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浩荡

2024-05-08 23:19陈融
福建文学 2024年5期
关键词:上海母亲

作家简介

陈融,女,出生于新疆,现居山东。系中国作协会员,出版小说集、散文集多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见于《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福建文学》《长江文艺》《解放军文艺》《清明》《作品》等刊。发表、出版各类文学作品300多万字。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齐鲁文学典藏文库》等选载。

1

他说,是这样的,公寓来了个奥地利室友,叫安东尼,会说一些简单中文。安东尼第一次见面叫我翰墨陶。奇怪吧?长这么大第一次发现,把陶翰墨名字颠倒过来竟这么妙。

他说,你肯定猜不到,第一次来中国的安东尼竟然和上海有渊源。1939年,安东尼的曾祖父原本在大学里安静教书,为躲避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赶尽杀绝,他和许多犹太人坐船来到上海避难。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中国人对受难异族敞开怀抱,上海市民的宽容友善,使来到上海的犹太难民得以远离敌视与迫害,在宽松的环境中生活工作。曾祖父在上海一过就是7年,安东尼的祖父1941年出生在上海,幼年玩伴中有好几个中国小朋友。安东尼来香港之前,祖父专门给他打电话,让他一定替自己去上海看看。受家族影响,安东尼对上海这座东方巴黎充满神往。

他说,我也没想到,安东尼有张照片,曾祖父坐在石阶上,5岁的祖父和两个中国小伙伴蹲在地上,玩一辆木头马车。是在一个春天的公园里,可惜看不出是哪个公园。他们几个人脸上平静的喜乐感打动了我。

到香港第4天晚上,陶翰墨这是第一次主动发微信,并且一下说了这么多。而那之前几天都是我问他答:学校环境好吗?很好。公寓住几人?两人。餐厅吃得惯吗?饮食丰富,各取所需。回复简短得可怜,我理解新生刚入学需要办理的各种手续多而繁杂,忙碌在所难免。

兩个小时前刚下高铁,刚才忙着收拾行李,半个小时后我才看到他的微信。抗战时期数万犹太人来上海避难,并形成犹太生活文化圈,这段历史我略知一二。我问他,对此你怎么看?

他很快回了:上海自然是一座有包容性、有国际视野的城市,我放弃同济,和这座城市无关。

其实我是问他对安东尼的上海情结有何看法。

他说,我告诉安东尼,我的外曾祖父在上海生活了60多年,直到老死那里。我的外祖父也出生在上海。安东尼非常惊讶,瞪大了眼睛说,翰墨陶,缘分太奇妙了,命运让我跟你同处一室,说不定那时我们的祖辈在上海已经认识了。请你做我的中文老师吧,暑假我们同去上海。你们中国有个词叫寻梦,我们一起去上海寻梦。我说,很乐意给你做向导,上海没让你的曾祖父和祖父失望,也不会让你失望。

你真的这么认为?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发过去。

他说,我对我的祖辈可能还不如安东尼了解得多,我一直迷惑于外婆为何那么厌恶上海人,只对外公例外,甚至连“上海”这两个字都不想听到。每当外公跟我说点什么,她就马上打断:别提那些上海人,外公脸上就被一团尴尬笼罩。咱们家弥漫着一种抗拒上海的气氛,这么说也不准确,只是接近那意思。即使外婆都去世了,似乎也没怎么改变。我爸建议我博士毕业后回上海工作,不知你对此什么意见。

心里一惊,我赶紧说,其实并非你说的那样,一直以来我都尊重你的个人意愿,你去哪我都支持。

我似乎能看到陶翰墨脸上依然不满意,依然疑惑。胸口的一阵燥热迅速升腾,向着全身扩散开来。放下手机,到阳台上去凉快会儿。陶翰墨果断放弃同济大学保研,申请到香港大学硕博连读,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人的主意,当然申请过程中也出现一些波折。没想到最抵触的是他爸陶秀山,一个堂堂律师竟然对儿子放弃同济保研死活想不通。我说又不是你上学,有什么想不通的。他转而将矛头指向我,雷霆突发:还不都是你挑唆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你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早成历史了,还想用它操纵儿子,愚蠢女人。我当时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如果不是最后一点理性向后拉我,陶秀山那张又白又薄的面皮,估计也不比烂谷子好哪去。儿子选择去哪上学跟我没半点关系,那时正值上海疫情最厉害的几个月,谁都知道这场蔓延数年的疫情早晚会过去,会消失,会沉进记忆深处,可每个个体的心理运作方式千差万别。我再三叮嘱儿子,要遵从自己的心愿做出长远的科学规划,我和你爸谁的意见都仅供参考。陶翰墨嘿嘿一笑说,关于上学这点事,我从来没动摇过。

其实我最介意的是自己的家事被别人挖苦嘲笑,那就好比当着人面儿揭人老底,说到底,谁家没有一堆不能揭的老底啊,即便掀开一点,露出头的也最多只有十分之一,剩下的十分之九都烂在自己肚里了,时间久了,还以为自家全是清风明月,温良恭俭,纯粹自欺欺人。陶秀山就喜欢自欺欺人。

我们家族那些事那些人,其实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不愿搅动已经平静下来的一潭水。我更愿透过水面,望向那沉淀到池底的污泥败叶,它们没有输给时间,也没有输给任何人,只是以另一种形态存在,像那些进入坟墓中的人们。污泥败叶即使诞生不出莲花这样高洁的花,也能生出小小的碧绿浮萍。我一度以为自己喜欢浮萍要胜于喜欢莲花,因为我常觉得自己就是一片浮萍,当然也是污泥的一部分。我为自己能想到这些微小微妙的事儿而喜悦,我为自己能这么想而自得。

前些年,出于一些不太明朗的心理,我在不少散章碎文中偶尔提到过一笔两笔,假若陶翰墨是个女孩的话,大概会敏感地窥见一些秘密。多年来,我和上海的亲戚没有任何联系,没有联系不代表老死不相往来,只是相互都缺乏一些亲昵亲近的动力而已,何况他们又不是我叙述里的重点。重点人物一个比一个活得不耐烦,祖母、祖父、父亲、母亲都已离开人世。如果我的讲述让自己感到某种不安,那是因为他们还在世时就让我入戏太深。归根结底,我们家族的故事就是家族里的人在同一座城的故事,恋也纷纷,怨也纷纷,和也攘攘,离也攘攘,恨应该也有,可份额超不过怨。一场不断升级又和解再升级的战争绵延跌宕了数十年。很难说母亲没有把她的爱憎如遗产一样留给我,很难说这些遗产般的爱憎没有遗落在我的文字里。作为一个旁观者同时又是参与者,我能否保持宝贵的冷静和客观?

我没告诉陶翰墨,昨晚在黄浦江边待了很长时间,吹了分量足够重内容足够多的江风,浩荡江风吹散了一些什么,也一定吹来了些什么,否则我不可能一会儿神思飘散,一会儿凝神静思,我的眼睛也不可能一会儿警醒,一会儿又朦胧。

2

北方的阴历十月初一是寒衣节,这天我早早起来,买回祭品、烧纸、白菊花。陶秀山开车,一路向城北的潜山开去。大半年没去了,路上不知何时挖沟铺管道,多绕了三分之一路程,赶到山上已近中午。去年此时还只有父亲一人,今年这里有母亲来陪伴他了,这样也好,父亲曾在此孤独了6年。程序进行到快尾声时,陶秀山走到墓园前面的小路上去吸烟,留下我自己默默垂泪。

尽管是深秋,但阳光透过浓密的松枝照到墓碑上,照到我身上,没有一丝冷意。雀儿们在枝头清脆鸣叫,却很难看见它们的身影。松柏被风吹动,芳香一阵阵飘散出来。这种独有的波涛般起伏的香气,让人很容易沉静下来。我也是多年中不断来这里,才喜欢上松柏的气味。

我拍了张照片,漆黑沉稳的墓碑映衬着瓦蓝天空,背后是潜山和浓密的墨绿松林,碑两侧各一盆皎洁白菊,两支白蜡烛默默燃烧。我把照片分别发给了弟弟唐映真和陶翰墨。弟弟远在合肥,不方便回来。弟媳和唐映真是研究生同学,家中独女,一待毕业,她立即拉上唐映真,回她老家参与人才引进,然后结婚生子,日子过得安稳富足。我母亲倒是想得开,她说只要儿子舒心就好,反正我身边还有闺女呢。她如此宽容,不知是否因为当年她自己如出一辙把父亲拐到山东来。

过了几分钟,唐映真发来微信:咱妈走快一年了,可总觉得过去的一幕幕就在眼前似的。

我说,明年元月就周年了。到时你请假回来一趟,有两天就够了,还有件事要跟你当面商量。

陶秀山的身影向这边挪过来,我猜他至少吸了两支烟。他没别的嗜好,吸烟是他除了吃饭睡觉刷牙、写律师函和法律意见书之外每天必做之事。20年间戒了吸,吸了戒,折腾多次,不了了之。我说你戒不掉的真正原因,是你从内心深处不认同戒烟是必须的,人怎么可能相信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呢。他龇牙笑,你说的话还挺有哲理。

这块墓地是父亲患病后给自己选的。他70岁那年春天,查出了胃癌,诊断为中期。纠结了一阵,最后我和弟弟商量做手术,这时再想隐瞒也不行了。奇怪的是父亲知道后表现得木讷平静,也许是他的木讷衬托出平静,也许是他自己早有心理准备,平静让他更加木讷,也许他不想在我们面前露出剧烈起伏的情绪。手术后是煎熬的化疗期,这时候的父亲将他巨大的忍耐力发挥到一生最高峰值。化疗结束后,原本的白胖子唐家葆瘦成纸片人。病情被压制下去,出现一段时间的冲淡平稳,他身上也开始一点点长肉了。我以为父亲已经走出最艰难的泥淖,开始走上坦途,我以为连死神都没找到收留他的理由,不仅我,家人脸上都现出久已不见的笑容。

我甚至筹划起父亲未来的美好事物,想到他还从没坐高铁去过上海,计划先带他回上海转转看看,自从祖父15年前去世,他再没回过上海。我自认为懂得他的心思,因为他的确曾向我流露过,却不愿让我妈知道,我妈的精神疾患已很严重,担心她加重。如果他的身体完全康复了,再带他回新疆看看。没料到父亲连考虑都没停顿一下,眼睛也不看我,摆摆手说,不去。我纳闷着说,也好,等你再恢复一阵。过了段时间,我又提出来,他还是面无表情地说,不去,不是跟你说过不去吗?我说,不去上海还可以去其他好地方,比如杭州。他又摆摆手,哪都不去,我的身体自己知道,万一出现不舒服,给你们添麻烦。我跟我妈对视了一下,我妈接过话茬说,哪有什么麻烦,只要你高兴我们全都高兴。今天太阳真好,走,我陪你去楼下草地晒太阳。

仅仅过去大半年,有一天,父亲突然说他觉得胃不舒服,疼痛厉害。我赶紧联系医院,办理住院手续。医生看完CT照影,皱着眉说,原来切除后的部位又出现了癌变。我心里咯噔一下,全身瞬间被冷水泡过。我结结巴巴地问,那,那怎么办呢?医生说,不能做手术了,保守治疗吧。要说上次手术我还抱着康复信心的话,那么这次,我只能相信我的父亲是个正一天天等死的人,一年,还是几个月?同癌症抗争的人们,不是没出现过奇迹,媒体报道有人在发现病兆后,不手术不化疗,卖掉房子卖掉家产,开着房车到处去旅行,逐一完成自己以前没实现的愿望,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一年后,突然发现自己的病兆消除了。这种神话般的治愈引得无数人羡慕,可我不相信这样的奇迹会降临到我们家,正因为寥若晨星,所以才称得上奇迹,只有极个别人能享用这种幸运的配额。而更多时间里,我眼泪长流,为一个即将消逝的平凡生命。

弟弟提醒我,该准备墓地了。这种事怎能想不到呢,我在比较南北几个公墓的优劣。让我感到害怕或者说敬畏的是,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父亲说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去了一个有山有水有松柏鸟鸣的清幽之地,他十分喜欢。我心里的城池轰然沦陷,立即想到父亲这是在给自己选未来的藏身之所。我装出感兴趣的样子,问他梦里的地方在哪里,他准确地用手指了指北面。潜山公墓就是他梦中的样子。

从父亲这儿,我理解了,中国人对待家园和墓园的情感是同等的。骂一个人,最恶毒的莫过于“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因为没死彻底,没死通透,所以阎王都看不起。所以,我还理解,父亲对他梦中中意之地的喜爱,就是他对来生的敞开和接纳,对今生的了却放下。

第二年5月,父亲如一枚枯萎的叶子从生命树上坠落。这民间最普通最大众的坠落方式,轻飘无声,唯恐打扰本就过于喧嚷的尘世。从大地上诞生的事物最终回归泥土,哪怕是在只能算作他第三故乡的地方。

除了我们家人,沒人知道墓中的父亲曾有一个身份:上海知青。上海是他的出生地,新疆是第二故乡,山东只能是第三故乡了。现在母亲也放下了她包括知青在内的多种身份,来到他身边,长久相伴。我向陶秀山要了一支烟,吸了一大口,眼泪被呛出来了。对陶翰墨这些现在的孩子而言,知青是个遥远陌生的概念,其实对父母来说,即便在生前,他们怕也早已淡漠了这个名词。

父亲生病的三年,母亲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清醒冷静,精神比正常人都正常,一次也没犯过病。她绝口不提父亲家族给她造成的伤害,一门心思照顾陪伴父亲,脸上一派平和安静。以我的眼光来看,她生命的最后二三十年中,所有的柔情都停留在那三年,她给自己和父亲的婚姻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那三年绝对是个异数,我曾很难理解,直到六年后她也离世,我仍不明白,她是如何控制住自己的,这需要多大的心力和愿望才能做到呢。这其中难道还有其他原因?

