极了,每一次吉云不仅要吃个够,还要带很多回去。妈妈用针线将这些果子串成串,给吉云戴在脖子上,搂着她说:“我们家吉云戴上红珊瑚项链喽,哎呀,比格萨尔的王妃珠牡还漂亮哟。”

此时此刻,吉云突然想拥有一串用红珊瑚一样的瓦多果串的项链。一株特别高大,结了很多果子的瓦多树飞奔到了面前,她忍不住“哇”的叫了一声。

摩托车应声停在了树下。

“我们采一些瓦多带回去吧,上星期我妈妈就叫我给她带点,我给忘了。”静丰对她说,吉云求之不得。小时候漫山遍野的野果子是孩子们最大的乐趣所在,在这样的季节,不管是哪家的孩子走到野外都会流连忘返,最后把肚子吃得鼓鼓的才回家。

“今年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瓦多树结果结得最好的一年!你快看,这么红这么饱满,太好看了!”仰望着沉沉的枝条,吉云开始陶醉了,“嗨!静丰!你猜猜这棵树上有多少颗果子?”

“这谁猜得出。”

“我也猜不出。”在童年时候带给她太多快乐的瓦多树果子下,吉云不知不觉丢开了所有的矜持,抑制不住地尖叫起来。兴奋得满脸通红,长辫子在腰际不停地晃来晃去,粉红色毛衣衬得她越发娇艳。看着她,一丝挣扎划过静丰的眼底。很快,他似乎也被吉云感染了。

“你看顶上那一枝更多,那儿,看见没有?”

“看见了,我要把它摘下来做项链,一定好看。”吉云说着就开始爬树。

“哎,我来吧,我来。”静丰忙把她拉开。

“我们都上吧!我很会爬树的。”

“算了,还是我摘了扔下来,你在下面筛选。这样快一些,家里还等我们吃午饭呢。”不由分说,静丰已经上了树。

“我也想上来,在树上看那边的云彩。”太阳正盛,云也正白,它们都拿出了自己最亮的色彩。

“有什么好看的,你自己就是云。”

“你说啥?我没有听清。你看你头顶上那朵云像一个美女,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

“有那么简单就好喽!”静丰咕噜了一句。

“我听不清,你大点声!”

“我说我要扔下来了,你站远一点。”

吉云跑开几步,看静丰扔下再跑回去。“够了,静丰别摘了。你喜不喜欢吃瓦多?”她并没有等回答就又开口了,“其实这种硬的我不是最喜欢,不过样子太可爱了!它的学名之所以叫秋海棠,可能就是因为是在秋天结的红色果子。到了冬天,霜一打,太阳一晒,那才是真的好吃,不过那时就没有现在漂亮了。”吉云不停地自顾自说,树上的静丰停了手,从树枝的缝隙里看着吉云。

如果时间就此停止,他愿意就这样老死在树上。咬咬牙,教师、工人、家庭、距离这些词又全部跑进了他的脑袋。自卑?不知是不是这个词,反正,刚刚开朗点的静丰又沉默了。

刚回家,吉云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打听父母银婚出游计划。妈妈说还是算了,一家人守在一起比啥都好。吉云笑了:“妈妈,这根本就是两码事。你们在一起生活了25年,整整25年,多不容易。”

“我知道,我的老师。”妈妈用手輕轻撩开吉云额前的头发,从妈妈充满了关爱的目光中,吉云仿佛悟到了什么。她忙说:“妈妈,你放心嘛,别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以前在外面读书,我还不是自己照顾自己。”

“那和现在不一样。”妈妈看看老伴说。

“你妈的意思是说,你周末回来家里没人,连碗热茶都喝不上。”

“哎呀,妈妈,你不是说我越来越能干了吗?给我机会,让我锻炼锻炼!”

“算了,下个月到我们结婚纪念日那天,你请假回来,我们一家人高高兴兴一起过。”

一股热浪猛撞着吉云的心,一股歉疚停在振荡的中央:“爸爸妈妈,给我一次机会,看我究竟行不行,能干不能干?”父母都不说话,吉云接着说,“你们真的不用担心,就让我证明一下。你们老是这样,那我今后结了婚都长不大!”

“结婚?”父母同时惊讶。

“哎呀!别奇怪嘛,我,我是说——”吉云为自己的口不择言后悔不已,困难地找着词句,“也许,很快,呵,对!很快我就会恋爱,你们总不会希望我恋爱一辈子吧,然后,我总会——嗨!”一跺脚,吉云转身想去厨房。

爸爸立刻拉住她:“是不是——静丰?”

“静丰?为什么?”静丰这两个字一下子就把刚刚还在的那个影子吓跑了。吉云莫名其炒地提高了嗓音:“你们是不是很喜欢静丰?”看看困惑中对望的父母,吉云垂下了头,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桌前,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22岁,应该是快乐的年龄,恋爱的年龄,可自己居然还从未有过恋爱的经历。

暮色渐渐进了窗口,吉云依然呆坐着,仿佛有谁要在窗口出现。

入夜,吉云的父母也没有安睡。

“我总觉得,我们是应该给她一些机会,多放放手,磨磨她的性子,让她多认识一点现实生活。读书的时候,我担心她早恋,她说:‘我心里有一个模型,一旦遇见了绝不放过,遇不到嘛,绝不勉强,看老天的喽!说得我始终放心不下。没想到她倒抱定了这个死理。虽说才22岁,可这样下去真不是办法,脾气越来越大,今天连晚饭都不出来吃。哎!”

老头子一席话说完,老太婆久久没有开口。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出去散散心,把从小娇惯的孩子放一放,一切真会好起来?

就这样,三个人的意见在出游计划上统一了。

说好了放手,可做父母的还是为女儿安排着一切。又一个星期在忙碌中悄悄地过去了。

周六一下课,吉云一边扣着挎包的扣子,一边急急地朝坡下走,静丰已等在路边了。

“吉云。”格桑阿妈赶上来,“这是新鲜酥油,让你爸妈带在路上吃。星期一你一定要送他们上车,早上的课我帮你上,你叫静丰等等你,别着急,一定要把他们送上车!”

阿妈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不知道一路上到处是饭馆,根本不用烧茶捏糌粑,所以,再新鲜的酥油路上都是用不着的。吉云接过带着老人体温的酥油,心软软地说不出话。

当晚,吉云和父母一起动手,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在父母的一再坚持下,静丰成了唯一的客人。

“爸爸妈妈,祝你们旅途愉快!”

“我也祝你们一路顺风!”静丰举起了酒杯。欢快的气氛随着那桌佳肴的香气一直在飞扬,这顿饭一直吃到夜深人静。当吉云的父亲送静丰出门的时候,已微微有了醉意,他拍着静丰的肩说:“小伙子,吉云这一路上来来去去就拜托你了。你人很踏实,我和老伴都放心。只是我们的女儿是个傻瓜,不会握住现实。你要帮她,别让她错过一切好东西。”

经过吉云的精心策划,父母这次出游少说也要耽搁一个月。回来时,应该放寒假了,也应该要过年了。吉云兴奋地计划着要给在瑞雪纷飞时归来的父母许多惊喜。

那天早上,送父母上车的时候,吉云分别抱着父母嘱咐:“一定要好好玩,玩尽兴了再回来!不许担心我,照顾好你们自己,不许瘦了。我们谁瘦了就罚谁!”

静丰站在一旁等吉云,车子启动的那一瞬,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很大的责任。所以,出发前,很认真地检查吉云的东西。

“怎么了?是不是东西带得太多?”

