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之下,仍有生活

2024-05-07 01:05刘恬
世界博览 2024年8期
关键词:衣纹和歌山德川

刘恬

万延元年(1860)五月二十九日,和歌山藩武士酒井伴四郎、宇治田平三郎、大石直助三人抵达江户,一同被安排入住长屋(下级武士的居住区域)。武士到任的手续完成后,一行人前往中田町。一日未进食、饥肠辘辘的伴四郎享用了江户特色美食——荞麦面,还在归来途中购置了火箸(夹炭火的工具)、风吕火口(吹火用的竹筒)和行平锅(有把手和锅盖的平底锅)等物,为来日生火做饭做准备,正式开启了他的江户生活。

幕末的勤番武士

庆长五年(1600)关原之战后,德川家康统一全国,结束了战国纷乱,在江户建立起新幕府。德川幕府建立后,针对遍布全国的大名和武士,家康及其继任者们设计并完善出一整套管理制度。其中,根据与德川将军家亲疏关系的不同,大名们被分为亲藩、谱代、外样三类,亲藩大名与将军家有血缘关系,又以尾张德川家、纪州德川家和水户德川家为“御三家”,发挥着维护、强化幕府权力的重要作用。当将军没有子嗣时,新的继承人便从御三家中选出,酒井伴四郎正是出身于和歌山藩,即纪州藩。伴四郎为何要在万延元年离开和歌山藩前往江户,这与德川幕府实施的参勤交代制度以及幕末的政治形势密切相关。

1853年黑船事件后,如何處理对外关系成为幕末日本重要的政治课题。围绕美日之间通商条约的签订,公武双方意见不一,像水户藩这样的地方强藩也参与其中,藩内实际掌权人德川齐昭更成为攘夷一派的代表人物。1858年,幕府大老(“大老”是幕府实权最大的官员,只有一人,类似于宰相)井伊直弼未得到孝明天皇敕许就在《日美友好通商条约》上签字,这更加深了幕府与攘夷论者的对立。

长屋类似如今的公寓,不同级别的武士居住的长屋在规格上有所不同。图为等级最低的武士居住的足轻长屋。

与此同时,第13代将军德川家定的继嗣问题又成为另一条导火索。在将军继嗣问题上,南纪派与一桥派斗争激烈,前者以大老井伊直弼为首,主张拥立纪州藩主德川庆福为下一任将军,后者则以德川齐昭、岛津齐彬等人为首,要求拥立一桥庆喜,最终德川庆福成功继任将军。继嗣风波尚未平息,井伊大老借机处罚了一桥派的德川齐昭、松平庆永等人和众多攘夷志士,前后受牵连者多达百人,史称“安政大狱”。此事激起了强烈反抗,万延元年(1860),井伊大老被水户藩浪人刺杀于樱田门外。围绕条约签订、将军继嗣问题引发的一系列政治争斗和流血事件只是幕末动荡政局的诸面相之一,背后则是黑船事件后日本面临的天皇、幕府、强藩三股势力之间,开国与攘夷、公武合体与勤王倒幕等彼此殊异的思想路线之间的交锋。

在这样的背景下,酒井伴四郎与叔父宇治田平三郎等人结伴前往江户,同批被召往江户的和歌山武士共计50人,因此有观点认为伴四郎等人的赴任具有增强江户城内纪州藩邸守备的用意。另需注意一点,伴四郎出身的酒井家隶属于和歌山大番组中的骏河组,组中武士除了战时参与战斗和负责平时的警备工作外,在日常生活中还会根据才能、品行被委以不同职务。伴四郎随叔父研习衣纹道,职务叫作“衣纹方”,主要负责各种场合内与服饰着装相关的典章礼仪诸事,衣纹方的工作几乎占据了他作为勤番武士工作的全部,一直到元治二年(1865)伴四郎再度被召往江户参与“第二次长州征伐”时,情况才有所改变。