父亲死去的次月,她被打回原形,各种病和精神问题层出不穷,随时都能犯病。伤脑筋的事一件接一件,保姆换了好几茬,没多久就提出辞职,都受不了母亲一天到晚嘴不停地自言自语,疑神疑鬼。母亲用手指给她们看房顶,说快看呢,上面到处都站满了人,都是想来害我的,你把他们赶走!人家听后吓得要死。夜里她经常不睡觉,梦游般在保姆房间来回穿梭,吓得小保姆大声尖叫。她不让人靠近自己,说保姆也是来偷东西害她的。让保姆感到奇怪的是,只要我一进家门,她就变得比正常人还正常,主动给我做饭,给我端吃的喝的,我说什么她都点头附和开心大笑。我說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保姆一语中的:因为她怕你。只要你离开家,她立即变了个人。我只能苦笑,的确,我经常在被她弄得忍无可忍时,情绪爆发,大声吵嚷说,你要再这样就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让那些上海人都知道你有病。每当这时她就表现得乖巧可怜,脸上露出歉疚的笑容:我怎么会进精神病院呢?我什么病都没有。我的声音缓和下来:那你就乖乖的,好好的。她怕我吗?有这可能。

后来我找到一个心宽体胖的中老年保姆,我说,我妈不论说什么疯话你都别理,她就是一痴呆老人,但你要放心,她绝不会伤害自己更不会伤害别人。你只要管好她的一日三餐,按时让她服药,确保她的安全就行了。这个胖保姆张姐在我家一直待到母亲的最后时光,办完母亲的丧事,张姐才离开。走之前对我说了一句话,你妈虽然身子弱,神经也不太正常,但我没看错,她是个善良的人。

白烛燃尽,我们开始返程,汽车驶离墓园那一刻,我突然想到,父亲终生被上海打下烙印,与之纠缠一生,作为最长久的见证者,母亲是他的伴侣,是他的战友,有时也是他最头疼的叛逆者、劲敌,因为母亲终生都在和上海的父系家族较劲斗争。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她嘴里的自言自语已经小到让人听不清,天知道她在说什么,抑或责骂什么。我心力交瘁,已经失去耐心去辨别她的自言自语有多少留恋,有多少怨恨。她最后放下那些怨恨了吗?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怨恨曾是母亲这一生最大的敌人。

晚上9点,陶翰墨才回我微信:抱歉,回复迟了。在外待得久,手机没电了。今天和安东尼跑了一天,看了浅水湾,爬了座小山。晚上到夜市转转。香港的确太小,我们只用了几个周末差不多就逛完了。在夜市竟看到一家卖旧书的小店,我淘到《新疆上海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事记》《上海知青在新疆》,安东尼淘到英文版《上海的犹太文化地图》、英汉对照版《犹太难民与上海》。对这意外的收获,我俩兴奋之至。

我心头腾起意外的感动,不过仍觉得他们对过往历史的探寻,只是一时兴趣而已,吸引当代青年的更多的是科幻电影、人工智能。我还是给他发出了两个赞。

他发出三个祈祷表情,说,春节如回家,去潜山给外公外婆扫墓。

等我冲完澡回到沙发旁,手机上多了一条陶翰墨的新微信:唐念真,你父母都不在了,儿子也不在身边,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别像外婆那样。

这个小朋友呀,你不知道,我的心情才刚平复下来吗?

3

至少在一些年月里,母亲是把我当作闺蜜对待的,否则她那些故事我哪会知道这么清楚,当然有些属于例外。那些年月虽然比不上她在新疆的黄金十年,可也光亮可鉴,与中年后的急转直下、老年时罹患精神疾患形成天壤之别。她比父亲晚两年进疆,至于为什么从内地去了远在天边的新疆,她的说法是因工作不顺利,一气之下报上了名。本来已经定好她进粮食局当出纳,最后的名单上她的名字被一个副局长的女儿取代。恰逢全县上下都在发动鼓励青年知识女性上山下乡支援边疆,她被鼓动得热血沸腾,凭着高中地理课本上对新疆的仅有了解,瞒着父母报了名。她不信命运总是亏待自己,人在边疆也可以建功立业。结果,坐上绿皮火车,颠簸四天三夜才到达,她心里方明白支边可不是轻松好玩的事。幸亏同行的女知青不少,一路叽叽喳喳聊个没完,倒不觉得寂寞。抵达伊犁时又正值春夏季,最美的牧场和天山美景让她撞个满怀,最甜的瓜果向她咧开笑嘴,否则要是赶在天寒地冻、寸草不生时到达,她肯定悔青肠子。

青年时期的卢玉敏长得小巧玲珑、肤白如脂,性格活泼开朗。她被分配到农七师织布厂。初到时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工厂就建在戈壁滩边上,天山山脉在南方横亘逶迤,银白耀眼,如一条巨大的玉蟒贯穿东西,将新疆分成南疆北疆。夜晚仰望星空,卢玉敏被头顶如此明亮硕大如此迫近的星群震惊得目瞪口呆。男知青比女知青要多一些,年龄相差不了几岁,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各地口音混杂。在食堂就餐时,各种口音此起彼伏,在热气蒸腾的食堂里搅荡,形成一股鲜活热辣的声浪,卢玉敏身心鼓胀,尽管听不懂。上海知青在一起肯定说上海话,还有武汉话、四川话、苏北话,都是很难听懂的方言,在她听来十分有趣。劳动本身是光荣和快乐的,卢玉敏们常常在雄壮的乐曲声中做完一天的工作,各种颜色的布料一匹匹织出来,被整整齐齐码好装箱,然后发往新疆的每个县市镇街。想到全新疆各民族同胞们身上的衣服,可能都来自她们厂的织布,她心情激荡,给山东的父母写信,汇报劳动成果和丰富感受。

半年后,在卢玉敏身上发生一件事,厂里的出纳生孩子休产假,急需一名出纳,便在每个车间里下通知,让懂财务的职工尽快报名。卢玉敏是快下班才知道的,起初没在意,收拾工具时,她突然想到年初粮食局准备招工时,她曾参加过为期十几天的出纳培训。她想,天哪,自己都差点把这忘了,于是赶紧去厂办报名。厂领导见她是高中毕业生,人又白净伶俐,当即让她第二天就来财务室报到。就这样,一天财务没做过的卢玉敏突然变成卢出纳,她想,没做过可以学啊,谁也不是天生就会。

很难说这件事完全改变了卢玉敏的命运,但没有这件事,估计她不会认识唐家葆,即使认识了,也可能会推迟好几年,那时唐家葆可能早就结婚了。那样,他们也不会成为我的父母。机缘的最大价值,就体现为在最恰当的时机它出现了,早一点不行,晚一点更不行。

每个月发工资,让她得以有机会,一一检阅审视全厂的年轻男性。那时她23岁,正值最美的年龄,有可以信赖的审美力,几个月后,她就注意到了上海知青唐家葆。唐家葆除了个子稍矮,在她眼里几乎完美,长相俊秀,温文尔雅,一口上海普通话说得温温润润,让女知青心里一团酥软。卢玉敏几乎快速给自己定下姻缘。我刚结婚没多久一次闲聊中,她对我说,你爸要是个子再高点,估计就轮不到我,早被别人抢先占下了。说完,她捂住嘴偷笑,一个十足的含羞少女。

问题是唐家葆还没有多余的心思注意到她,每次领完工资,就立即离去,并未多看她几眼或多停留一分钟。一次,离发工资还有半个多月,唐家葆来财务室借钱,脸色羞赧,说家里有急事用钱需汇过去,他先借20元,下个月发工资时扣除。恰巧办公室没别人,卢玉敏紧张得脸都红了,可她没紧张到忘记这是个机会,也没粗心到只会闷头傻傻地工作,她脱口而出,20元够吗?借30元也行。下个月工资也不能全扣完,我一个月给你扣10元吧,否则你怎么应付花销呢?这回轮到唐家葆脸红了,的确,他每个月只有三四十块钱工资。他连声道谢,还是你想得周到,真是谢谢你了。卢玉敏嗔怪道,这么客气干什么呢,互帮互助不是应该的吗?我花销少,以后再有急用,你跟我借好了。唐家葆这会儿脸更红了,他说这怎么好意思呢。她大方地笑了,有什么不好意思,以后我有难题可以向你请求支援啊。唐家葆挠挠头说,那是的,那肯定应该的。卢玉敏换了个话题,听说这周末放什么电影了吗?唐家葆说,好像是《朝阳沟》,以前看过了,你也喜欢看电影吗?是啊,我最喜欢看电影了,可惜片子太少,一部都看了很多遍。唐家葆说,师部那边有电影院,片子都挺新,下次我们再去,叫上你同去。卢玉敏差点欢呼起来,她压下了心底的兴奋,说,好哦,那下次可别忘了带上我。

两周后,卢玉敏果然跟着唐家葆他们几人,兴冲冲地去电影院看了一场《梁山伯与祝英台》,算上她,三男两女。这可是部新片,散场后几个年轻人的激情并没有退却,边走边谈论剧情。路过红旗饭店,卢玉敏提议大家一起吃顿饭,武汉知青吴建响应道,对,去解解饞。吃完饭,卢玉敏抢着去付钱,被唐家葆拦住,怎么能让女同胞付呢?大家平分。卢玉敏不在乎地说,我结怎么不行?我们山东人就是豪爽义气。唐家葆微笑点头道,这次平分,以后大家可轮流请客。他旁边头发卷卷的上海女知青叶小曼含蓄地笑笑。卢玉敏想,怪不得人家都说上海女知青最会打扮,看看叶小曼就知道了,用电梳子把头发卷出波浪不说,还用一根粉色的绸带拢起来,打出一个蝴蝶结。同样是藏蓝色的大棉袄,叶小曼在胸前别上一枚银色胸针,味道立即就不一样了。叶小曼伸出手指时,卢玉敏观察到她的手白白嫩嫩的,一定在手上也抹了很多雪花膏。叶小曼跟唐家葆说话声音细细柔柔,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卢玉敏再看看自己脚上她母亲手纳的一双枣红色厚棉鞋、干皴的手指、分不出年龄的短发,突然就觉得自己矮了下去,浑身不自在。回去的路上,她基本就不大说话。走到宿舍区了,唐家葆问她,累了吧,你觉得今天电影好看吗?卢玉敏赶紧说,不累,好看。唐家葆微笑道,那下次再有新片,还叫上你一起去。她低头小声地说,今天谢谢你了。抬头时,那几人都散了,她摸摸自己脸颊,热得烫人。

五人第二次去看电影《桃花扇》时,卢玉敏发现叶小曼的神情不对劲,那是一种恋爱中的神态啊。她虽然没谈过恋爱,但电影和小说中的爱情情节却没少看。她警觉起来像一只母兽,随时关注唐家葆的表情和一举一动。也许是大家结伴出去玩,唐家葆对叶小曼没有明显亲昵举动。那么,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呢?卢玉敏想到此就觉得揪心,有醋意一丝丝流溢出来。没多久,她从一个上海知青嘴里套出话来,叶小曼刚跟唐家葆谈上恋爱,估计在初级阶段,两人还比较矜持,知道的人也不多。

要想占领唐家葆的心,她必须得若无其事地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卢玉敏开始了全方位的自我修行,从穿衣打扮、说话谈吐到普通话朗诵、唱歌表演,下足了功夫。一次她在唐家葆几人面前表演兼背了一段电影台词,博得了一片掌声。唐家葆惊讶地看着她说,真没想到你还这么多才多艺。卢玉敏幽默地说,在你们这些见过大世面的上海人面前,我这是小卖弄,以后请多指教。唐家葆的眼里闪烁出一点亮光,而叶小曼则面无表情,转过头去。

春节联欢晚会上,卢玉敏朗诵了自己写的一首诗《我的爱人叫北大荒》,将晚会气氛推向一个高潮,台下的许多知青站起来,欢呼着,跟着她一起歌唱青春,歌唱劳动。这下,卢玉敏成了全厂的名人,无人不知。平凡的她突然被加冕了耀眼光环,而没有人知道,她这么做,只是为了一个人。再见面,唐家葆的眼里充满了惊喜,像第一次看到她。她也大大方方主动邀唐家葆几人去看电影、逛书店。她感到奇怪的是,有几次,叶小曼并没跟他们同去。

不久后,她听人说,这阵子叶小曼和唐家葆经常发生别扭,弄得不愉快,还有一种声音隐隐约约传出来,说叶小曼和唐家葆闹矛盾都是因为卢玉敏,因为卢玉敏从一开始就打起唐家葆的主意。放风的人十有八九是叶小曼,不知卢玉敏是否知道,还是即使知道了也装作不知。她感觉唐家葆看她的神情增加了过去没有的柔情、热切。的确,卢玉敏有她的优点,比起上海女知青的矫揉造作和过度讲究,她朴实大气,率真勇敢。现在可以这样说,在爱情强大力量的助推下,卢玉敏那两年将她的优势发挥到极致,让自己变成一个发光体,一个周围人很难忽略的发光体。

不知怎么,叶小曼和唐家葆并未分手,仍在温温吞吞地谈着,卢玉敏刚刚燃起的希望,在自己眼里都显得不太真实。她从自己听到的、看到的事实,得出一个结论:为了以后能顺利回城,上海知青是不会跟外省市知青恋爱结婚的。也就是说,在这约定俗成的严酷环境下,她连跟唐家葆恋爱的机会都没有。卢玉敏第一次感觉到无望和忧伤如此让人心痛。她本来就瘦,现在更加清瘦,走路悄没声息。有个周日下午,她去厂房后的芦苇湖边散步散心,见芦苇长得翠绿茂盛,忍不住折下一支,蹲在湖边,用手编起来,一只芦苇船很快有了模样。她把芦苇船轻轻放到水面上,一阵风吹来,小船轻轻向前漂去。正在入神,身边响起一阵脚步声,一个人对她说话:卢玉敏,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湖边风太大了,小心感冒。她心里一惊,虚弱地对他笑笑,看我的芦苇船,它已经漂到远处,不会回头了。唐家葆向湖中心波光荡漾处看了一会儿,说,我从没有过芦苇船,你送我一只吧。卢玉敏转身摘了几片苇叶,手指灵动,很快折出一只比刚才大许多的芦苇船。她把船放到唐家葆手上,低声说,希望这小船载着你的理想驶向远方。说完连头都没抬,转身跑开了,哪怕唐家葆在后面一遍遍叫她,她也没回头,她怕自己不争气的眼泪泄露内心秘密。