“不,我看看你是不是带够了一星期的口粮。”

“嗨!你放心,我妈妈昨天就替我装好了的,恐怕两周也吃不完。是不是我爸爸妈妈背着我拜托你的?你倒是挺负责的。好!就冲你这态度,我请你吃好吃的,怎么样?”

“什么好吃的?”

“现在还不能说!”

“不先让我知道,我怎么决定吃不吃?是不是值得爬到坡上去呢?”

“哈!这么大架子。那好吧,可以给你看,不过嘛,条件是看了你就不准吃了。”

“那,还需要有冒险精神?同意,不过,我也有个请求。”静丰看着吉云举起了右手。

“说吧,准许!”

“那请允许我看着你吃。”静丰一脸正经。

“哈哈哈。”吉云笑弯了腰,拼命地摆手,“不行,不行,你吞口水的声音会影响我的食欲,还有你饿急晕倒怎么办?”

“不会的,因为秀色可餐呀。何况,我那么爱你!”

最后那几个字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吉云一愣,静丰穿着一身牛仔服,戴着一顶藏帽,靠着摩托车,帅帅地站在那儿。

“嗨!快点,上路了,要迟到了!”静丰夸张地吼开了,跨上摩托车,又转过头朝吉云挥手,“快呀,要赶不上你的课了。

一路上,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车速很快,吉云有些害怕,使劲抓住车后架。实在有些抓不稳了,吉云最终还是紧紧地扯住了静丰的衣服。立刻,车速就慢了下来,又恢复到吉云已经习惯的样子。只是他们还是没有说话。

这天中午,吉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熟食,准备了碗筷,不知道静丰会不会来,他没说要来,也没说不来。一路上,静丰的沉默似乎充满了发泄,或者是掩饰,掩饰那一句冲口而出的“我那么爱你”吗?哎!不应该有这么复杂,说不定他只不过是后悔了吧?

上课铃响的时候,猛然把吉云惊醒,桌上的饭菜依然安静地等待着,只是静丰没有来,他沒有来!莫名的失落慢慢涌上来,她取过课本沉沉地向教室走去。只不过是静丰没有来吃午饭嘛,怎么是这个样子?自己没吃还要带着脸色去教室吗?

接下来的两天,静丰始终没有到坡上来。无论在教室、寝室还是在操场,吉云都会下意识地看向路口,每一次无收获地转过来,却又忍不住下一次转过去。吉云知道静丰很忙,林场每天发往外地的木材就要不停地装车,装料的货车在林场外的公路上排成长队,蚂蚁似的慢慢向前挪。其实静丰很少到坡上来,也就那么一两回吧。这星期没来也很平常,可能是自己太神经质了。吉云决定下午放学后装作很闲的样子到坡下,在木头堆成的高楼大厦里,在各种机械的轰鸣中去转转。这时,一个学生来敲门:“老师,场长叫我带给你的。”场长,是静丰在林场的职位,这儿所有人都这么叫他。学生递过来一个纸包就走了。

纸包里是油炸的鱼,还有一张纸条:食堂师傅自己打的鱼,请你品尝。晚上场部办舞会,欢迎光临。

一时间,握着这张没有署名和年月日的纸条,吉云有一种冲动,想立刻就冲到坡下去。

这一夜,吉云做了很多梦,每一个梦中都有一个影子。她竭力想看清那张脸,可是每一次都失败了。醒来的时候,枕巾湿了一大片。

就这样,一晃又到了星期六。这是父母离开后的第一周。应该回去看看的。也不知道父母到哪儿了?玩得开不开心?快到中午的时候,吉云的心就开始慌起来。不知道父母是不是有电报来?必须回去看看。可是该怎么回去呢?那天一路沉默下来后,就再没有见过静丰,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到下面公路上去搭车吧,这一来一去的,吉云早已习惯了坐静丰的摩托车,一想到那些满嘴黄色笑话的货车司机,就有点不知所措。上完最后一节课,吉云心神不宁地等着孩子们涌出教室,再慢慢地一一关好窗子,退出教室。这时,她看见静丰就站在教室门口。有十秒钟的对望,他的胡子好像刚刚刮过,显得很有精神,只是他的眼睛中,似乎充满了太多的关心、压抑和痛苦。吉云慌乱地朝他笑笑。

“这周你是必须回去看看的,可以走了吗?”静丰笑着说,轻松跳下门口的台阶。

“是该回去看看的。”

“那还等什么?快点!我在下面等你。”扬扬手臂,静丰吹着口哨走了。一切和从前没有丝毫区别,是自己多疑了,怎么会去分析人家的眼神?这周他一定是太忙了,才没有上来。吉云也跟着轻松起来。

父母不在,家里空荡荡的。勤快的母亲在临行前一天晚上还把每个房间都收拾了一遍,家里一周没人,自然也不会乱,只是桌子上积了些灰尘。守门的大爷交给她两天以前父母从重庆发来的电报,说一切都好。吉云把电报揣在怀里,仔细地擦去桌上的灰尘,再满意地到处看看,然后在台历上写道:第一周回家,第一件事,看你们从重庆发来的电报。第二件事,擦灰。第三件事,给自己做饭。

星期天,静丰按以往的时间来接吉云。他们一起去买菜。所不同的是,以前都是静丰为自己买“大锅饭”以外的“小灶”,吉云偶尔发表参考意见,因为每一次她妈妈都给她准备好了,不需要自己买。这一回,他们各自按不同的口味,选各自喜欢的蔬菜、熟食,各自结账,各自满意。

到放寒假的时候,正是高原上最冷的季节,林场的工作节奏已经慢了,有时因为天气原因还会停止砍伐。由炉霍县运往外地的木料,都在成都附近卸车。

吉云告别格桑阿妈来到坡下,坐到静丰的摩托车后座上,回过头去看时,发觉整个山沟安静极了。入冬以来,只下了薄薄几场小雪,而山坡依旧温和地趴在那儿,只有坡上掉光叶子的白杨树在风中不停摇摆,把醒目的朱红色藏房上升起的炊烟扇得乱飞。恬静,清淡,无拘无束。她忍不住说:“绒雅沟其实好漂亮!”

“当然!那都是因为有我们伐木工。”

“才不是呢,是因为有孩子们才美的。”

“那我们呢?就没有起作用?”

“當然起了,是添乱的作用。”吉云笑了。

沉默许久,静丰说:“那么喜欢这儿的话,等你退休的时候,我可以帮你在这儿修个房子,和格桑阿妈家的一样。”

“说话算数!等我老了,我就天天坐在坡上,让所有到这儿的人都把我当成一道风景。”

“那时候你又老又丑,说不准别人不愿意把你当成风景,也许你就起了添乱的作用喽!”

“你挖苦我呀?”