衣纹方主要负责贵族和上等武士在各种场合之下与着装相关的工作。他们通晓各种服饰的穿戴方法和装束的礼仪,平时也会就此演练。图中人偶所穿的即为日本贵族的礼服。

工作之余,追寻美食

万延元年(1860)五月十一日,伴四郎等人自和歌山藩启程,恰逢梅雨时节,连天大雨,途中又遇山崩水患,一行人不得不在赤坂宿、野尻宿等多个驿站短暂停留。十四日的日记中记录了他们从驿站官员处取来解释滞留原因便条的事情,应是用作日后到任时的证明材料。当时,便捷的交通运输工具尚未普及,伴四郎等人的行李全靠雇佣人足(从事货物搬运、建筑工事等体力工作的劳动者)在不同驿站间转运,全程仅此一项就所费不赀。前后十余天里,虽因天气原因路途颇为波折,一行人依旧参拜了住吉大社,还品尝了沿途各地的名品特产,购买了白砂糖等生活必需品,最终于二十九日抵达江户。

伴四郎的江户生活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食生活”。从其日记反映的情况来看,下级武士日常生活所需的一日三餐均要靠自己解决,相应地,锅碗瓢盆等器物也要自行准备。于是,伴四郎留居江户期间的日记主要围绕这些小事展开。

当时的饮食习惯中,三餐以午餐为重,制作午餐配菜往往最为用心,常有鱼类和贝类。伴四郎和直助轮流做饭,武士们彼此之间也习惯于分享食物、相互赠礼。有时,几人还会外出品尝小豆汁粉、泥鳅锅等美食,采买水果食材以备生活之需。

追寻美食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其间发生了几件颇令伴四郎不快,读来却会让读者们忍俊不禁的趣事。与伴四郎同住的大石直助还有一个同在藩邸侍奉的弟弟民助,民助曾带了一条鲭鱼给直助,二人独享了鱼肉,没有按照惯例和其他人分食,伴四郎因此十分生气,暗暗在日记中称二人是“吝啬党”。

七月二十八日,邻居儿玉送来25条干竹荚鱼,众人欣喜非常,准备在翌日午餐时享用一番,不料却被声称腹痛的叔父平三郎抢先食用,只得将剩下的鱼草草吃掉。不仅如此,叔父还曾将伴四郎的海带吃去一半,把他趁低价囤积的炖煮胡萝卜吃得所剩无几。对于叔父种种抢占吃食的自私行为,伴四郎心中一直颇有微词。

伴四郎的美食之旅也会因病痛等原因而时有波澜。一日,伴四郎感染风寒,即便如此,仍要坚持傍晚和同事出门游玩,参拜平川天神后,甚至在荞麦面店喝起了酒,又在兽店买了生猪肉,隔天更是吃肉喝酒,还自我安慰酒肉能代药用,之后每逢生病常常如此。不过江户的食物也不总是令人满意的,伴四郎特意出門搜寻美食时也会遇到食物差强人意的情况,心情便变得十分糟糕。这些零碎的饮食小事几乎每天都能在他的日记中看到,不难发现其对美食的执着,有些虽看起来无关紧要,却于一蔬一饭间牵动心神,是他满溢烟火气的江户生活的底味。

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1760—1849)晚年的系列作品《富岳三十六景》描绘了从日本关东各地眺望富士山的场景。这张图所画的是从江户深川的万年桥下眺望富士山的场景。

伴四郎的“食生活”生动有趣,工作与交游的情况也同样值得关注。伴四郎担任的是名为“衣纹方”的职务,其实在衣纹道一事上,他与直助都是叔父平三郎的弟子,他也曾在日记中表露出对叔父衣纹道素养的钦佩。衣纹方的工作形式并非每日在固定场所当值,而是处于一种应需前往的状态,且工作内容也并不总是在真正召开的宴会或其他正式场合为主人斟酌衣装,有时只是众人聚在一处演练、学习,其他藩邸的家臣也会前来请教。衣纹方工作的惯例是两人前往,根据小野田一幸与高久智广所编《纪州藩士酒井伴四郎关联文书》中对平三郎、伴四郎和直助三人工作情况的统计,平三郎几乎次次在场,也有多次三人同去工作的情形,其他时候则是伴四郎和直助交替前往。在第一次赴任江户的一年半时间里,伴四郎的工作次数只有几十次,这也是他能有大把时间闲游江户的主要原因。