边疆的冬天来得格外早,10月份已是严寒天,好在宿舍里都有大火墙,炉火烧得又红又旺。晚上大家都喜欢窜宿舍打牌、聊天,倒是热闹。有来得早的知青相继结婚,结婚的可分到一大间房子,火墙将房子分为卧室、餐厅、客厅。随着结婚人数增多,单身宿舍也宽敞起来。卢玉敏宿舍原先有4人,现在只剩她和河南来的黄梅。果然是上海男知青找上海女知青,曾有一个上海男知青跟湖南女知青恋爱,后来因为家里干预还是散了。卢玉敏还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大概叶小曼放出话来,说自己怎么能输给一个山东来的农村丫头,谁都知道上海男知青不会找外地人。这些话又被其他人渲染加工后变成:卢玉敏这只癞蛤蟆想吃上海天鹅肉。

卢玉敏在冬天刚到时生病,感冒,低烧,高烧,咳嗽,头晕。吃药好点,过几天又加重,两个月反反复复没有康复。医务室刘医生是北京知青,说卢玉敏免疫力低,在边疆生活条件相对差,让她注意提高抵抗力,加强营养,并把家人寄来的维生素C送给她一瓶。她母亲也从山东给托运来花生米、核桃、红枣。唐家葆听说她病了,有天晚上来敲她宿舍的门,给她送来两瓶麦乳精、两瓶鱼罐头,是从上海寄来的。卢玉敏楚楚可怜地望着唐家葆,因同宿舍的黄梅也在,唐家葆说了几句安抚话,欲言又止,只坐了一小会儿就走了。每天一杯麦乳精,一把花生核桃、几颗红枣,卢玉敏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准确地说是麦乳精让她的底气挺起来。元旦过后,和叶小曼在同一个成品车间做保管员的黄梅,表情神秘地说,告诉你一个消息,叶小曼和唐家葆散了,叶小曼眼睛红红的,昨夜可能哭过,原因不太清楚。卢玉敏心里一震,故意做出不感兴趣的样子冷冷地说,管别人事干什么,我只关心你谈得怎样了。黄梅眨眨眼,狡黠地说,我可是给你传递重要情报呢,说着从她床头的小碗里捏起两颗红枣吃。

卢玉敏感觉自己病除了,她望着蓝得深邃的天空,阳光下高而挺直的白桦树上闪亮的叶片,深深吸了口冷鲜空气,嘴里轻轻哼出一支《喀秋莎》。新的一年以她意料不到的方式向她敞开。这个春节联欢会,她再次写了一首长诗《再献我的北大荒爱人》,不同的是,她写成男女同诵格式,这是她为自己和唐家葆专门定制的朗诵诗。全厂再次沸腾,却比上次多了飞扬的青春荷尔蒙气息。卢玉敏用自己的才华向全厂宣告,她配得起上海男知青的爱情。据明眼人观察,朗诵不到一半,叶小曼就从会场撤出来了,有人见她在外面抹眼泪,可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春天来时,卢玉敏和唐家葆私下已经拉起了手。星期天休息,他们喜欢骑上自行车沿着厂子后面林带中间的小路一溜向东,或向西,一口气能骑出十几里。春天的林带堪比画卷,各种树木植物吐翠,草地上各色野花璀璨夺目,湛蓝的天空白云轻飘,鸟儿们的欢叫此起彼伏。更好的是林带里人极少,静谧让它如童话般纯净。卢玉敏被这份极致的美震慑,她凝视着小路远处说,真想这样和你坐一生,可是,你和我不一样,你早晚要回上海。如果你走了,我就一个人这样坐在这里回忆我们的今天,也很不错。唐家葆轻声说,你呀,有时聪明绝顶有时也傻得可爱,即使不和你恋爱,我也很难回上海。我有一个极端专权的父亲,胆小瘦弱的母亲见了他像老鼠见到猫。我大弟在云南插队,二弟在黑龙江插队,你都想不到,是我父亲主动响应号召报名,把我们兄弟三人发往天南地北的。不仅是你,我都难以想象兄弟三人某年拖家带口回上海的景象。我们家那四五十平方米的房子,一人一条胳膊都装不下。他握住卢玉敏的手,轻轻抚摩着说,别想太多了,珍惜眼前快乐,大不了我们扎根边疆一辈子。

结婚在之后被排到了最重要的位置,卢玉敏的爸妈给寄钱来,让她买齐各种生活物品包括自行车缝纫机作为陪嫁。唐家葆给他父亲写信,汇报自己准备结婚的事,当然如实告知卢玉敏是山东姑娘,列举了她的一堆优点。万没料到,他爸竟勃然大怒,斥责他为什么不和上海知青叶小曼结婚,即使不是叶小曼,也得是李小曼、徐小曼。真没出息,找个山东人当老婆,知道山东有多穷吗?你还想回上海吗?丝毫不把家长当回事,你太让我失望了。

唐家葆遭到当头棒喝,内心郁闷,心想这是我结婚又不是你结婚,太霸权了。他当即给父亲写回信:“我跟卢玉敏结婚主意已定,不再改变。当初不是你把我推过来的吗?回不了上海又有什么,扎根边疆,开枝散叶,奉献终生不好吗?我们都觉得很好。”

他的回信才刚上路,卢玉敏这边就被唐家葆他爸唐炳太的一封信气哭了。唐炳太给儿子寄出信后,越想越气,肯定是山东那丫头诱惑儿子,并拆散儿子和叶小曼的恋爱。他要给她一点厉害颜色,把她吓退。他紧接着给卢玉敏写信:“作为家长,我们坚决不同意唐家葆跟山东人结婚,他只能和上海知青结婚,因为他还得回上海,请你知难而退,好自为之。看在你还年轻的分上,我不想说出太多难听话,这样对你对唐家葆都好。”

卢玉敏失眠了,上半夜憋屈得难受,心里急得直冒火星,下半夜脑子里开始转悠各种对策。第二天早早起来,她要求自己必须振作。以牙还牙,她开始给唐家葆他爸写回信:“尊敬的唐炳太大人,您的来信我收到,古语云来而不往非礼也。假若我不回信,就是辜负了您的美意。首先,您需要知道,我和唐家葆是自由恋爱,不存在谁拆散谁,谁妨碍谁。我们在革命大熔炉里成长,彼此理解,彼此关心,彼此信任,这是我们能走进婚姻、组建家庭的基础,也是我们将共同面对风雨、共同面对漫长婚姻生活的基础。我们比谁都更了解对方的情感,我们比谁都有权利掌握自己的命运,所以,您说让我知难而退是不能成立的。其次,您还需要知道,我和唐家葆是平等的,上海也应和山东平等。您戴着有色眼镜歧视上海以外的省市,这本身就有失上海尊严,有失一个国际化大城市的尊严,有失全国领头雁的尊严。唐家葆回不回上海,都不影响我们用自己的双手创造美好生活。再有,您还需要知道,这里已不是过去的北大荒了,是一代代支边人的艰辛劳动,将这里开垦出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洲,这其中也包括我和您的儿子唐家葆。我们共同决定,以后互爱互助,扎根边疆,奉献一生。山东籍知青卢玉敏。”

卢玉敏对写完的信十分满意,一连看了几遍,顿觉心里自在舒展,昨夜的愤懑一扫而光。她吃了一大碗鸡蛋面条,放了一勺辣椒酱,辣得嘴唇通红,辣得实在过瘾。给唐炳太写回信的事,她没告诉唐家葆,然后一切照常。一个多月后,一封来自上海的信又递到卢玉敏手上,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写的——“卢知青,从你信里信外看得出来,你不是个简单的人。你拆散唐家葆和叶小曼的恋爱,这也不是我一人的说法,你们厂里许多人都知道,装无辜倒也罢了,可装得这么理直气壮、冠冕堂皇,我是领教了。你也需要明白:首先,你最大的缺点是不知尊重老人,夸夸其谈,以显示自己很特别。其次,你让唐家葆背负不孝恶名,没认识你以前,唐家葆每个月雷打不动往家里寄10元钱,把他养这么大,他不该为父母分担困难吗?可自从跟你谈恋爱,他几个月也寄不了10块钱。你敢说这不是因你造成的吗?最后,我儿子回不回上海,你说了不算,他今天不想回,说不定哪天看别人都回,他也想回去了,你肯定是他最大的阻力。年轻人,别自私到只顧自己那点心思,主动为别人前途着想才是大爱无疆。”

如果说卢玉敏上次只是气愤的话,这次读后可以用怒不可遏形容她的心情,她浑身颤抖。她想在一怒之下把信甩给唐家葆,平息一会儿后,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决定给上海再回一封短信,最后一封信:“唐炳太大人,我猜您肯定不知道在边疆生活有多艰苦,您更想不到,唐家葆省吃俭用才攒下10元钱寄回家。如果您在上海比我们新疆还艰难困苦,我会说服您儿子继续努力攒钱给您寄去。另外有件事必须让您知道,您儿子已经跟我领证结婚了。我们现在是合法夫妻,我们很好。这是我的最后一封信。”

上海不再来信了。不知什么缘故,唐家葆好像并不知道她和父亲唇枪舌剑几个回合的故事。她也不想猜测唐炳太的心理,藐视地冷笑道,您就认输吧。这时她懒得再想那些信的内容,无论如何,在和唐炳太的第一场较量中,卢玉敏赢了第一局。她以胜利者的大方姿态,将过往的矛盾纠结全都抛到脑后。

在母亲把我当闺蜜的日子里,她只说过跟祖父写过几次信,内容没有确切说过,即使她曾把我当闺蜜,也不会把某些内容告诉我。我是从其他地方看到的。大概在儿子高三那年,有次回家找点旧东西,家里就我一个人,翻箱倒柜好一会儿,找到几张老照片。在掀起母亲木头大床的床单时,我再次看到卧在床底的一只大箱子,外面包一层薄布。那是她和父亲结婚时买的皮箱,已经很久没用也没人碰了。那一刻的好奇心无可比拟,好像事先就知道有什么秘密将等着我破解。我拉出落满灰尘的皮箱,箱子没上锁,里面多是一些旧衣服。其中一件母亲的黑呢子外套,一叠小孩子的旧衣服,在一件我小时穿过的花斗篷下面,是几本旧书,书皮破损厉害,纸质斑驳发黄,一本《苦菜花》,一本《青春之歌》。她年轻时爱读长篇小说,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文艺女青年。书的下面,还有两个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我小心翻开。它是母亲的日记本。蓝黑色墨水的笔迹褪得很淡很轻,辨认出来却并不费劲。神秘的日记本简直是飞到了我眼前。我做出一个推测,既然卢玉敏还把日记本留着,她就不担心我翻看,或者说,她故意把它遗落在一堆旧物中间,是因为她知道,日记迟早会来到她那个要成为作家的女儿手上。

4

陶翰墨每次给我发微信,几乎都必提安东尼:今天跟安东尼去海上玩冲浪,我以前从没玩过,又笨又胆小,安东尼玩得那叫一个酷。在他的反复指导下,我竟然找到诀窍,能冲上一会儿啦。别看他外表健壮成熟,其实比我还小一岁。

安东尼读完上次淘来的《犹太难民与上海》《上海的犹太文化地图》,哭得泪流满脸。过去他只是听祖父讲过家族在上海避难生活的支零碎片,却从未想到去探寻那些历史。他刚刚知道上海有座犹太难民纪念馆,每年的纪念日,都有当年犹太人的后裔从世界各地赶去举办纪念活动。看这些书和影像资料,他觉得上海很了不起,而自己活得很浅薄。

受安东尼影响,我最近也在读那两本上海知青在新疆的书,哦,同样读得流泪。我在想,那些20世纪60年代赶赴新疆的十万知青们,其中包括我外公,他们毅然放弃优越舒适的大城市生活,远赴大西北艰苦环境,投身边疆建设,非常不容易,所以说他们很了不起。每到特殊时间,总有人在网上发起纪念活动,还有许多知青组团去他们支边过的地方重温旧梦。

……

我并没有立刻回复陶翰墨,放下手机和电脑上正在写的一个电影剧本,走到最北面房间的窗前,遥望远处的潜山。在天气晴朗时,从这里可以望见淡淡起伏的潜山身影,可惜现在是阴沉天气。

回到书房,拿起手机回复微信,不知何时,我也随着安东尼叫开了:翰墨陶,无论是“上海知青”还是“知青”,都既是群体,也是一个个体,还是一种现象。群体的命运大致相似,个体的悲欢沉浮各有不同,实际遭际十分复杂。他们不能用“非常不容易”和“很了不起”来泛泛评价,也不能用“幸运和不幸”简单概括。就像狄更斯在《双城记》里的名句“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他说,好像有点理解了。

我说,之前没跟你說太多,因为这本是一个复杂的话题。如果你真想了解,不妨深入下去,否则就没必要了。现在的年轻人对那个年代的人和事普遍没兴趣,我都觉得正常。

晚上10点多时,他发过来一行字:我对20世纪60年代有探究兴趣。

我没作任何回复,可心里还是很高兴他能关注“上海知青”,我还知道他的关注主要跟家庭有关,跟他被外公带大有关。

2023年是父亲作为首批上海知青进疆支边60周年纪念,按说我该做些什么,可心底总有一种茫然,父亲的茫然也许更多,只是都被他带进了墓中,让我永远无法探寻无法消解,只留下憾恨。比如一个问题:他是否真的甘心跟母亲来山东,是否甘心放下心心念念的上海?我知道再思虑这个问题已无意义,甚至相当愚笨,可还是忍不住去想。

可是,说不清的除了父亲,难道不包括母亲?她在新疆度过了10年黄金时期,而后面临家庭中第二个重大问题:回城,并开始了和我祖父的新一轮战争。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眼看许多

战友同事都回到自己原籍,身边的上海知青越来越少,唐家葆想扎根边疆一辈子的大厦开始动摇。这些年随着家庭生活平稳、一双儿女渐渐长大,他和上海的关系也恢复了热度,时常给家里寄点钱。他背着卢玉敏给父亲写了封信,说身边人都开始活动回上海了,他也想回,不知好不好办。第一封信他只是试探家里态度,没说太多。十多年过去了,虽然身体长胖一些,脸色变黑一些,但他对大西北严寒干燥的天气和北地饮食仍感觉不适,年纪轻轻就患上了胃病。父亲很快来信,说如果是你自己还好说,现在一大家子一起回太难了,这话之前早就告诉过你的,我先打听下有没有路子。唐家葆在外面看完信,随即就撕了,他想既然没希望,留信有什么用,如果让卢玉敏看到还要白白生气。