他们的玩笑话从绒雅沟一直到县城都没停过,谁也没有发觉这是第一次在路途上说那么多话。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又一起备年货,忙采购,在一个个忙碌而欢快的日子之后,吉云已按计划准备好了一切:灌了香肠,熏了腊肉,晒了牦牛肉干,炸了面馃子……反正,她能想起来的,看见别人在做的,一样也没有落下,她要让父母着着实实地惊喜一场。每天,最不会忘的事就是翻日历,每一封电报的到来都让她按捺不住欣喜。父母在转了一圈之后,再次发来电报:“昨日抵蓉,稍作休息即回,勿念。”握着电报,吉云盘算着父母回家的日子,等他们回来,休息10来天也该过年了。

这天早上一拉开窗帘,吉云顿时欢喜起来:“下雪了!”这场雪很厚。不知是谁已在院子里堆了好几个雪人。吉云飞快地洗漱之后,顾不得吃早饭就出了门。好多年以来,她一直想好好地在雪地里照几张相,而每一次下雪,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能如愿。这回,绝不能再放过了。家里唯一的傻瓜相机父母带走了,她想起静丰有相机,就去找他。正遇上静丰在他们家崩柯房上扫雪,吉云爬上去帮他,他们不停地用雪球相互攻击,不停地在欢笑。吉云没有发现,静丰的妈妈从厨房的窗口一直在悄悄地注意他们,嘴角挂着笑意。这场雪给每一个人带来了好心情。

第三天,还没有来得及化掉的雪上面,老天又盖了厚厚的一层,吉云呵着冻红的双手和脸颊不停地在雪地上奔跑。

第四天,又下了雪。堆积起来的雪足有一尺多了,四野的美丽让吉云的兴奋迟迟不肯降温。有人说,这是20年来雪最多的一个冬天。

第五天的清晨,吉云被一阵急急的敲门声惊醒,接着就进来了好几个人,都是父母的同事或邻居,还不全是女的。他们争先恐后地帮吉云穿戴好就把她拉出了门,上了车。

不论吉云怎么问,他们都说你先别急,待会儿再慢慢告诉你。只是他们中有人在偷偷地抹眼泪。

“爸?妈?”凭直觉,吉云喊出了这两个字,她甚至不敢问多余的字。“爸?妈?”她抓住身边的人问,抓住伸过来拍她的手问,都得不到任何回答。恐惧在一点点地加多,她的身子在变冷变硬,不停地发抖。

“孩子,你放松一点,别绷得太紧。雪太大了,哎!二郎山雪太大了!车轮打滑,车根本刹不住。

吉云感到浑身发麻,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嘴唇本能地一张一合,她似乎想问什么,却问不出,只有一串一串的眼泪滚进她张大的嘴。抱着她的人在不停地揉她、搓她,良久她才缓缓地,吐字不清地问:“伤得都很重吗?”

“孩子,你要坚强些,你已经是大人了,要让他们放放心心地走。”

“走?走?不!”短暂的沉默之后她突然开口狂吼,吼完一声又一声,声嘶力竭,脸色发青,青筋暴露,把五脏六腑都吼成了一团,接着,就昏了过去。

醒来,她又开始吼。她似乎想吼跑这个夜,这些雪,这些人,吼回到温暖的家。

近20个小时的颠簸之后,终于到了出事地点。这是一个斜坡上的弯道,一面是山,一面是万丈深渊,车子就是从坡上滑下去的。地势陡峭加上积雪,寻找尸体的工作十分困难,还在继续。而吉云父母从车里摔出来时,紧紧地手牵着手,最先找到的就是他们。由于剧烈的撞击,他们已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无论工作人员怎么努力,也无法把他们的手掰开。吉云首先看到了血迹斑斑的白布,白布下面就是她的双亲!

经过一路吼叫、挣扎,她的声音已完全啞了,她的四肢和躯体已不属于自己,僵直而空洞。被扶下车的时候,她想扑过去叫醒父母,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睡去?但是她的身子已完全地不听使唤,无法控制地倒下了。她想伸手,想爬过去,可是不行,她动不了,只有使劲地,拼命地哀求:“帮我,帮我。”

静丰赶来的时候,吉云的双眼已肿得看不清谁是谁了,只是熟悉的声音给了她无限的亲切。于是,她被搂入怀中,那个温暖的怀抱让她多日的无助找到了依靠。

父母的后事,是他们生前单位的同事、邻居和静丰在忙碌。吉云除了哭叫,疯狂,昏迷和哀求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父母的朋友、同事来了很多人帮忙,但跟吉云最贴近的就只有静丰。静丰的忙碌,静丰关切的目光,静丰的安抚都带给她无限慰藉。她能完整说话的时候,“静丰”两个字就不断地挂在唇上:

“静丰,我不相信!”

“静丰,是真的吗?你打我吧,打痛我,把我打醒,我的身子没有感觉,一定是在做梦。”

“静丰,你帮我扫雪,把所有的雪都扫干净,我讨厌雪,讨厌!”

整整一个春节,吉云都在恍恍惚惚中度过。静丰几乎是一刻不离地在陪着她。愤怒的时候,她砸烂相机,撕毁胶片,狂笑道:“该死的雪,我终于撕烂了你!”安静下来,她会不停地讲她的父母,她的童年,她拿出一份份电报纸,拿出台历,读给他听,听得他也泪流满面。平静一些的时候,她关心地问起学校的人和事,静丰的母亲,还有静丰的林场,甚至催他快走,去做他该做的事。

春天到来的那个学期,局领导考虑到吉云的状态,让她在家休息。

可是,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有父母的影子。厨房里,摸着锅碗,看着盘碟,父母的微笑无处不在,父母的双手无处不在。卧室里,从被盖到衣服纽扣都是妈妈的手迹,从书柜到沙发都有爸爸远远近近的教诲。

每一次静丰来看她,她都没有吃饭没有睡觉,或是哭着在不停地到处摸,或是呆呆坐着。整个人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消瘦。静丰说:“到绒雅沟去住一阵子吧!现在的绒雅沟美极了,你信不信?”他加重语气,把走神的吉云唤回来,“你的学生都在问你,你看,格桑阿妈又给你带了这么多新鲜酥油和酸奶,大家都很想你!”在静丰不停劝说后,吉云又回到了绒雅沟。

春天的绒雅沟处处充满了生机,河水晶晶亮亮,露珠挂在树叶尖和草尖上也是晶晶亮亮的。被晶亮和绿色包裹的绒雅沟给吉云带来了平静。她和孩子们玩,跟格桑阿妈学挤奶,学做奶制品,跟静丰到森林深处去看各种动物,还去河边打鱼。只是她还是常常要提起父母,高兴的时候,她会突然说:“我回去告诉爸爸妈妈,他们一定会大笑的!”紧接着,现实会在瞬间把她打回失落和悲伤的深渊。

许许多多个不眠的晚上,静丰一直默默地陪她到天亮,陪她高兴,陪她伤心也陪她消瘦,陪她憔悴。

日子渐渐走远,第二学期又来了。局里将吉云调回了县城。为了不让她触景生情,静丰帮她把家搬到她自己单位的一间小屋里。县城里的生活节奏明显快了,忙碌给她最多的好处就是忘掉许多事情。如今,每一次静丰来,她都能够笑着讲一些她学生的事了。

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冬天又到了。这一天,静丰抛下所有的工作急急地赶回了县城。阴沉的天空告诉他要下大雪了。下雪天的一切对吉云都是刺激,她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行为。

当太阳沉下去的时候,大片大片的雪开始飘落。静丰不停地讲一些趣事,尽量让吉云坦然面对这场大雪。他做了菜,备了酒,他们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谈笑。其实,静丰是很健谈的,他说了许多林子里稀奇的事给吉云听,讲的人投入,听的人更是入了神,不知不觉他们都喝红了脸。后来,吉云想起读书的时候静丰弹得一手好吉他,很多年没有听过了。读中专的时候,吉云也对吉他热情过几天,还买了一把,只不过很快就热情过了。她拿出久违的吉他,交给静丰,他们在温暖的小屋里席地而坐,静丰开始边弹边唱。几首新近流行的歌曲之后,他看着吉云嫣红的脸颊,尖尖的下巴和清亮的大眼睛,下决心似的喝干了面前的酒,用微颤的声音说:“有一首歌是我突然想起来的,我很想用它来表达我的心情。”随即,低沉、婉转的曲子就缓缓地溢满了小屋:

如果你是花朵,我希望自己是春风

为丰满你的美丽,老死我自己

如果你要去远方,我将禁不住思念

以难解的牵挂,染白我的黑发

如果你想听我唱,我会欣喜若狂

轻轻拨动心底的弦,深情诉说这难懂的爱

唱完之后,小屋子里静极了。静丰的眼中已蓄满泪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从最初到现在,这份爱有多深,有多苦。他慢慢地仰起头,让泪水在眼中映着灯光给自己一些彩虹的色彩,哪怕是短暂的。许久,他俯下头,拿起酒瓶猛喝几口,然后抱起吉他,狂乱地唱道:

请别理我,我是个疯子,常常忘了我是谁

请别理我,我是个疯子,常常忘了说什么

请别理我,我是个疯子,常常忘了想什么

他不停地唱,眼中再次蓄满了泪水。他太熟悉她的这种沉默了,每一次,她都用这种软软的沉默把自己伤得最痛。他慢慢地喝干了面前的酒,仍然没有听到吉云的声音。静丰不敢抬头看对方,又接着唱了。这一次,他唱得很轻,充满了心痛:

他们说人长大了心事多

故事里头本来没有我

叫我千万别进来

故事里头本来没有我,没有我!

朋友呵,请你千万别担心

我不进来我会走我会走……

“不。”轻轻地,吉云开了口。静丰的歌唱猛然停下,疑惑惶恐地看着对方。他看见了吉云满面的泪,看到了那双大眼睛里盈盈泪珠中自己的倒影。

“静丰。”吉云轻轻地拿开他的吉他,“别这么说,好不好?实际上,你一直是我的依靠,我真的不敢想象,这许许多多的日日夜夜没有你,我是不是有勇气走过来?能不能活到今天?”吉云抽泣着,拉起静丰的手,“我不敢想象,我不敢!以前,我快乐,骄傲,没有伤心,体会不到孤独。不高兴了给爸爸妈妈发发脾气,好像也是天经地义的。可是,一夜之间,我的一切都随著爸爸妈妈的离开而没有了,我的天垮了。是我一定要让他们去旅游的,要是我不坚持就没事了。我没有变成疯子,是因为有你!你陪我说话,给我安慰,给我勇气。调上来以后,我最盼的就是周六,想到你要来,我觉得日子就不再那么难过了。”吉云已经泣不成声了,她拉过静丰的双手,紧紧地握在胸前,一行一行的眼泪迅速滑过静丰的手背。一种紧缩的疼痛和欢愉抓住了静丰,他的胸腔奔涌着前所未有的热浪。他轻轻地抽出手,轻轻地拥她入怀,再也不肯放手。

窗外,雪越下越大,夜越来越沉。黑暗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使吉云的哀求和挣扎瞬间全部被吸收,无影无踪。

清晨,钢炉里的火早熄了,冰冷小屋里的空气几乎要冻住了。静丰慢慢地挪到钢炉边开始烧火。吉云的脸埋在长发里,抱膝僵硬地坐在屋角。

当静丰把滚烫的酥油茶递到吉云面前时,她闭上眼睛缓缓地说:“你走!”她的双眼红肿,面容憔悴,整个人看上去瘦弱而冰冷。

静丰退回一旁。所有的自责和后悔都多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才能稍稍平息吉云的情绪。事到如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吉云能给他负责的机会,但他不能说,说了只会增加吉云的反感。

而吉云到此刻,还是不敢相信昨夜那个不顾一切强行占有她的人,就是面前的他。自己把他当成最可信赖的依靠,一直以来,他对自己都是那么照顾,那么顺从,显得那么真诚。连父母都那样信任他,谁也没有防备他有这么卑鄙的一面。如今他的目的达到了,该高兴了,可是自己应该怎么办?她的脑袋中又闪出那个熟悉而模糊的身影:“欲求花同痴,敢问肯不肯?”吉云忍不住一阵猛烈地抽泣,自己怎么又在用这个魔鬼的话问心里的他?还会遇到那个一直没有出现的他吗?即使遇到了又怎么样呢?

实际上,这一年来,她几乎天天都在哭,而每一次静丰都能给她安慰,只有此刻,她是这样的孤立无援。纤弱的她,无助地缩成一团。静丰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刺痛,再也忍受不了她这个样子了,埋下头,使劲地搓了一把脸,鼓足勇气说:“吉云,你别这样,对不起!你给我机会,让我负责吧!”

“我不听!”

“你听我说完,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

“你走!你走!你离开这儿!”

“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我不是存心的。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知道道歉解决不了问题,我们……”

“你滚!滚!”吉云没有办法听下去,她攥着一把头发,拼命地想扯下来。

“你!”静丰扑过去拉她,他们一起摔倒在地。吉云在趴下的一瞬间,刚好看见一把尖刀。他们曾用这把刀割牛肉吃。“杀了他!杀了他!”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命令,紧接着一个身影在冲她挥手“去呀!杀了他!”她疯狂地抓住了刀,扑过去使劲把刀戳向他,并感觉刀刺进了对方的身体。

一瞬间,世间万物仿佛都已凝固或者逝去,思维和意识也都已经消亡,可怕的沉寂包裹了一切。不久,她看见了血,鲜红、热热的液体慢慢地浸到了她的手上。“啊!”她惊恐地放手,不相信地举起手看,手上的血顺势往袖管里流,她只是张嘴看着。

“嗯!”静丰一声低低的呻吟传来。

“啊!”她吓得尖叫一声躲到了墙角。他是不是要死了?她不敢回头看,举着的手不知道该不该放下来。

“吉云,你别怕。”

“啊!你,要死了吗?”

“我想不会的。”

她慌忙回头,才发现刀插在他的胳膊上,到处是血。他咬着牙用另一只手把刀拔了出来。立刻,她就理解了“血流如注”这个词。他用一只脚把自己的衣服勾过来垫在地上,让血滴在上面,到这时候他还是不想弄脏了她的地板。血越流越多,眼看衣服就要浸透了,她才有些清醒过来,奔过去,拿了一条毛巾,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勇敢地拉开他捂着伤口的手,用毛巾使劲地扎住伤口。然后,她转身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寻,终于找到了一些止血棉花,小心塞进了毛巾。毛巾已经完全被血浸透了,血水开始顺着手臂往下流。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你别动,等着我。”她飞快跑出了门。

小屋里安静极了。静丰有些软弱地靠着。接二连三发生的一切,虽然自己都是罪魁祸首,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自己都感到突然,何况吉云?眼光落处,是她的外衣,雪后的天虽晴却比下雪时更冷,不穿外衣就出去,肯定要冻坏的。他挣扎着起来,拿过吉云的外衣也出了门。不管怎样都应该先找到她,不然她会冻坏,她再经不起病痛了。

出门不远,就碰到了吉云,原来她请了位医生来。

雪后的太阳格外刺眼,静寂的四野一片银白。这样的相遇让他们都感到不知所措。“你的伤口需要医生处理。回去吧!”还是吉云先打破局面,并率先迈开步子。

“你的衣服。”他赶紧几步。她转过头,一把抓过衣服。回头继续走。

医生处理了静丰的伤口,给他打了针后说:“伤口不深,但是伤了根小血管,所以血流得比较多。年轻人体质好,注意饮食和休息,关键是不能感染。我明天再来。这药记住吃。”

送走了医生,吉云席地坐在钢炉边,始终没有看静丰。静丰几次试着跟她说话,但她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

炉子里的火发出轰轰燃烧的声音。阳光从窗户射进来,小屋温暖极了。吉云就那样缩在火边,靠墙睡了过去。

当她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小屋里已没了静丰的身影。她的身上盖着一条毯子。桌上的茶杯下压着一张纸,吉云定定地看着,过了好久才拿过来:

吉云:对不起!如果说对不起能有所平息的话。如果我的血能让一切重新来过,我会毫不吝啬。伤害了你,最痛的也是我!