江户城内像伴四郎这样的下级武士数以万计,可以想见,除去藩主分派的职务外,他们都需要在大量空闲时间里经营生活,而当时维持日常生活所需的水、食材、杂物、薪炭等都要自行购买,于是,出入藩邸的各色商人便成为武士们密切交往的对象。武士向这些商人购买物品时无须经过中间人,身份的差异此时被模糊。买物费用通常月底结算,商人们也乐于在节日送上节礼与武士交好。藩邸商人对伴四郎等武士的影响不限于简单的买卖活动,例如一个叫胜助的腌渍菜商人与伴四郎往来密切,伴四郎便托腌渍菜店的老板娘帮忙洗衣,每当他错过藩邸的门禁时间又恰好没带钱的时候,还会向腌渍菜店借钱贿赂守门人。比较特殊的一点是,商人们混迹各处,消息总是格外灵通,伴四郎甚至能从他们那里获悉有关政局情势的传闻。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文久元年(1861)十二月,伴四郎与众人作别,返回和歌山。伴四郎赴任江户的行动被形容为“单身赴任”,是指他与妻女分隔两地、独自一人奔赴异乡,而其留下的账簿中也有为家人购买特产的记录。元治二年(1865),伴四郎再度赴任江户,参加了“第二次长州征伐”。其时政治斗争白热化,伴四郎因战斗中表现突出升任组长,回到和歌山后,原本衣纹方的职务也获得晋升,开始在藩主生活的“奥里”供职。这一时期留存下来的日记数量较少,但仍能从中感受到伴四郎始终不变的对饮食、风物的好奇与追求。

时代的面相

如果沿着伴四郎在日记中勾勒的路线一路探寻,则能把幕末各地风土尽收眼底,其中最为直观的莫过于当时人们饮食习惯的各种细节、各地风景名物,又或商品经济之繁盛。除此之外,是否还能看到江户时代的其他面相?

受参勤交代制度影响,以伴四郎为代表的武士阶层在江户城内数量多达几十万,为供养规模庞大的武士,保障他们的生活之需,全国各地的商人、手工艺人和其他从业者在过去两百多年间渐次聚集江户。而正如伴四郎的经历所揭示,当战乱结束、社会趋于安定时,战斗不再是武士生活的主要内容,各种各样与“武”距离遥远的工作逐渐成为许多武士的本职,形成一种迥异于战时的生活状态。武士们新的生活需要与商人、手工业者的苦心经营共同织就了商品经济的发展空间,造就了繁华的江户城。

研究伴四郎日记的学者青木直己提到,当时的江户已是人口超百万的大都市,总数超过52万的武士阶层占有了64%的土地,约占一半人口的商人和手工业者的居住用地却仅有21%,最初他们居住的江户下町还是填海建造出来的,连基本的供水也无法保障。可以看到,武士们闲暇游乐的另一面是平民逼仄的生存空间。江户炫目的繁华之下,幕府统治的衰退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武士与商人交往中身份的模糊、武士生活的俭约贫困无不证明这一点。

伴四郎两度赴任江户,背后都受到了当时政治形势的拨弄,奇异的是,明明置身于政治中心,他却更像一个边缘人物。在伴四郎的日记中,鲜少有对时政的表达,一些消息甚至还是通过进出藩邸的商人得知,着墨最多的永远是饮食风物,就连参加“第二次长州征伐”时也不例外。似乎无论处境如何变化,他总是对生活怀有情致。作为幕末众多下级武士的一员,伴四郎的江户日常并不能代表下级武士生活的全貌,但也足以让我们窥见其中一个侧影,他行走于江户时代的喧闹中,身上充盈的探寻和感知所处世界的精神始终令人动容。

(责编:李玉箫)

江户时代美食

参勤交代

所谓参勤交代,是指各大名除了在本藩生活,还要定期前往江户参谒将军,其妻子则一直留在江户城,形同人质。参勤交代制度下,大名们在江户拥有自己的府邸,本藩武士中既有长期驻守江户侍奉主君的定府武士,也有像伴四郎这样原本生活在地方的武士,当藩主有命时,便应召赴任。图为大名等一行人在前往江户参谒将军的路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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