两个月后,上海来信了,唐家葆的父亲说,他找到了过去同事的亲戚,人家答应帮忙。不过这么大事可不是白帮的,得给人家送礼,新疆的鹿茸、鹿鞭酒、葡萄干都是好东西,你买些寄过来。唐家葆马上回信说,只要有希望,送礼品是应该的,我尽快寄回去。一段时间后,唐炳太写信来说,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答应帮忙的人刚回话说没想到这么难,不好办。他不提退回鹿茸,我总不能向人家追回吧。唐家葆回复说,礼品是小事,以后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机会。

又过3个月,唐炳太写信说,他又找到一个关系,在劳动部门工作,这人或许能帮忙办成,再寄点鹿茸、鹿鞭酒吧。唐家葆说,好,马上照办。结果几个月后又泡汤了。如此三番五次,一两年就过去了。

买鹿茸和鹿鞭酒花的钱,用掉了他和卢玉敏三四年的存款。卢玉敏之前从没对买贵重礼品有意见,第五次买完礼品后,她气不打一处来,板着脸把账算给他看。唐家葆平时不管钱,对钱也没什么概念。一看这么多钱打了水漂,也感到心疼心虚心慌。卢玉敏说,我不是心疼钱,要能办成,花掉三年五年积蓄也值,只是你爸每次都说差不多能行,每次又都没点可能,再这样折腾几次我要成神经病了。你跟你爸说,别再骗我们了,咱哪也不去,就在新疆过一辈子。

唐家葆苦笑道,他怎么会骗我们呢?四口人回去落户本来就难。行,我就按你说的给他写信,你看完我再寄。卢玉敏的怨气这才平复。

两人都不再提返城事,过了半年,唐家葆手上又有了一封上海来信。唐炳太托到一个人,说把唐家葆自己调回上海安排工作不成问题,建议分两步走,唐家葆带儿子先回上海,然后再以两地分居生活不便为由,争取把家属卢玉敏和女儿办回去,之前就有人这样办成功的。唐炳太说,目前这是唯一的办法,再不试连这个机会都没了,再寄点鹿茸和鹿鞭酒送人。

唐家葆拿信的手好一阵颤抖,他找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又把信看了两遍,其实他早就猜到会有这种可能。乍看之下,这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假设在他先调走一年两年后,卢玉敏带着女儿也随后落户上海,但这种假设是在最后皆大欢喜的前提下设立的。另一种假设只能站在皆大欢喜的对面,卢玉敏或许永远调不过去,这意味着他必须承受妻离子散的境地,以卢玉敏的好强性格,她不会甘于陷入对自己不利的环境。眼下让他做出选择决定,就好比身上被敌人捆绑上一个手雷,他如果赌是哑雷,可能几分钟雷就爆炸了。

唐家葆望着厂子南方的茫茫戈壁滩和更远的皑皑雪山,心事一片茫茫,甚至感到几分恐惧,回城的甘甜外表下掩藏着不可测的危险。他宁愿自己手上没有这封信,宁愿空无一物,那样他就不用选择了。他把信封叠了几下装进夹克内兜里。这天他走回家的身影,在旁人看来有点夹肩驼背。

由于疏忽,没几天,唐家葆衣兜里的信被卢玉敏洗衣服时看到了。两人吵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架,卢玉敏认为他把信藏起来就是有私心,就是心术不正,就是阴谋。她说,唐家葆,别以为我不了解你,你做梦都想回上海。没人拦你,但是两个孩子都跟我留在新疆,你自己走吧。我就不信我俩孩子不去上海就成不了材。她嘴巴像机关枪发射,狂轰滥炸,唐家葆根本插不上嘴,一次次刚要解释,都被卢玉敏堵回去。

卢玉敏得理不饶人,其实她要的就是这阵势,正好把这两年的烦闷宣泄出来。等她嚷嚷够了,他才不急不慢地说,你都没让我说一句话,至于生这么大气吗?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真实想法,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咱俩不能分开,两个孩子也不能分开。唐家葆毕竟有些理亏,为几天前生出的选择茫然感到愧疚不安。卢玉敏抛下一句口是心非,就离开了家,和闺蜜黄梅几人,去别的连队看王丹凤主演的电影《海魂》。

卢玉敏几天都没搭理唐家葆,在外面该吃就吃该玩就玩该看电影绝不落下,回家就睡觉。唐家葆以为她还在生气,一味讨好,岂不知,卢玉敏正在不为人知地加快速度办大事儿呢。

早在一年前她就跟母亲诉苦不想去上海,她说上海有什么好,一大家子十来口人,公婆媳妇叔子姑子都挤在几十平方米的鸽子笼里,我才不想住鸽子笼,想想头就炸裂。上海人那么自以为是,什么东西都是他们当地产的好,外地东西在他们眼里都是垃圾,外地人去上海被他们嘲笑得要死。你要为我好,想让我回你身边,赶紧找人把我和唐家葆调回山东去。她母亲就她这一个闺女,日思夜想,都快把眼睛哭瞎了,当然巴望着她早早回山东,只是一时没托到可靠关系。每次盧玉敏给她妈施加压力,她妈就把压力转嫁给卢玉敏哥哥。

这回,卢玉敏给她妈写信,把情况说得非常严重:你再不想办法把闺女女婿调回山东,你女儿就要被休掉了,俩孩子也要被他带到上海去,到时我没脸回去见你,就一个人老死新疆算了,跟谁也不来往。她母亲不识字,让她哥哥读信,听完,母亲哇哇大哭,对儿子说,你妹妹要是回不来,我也活不了几天了,你赶紧想办法去呀。她哥这次也感觉到了很大压力。

没多久,机会竟来到了眼前,他岳父家新搬来一位相识的邻居,竟然就是现任劳动局局长。这次行动快得超出卢玉敏预料,哥哥写信说,回城一事所有环节已打通,应该很快进入实质阶段,只等发调动函了。她竟然愣了一会儿,然后赶紧给哥哥寄去一大堆新疆礼品,当然少不了鹿茸、鹿鞭酒、雪莲花、葡萄干、男女羊毛围巾,甚至还有两件笔挺的男士白衬衣。

卢玉敏喜形于色,当着俩孩子面,用手臂勾住唐家葆的脖子说,家葆,你也许不相信,我们很快就要离开新疆了,调动函应该也快寄来了。我哥哥正在给我们联系工作单位,有两个厂子可以选择,一个是酒厂,另一个是新建烟厂,烟厂过两年有可能会给职工分房子。你说选哪个?

唐家葆看看孩子们,轻轻推开卢玉敏的手臂,一脸愕然,怎么这么快,你上次不是说还没点眉目吗?

卢玉敏莞尔一笑,这是因为找的关系到位,不到位的关系磨人家10年也没用。想给你突然惊喜,有些过程就没跟你说太多。你高兴吗?

唐家葆说,高兴,就是太快了,感觉不太适应。直到这时,唐家葆才看到自己的内心,看到沉淀在喜悦下面的怅然和惶恐,还有一些心绪说不清。假如即将等到的是举家回上海的调动函,心思还会这么复杂吗?他能肯定不会。是的,那样的话他只有纯然的幸福欢喜。对去往山东陌生之地的惶惑,甚至超出当初他从上海出发到新疆,因为有集体做伴的豪迈激情,便有藐视艰难困苦的勇猛无畏。如今他青春不再,迈入中年,在山东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

他立即给父亲写了封信,告知全家即将回山东。唐炳太回信说,我对你去山东感到震惊,以为你有耐心再等等,说不定这次真是个大好时机。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你已经自愿放弃回上海的资格。以后你的事自己做主。

父亲的来信无疑加重了唐家葆的怅惘,好在有卢玉敏在,他的怅惘就不会有继续发酵的机会。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不久前卢玉敏扣留了一封上海来信,唐炳太信里说这次托到一个重要关系,对方已经许诺,咱们也要拿出点诚意来,人家暗示喜欢新疆特产。卢玉敏看到鹿鞭酒几个字脑袋就炸开了,恶心得想吐。她前前后后买过不下十次礼品,耗资巨大,可结果呢?她咬牙切齿,怀着对唐炳太和上海的全部怨恨,将信撕得粉碎,丢进垃圾箱。

到山东后,卢玉敏和唐家葆进了同一家卷烟厂,租了一处带院子的三间平房,宽敞舒适,院子里有两棵大石榴树,一棵结白籽石榴,一棵结红籽石榴。唐家葆给父亲第一次写信汇报情况。唐炳太没表露出任何意见,鼓励他在新的地方新的岗位努力工作,在哪都是为国家做贡献。

卢玉敏冷笑一声,看来你爸根本不是实心实意让你回上海,是呀,我们四口人回去住哪,就挤他那四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吗?在上海能住上这么大的带院子的房子吗?说完,扭着腰去厨房炒菜了。

30多年后,我在母亲的日记里看到她私扣上海来信的记述,语气里没有一丝内疚,反而对自己打赢了回城这场战役,再次战胜祖父,沾沾自喜,极为骄傲。我以为日记到此就结束了,在翻过几张空白页后,又看到一页字,很短:“即将离别新疆之夜,我和家葆围着厂子转了一大圈,几乎都没怎么说话。11月的夜风十分冷峭,寒星洒下的清辉比白霜还凉。走过芦苇湖时,一只大鸟戛然从芦苇枯枝里飞出来,吓了我一跳。我拉住他的手说,天亮就要离开了,我心里怎么这么不舍和难受呢。才说一句就哽咽了。他慢吞吞地说,我也是。然后,我大脑里像放电影似的,一一浮现15年来的青春印记,那些刻骨铭心的苦辣酸甜。要说没有留恋,那是假的。我猜他也是,因为我俩都流下了眼泪。之所以着急催促哥哥那边办手续,都是因为要和上海较劲哪,我的行动只能赶在上海前面。再见,新疆。再见,青春。”

母亲的日记终结于此,也许她认为已打赢人生最重要的两场战役,打赢上海家族,就没什么值得记录了,最起码我再未发现她后来写过什么。那是她的上半场人生,可圈可点,光华照人,我曾经想,她没能成为作家实在可惜。她的在天之灵,假如能看到我为她下半场人生写下的文字,不知会不会恼火、愤怒,会不会跳起来抽我一巴掌。我的母亲的确需要安静下来了。可有一点无法否认,无论她在后半场里变成怎样的人,她爱唐家葆从没变过。

5

无须闭目凝神,无须大脑苦苦搜索,我眼前总能快速浮现出父亲初到山东那几年的落寞,站在现在回望,那种印象更加真切鲜明。

没有一个朋友同伴,同事关系一时热络不起来,39岁的唐家葆在工作之余,最喜欢带我和弟弟去电影院看电影,或者去南河钓鱼。其实哪有什么鱼可钓,不过是去河边消磨时间躲清闲。他长时间望着河水发呆,有时明明钓饵动了,钓竿在他手里却迟迟没反应,我和弟弟叫他好几声,他才诧异羞惭地转头回应我们。有时我会弄点恶作剧,故意在他发呆时大声叫嚷:刚才明明有条大鱼,被你放走了。他一脸认真惊奇地问道,是吗,我怎么没感觉到呢?后来我觉得没意思,不跟去了,他就只带弟弟去,再后来弟弟也觉得没意思,他就自己去。他在河边往往连一条小鱼都钓不上来的那一天里,天知道他脑子里都在转悠什么。

两年后,厂里给我们家分了一套新房子,上下两层楼,带一个小院子。他立刻将重心转移到收拾新家和小院上去。搬进新家后,他常常没白没黑地躲在自己房里鼓捣组装他的无线电设备,先是收音机,后来升级到录音机、唱片机,他是资深电工。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邻居们家里用的录音机,都是我父亲从旧物收购站便宜买来旧零件,自己再组装出成品,无偿赠送的,丝毫不影响使用。家家都飘出美妙的乐音,这让他在邻里间收割了“好人唐家葆”的美誉。现在可以理解为,他用这种卑微的方式,扩展弥补自己在异乡的人际交往。

几年后,父亲终于又迎来一次回上海探亲的机会,是在暑假,我开学上初三,弟弟上四年级。母亲拒绝同去,她说自己得守老营。尽管坐绿皮火车,一夜颠簸,但我们三人都兴奋得像第一次坐火车,幸亏母亲没看到,否则她会训我的,我从小到大可没少挨过她训。父亲把唯一的卧铺位给了我和弟弟,他去坐硬座。到了嘉定的家,果然只有两间房,母亲没说错。三叔去厂里住集体宿舍,我跟祖母住里间,弟弟跟祖父住外间,父亲睡沙发。第一次来上海我不到5岁,弟弟还被抱在母亲怀里,之前对祖父母的印象,只停留在照片上。祖父个子瘦高,不苟言笑,让人有点害怕。祖母是小脚,十分瘦小,做饭干活倒是麻利。弟弟一眼就把房子看尽了,撇着嘴嘟囔:才这么小房子。父亲狠狠瞪了瞪他,然后往他嘴里塞进一块牛皮糖。我幸灾乐祸对他说,在上海千万别提房子小,识时务者为俊杰,跟你说你也不懂。

第一天的饭食很丰盛,有红烧肉、白斩鸡、红烧鱼,都是祖母的手艺。我们围坐在桌子旁,菜都上齐了,迟迟不见祖母上桌。祖父说,吃饭吧。我问,奶奶怎么不来吃?父亲扫了祖父一眼,起身去叫祖母过来吃饭。她说,你们先吃,我累了,歇会儿再吃。让我奇怪的是,在上海一连7天,祖母从没跟我们坐在一起吃过一顿饭,都是等我们离桌了她才去吃剩菜,然后收拾洗刷一大堆碗盘。而祖父则相当清闲,早晨起来打开收音机先听新闻,然后去河边遛弯,一天中有半天时间躺在他喜欢的那张躺椅上看书,都是线装古籍。他也躺在椅子上指挥祖母:老太婆,去洗洗孩子们的衣服,不然明天他们没换的了。老太婆,今天晚上吃糖醋排骨,你去店里买2斤肋排。老太婆,煤球快没了,让他们给送点来。我压抑着强烈的好奇和紧張,没敢问父亲。