从高中到现在,对你的爱从没停过。我试过克制,可那就像烟瘾越戒越大。你可能永远也无法想象你出现在绒雅沟带给我的震撼。我失眠、酒醉、拼命干活,就为了不让自己望着坡上发呆。我试着把一切都藏起来,可骗过了别人之后,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份感情有多苦有多真!

现在不管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不管你要我怎样承担,我都会答应。包括去公安局。又是求你别折磨自己好吗?

我怕我妈担心,先回去了。

信纸慢慢地落到地上,又慢慢地被窗口透进来的夜色淹没。吉云呆呆地坐着。

第二天静丰再来,吉云没给他开门。

“吉云,昨天那位医生说今天来给我换药,你开门让我进去好吗?”

“你去医院换吧。”

“可是,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说。”

“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两个月后,除夕夜。

听着四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吉云已经把自己灌醉了。几天前,她为自己准备的唯一年货就是酒。

喝醉是她唯一想做的事。甚至她根本不想醒来,稍稍清醒后,她马上又喝。手拿酒瓶,一边喝一边又唱又跳又哭又笑,浑身发热就喝冷水,喝了冷水又喝酒。一屋子酒气,到处是呕吐物。她衣着邋遢,脸上毫无血色,没有吃一点食物,从除夕那天早上开始就只是喝酒喝冷水,反反復复。

就这样不知过了几天,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直到从剧烈的疼痛中醒来,感觉身子轻得就像要飘起来似的,口渴得要命。她几乎是爬向水桶,把头伸进桶里想喝个够。没想到几只水桶都已经没有水了。她有些愤怒地把水桶全部打翻,在水桶滚动的“咚咚”声中,又转头去找酒,满地的空酒瓶被她踢得乱响。周身的痛迫使她不得不又颓废地坐回到地上。

也许是刚刚用力过猛,从头到脚仿佛要爆裂般剧烈地痛,势不可当地迅速将她淹没。她双手撑到地上试着要起来找止痛片,结果又徒劳了。这一回坐下来,就更加没有一点劲,有的只是天旋地转的感觉。喉咙里腥味直往上冒,忍了几次之后,终于“哇”的吐了出来。睁开迷糊的眼睛,她看见面前一摊红色:“血?血!哈哈哈。”她笑了,接着又开始哭,“血,谁的?我流血了?”经过几天几夜的折腾之后,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干什么了,头软软地歪向一边就昏了过去。连窗口进来的一缕黄昏的太阳都没来得及发现。

她就那样沉沉地歪坐着,昏迷中稍一动弹,又立刻会有大口的血涌出来浸染在前胸。一夜的时光缓缓地滑过衣襟过去了。

清晨,静丰醒得很早。他是昨天才回来的。今天已经是初六了。虽然他人可以躲到绒雅沟两个月,但他的心始终在接受煎熬。自己的伤已经好了。吉云呢?躲总不是办法,他决定早上到吉云那儿去看一看。

站在吉云的门口,他鼓足勇气敲了门。没人应,窗帘拉得紧紧的,看不见里面。一声痛苦的呻吟重重地敲在他的耳膜上,接下来又没有了。病了?一个念头闪过,他再也顾不了什么,使劲撞开了门。

扑鼻的气味随着门打开的一瞬,熏得他后退了一步。他看见吉云坐在地上,斜靠着墙,一身是血,一屋子狼藉。他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感觉她浑身冰冷,他摇她,喊她,她只是抬了抬眼皮就又软软地靠在了他的怀里。来不及细想,他抱起他就往医院的方向跑去。

吉云被送进了抢救室,医生护士们忙出忙进。静丰感觉自己抖得厉害,只好慢慢地走到墙边,蹲了下去。

经过抢救,吉云的命是保住了。但医生说要输血。她的消化系统中,除了水和酒没有一丁点食物。天哪!吉云竟然这样折磨自己,静丰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戳烂了。

医院没有血库,输血要病人家属自己去找血型相同的人,不知该上哪儿去找。正是春节放假期间,平时也没留心过别人的血型,静丰急得要命,只好到街上去碰,碰着稍微认识的人就不停地问。最后终于找到了几个人回来验血。也不知吉云怎么样了,他恨不得自己的血能立刻变得跟她一样,然后全部输给她。轻轻推开门,豁然,吉云的床边正挂着红色的瓶子,一根管子连着她的身体。上次来给他缝伤口的医生对他说:“你还挺能干的,找这么多人来。已经够了。”

好一会儿,他反应过来问:“是谁输的?”

“你们绒雅沟的伐木工。”

“这些兄弟伙!”静丰含着泪,松了口气。他走到床边问医生:“她不要紧了吧?”

“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一定要好好调养,一定要严禁烟酒刺激物。这么年轻又是个女孩子,哪有这样喝酒的!就算过年也不应该嘛!”医生们你一句我一句教训了好半天,静丰只是答应着,看着一滴滴鲜血流进吉云的身体,他的心情也在一点点好转。

静丰轻轻地坐到她的床边,她已经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了。过了好久,他才困难地轻轻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吉云醒来的时候,也不知是几点了。病房里亮着灯。静丰趴在床边睡着了。静丰睡得很香,他好像瘦了,也黑了,胡子长出来了。即使在睡梦中,他也皱着眉。

一串很大很沉的泪从吉云眼中落了出来。这个人,总是在自己最困难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带来安慰和依靠。又在自己最忘形的时候,带来重重的伤害和打击。

“你别折磨自己。”吉云转过头,静丰仍然在酣睡,只是侧了侧头说了句梦话。一时间,吉云只能以一种软软的目光看着他,又想哭了。

“吉云!”这回他是真的醒了,“是不是很痛?哪儿痛?我去叫医生!”

“没有。不痛。你别去。”

“那你刚才?”

“没什么。”

“吉云,”静丰的声音一下子哽咽起来,他的眼里刻满了心疼,“你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医生就在隔壁,你再也不准折磨自己了!”

没有听到回答,他焦急地,几乎是带着哀求地看着她:“哪儿不舒服你不准瞒着,不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泪落到了吉云的手上。慢慢地,吉云的双眸被泪水挡住:“我晓得。”她悄声说。随即把双眼闭上,再不肯睁开。一股腥气又直往上冲,一口血包在了嘴里,她慌忙侧身吐到床边,液体瓶子被带动得晃动不已。她的身体挪开处,身下的毯子竟是一片鲜红!

“吉云,吉云!医生……”

接下来一个令人吃惊的事实被医生告知静丰:吉云怀孕了!而且出现流产征兆!

“我们怀疑她怀的是葡萄胎。等确诊之后就必须马上做手术,否则病人可能因大出血导致死亡。看来她不停地发呕有一定的妊娠反应。”

“什么是葡萄胎?”