虽然住得紧张,玩起来却疯开了,父亲依然每天带我们去河边桥上玩。小河里缓慢穿梭着一只只乌篷船,船上的人该干啥干啥,根本不理会岸上人的好奇观望,这比我们家的南河有意思多了。我诧异一个小镇怎么有这么多河水和小桥,几乎百步一桥,几天中我看到的桥有几十座之多。这时我大概明白了一些,父亲为何那么喜欢去河边。

其间他和当年一起去新疆的知青、同学相约聚会,他说,有个女孩会被她妈带去,你也跟我去参加,弟弟太顽劣就算了。是在一个不错的饭店包间聚餐,父亲一一介绍那些阿姨叔叔,有个姓叶的阿姨看着我说,嗯,长得像你爸爸,蛮好。他们开始用普通话聊,聊新疆旧事,聊工作和房子。听说我家的房子有100多平方米,几个阿姨叔叔都说,羡慕你呀,家葆,有这么大房子。父亲谦逊地笑道,哪里呀,我那100多抵不上你们在上海的30平方米,大家哈哈笑了一阵。后来他们就变成上海话了,语气轻而快,气氛很快热烈起来,我几乎都听不懂。幸好同去的女孩也是从石家庄刚到上海,于是我俩用普通话聊了一晚。父亲喝了许多啤酒,满脸通红,一直在笑,我第一次见他喝这么多酒,也好多年没见过他如此激动。有个叔叔家里有面包车,一路将我们分头送回家。回去的路上,父亲将头倚在靠背上,眼睛都睁不开了,却还没忘问我,念真,你觉得上海好不好呢?我说,当然好啊。他不再说话了,我扭过头,呼噜声从他嗓子里响亮地发出。

回到山东浮城,母亲的眼神和平常不太一样,将我们三人打量一番,当然停留在父亲脸上的时间更多。在父亲外出后她问我,你们在上海都见过什么人?我当即想到那次聚会,我说,他们一帮知青聚会,见到一些阿姨叔叔。她问,还记得名字吗?我说有个叫路小明,还有一个姓叶的阿姨。她接过来说,那路小明啊,生了三个闺女,为了让闺女回上海,她把6岁的二丫头硬生生送给上海一户人家,换回一对金镯子,心真硬哪,想回上海想得脑子都糊了。你不知道她以前看我们这些山东河南的女知青时,眼睛都长到脑门上了。姓叶的叫叶小曼,他们单独说话多吗?我想了一下说,不多。其实父亲他们那一桌人几乎都喝多了,个个手舞足蹈,还一起唱了首《边疆的泉水清又纯》。好像记得叶阿姨有一会子眼睛通红,还不停地用纸巾擦眼,我还记得她说过自己没有孩子,父亲低头不知对她说了些什么。不过我觉得这无关紧要,就没告诉母亲。

可那些疑惑我不得不说出来:为什么我爷爷总喊我奶奶老太婆呢?为什么奶奶从不和我们坐一桌吃饭?

她在穿衣镜前试父亲给买的新裙子、白皮鞋,左看右看,慢悠悠地说,不可否认,上海的东西的确好,看看这件衣服的款式面料就知道,我是不喜欢那些上海人。

母亲又转了两圈,脸上露出鄙夷神色,你当然不知道,你奶奶没到30岁就被他唤作老太婆了,她从来不敢跟他坐一桌吃饭,怕他怕得要死。10年前你4岁多,我们全家去上海探亲。你奶奶做完饭了却不和我们一桌吃,当时我就抗议,您要不过来我也不吃。他这才把你奶奶叫过来一起吃。母亲提到祖父从来就一个字,他。

我瞬间懵了,看起来威严儒雅的祖父竟然如此不尊重女性,同时对母亲升起一种崇敬感。我母亲就是从那时把我当闺蜜的,也许她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接下来,她跟我谈了一下午。我为这份信任激动了好几天,并将她讲的内容偷偷写进了日记。

在她和父亲从结婚到回城之间,卢玉敏跟唐炳太其实还有过两次战争,她当然是赢方,只是比起回城这样大的战争而言,中间两次的赢弱了许多而已。

我第一次长途旅行,是在4岁多时跟着他俩回上海探亲。母亲对上海的恐惧来自很多方面。我在那么小的年纪就爱上了河,趁大人稍不留意,就逃出他们的视线,一个人跑到河边,长时间看水看桥看往来的船只。南方小镇水多桥多,这么多的水汇成母亲的滔滔担心。她的担心有充足的理由,父亲上面曾有一个大他两岁的哥哥,6岁那年,顽皮的小哥哥在河边玩耍时溺亡。而父亲的大弟弟唐家骜,在云南插队期间,遭遇澜沧江支流山洪暴发,唐家26岁最壮实的男丁,顷刻间被卷入江水。

所以,当祖父提出要把顽劣的我留在上海,留在他身邊时,母亲坚决不肯。

再往前推,推到50年前,母腹内外虽然是两重天,但我毕竟已存在了。消息通过父亲传到唐炳太耳朵里,他为我起了名字“唐明珠”。这个名字遭到母亲的拒绝,他的“明珠”自然派不上用场,从此世上少了一个叫唐明珠的人。也许真因为少了“明珠”,我至今也没成为一个他期待中的上海女子。

上午跟一位在香港的作家朋友聊了会儿,他偶然看到我的一个电影剧本后,辗转通过数人才加上我微信。他说,你这笔名挺好,乍看分不出性别,我喜欢比较中性的名字。我说,还真不是笔名,是从出生就开始用的本名。他颇为惊讶地说,在我的印象中,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大陆女生名字里大多带红、梅、苹、艳等,你这名字很少见,我以为是笔名。我笑了,说这是我妈给起的名字,她是60年代去新疆支边的文学女青年。他说,你母亲那代人,有很多故事吧?我说,的确如此。

话虽如此,可我对写作父母辈的故事从来都不坚定,始终心存顾虑。于我而言,那些年代已很久远,于现在孩子,他们或许从没听说过“知青”这个词,更谈不上了解。那么,现在再去回溯写作五六十年前那代人的故事,还有意义吗?我感到自己难以做出确切的回答,也许任何一种回答都无法令自己满意。

这天晚上,我主动与陶翰墨联系:你和安东尼最近在研究什么?他很快就回过来:安东尼对上海上瘾了,在学校图书馆又借到几本犹太人在上海避难生活的图书资料。他在其中一本书上意外看到曾祖父奥列为的名字,奥列为1940年受聘于有基督教教会背景的沪江大学,即现在上海理工大学的前身,同时教授英文和西班牙文,1947年初携家人回国,带回去大量景德镇陶瓷和杭州丝绸布匹衣物。但在1948年,奥列为又回到上海,这次他只身一人,只说是应学校邀请回去一趟,并未详说事由。奥列为只在上海待了3个月便离开。安东尼对此极为好奇,因为在这以前他从不知曾祖父二次回上海之事,连他祖父都不知道。他一脸认真地问我,曾祖父第二次回上海究竟是为什么呢?我说这很平常,看不出什么奇特,你曾祖父回来或许是为了一个学术邀请。他说也许并非这么简单,说不定另有原因呢,不管怎样,我都要解开这个疑问,这对我理解曾祖父很重要。你看,安东尼就是这么执拗。

我思忖了一下,说,安东尼曾祖父或许真的另有原因。陶翰墨说,最近接连看了一些“二战”纪录片和书籍,感觉很震撼。我问他:假如你是一位电影导演,还会去拍有关“二战”的电影,或者是你外祖父他们的知青故事吗?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说,会拍。我问,理由呢?他说,你不要以为我们这代人只喜欢新潮玩意,对历史我们有探究欲。我又问:你觉得“二战”和知青题材还有意义吗?现在还有年轻人喜欢看吗?他说,怎么没有呢?举例说吧,我的许多同学对抗日战争的了解,是从看了《南京大屠杀》后开始的,现在还有人在研究张纯如,对欧洲“二战”的了解是从《敦刻尔克》《拯救大兵瑞恩》开始的。还有《平凡的世界》,让我们了解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社会和世情,那些青年们的彷徨与奋斗。假如没有这些电影和书籍、影像记录的存在,很多历史细节无从得到具体呈现,也无法令后来者对国家、民族和个体的疼痛欢欣感同身受。至于受众喜不喜欢,这要看导演或作家的写作手法是否不断创新,是否能打通代际障碍,让当代青年乐于接受,这和什么题材没有多大关系。

承认以往对00后们的认识有失片面偏颇,我对着手机使劲点点头,面露谦卑笑容,好像陶翰墨就在我对面。

6

30年前,我正在周边一座城市的师范大学里,消磨着我的20岁。那个多风的春天,某天,家里突然被一封来自上海的电报,搅起惊天浪涛。电报是祖父让我三叔去邮电局拍的,上面说,上海市政府出台政策,为在外地安家的上海知青每家安置一个子女回沪,解决户口和工作。毫无疑问,我们家读到电报最激动的那个人是父亲,也只能是父亲,他被兴奋冲到高高的浪涛顶尖,俯视着过往中所有不能如愿回到上海的那些至暗時刻,神志高涨,自信满盈,好像即将被选中的那个人,将代表他完成一个无上光荣的使命。

母亲说,这事重大,咱俩得先合计合计再做决定,无论是让念真还是映真回去,不仅要征求他俩的意见,还得分析利弊。

父亲终于从最初的激动中回到现实中来,点头道,有道理。

母亲先从弟弟开始分析:映真现在读高二,是最关键时期。以他目前的成绩,即使考不上北大清华,那也是响当当的名牌大学。

父亲说,我从不担心映真的成绩。那么念真呢?

母亲端起茶杯,不急不慌地喝了几口,说,念真读的是师范大学,这是铁定要分配工作的,是光荣的人民教师。上海能给安排到公办中学当教师吗?她的事情让她自己当家。

一个月后,我刚回家母亲就跟我说了情况。我说,谁不向往上海这样的大城市啊,刚听说时也动心了。不过,我不想进工厂,否则这几年大学都白上了。再说,这政策最起码几年内都有效,看看毕业分配情况再定也不迟。

其实,我纠结去不去上海,除了不愿进工厂的因素,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正在热恋中,连母亲都被瞒住了。他是我师大的同学,恋爱谈两年了。明明他脸上长满青春痘,长得又瘦又小,可我把他当作白马王子,没办法,这就是爱情的魔力。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市直一所中学担任语文教师,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又过一年,唐映真也传出好消息,被人民大学录取。父亲脸上的光芒更鲜亮,而母亲的笑容里更多的是骄傲,是对自己家庭教育圆满成果的自足,是承诺她在新疆就说过的那句“我就不信不去上海,我俩孩子就成不了材”的胜利姿势。

这样,我和弟弟都没说出一句话,却都做出了至少几年内不回上海的决定,这可惹得祖父再次大发脾气,向父亲发难。他拍过几次电报,指责父亲目光短浅,不让我和弟弟回上海绝对是个错误,他再次抛出以前说过的话:你让子女也放弃回上海的资格,太让我失望了。父亲跟他解释几次都没用,后来索性不接电话不回信。

祖父还直接给我写信,说上海是如何如何适合女性生活,在吃穿用度方面如何优越,没有一个省能与之相比,你没理由放弃。赶紧把工作扔了,到上海来,工厂里都安排宿舍。不愿住宿舍的话,放心,家里有你住的地方。祖父以为山东还穷得缺衣少食呢,而我想到他家总共不到50平方米的房子就头晕。我承认上海适合女性,承认这个城市不可估量的优越和价值,可我的需求不高,一份喜爱的工作,一个可心的爱人,能常伴父母身边,足也。上海那些繁华和我这个渺小的人有多大关系呢,我那有限的想象空间里滋生不出太多东西。

我客气地给祖父回了封信,明确表明了自己的决定。我以为他还会继续劝我回去,可他没再写信来,不知是不是想到在写信一事上曾输给我母亲,因而自尊被挫住了?而这次,他无疑又输了。

四年后,我和那个曾扬言要为我跳河的男生,还是分开了,死于七年之痒。父亲委婉地提醒我,可去上海换种心情换种生活,我说过段时间再说吧。其实我不是没动过心,不是没犹豫过,只是我觉得自己太普通了,到了上海怕是连针尖之水都不是。这时恰逢市电视台招两名文字编辑,我决心挑战一番,甚至做好心理准备,假如考不上,就趁暑假去上海适应一段时间。

凭着平日里在报刊上发表些文章的基础,加上积极备考,我竟然在几百个报名者中脱颖而出,被电视台选中。母亲比我还兴奋。前段时间跟相恋7年的男友分手,着实让她沮丧了一阵子。

我进了让人羡慕的电视台做编辑,弟弟从人民大学本科毕业后被保送本校读研。年过五十,母亲尽管每日忙碌小吃店的生意,皮肤却依然白皙细腻,我敢说比上海叶小曼阿姨的皮肤都好。20世纪90年代中期,她和我爸的工厂效益不好,双双提前离岗。母亲立即想到开小吃店,投资不多,每天都有收益,只要把食品卫生和质量做好,加上服务热情周到,不愁没顾客。她果然做到了,顾客盈门,生意越来越旺,雇了两个下岗女工在店里忙活,几乎不用我父亲伸手。父亲有心去帮帮忙,总被她挥手赶走:你去钓钓鱼、玩玩牌、看看报,实在闲得没事,就把家里卫生搞好就行。对待父亲,母亲总有她的主见,她厌烦男人一身油腻一嘴油滑,男人也需要富养,倒不是整天让他穿名牌,而是要养出斯文气,这是当家人的风度,是家的面子。

没过几天,我接到祖父的电话,这时家里都装上了电话座机。他听说我已和男友分手,问我有何打算,为什么不回上海。心里怪父亲多事,我说,我去了能干啥?工厂都要倒闭破产了,我要刚进厂子就下岗失业了怎么办?他说,你就是在上海干临时工都比在山东强,知青子女在上海干临时工的可多了。

听到他这句话我差点笑喷,强忍住心里的不悦:您还以为山东现在吃不饱饭吗?我考进电视台您知道有多难吗?几百人录取一个,我喜欢现在的编辑工作,不想去干什么临时工。

他换了种语气说,要是以后不喜欢了,你还可以回上海。这时候的祖父完全是个絮絮叨叨、啰里吧嗦的老人,如果要深究,只有一个原因,他确实老了,我又是他唯一的孙女。母亲说,他只宠溺女孩。那么,假如我去了上海,他会像宠溺姑姑一样宠溺我吗?有这可能。可那会不会是对母亲的一种背叛呢?这念头一闪而过。

半年后,因为工作关系,我认识了律师陶秀山,谈了一年恋爱后结婚。去上海的事儿在我这里就被画上句号。弟弟研究生毕业,被他女朋友拉去了合肥工作定居,也将去上海的事画上休止符。对此,父亲即使有遗憾,也仅留在心里,他对现在的家庭状况没理由不满意。他依然每隔几年回上海探亲一次,由于我们都忙,基本都是他自己来来去去,从上海带回各式羊毛衫、连衣裙。母亲依然乐意享受上海的衣物,可嘴里仍经常冒出她已说了很多遍的话:我只是不喜欢那些上海人,我就不信我俩孩子不去上海,就成不了材。

虽然没回上海,我有时还是经常设想一番,假若当年依祖父所愿去了上海,我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上海女人吗?但真正上海女人的特质又是什么呢?也许有一种可能,我只能成为自己,但却和上海没什么关系。就如陶翰墨之成为自己,和我们家几代人的喜好厌恶都无关。

7

映真在母亲去世周年的前一天,回到浮城。临近年关,寒潮突降,墓园里的松柏褪去几个月前的苍翠,鸟儿们声音寥落,天空阴沉,随时能拧出冬雨的样子。

弟弟无言垂泪,嘴唇微微颤抖,他想说什么我或许能猜得到。他终于忍不住了:姐,咱妈的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结下的?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了。我说,没猜错的话是从奶奶到咱家后。说完我心里隐隐作痛,要说我没怨恨过一些什么那是假的,可我到底恨什么呢,真要厘清并不容易。

他叹息一声。映真的脾气性格遗传自父亲,特别是叹息时的声音和表情极像,却跟母亲感情更亲近。他对母亲跟上海家族的斗争知道不多,起码不如我清楚。他佩服母亲的勤勉耐劳,对父亲老年的无所事事颇有微词。特别是母亲患病后,他认为问题根源出在父亲身上,假如父亲能多承担一些家庭重担,别让母亲过于劳累,假如及时带她治疗,也不至于后来发展到严重地步。

我说,别这么看待父亲,你并不真正了解他。其实我又何尝没有对父亲生出过怨尤?只是随着他生病去世,怨尤早已消散,只将疼惜和隐痛沉在心底。

回到家,我对映真说,咱妈也过完周年了,这房子归你,你要是想卖掉,我找个房产中介给你先挂上,办过户手续时你再回来。

他两手抱着茶杯,没接话茬,过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房子能不卖吗?给我留个念想,姐不希望我回来时连个家都没有吧?

我心里瞬间又掀起波涛,环顾了下这套复式房子,喃喃自语:这房子是咱妈的心血,谁舍得卖掉呢。

当初买下这套200平方米的复式房,我母亲付出了所有的心血和气力。她和父亲在双双离岗的日子里,每个月领着微薄的工资,既要供养弟弟上大学,还要满足我父亲孝敬双亲的愿望。母亲在艰难之际,生出开小吃店的主意。最初几年,她一个人在店里从凌晨5点忙到晚上9点,父亲也只是去帮帮手。后来生意旺了,她招到两个员工,才轻松一些。有时见她累成一只狗,我就劝她别干了,她朝我瞪着通红的眼睛说,不开店怎么过下去?你弟弟还上大学吗?他以后咋娶媳妇咋买房?我无法劝阻母亲不开店,只能眼睁睁看她继续累成一只狗。她转而劝导我:你要知道,人没有累死的,等有一天你们住上漂亮大房子,才会明白我辛苦的价值。

五年后,果然,她买下浮城东环一带的一套复式大房,上下两层200平方米,赠送楼顶一个超大露台。她带我和父亲去看房,父亲一脸惊讶道,这房子也太大了吧。母亲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大了住得才舒服,上海那些鸽子笼啊,没法待。母亲从来不吝惜自己对上海人住房的讽刺。而我则在脑子里幻化出一幅幅装修后的美丽图景。

一年后,我们被装修后的欧式新房着实惊艳住,我和弟弟在楼上各有一个大房间,有大气漂亮的卫浴室,平日里弟弟上学不在家,整个楼上就我一人独享。我喜欢光脚从北面的侧门走上露台,母亲装置了数个大花架、休闲桌椅、秋千,一年四季露台上鲜花不断。即便母亲从没明说她给我们买这套大房子的用意,可“乐不思蜀”的寓意明显就摆在这里,还用说出口吗?

搬进新家不到两年,几个生疏的身影、几个讲上海话的人打破了家里的平静。起因是祖母被祖父养的狗绊倒,摔坏了左侧股骨头,而她的身体状况无法再做手术,被宣告瘫痪。我祖父一只眼失明,没办法照顾老太婆,我后来猜测是他放弃了对她的照顾。在上海的姑姑和三叔各有各的理由,一个自称得了抑郁症,一个下岗后在私营企业打工忙生计。至于这是祖父的个人意见,还是他们不约而同的想法,不得而知。他们先给父亲打了个很长的电话,相当于发预告,父亲听说后难过得一夜没睡。第二个电话他们直接搬出祖父的意见:身为长子,长期未在父母身边尽孝,现在家里有难,得尽义务照顾老人。父亲无法在电话里拒绝,也没有明确应承下来。这件事他做不了主,得跟我母亲商量。

他的纠结和矛盾不难想象,憋了两天,终究还是惴惴不安地跟母亲说了,没想到母亲竟爽快地答应下来:他们说的也没错,谁都是娘生的,不孝是大过。咱家房子大,你现在闲着也没事,就尽尽孝心伺候几年吧。

父亲长出一口气,拉住母亲的手说,还是你最理解我,否则我真不知怎么面对上海家人。

母亲说,呆子,我是为你,并且只是为你考虑啊。你把东面那个小房间收拾一下,安张小床,他们愿哪天送来都行。

连我都猜测母亲何以如此大度,直到姑姑和三叔用轮椅推着奶奶走进我家,露出他们羡慕又迷惑的表情时,我才猜到几分,后来证明我的猜测有偏差。母亲的态度不卑不亢,既不过分热情,又不至冷淡。面对他们为这复式房子发出的惊奇和询问,她只淡淡说了句,我开餐馆赚钱买的,在我们这,比这更大的房子多的是,不值钱,不比你们上海,房子金贵金贵的。我姑姑和三叔矜持地笑笑,又摇头,不知他们的笑和摇头到底什么意思。他们只在这过了两天,就带着我母亲送的大包小包礼品回去了,说是上海的一大摊子事离不开。

可我始终没看出姑姑有抑郁症的迹象,我妈冷笑两声说,他们兄妹几人中,你姑最精,你爸最厚道,你二叔最有个性,可惜年纪轻轻被卷入大江,你三叔最滑最赖。我问,三叔怎么最赖呢?她说,当时他为了回城,把黑龙江的工作一扔了之,回上海后好几年没找正经工作,干临时工最长干半年,有时一两个月,大多数时候啃他老爹的那点退休金。你祖父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骂了多次都没用。也不知他怎么混上的媳妇,他那一对双胞胎儿子,可千万别遗传到他那副德行。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姐弟俩一个精一个滑,母亲跟他们打交道可不是件好事。果然,没多久就显露端倪,原先说好的我祖父每个月拿出500塊钱用于祖母生活费,三叔只寄了两个月就见不到钱了,我父亲忍了又忍没吭声,倒是他在电话里大言不惭主动说,哥,我现在太困难了,咱爸给的钱我给你小侄子交幼儿园费用了。你家经济这么好,也不差这几个小钱。等我手头宽裕了,再给你寄过去。父亲还得替他这个弟弟解围:生活费事小,孩子上学要紧。我看了下母亲,她满脸不屑和不在乎。直到祖母去世,三叔都没再寄钱来。

身体不再疼痛的祖母,按说进入一个和缓的恢复期。天气好时,父亲把她抱上轮椅,出去晒晒太阳看看风景。可仅出去几次她就不愿外出,说山东的风里沙子多,太阳猛烈,让她不舒服。说我们浮城的河太少,也看不到桥,没啥好看的。说这里人太多,讲的话都听不懂,她就像个聋子一样。总之,这里处处不如上海好,不如上海舒服,她宁愿天天躺在自己的小床上。

刚开始髋骨疼痛时,给做什么饭她都能吃,并且吃得一口不剩。腿不疼了,她的其他问题逐一暴露。今天给她蒸了又白又软的发面馒头,她要吃米饭。明天再给她蒸米饭,她说要吃最细的龙须面。给她煮了腿子骨汤补钙,她又说不喝汤,吃糖醋小排骨。她越来越挑剔,并且只讓我父亲给她端茶倒饭,别人只要一靠近,她就瞪大眼睛,警惕地看向对方。父亲的耐心似乎也越来越少。母亲问他,你妈原来也这样?父亲摇头说,不是啊,以前可随和了,我们说什么是什么。母亲劝道,人老了是会变的。

没多久,祖母用实际行动让父亲感到了害怕和羞耻。她眼睛老花厉害,父亲给她买来进口眼药水,挤了几滴都没点进眼里,他对我母亲说,你来吧。我妈接过药瓶,一手撑开她的眼皮,刚贴近她身体,祖母嗅到了女人的气息,突然大叫起来:卢玉敏,你想害我,我知道你早就想害我了,把你的手拿开。我母亲突然间被吓了一跳,身体一颤,后退两步说,我害你干啥,你有什么值得我害的?说完把药瓶塞进我父亲手里,离开小屋。父亲恼怒地说,眼药水是我买的,我一直站边上看着,你这把老骨头值得别人害你吗?

随后发生的一幕幕我们谁都想不到,祖母逐步释放升级她的把戏,现在想来说把戏也不对,那就是她有病的表现。

有时,邻居来家里问母亲借点东西,在客厅正聊着天,祖母听到了陌生的声音,突然爆发,还是那些她说了多遍的话:卢玉敏,我的腿被你害残了,赶紧送我去上海。邻居吓得不轻,不知所措地看看母亲,刚好父亲进家,跟人家解释了一通:我妈脑子有问题,精神有病。她在上海摔断了腿,天天躺床上,脑子病得就更厉害了。邻居连连点头说,伺候病人不容易啊。

国庆节时,母亲的两个朋友来家里玩,祖母再次歇斯底里地发作。面对朋友的狐疑,母亲没做任何解释。父亲快步到祖母屋里,小声把她训了一顿,出来再跟那两个朋友解释。母亲始终没发一言,只默默地坐着流眼泪。

没多久,一生好强的母亲抑郁了,开始时对一切都提不起精神,白天像一只蔫菜瓜,夜里常整夜失眠,情绪变得异常躁烈。当祖母再向她发作时,母亲毫不顾忌地跟她针锋相对:你老惦记我害你,能说出来我为啥害你吗?有本事你爬起来,去跟上海打电话啊,让你金贵的女儿和小儿子把你接走,我做梦都想看着你离开我家。

大概母亲恶狠狠的眼神震慑住了祖母,她顿时软下来,避开母亲的眼睛,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把身子连头都蒙在了被子里。母亲拨通上海的电话,逼着父亲说话。父亲对着话筒说,咱妈把我们都快折磨疯了,她天天吵着要回上海,要不你们把她接回去吧。

三叔却满不在乎地说,咱妈怎么经得起来回折腾呢?你和嫂子就忍忍呗,跟一个脑子有病的老太婆计较什么呢,她说她的,你们别理就是了。

父亲顿时说不出话,一脸懊恼无奈。

在我家待了一年半,祖母在一个夜里咽气,临终前的几天她安静极了,蜷在被子里像一只无神无力的老猫。父亲握着她的手腕说,脉搏不动了。母亲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说,她饶过了我们,再折腾两年,我得死她前头。

发丧那天,祖父没来,我听到他在电话里煞有介事地指挥父亲:丧事的场面要办得大一些,别让别人小瞧了唐家。姑姑和三叔来了,阴沉着脸,不像是为他们的母亲悲哀,更像是来跟我们吵架。母亲披麻戴孝,扑倒在棺材上,哭得声嘶力竭,惊天憾地,谁都拉不住,哭得差点晕过去,倒显得父亲过于平静,祖母离世于他未必不是解脱。我知道母亲为何而哭,她在哭这一生和上海家族的各种斗争,她在哭自己几十年的憋屈,她在哭她自己。哭吧,如果可以从此破除心中壁垒,那就尽情地宣泄吧。

事实上,丧事过后,母亲嗓子失声数天,而后就大病一场,昏迷多天,血压血糖低得吓人,多种病兆齐发,奇怪的是竟没查出病因。幸遇一位良医,将病源直追到母亲生弟弟时那次大出血,原来,母亲是在对自己身体的巨大亏欠中,长期负重操劳所致。出院后,征得她同意,我们将小店转让出去,让她在家休养身心。几个月后,身体见好,她的精神状态却急转直下。就在短短几个月间,仿佛祖母已将自己身上的戾气、神经质都传给了母亲。看着她时而呆滞厌倦的眼神,时而疑神疑鬼的表情,我悲哀地承认,母亲已经是个抑郁的老人,那个活泼好强、不认输不怕累、每天活得兴冲冲的卢玉敏,一去不复返了。

8

映真当天下午乘高铁返回,两个小时到合肥。他去年要了个二宝,在家里单位都忙成一只陀螺。目送映真进站,如果不是身高接近一米八,现在的映真大概会被我认作中年时的父亲。只是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而父亲一生加起来都没有他十分之一的幸运。

发动汽车时,微信上来了几条信息。我把车开到车站附近的一个公园边上停下,划开手机,是陶翰墨的:没想到,安东尼这么快找到一个上海女友,我给他俩偷拍了张照片,其实也不是偷拍,是抓拍。知道安东尼靠什么俘获上海女孩的芳心吗?他用一首粤语歌《上海滩》,就是叶丽仪原唱那首,我以前经常听见你哼唱的。我觉得他俩挺和谐,发给你看看。

点开照片,应该是在港大校园里,建筑气派壮观,一个高大俊朗的外国男生,侧脸看着几米外一个东方面孔的女生,笑得一副心醉样子,女孩儿竟有几分似钟楚红,而钟楚红又是我喜欢的香港女星。我对着照片也看醉了,年轻真好。当然,我更希望看到儿子和他真心相爱的女孩儿在一起的样子。

陶翰墨又说,上次说到安东尼对曾祖父二次来上海原因存疑,通过向家中多位长辈询问,他基本探明情况:曾祖父奥列为1948年再次来上海,不是应邀前来,而是主动回来。当年同一只大船来上海避难的犹太人,在抗战结束后,部分人于1947年开始陆续回欧洲,部分人辗转去了美国,还有一部分人哪也没去,而是选择留在了上海。留在上海的犹太人中就有奥列为的朋友。1948年初,刚回到欧洲才一年多,奥列为就不可遏制地思念上海,遂给江沪大学教务处同事发了一封信,表达自己想回去访问讲学的意愿,问能否由校方出具一封邀请函。基于奥列为教授之前的风范和卓越的教学成果,校方欣然应允,向他发出邀请。重返黄浦江畔,奥列为难掩激动心情。在讲学之余,他密切关注时局,和一些老友深入交谈,这才是他回沪的主要原因。奥列为一生痛恨战争,恐惧战争,本以为随着“二战”结束,世界可以消停和平了,但中国那时的时局纷纭复杂,云遮雾罩,令他看不透彻,他对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没有太多了解,更不知道战争何时能完全结束。纠结了几个月,他做出等时局明朗之后再来上海长久定居的决定。只可惜回奥地利不到一年,奥列为不幸染上重病,一年后英年早逝,年仅49岁。临终前,他曾将真实想法和遗憾,告诉自己的侄子和长子,安东尼祖父是他幼子,年龄尚小,自然无法得知。时间如黄沙层层漫上来,掩盖了许多历史,这段往事也逐渐被家族尘封淡忘。直到安东尼长到18岁,出于对远东神秘古国的向往而探究往事,家族在上海生活数年的旧事,才又重新被揭开一角。

我告诉他,所有关于安东尼家族的信息中,这一段内容最让我感兴趣。

他回道,这不奇怪,因为你是剧作家嘛。你那个有关家族故事的剧本写得怎样了?