“葡萄胎,我简单给你说,就是胎儿没有正常发育,全是水泡,像葡萄一样,成不了人形,也不可能生下来。为了你老婆的身体,必须马上做手术拿掉。”

“那,我——”静丰懵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和做什么。

“这样,你先回去,把结婚证拿来。”

“结婚证?”

“是啊,这是规定。做这类手术都必须要结婚证,别耽搁了。”医生说完就转身忙去了。留下静丰傻子似的站在那。

这是20世纪80年代,计划生育工作刚刚在这个边远的高原小县展开,相关的政策对于在职干部职工来说是极其严厉的。做流产手术没有结婚证是要被处分的,当事人同时也会因此受到社会舆论的强大攻击。

“医生,能不能先做手术,求你了!”静丰咬咬牙追上医生。

“不行,我们医院妇产科是和县计生委挂钩的,每一例人流手术都要严格登记。你就别耽搁时间了。”

“医生,我们,你就帮忙通融一下吧?”静丰明显底气不足。

“这是局里的规定,我真没办法,你还是快去吧。”

静丰呆在那儿,就像判决即将来临。

聪明的医生歪过头,审视他:“没结婚,没有结婚证?”

“是。”事到如今,瞒是瞒不住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呀!算是撞到枪口上了。她还是教师吧?就这样为人师表的?手术我们是肯定要做的,因为要保她的命,但必须去县计生委报告,要不查下来挨的就是我们了!”

“医生,这种情况以前都是怎么处分的?”

“没有结婚证就是非婚生育,前面有两对都挨了处分。不过,这种事一旦被公开,唾液星子都要把你们淹没,尤其是女孩子。你们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个葡萄胎迟早都要流产的,不可能生。所以,我也不清楚你们是不是违反了计划生育。要不,你们赶紧去补扯结婚证,反正又不生,可能会省事些。

“结婚证”,静丰默念着这三个字回到病房。这事不能不对吉云讲。当他吞吞吐吐又故作轻松地把事实告诉吉云之后,她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接着就昏迷过去。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手术已经做了。

静丰动用一切关系,扯到了结婚证。甚至他们双方单位领导和计生委领导都同意对此事不作追究和声张。

最重要的是,吉云的手术很成功。

手术后,吉云的情况一天天好转。医生告诫他们,至少三年内不能要孩子。因为吉云的身体必须好好调养。

吉云绝望地望向窗外,感觉自己就这么完蛋了。

但对静丰来说,吉云的健康才是最关键的。

一周后,吉云出院。

静丰坚持不让她住回学校,把她接回了家。一来吉云需要有人照顾,二来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们的结婚证是怎么来的,尤其吉云单位的同事,一出院就分开住,会引来流言。

这之前,静丰把他的家好好布置了一番。吉云看得出来,静丰的房间,现在应该说是他们的房间,换了新床,放了一只新沙发,是那种放下来可以当床的样式,小圆桌,梳妆台,衣柜,都是静丰自己设计并挑最好的柏木做的。

“是不是很累?先躺会儿吧。”静丰看她脸色不好,关心地说。

她没理他,觉得自己很悲哀,最终还是走进了这个房间,没能远离这一切。静丰可能猜到她的心思,默默地带上门出去了。

吉云走到床边,拉开帘子。一串串风铃声悄然响起。风铃,台灯,床头柜的小摆设以及床套被褥,在帘子里构成另一个温馨的小世界。“他倒是还挺有诗意的!”吉云厌恶地坐回沙发。

从躺在医院知道自己怀了这个禽兽的“怪胎”的那一刻起,她整个人都绝望了,甚至希望自己立刻就死掉!

也不知就这么坐了多久,静丰轻轻地敲了门,她稍稍振作一下开了门。看见她,静丰的双眉皱了起来:“你没睡?妈妈就快回来了,我想还是和你说说她的事。”

吉云这才记起他还有一个妈妈。但她还是没说话,仍然沉默以对。

“我爸爸去世后,我妈妈有一段日子神志不清。在渐渐恢复的过程中,她就潜心向佛了,每天都要去寺庙,早出晚归,只吃斋饭……”

他没有说完就住了口,因为他发现吉云的双眼穿过窗玻璃,空洞洞地看了好远。

老太太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老人慈爱地看着吉云,笑了,说:“静丰跟我说了你今天出院就回家,我特意在庙里为你们点了灯磕了头,菩萨会保佑你们的。”她挡住儿子伸过来为她拍灰的手,从怀里拿出一根红线替他系到领口上,又拿出一根为吉云系上,“这是我给你们求的‘松扣(护身符),避邪祛秽,好好戴着,别弄脏了。”

吉云面对老人這种奇怪的关爱方式,觉得无聊,她摇摇头,算是回答老人,也想摇去沉沉的思绪。不管怎样,老人是一片好心。

老人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你们还没吃呀!快去吃。”她把吉云推进屋里,自己转头去洗脸。

“来吧,吃饭。”静丰已经盛了饭。

“等等吧。”吉云没动,淡淡地说。

“不用等了,我妈吃素,不和我们吃。”

“那你没给她弄?”

“哦,不用。她晚饭都是吃糌粑,已经习惯了。茶早就烧好了。就算不吃糌粑,她也不要别人给她做,她怕沾浑气。你看那边柜子里的锅碗是她专用的,从来不准我动。”

这个三口之家团聚的第一个晚上,老太太显得很兴奋。佛珠握在手上,却总是忘记念经文。她握住吉云的手不停地说,说她的经历和悲喜,每每提到儿子却是骄傲无比。

“我这个儿子比所有好条件家庭的孩子都争气!他阿爸走的时候,我们娘俩柜子里只有半袋糌粑,我又得了病。静丰他虽然没读完书,却凭着自己的本事撑起了这个家,把林场管得人人都竖大拇指,没有人不夸我生了个好儿子,我也知足了。我每天向佛祖祈祷,让我的儿子找到一个好媳妇。”老人拍拍吉云的手,吉云想朝老人笑笑,却没能做到。

这样走人婚姻不是她想要的。尽管如此,她也不想伤害老人的心,只好深埋着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老人并不在意,又继续说:“我本来是希望静丰风风光光地做一回新郎,但他说你身体不好,就不办了。我也不勉强你们。只求菩萨保佑你们平平安安地过好日子。”

静丰把手搭到阿妈的肩上:“阿妈,今天也不早了,吉云刚出院,您看您也累了一天了,以后多的是说话的时间,今天就……”

“对,我都高兴过头了。睡吧,吉云,快去睡了。”

吉云是很累了,却不敢有睡意。她合衣钻进了被子。听着静丰把阿妈送进房间又出去关好了院门,这才进来。他进来的脚步很轻,但她还是迅速地坐了起来。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应对,一味地紧张和无助。

“吉云,你安心睡。我不会走进帘子一步的。你试试看,无论从哪个方向拉帘子,风铃都会响。你相信我,风铃绝对不会响。你很安全,我绝对不会再冒犯你。我只想好好照顾你。可为了我妈妈,我不得不走进这个房间。”接着,她隔着帘子,隐隐看见他放下了沙发靠背铺成床,睡在上面了。

婚后,是应该说婚后吧?静丰的母亲仍然每天到寺庙念经拜佛,早出晚归,风雨无阻。遇到天气不好,甚至就借住在寺庙附近的信徒家中。

大部分的时间,家里只有静丰和吉云。吉云这次大病,又误了开学的时间,静丰干脆替她请了假,让她在家休养一学期。静丰每天奔波于县城和绒雅沟之间,需要紧急处理的事一完成,他就急忙往回赶。

一辆辆装满木材的卡车,笨重地从绒雅沟出来驶上川藏公路。

静丰每一次进到沟里定新的采伐点时,就会有一个念头闪出:我们现在吃的是老祖宗留下的,吃完了又怎么办?