我说,没有想象中顺利。不过,听到你讲奥列为的故事,我突然被启发了,是否可以把安东尼家族在上海的故事这条副线融进剧本呢?

他捂嘴偷笑,说了句,我就知道你会想到这一点,等你的剧本拍电视剧时,考虑给我安排个角色。然后就不见影了。

放下手机,我哼了一声:翰墨陶,你以为自己是神吗?

其实我知道,他在意的是我这个剧本里的家族故事。

祖母死后第二年秋天,祖父在上海去世。父亲火速买车票,母亲身体不好,弟弟跟领导在国外考察,我怀着7个月身孕。他一人返沪奔丧,一周后回来了,臂膀上多出一个带“孝”字的黑袖章,脸色有些疲惫。

祖父有一张最钟爱的椅子,退休后无事可做又不喜到处闲逛,一天中的多数时间他都在这张躺椅上看书。他不喜欢和街巷里的市井之人一起打牌、聊大天,因为他自认非市井之人。他太爱那张躺椅,以致有时夜间也不愿离开。一个夜晚,他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次日早晨,三叔唤他吃早饭无人应答,才知他永远睡着了,一卷书覆盖在胸前。

家中抽屉里还有他一张照片,身材瘦高,脸瘦长,表情阴郁,好像他总是费力思考着什么,或有太多让他不耐烦的事羁绊着他。顺着这张脸,我可以不太费劲地走进他的青年时期。因有较好的家塾底子,又读到些进步刊物,不到18岁他跑去上海。他的父亲唐老太爷能文善武,早年在义和团里做过小队长。运动失败后为躲避八国联军追杀,一路南逃,在江苏沛县落下脚,被一乡绅看中,将女儿许配给他,从此边务农边收徒教拳。

在上海他喜欢上一个女人,两厢情浓,过起小日子。对老家父母之命定下的亲事,他一拖再拖,惹得在义和团做过小队长的老太爷动了真怒。他谁都不怕,除了他爹。唐老太爷不愿在乡人中留下话柄,亲自把媳妇给他送到上海,强行驱走那个女人。

中年的他喜欢高谈阔论,尤喜谈论政治,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心高气傲却最终只落得一份警卫的营生。也许不得志的原因,性格越发暴躁。20世纪60年代,他主动将三个儿子送往祖国的西北、东北、西南边疆。

老年,他有了足够充裕的时间读书,又购买了大量历史典籍。82岁,他在一个比较恰当的年龄,将世上最安详诗意、最令人羡妒的辞别揽入心怀。几十年中,我经历了无数人的辞别,都不及他离去时那般儒雅与熨帖,我从没见过比他的死亡更诗意的离去方式。

我以为,听闻他的死法,母亲会惊讶地一遍遍反问:你说这怎么可能呢?可她没有。她曾坚决认定他的暴戾和冷漠,到了晚年,却闭口不提他们之间的战争,反倒常念叨祖父给寄到新疆的上海宝石花手表如何如何耐用,羊毛围巾如何柔软保暖,他一箱箱寄过去的麦乳精、鱼肝油,让我小时候比别的孩子都长得强壮。

在那个特殊时代,他从上海放逐了我父亲,却遭到我和儿子这后两代的放逐,只有父亲,始终对上海心心念念。我曾经犹豫过、纠结过,也不乏惋惜,儿子却丝毫不曾留恋,就舍弃了同济大学,申请到香港的名校。

最出人意料的是,父亲在自己生命最后18年中,一次没回去过。祖父去世一年之际,他去上海怀旧拜祭,到了家门口竟然找不到家了,急得他来回转了好多圈。工地上一派忙碌,拆迁即将结束,新的楼房将在这里建起。他一度以为自己迷路走错了地方,又似走在梦中,诚惶诚恐联系上三叔,三叔轻描淡写地说,咱爸去世没多久就拆了,觉得也不是多大事就没跟你说。

他紧张起来说话会结巴,这次结巴更厉害:这,这怎么,怎么能说是小事呢?你们,竟没一个人对我提过,这简直……他说不下了,只觉得一阵心慌气闷。晚上,父亲跟姑姑、三叔吃了顿饭,一顿摊牌饭,也是散伙饭,是他们三人有生之年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

姑姑说,老大,别怪我多事,是我做主将拆迁赔偿款都给老三买房了,他至今还住在老岳父家。你住着200平方米的复式房子,反正又不回上海定居了,能忍心看着弟弟连50平方米都买不起吗?

父亲沉默半晌,连头也没抬,说,你们既然都定完了,不存在我有没有意见,也没有我说话的份。我尊重你们的决定,可你们尊重过我这个唐家大哥吗?你们给我说一句,难道我会跟你们争拆迁款吗?

三叔解释说,哥,没那意思,当时时间挺紧,没来得及给你说。

父亲端起茶杯一口喝尽,站起身说,你们的话都有道理,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他在一家小旅馆待了一夜,倒有半夜無眠。第二天早晨他去上海市第一百货商店,给我和母亲每人挑了一条裙子。坐在返程火车上,他把自己好好安慰了一通,脸上带着一副轻松表情进了家。

母亲为此再次脾气大发,她说,老家房子拆迁怎么是小事?他们拿你当大哥吗?你还算是唐家儿子吗?我们不贪图那点拆迁款,可这事总得跟你打个招呼说声吧。

在父亲心中,老家的房子尽管只有四五十平方米,却是他在上海的根,如今,上海和他的最后一点牵连都消失了,他的郁结心情能向谁诉?听到母亲叨唠,他的心情更加烦躁:你唠叨什么,没完没了,让我心烦。你不就是觉得拆迁款没分给我吗?老三都四五十了,至今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我爸最后几年不都是他在照顾?你就不能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母亲猛地愣住了,数十年中,父亲从没这样对待过她,她也从没遭到这样的曲解。片刻之间,万般情绪顿时翻江倒海,汪洋恣肆,大有将他们两人淹没之势。她跳起来指着我爸喊道:唐家葆,你就是个窝囊废,人家早把你开除家籍了,你还念念不忘你的上海。以后别让我听到你说想家,上海哪还有你的家,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只要我活一天,你就别想回去一次。

别看我父亲平时老实顺从,可真要发起火来,那真是雷王爷下凡,不同凡响。他从厨房找出一根铁棍,砰砰砰砸向电视机。看似坚硬的电视机,在他的一顿猛力下,开始扭曲变形,屏幕哗啦破碎。他终于发泄完,扔下铁棍,露出胜利挑衅的表情,眼睛红得像两只灯笼,对我妈突然大笑起来:卢玉敏,你说得对,上海和我早没一毛钱关系了。放心,我要是再提回上海,就让我变成铁棍下的这台电视机,到时你亲自砸。

母亲被这阵势吓坏了,目瞪口呆,看着他甩手而去,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才想起来继续骂他,唐家葆,你这个混蛋,这是用我的钱买的电视机,你赔我!

我妈哭了两天,我知道后很不客气地把父亲批了一顿:我妈是不是贪财吝啬的人,你难道不知道?你还嫌她病情不够重吗?姑姑和三叔的行为在我看来的确不地道,你起码要有知情权。无论如何,你都需要向她道歉。

父亲低着头,半天没吭声,然后反问我一句:连你也以为我是针对你妈?

第二天我回家,发现客厅墙上有了一架崭新的电视机,比原来的大且薄。两人说话,一如往常。我就说嘛,我的母亲卢玉敏从来就不是小气之人。

父亲后来果然绝口不提上海,即使到了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当我提出带他回去看看时,他也总是摇头。如此,是图一份清静,也许心境早已不悲自凉。

9

在陶翰墨的学业选择上,陶秀山和我分歧很大,他极力劝说儿子保送同济大学,而我和儿子站在一起,支持他的选择。直到香港大学录取通知拿到手,陶秀山才消停下来,不再对我凶和吼。

到8月下旬,我说,我们送你到虹桥机场吧,再远就送不了了。陶翰墨说,你们可在上海或周边玩几天。下了高铁,他就去机场,几个小时后乘飞机去了深圳,再转香港。我们在上海只待了两天,没跟那些亲戚们联系。我把拍的照片发给儿子,他说,平心而论,上海的确很有魅力。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和陶秀山去了外滩。初秋晚风清凉,江水冲击岸边,发出哗哗低语。摩天高楼林立,华灯溢彩,穿梭的人影在这里尤显匆忙渺小。我曾在好几篇文章、剧本中写到这个场景,女主角在江边吹着江风,听着钟鸣,要么投入这个城市,要么决绝地离开。现在我是自己剧本中的女主角吗?只是我既不会投入,也不会决绝离开。我只是这里的一个过客,短暂停留,理性离开。我跟这座城,甚至不如母亲跟它的情感更浓烈更黏稠更分明。家族几代人和这城市的情结,就像黄浦江上的风,因时因季因风向因冷暖,时而温柔,时而清冷,时而迅猛,时而凛冽。而我此时感受到的则是一江浩荡之风,劲烈湿润,节奏分明,有前奏,有呼应,有回声。

我想跟人说说此刻的心情,跟父亲,跟母亲,还有祖父。又一阵风浩浩荡荡刮过来,眼前呛得一片迷蒙。来不及细细思量,长发飞起,双目闭上,有夜色做掩护,眼睛泪湿又有何妨。什么都不能说,我想说的一切都在江风里了。什么都不用說,一切都被江风裹挟着飞远了。家族里那些翻来覆去的争斗、无法消解的怨尤,曾长期顽固地盘踞在我的记忆中,怪异的是,此刻,我感觉它们竟那么遥远淡薄,在浩荡江风中,它们不堪一击,远走高飞。

身边老陶拍拍我的肩膀,说了句,风太大,该回去了。轻轻一句,惊醒梦中客。

到上海没跟那些亲戚联系,不代表没有联系。其实早在4月末,因为众所周知的上海疫情,我嘴上不说心里焦急,决心放下多年前的隔阂。手机拿起又放下,三番五次,打通了久无音信的三叔的电话,说不担心那是假的。加上了两个双胞胎堂弟的微信,得知他们生活上没问题,我也放下心来。通过堂弟又加上姑姑家两个表妹的微信,自此便有了微信来往。堂弟唐旭建了一个亲友群,方便兄弟姐妹们联络,我那一辈算上各自伴侣,有十几个人。我征求陶翰墨意见,问他想不想进这个群,他想都没想就说,你拉我进去,那些表姨表舅表妹表弟们,也让我认识一下呗。结果,我堂弟表妹们也把自己孩子拉进群,群里顿时增加到了20人。长辈们争先给小辈发红包,平辈间也接龙互发,那些红包雨漫天飞下,飞了足足有两天。

10

春节前,尽管对新冠疫情防范严格,可在周边人十之八九都感染了的大环境下,我和陶秀山还是猝不及防地先后感染,等到身体基本恢复,已是半个月后。陶翰墨假期没回来,和安东尼去了深圳过春节。我每天询问他的情况,他一直说自己没事。听说我俩都康复,他才说出实情,原来在元旦前他和安东尼都被感染了,在房间自行隔离了几天。

我责怪道,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他说,说了怕你们担心嘛,吃几片药,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所以身边同学并没有慌张。

3月2日早晨7点,放在床头的手机突然急促响起,是上海双胞胎堂弟中的哥哥。这么早,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接通后,没有任何寒暄,他第一句话就是:姐,我爸凌晨5点去世,咱父辈都没了,你是长姐,请你来沪参加丧礼行吗?上了高铁,把车次发给我,我弟弟去车站接你。

放下手机,我对陶秀山说,最后一位长辈三叔去世,我得回上海奔丧。陶秀山正在刷牙,满嘴牙膏泡沫,声音含混地问,订什么时间的票?我说,尽量早,我收拾行李箱。他看看车次,说,有趟11点半的,行吗?我说就它吧,然后赶紧往行李箱里装衣服。他一声不响地从壁橱里掏出一只大点的行李箱,放到我面前,带这只大的,买了两张票,我陪你去。心头一热,我脱口而出:老公真好。他没抬头,一边收拾自己的衣物,一边说,不是只有现在好吧?我捂嘴笑了。