相比之下,吉云在家就过得很是清闲,看看书,听听音乐,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静丰怕她一个人寂寞,还托熟人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那个时候,中央一台的电视节目刚刚在这个小县城开通。能买得起电视机的人家并不多,吉云是被很多人羡慕的。

就这样整天待在家里,她却从来不干家务活,就连她换下来的衣服,静丰也不让她动手。

他只是要求她每天跑步半小时,她照着做了。

吉云基本不跟静丰说话,沉默的她在静丰眼里俨然就是一块冰,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做都融化不了。不过,看她一天比一天健康,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他也觉得很是安慰。渐渐地,他也不再没话找话了。

他为自己借酒忘形深深后悔。

又一个新的学期开学的时候,吉云回到了学校。静丰也把更多的精力放回了绒雅沟。

吉云一个人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静丰在家的时候,似乎厌恶塞满了每个角落,他不在,却又有整个屋子都空空荡荡的感觉。

“看来,厌恶也可以成一种习惯的。”吉云有些自嘲地看着路面,一步步地走在放学路上。

一进院门,就看见了他的摩托车。下午连上三节课,肚子早就饿了,不知道晚饭会吃什么呢?她闻到了很香的炒肉味,猜测中,她偷偷地看向厨房,到处安静极了,只有电炉上有什么煮得直冒白气。

确定没人后,她才走进去想看个仔细:一大碗好香的肉臊,两只早放好作料的碗,洗干净的菜叶,锅里烧的是水。今天吃臊子面!吉云吞了口口水,转过身走向房间,她看见静丰就坐在厨房门后的小凳子上,靠着墙睡着了。

尽管有一副魁伟的骨架掩饰着黑和瘦,颧骨高耸似拼命要撑起没什么肉的脸庞,乱糟糟的胡子和头发暴露了他的负重和疲惫。站在那儿,吉云有一会儿不能动弹,傻傻地看着他。曾经英俊潇洒的他是面前的这个人吗?

说实话,婚后,吉云从没有好好地正面看过他。此刻,她非常震惊,他的变化如此之大,这样做戏,值得吗?轻轻地退回房间,吉云的眼中蓄满了泪,她一把拉开帘子,把头埋到被子里。只是,风铃,那一串串风铃,叮叮咚咚争先恐后地响开了,一下子敲破了整幢房子的安静,传出好远。接着,静丰出现在门口:“回来了,准备吃饭。”就又回到了厨房,只有风铃还在晃动还在敲打。

第二天,静丰还是起得很早,他弄好了一切,像往常一样,站在帘子外叫吉云起床,还说:“现在是旺季,通宵都在装料,我可能四五天不回来。”

静丰在帘子外听到一阵沉默后,也沉默地走了。

早饭已在桌上。吉云没有吃。

以前,静丰家的早饭和晚饭都吃藏餐,奶茶、酥油茶、糌粑天天不缺。这些是藏族人的主要食品。就像他们家的崩柯房一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静丰的祖辈都是本地藏族,他们习惯并热爱这样的生活。只有中午才煮饭炒菜,而这也是静丰的父亲当了伐木工以后,跟工友们学的。

吉云住过来之后,静丰怕她不习惯,很少吃糌粑。吉云看着桌上的锅盔、牛奶和鸡蛋,心里有些酸酸的感觉。锅盔是昨天晚上静丰做的,当时吉云躺在屋里看书,闻到了香味。每一次静丰回家都要分別做几个给母亲和吉云。昨晚他为了她这几天的早餐,又熬了夜。

这几天老太太去了庙里,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下午放学的路上,吉云抱着书本,不停地用双手掐着算:回来,不回来,回来,不回来。习惯了沉默的她今天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哪怕是听老太太唠叨。

门上,她中午挂的大锁原封未动。屋子空落落的安静着。

一点饿的感觉也没有,她靠在窗口看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梦里,一个很熟的身影在晃动,是久违的“他”!这是她生病以来第一次梦见“他”。她拼命地想抓住他,却总也够不着。

醒来时,腮上一片潮湿,屋里一片漆黑,谁也没有回来。

就这样四天过去了,吉云一个人待了四天。老太太和静丰谁也没有回来。她住到这个家以来,这是第一次被单独留下这么久。吉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整天像掉了东西似的。

静丰说了四五天回来的,也许今天已经回来了吧?她只是这么想着,没觉察自己的脚步加快了许多。

静丰还是没回来。

太阳又一点一点地西沉,它也一定有家,忙着要回去。

天快黑的时候,摩托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停在了门口。

吉云心里一振。但从门里进来的却不是静丰,而是林场一个叫洛洛的小伙子。“嫂子。”洛洛进门就高声地喊着。

“场长带给你的。他让我告诉你,他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哦。”

“哎呀,忙惨了!吃饭的时间都得挤。我刚刚上来的时候,装料的车都排了十几公里,还在源源不断地来。”他把东西递到吉云手上,“我走了,嫂子,我是上来取发票的,还得赶紧回去。”

洛洛的摩托车扬起一阵青烟,远去了。

失望和倔强同时刻在了吉云的脸上,刚才她装得很轻松,这会儿却做不到了,捧着怀里的那包东西直想哭。“别傻了!”她一边骂自己,一边进了屋。打开包,一张纸条露了出来:

这几天太忙,实在回不了家。现在绒雅沟到处都是日色,我请几个小朋友帮我摘了一些,已经洗干净了。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连这张写字的纸都像是临时随便找来的。吉云打开装日色的瓶子,顿时,日色的香味飘满了屋子。

这是一种野果,黄中带红,清香汁甜,只有秋季森林边缘的灌木林里才会有。顷刻间,吉云泪流满面。这两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到现在,也只有他还记得自己爱吃这种野果。

又过了两天后的黄昏,老太太风尘仆仆地回来。她虔诚地为吉云戴上她求来的护身符松扣。

对这些一向不感兴趣的吉云今天却非常热心地接受了,这让老太太意外,并更加地兴奋。吉云也破例吃了她从寺庙带来的食品。

老太太拉住吉云的手,把另一份松扣放到她手上说:“静丰的工作很危险,他们林场每年都有伤亡,我每次听到,就好长时间睡不着。我给他求来的松扣他都不知道扔哪儿了,你劝劝他,让他好好戴着,别乱丢。”吉云听话地捧过来,那毕竟是一颗母亲的爱心。自从父母去世后,除了这对母子,吉云再无亲人,也除了这位母亲的儿子再无可恨的人了。

第二天老人早早地又要去庙里,说是两天不回来。吉云送老人出门时说:“阿妈,你路上慢点。

“哦,好好好!”老人的声音里带着欢喜,转过身仔细而欣慰地又看了吉云好一会儿。这是吉云进门以来第一次叫她阿妈。

这段日子以来,吉云越来越觉得放学的时间来得很快。一个人守着一幢大崩柯房很无聊。

这天放学后,她专门绕到街上转了一圈,才慢慢地往回走。远远地,她就看见门上没挂锁。一进门就站住了,院子刚刚扫过。

这段时间秋风常把四面八方的落叶带到院子里来,有时一天要扫好几次。院子中间的铁丝上晾满了衣服,他们三人的都有。搬进来以后,吉云有意识地变得更懒,自己的衣服换下来也不想洗,更别说老太太换下的。

一股股的香气正从厨房外溢。“回来了,马上吃饭。”静丰出来倒水,看见站在院里的她。还是这句重复不变的话。

吉云没说话,哼着小调走进房间。这让静丰吃了一惊。自从她的父母意外去世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听她哼歌。这段时间,自己没有回家,她的心情看来不错。

晚饭很丰盛。静丰下午回来就没歇着,做的都是吉云喜欢吃的菜。却仍然吃得很沉默,吉云只顾埋头吃饭。静丰随便吃了点站起来说:“我出去一下,有点事。”他已经习惯了听不到回答,走了出去。吉云的嘴动了动却没吐出话来。

其實静丰没有事,他只是想出去走走,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无论自己有多忙,多累,没有一刻不在挂念她。她回来的时候都哼着歌,面对他吃饭就又变回去了。这一事实让他不得不好好想想,包括今后。

静丰在外面看着吉云的灯熄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他先来到母亲的房间,和老人说了会儿话,估计吉云已睡着了,才轻轻进屋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早上,静丰给母亲熬好奶茶,又给吉云做好了早饭才进屋叫醒吉云,告诉她自己走了,可能又要耽搁一段时间才回来。

吉云傻傻地坐在床上,直到静丰的摩托声远去,才喃喃地说:“要耽搁多久?”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正当吉云又傻坐在院子里看太阳西去时,摩托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停在了门口。吉云飞跑过去开门,门外却是上次送东西来的洛洛。

“嫂子,这是场长带给你的。他说他暂时还不能回来,这里面有封信,你看了就明白了。”

静丰带来的东西里有一个信封。他从来都是用纸条的,装信封还是第一次,吉云奇怪地把它打开:

吉云

我想了好久好久,有些话不能不说了。

嫁给我你是迫不得已,这我很清楚。我曾经下决心要让你健康幸福。前者我做到了,后者我却做不到。我想,我既然做不到,就得承认,你还年轻,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我已写好了离婚申请,并签好了字,附上单位证明。你随时可以去办理。这几天场里确实很忙,脱不开身。如果我不到场有麻烦,我们场里的生活车每天上午都到菜市场买菜,你给他们带话我就上来。或者你打我们场部的电话。

我真心希望你幸福!

看着这封信,轰鸣也随之而来,慌乱和失措走进了她的心。她就那样挂着一脸的失落,斜靠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这一夜,她又梦见了那个身影,不停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无论她怎么叫,怎么抓,就是不肯转过来。于是,她开始哭,开始求。终于,他慢慢地开始转身,多少年的秘密就要揭晓,她屏住呼吸等着,使劲地睁大双眼看着,她要记住他的脸!然后,惊异地发现,那竟然是,是静丰的脸!

她被这个梦惊醒之后,再也无法入睡。

秋色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走远了,冬天慢慢地在每个山头,每一株树的枝头上住了下来。

37天,静丰一直没有回来。

吉云把静丰的信塞在最角落的抽屉里,每天算着过日子。

这天早上,吉云一走进校门就碰到了一位同校的老师:“哎,吉云,你没去医院呀?你们家那位没事是吧?没事就好。”

“刘老师,你说的是?”

“哎呀,吉云,你还不知道?绒雅沟林场买的皮蛋有毒,已经有20多人在医院里躺着了,你们家那位没在其中吧?”

吉云顺手把课本往对方手里一塞,转身就跑。初冬的早上街头没什么人,她的鞋跟击打着路面,急促的响声传出好远好远。

她一口气跑到医院,冲到住院部值班室,在门框上先靠了靠,还没喘过气就冲进去拉着一位护士的手说:“求求你,给我看看。”

“看什么?”

“名单。”

“什么名单?”

“就是中毒者的名单”

“我这儿没有,你要找谁?”

“静丰。”

“静丰?”

“对,就是绒雅沟林场的场长。”

“呵,他刚刚还在这儿拿药,可能去病房了吧。”

顾不得再问什么,只有一个念头,要马上见到他。她跑向病房区,挨个病房找,最后,她看见他站在过道中间和几个人正说着话。

“静,静……”临到头,她却鼓不起勇气喊他了,舌头怎么也不听使唤。

还是静丰先看见她,朝她走过来,魁伟高大,步履沉稳。于是,在她的眼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他和他的脚步声。世界一片寂静,一片等待,带着深情。

就是这场面,无数次地重复在梦里,唯独这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真切。

静丰在她面前停下:“你怎么来了?”

“我……”她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问他还是告诉他。

有一分钟的时间,他们就这样对望着。吉云的眼中含着泪花,眼神有些迷离,“静丰。”她轻喊一声扑进了他的怀里。

静丰从看见吉云的那一刻就不知所措,直到被吉云紧紧抱着,他怀疑是在做梦,良久他才敢伸出双臂轻轻地揽住她。这是他的妻子,他的老婆,可是一旦使劲,这一切还会存在吗?

“场长,不好意思,他要上厕所,借过,借过。”洛洛扶着一位同事在静丰身后说话,才让静丰真正相信这的确不是梦,他们相拥在过道上,挡住了路。他不舍地放开吉云,把她拉到一边,让他们过去,顺手捶了洛洛一拳:“就你事多。”洛洛和那位要上厕所的同事一脸坏笑,从他们身边过去。

“你怎么来了?”静丰俯头问她。她的头发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静丰觉得很舒服。

“你没事是吧?”

“没事,我忙得还没来得及吃。”

“那你等会儿回家吗?”

“虽然中了毒的人都没什么大碍,但中午还是不行,我下午回去吧。”

“那我回家等你!”吉云说完转身就跑了。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醫院大门外,顷刻间,这医院的一切包括药水味都变得可爱了起来。静丰的笑容就一直挂在脸上。

整整一下午,吉云都在厨房忙碌。好久没有下过厨房了,做每一道菜都是疑难重重。最关键的是,认识他这么久,竟然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口味偏淡还是偏辛辣。在厨房的油烟味中,吉云第一次找到了做妻子的感觉。这种感觉其实很好,很充实。

静丰在厨房的门口站了很久,吉云认真忙碌的样子,带给他震撼。她居然下厨做饭了,是做给自己吃的吗?他不敢相信。

吉云发现站在门口的静丰时,有短暂的慌乱无措。本该再熟悉不过的他们,在共同生活了两年的家里相遇,竟都有陌生的感觉。还是吉云先说话:“你回来了,先洗手,马上开饭。”这是以前静丰对她说的话。话一出口,自己也愣了。

静丰走进厨房,深深地看着吉云,就像一个孩子看着自己珍爱的东西。

“你看着我干什么?快去洗手,吃饭了。”吉云的心跳得很厉害,她甚至一埋下头就能看见胸口衣服的颤动。

静丰轻轻地拉过她的手,小心地握着。她没有反对,他才又试探地把手伸过去,揽住了她整个人。他的双眼已经被泪水完全封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清楚地感觉到她的体温,感觉到她也和自己一样在颤抖,并在回抱他。他终于,终于在手上加了劲,把她整个人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你肯原谅我了,你肯接受我了,吉云,吉云,吉云。”

他喃喃地,在她的耳边说,轻轻地喊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