4个小时,车到安亭北站,中午在高铁上简单吃了个盒饭。堂弟已提前到达等候。他遗传了唐家人都比较瘦的特点,皮肤白皙,现在嘉定区城管局工作,哥哥唐旭做电子商务,生意不错。路上的话题一直是关于三叔的病和去世。三叔前些年做过喉部肿瘤手术,此后就病恹恹的。元旦前感染新冠病毒,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回来后一直精气神不振。2月份天气骤热骤冷,病情加重,家人赶紧把他送医院,最后还是没挺过来。

三叔家在5楼,大门敞开,一屋子人,不是穿白衣就是黑衣。我一一和他们见过面,这一代的上海人普通话都讲得很好,沟通起来没有任何障碍。我和老陶面朝三叔的大幅遗像鞠了三个躬,按习俗以陶秀山的名义上了3000元丧礼。兄弟俩推辞不肯收,说你们能来就很好了。我说,入乡随俗,我是出嫁的姑娘,这礼是以你姐夫名义上的。

在客厅围坐下来,由唐旭讲丧事的流程,丧仪明天上午10点半在殡仪馆举行,本着从简治丧原则,告别仪式是个重点,之后亲属们护送骨灰盒去墓地安葬。这和山东现在的形式都差不多。我想起祖母去世时母亲披麻戴孝声嘶力竭的情形,想起吹鼓手排了好长队铆足了劲一路不停的喧闹声,头皮就发麻。幸而现在的办丧都简化许多,环顾周围几个妹妹弟弟,包括孩子们,基本都是一身黑衣,胸前别一朵白色小花,脚上一双白色运动鞋而已。双胞胎堂弟沉着冷静,再加上两个妹妹女婿也都事业有成,在嘉定朋友众多,所以诸事有条不紊进行,并不显忙乱。

我和陶秀山被唐庚送到附近的酒店歇息,6点他来接我们去吃晚餐。这会儿我是真觉得累了,躺到床上很快就睡着,这么短时间内竟然还做了个梦,梦见14岁时父亲带我和弟弟在河边玩耍,小河悠悠流淌,我呆呆地看河上小船穿行,有种欢快缓慢的氛围在梦中徜徉。几声短信铃响,在梦与醒的边缘地带,心被一股忧伤惆怅攫住,然后就醒了。

晚餐是在一个酒店包间,一大桌十几口人,菜品十分丰盛,除了孩子们,大家都没怎么吃,又把明天的程序梳理了一下,怀旧了一会儿,回到酒店时已经8点半。

陶秀山问,还出去走走吗?我懒懒地说,到处灯红酒绿,有啥区别?不出去了。是呢,这是繁华的城区,并非父亲的老家南翔小镇。如果是在南翔,老陶不说我也要拉他到河边转上一大圈。心里动了几下,给陶翰墨发微信:现在嘉定酒店房间,你三爷爷去世,我和你爸过来奔丧。

10分钟后,陶翰墨回信:两边重新走动起来很好啊,起码你堂弟挺尊重你,过去的那些旧事和不快,就随着那个时代老人的离世随风而逝吧。我嗔怪道:你还知道什么啊?他倒是不以为意,故作老成地说,不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吗?没什么不好意思。哪个家庭的故事呀,都能写成一部市井小说。

陶翰墨毫不费力就跨越了家族的恩怨纠葛,将那些过往看得云淡风轻。他对我表妹的儿子极尽耐心,指导他表弟如何申请香港的大学,如果不是表妹发微信感谢,我还不知道呢。

这让我有点意外又困惑,这代孩子从出生就比我们轻松得多,自在得多,我们父辈的艰难和重负在他们那根本不存在,我们的纠结和怀疑在他们看来竟然是小题大做。我母亲和上海家族的几十年斗争,陶翰墨能理解吗?能理解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女性充满局限但也不乏机智勇敢的人生吗?能理解我祖父和父亲对上海偏执的爱吗?我甚至担心,正在写作的和家族有关的剧本,会不会让他嗤之一笑或满脸不屑。那么,这些孩子还需要历史吗?会认同历史的厚重感和命运的荒诞感,是后人必须正视和接纳的吗?

恍惚间,他又发来微信:回溯过往也可以重塑历史,如果换作我,会去外祖父出生长大的地方做一次寻根之旅。与其沉溺怨尤,不如用行动去化解心中块垒,重新发现每个时代的独特和价值。安东尼现在对上海的了解比我还多,他竟然还有一个奇想,希望找到当年和他祖父在一张照片上出现的两个中国小朋友,如果他们还在世,大概83岁。我真是服了安东尼了。

就是这句话击中了我内心的痒和痛,让我开始佩服这代孩子,他仅用两句话就轻松释放了时代附加在人身上的沉重感,用轻盈一跃,跨过数十年纠葛风波,而这恰恰是我母亲辈、祖父辈甚至是我和陶秀山辈都没能完成的。于是我快速做出一个计划,等明天安葬完三叔,我和老陶就坐车前往南翔。

三叔穿着宽大的寿衣躺在灵台上,等候家人们的瞻仰和告别。经过入殓师的化妆后,他面色白皙红润,比临终前不知年轻了多少岁。我这几十年与他见面不过区区数次,早已记不清他从前的样子。对他并没感到特别悲哀,却还是静静地垂泪,为那些曾经窘迫不堪的年月和往事。按我母亲的说法,他懒惰狡猾了一世,所幸两个儿子都踏实勤勉。昨天听唐庚说,兄弟俩的房子都在100平方米之上,哥哥唐旭刚刚买了套140平方米的新房。

从墓地回来,已经下午3点半,听说我要去南翔,唐旭并不惊讶,说现在去有些晚,路上至少得40多分钟,赶到下班时间还会堵车。今天你们太累,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我开车陪你们过去。这时,我也考虑太急切离开有些不妥,就答应下来。

第二天早晨8点,唐旭来酒店接我们。我对他说,家里还有不少事需要你,你把我們送到车站即可,我们坐汽车去南翔,随便看看。唐旭说,那怎么行呢,你好多年没来了,嘉定变化很大,开车去方便些。

行路中,唐旭跟我说了一件事:祖父生前曾表示,要将他珍藏了多年的书都留给你,其中不乏珍本。他知道你爱读书,他说孙子辈中,就你是个文化人。你和大伯好像都不愿来上海,那些书给你留了许多年。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书找不着了。

我心里暗想,我不来,你们就不能给我邮寄过去吗?难道是舍不得那些邮费?难道那些书都被三叔当废品卖了?这么想着,嘴上没吭声,心里却疼惜起那些书。

唐旭“咳咳”清了清嗓子,说,我爸病重时,说起过以前的一些事,他说由于自己的自私,在许多事上愧对大伯,经常自责,甚至骂自己浑,伤透了大伯的心。说起来,都是因为那时太穷,穷得连点自尊和颜面都没有了。他还对我说,如果哪一天你们姐弟还能见面,你要替我道个歉。

轰然一声巨响,我的心摇荡震动起来。唐旭这番话太出乎我意料,多年前的酸涩漫过胸口。我看看并排坐着的陶秀山,让震动尽快平缓。我压低声音说,过去那些事,不再提了,你们兄弟俩沉稳踏实,与你们相处让人放心,三叔可以安心离去了。我们的上一辈受困于他们的时代,吃了很多苦,活得多有局限,我们也许不该求全责备他们。

唐旭小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说,很快到南翔镇了,姐姐想看什么?我说,想去看看你大伯他们读过的南翔小学、南翔中学,还有他们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他说,从这里离南翔小学最近。不过十来分钟时间,车来到一个小学门口,就是它了。这是一所百年小学,不到放学时间,校门口除了我们仨就没人了。保安过来问我们找谁,我笑着摇头说,不找谁,这是我父亲的母校,我就在门口看看。向校园看去,最醒目的是砖红色的塑胶跑道和几栋暖色调的教学楼。我拍了一张照片,对唐旭说,我十分喜欢的当代著名国画大师陆俨少,就是南翔人,跟你们都是校友啊。唐旭笑说,那我们太荣幸了。

南翔中学则要气派得多,白色的教学楼与红色塑胶跑道、绿色足球场相互映衬。我们到门口时正逢下课时分,校园里热闹忙碌,也许正在上体育课,足球场上已经有男孩们开始了跑动、传球。唐旭说,我在这读书时也喜欢踢足球,那时的校园比这简陋多了。我说,你大伯在这上学能打打乒乓球就觉得很满足了。

而对父亲以前住过的地方我完全失去了方向,唐旭说他也很长时间没来了,原来的老房拆迁,三叔换了一套60平方米的二居室,后来随着儿子们长大、出去上学工作,他把房子卖了之后,在嘉定买了套二手房。唐旭转来转去,开进一个院子,院门口刻着“华美小区”字样,这个小区应该是建成于21世纪初,已显陈旧。房子大都是多层,后面有几栋高层。我们从车上下来,唐旭指着右手边一栋多层楼房说,原来的房子大概在这个位置。我围着这栋楼转了一圈,不知怎么,脑子里最先浮出来的,竟然是祖父躺在他最爱的躺椅上看书的画面。那些人和旧事都消失了,唯一可以仰赖的就是一些零星记忆,可是所谓记忆又能成全多少乡愁呢。

你知道祖父临终时读的是什么书吗?不知怎么,想着那画面,这句话脱出而出。唐旭迷惑地看着我说,祖父临终时看的什么书,我好像从没听过,再说,那时我还很小。

我回过神,忙说,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

你这一问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唐旭说,我听父亲讲,“文革”时祖父挨过红卫兵的斗,他的左眼就在那时落下祸患,后来完全失明。他专门交代过我父亲:这事千万别告诉你哥嫂,他们在新疆自己养两个孩子,过得很不容易。

心中又是轰然一声,难怪母亲没说过,原来他们都不知祖父左眼失明的实情。原来,在晚年,他就用那一只好眼,想读尽他的浩瀚史书。

汽车开出小区,拐到一条小路上,路南有条小河,像一条绿色绸带,逶迤向南飘去,还远远看见一座石桥。我脱口而出:我想自己去河边走走,你们在路边等我一会儿吧。来到小镇,直到看见了河水和小桥,我才找回一些从前的感觉,找回父亲当年的一些感觉。窄小的河道,暗绿的河水,岸边的柳树已开始泛青,石板小路被磨得光滑发白,河两边粉墙黛瓦,路边零星几个缓步而行的人。一切都这么熟悉,一切又这么陌生。母亲说,4岁多的我总趁大人不留意时,自己跑到河边,踮着脚尖看水看船,南方小镇这么多的水汇成她的担心,为此她再次违逆祖父让我留在南翔的意愿。这片河水和堤岸,是我曾经停留驻足过的地方吗?而悠悠流向远处的河水,是否还记得几个姓唐的过客?其中也包括父亲。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

不能走太远了,拍下几张照片,我开始掉头,沿着河边往回走。南翔古雅依然,又增添了文明富足的新时代因子。突然想到,假如在此地终老,应是个不错的选择。

回到车上,唐旭说,我们去南翔古街吃正宗的南翔美食。他这一说,我方觉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说,我只记得南翔小笼包的味道,其余的都忘了。唐旭说,今天中午尝过你就不会忘了。到了一家叫南翔记忆的馆子,扑面而来满满的沪上风情,房间音响里传出一首首上海滩老歌。房间不大,却充满怀旧意趣。服务小哥先送来一壶茉莉香茶,然后菜品一样样端上来,三鲜豌豆,笋烧白蚕豆,红烧肉,烤猪脚,白切羊肉,虽然都不是名贵菜,但每一种味道都鲜爽可口,让人难忘。当然小笼包仍是其中的主打特色。在我看来,南翔小笼包不仅是美食,更像种艺术品,起始于清代同治,至今已有100多年历史。刚出锅的小笼包,晶莹剔透,似明珠玉弹,放在笼格内像花朵,提起来则是盏小灯笼。

我把小笼包拍了好几张照片,做了个小视频,连同刚才拍的一些照片,都发给了陶翰墨。没几分钟,他就回了过来:南翔这座古镇值得前往,这小笼包视频把我和安东尼都馋坏了,这怎么办呢?我回了一个坏笑,说,自己来吃。

饭后,唐旭问,下午还去古漪园转转吗?我说以前去过多次了,你还有不少事要处理,我们回嘉定吧。回到宾馆,才下午3点多,我对唐旭说,你赶紧回去忙,不用管我俩。他说,你们休息一会儿,晚饭时来接你们。

唐旭走后,我对陶秀山说,我决定现在打车去黄浦区,在那住一晚,明天坐高铁回家,不再麻烦唐旭兄弟了。陶秀山用手撫摩着下巴,笑了笑说,甚合我意,走是上策。

坐出租车的路上,我给唐旭打了个电话,他对我们不辞而别有点意外和遗憾。我说,该去的地方都去了,我已得到安慰满足,欢迎你们有时间去山东看看。他说,会去的。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给你准备了礼物,明天用快递寄到浮城。

晚饭后,我挽着陶秀山的胳膊,散步去了黄浦江边。华灯璀璨,高楼入天,我不得不承认,变与不变,无论潮流怎么变,上海只能是上海。在这里,往来穿梭的人流通向未来,而非过去。而上海的传奇性,其实都蕴藏在无数流动的生活常态中,它是不能穷尽的。同样不能穷尽的还有黄浦江的浩荡江风,它见证过一切又化育出一切,送走一些时代又迎来一些时代,没有什么能逃出它的宽阔怀抱,当然也没有什么能瞒得了它的视线。它就那样波浪滔滔着,呼声浩荡着,消融了这座城所有的屈辱与荣光,宽宥着城中人的偏见,容纳着人们升腾不息的欲望,滋生着胆略和智谋。我以为,上海人最应该感谢这条江。

如果母亲父亲还在,我好想给他们讲讲安东尼家和上海的故事,母亲是多么喜欢听故事啊,一直到老都喜欢。

竟是陶翰墨的话启发了我,为什么不踏上父亲以前的征程溯源而上呢?从他的小学、中学、每天穿行其中的河岸小桥,一路北上,告别一帘江南烟雨,去往大漠孤烟的深处。沿着他在乌鲁木齐、伊犁、天山脚下的足迹,将戈壁绿洲揽入胸中,细细描绘天山南北的崭新图景。

早春冷峭,而江风比上次更有节奏感,我从这节奏感里听出了我们几代人的脚步之声,似叹息,似鼓点,是洪流的引领,也是某种内心回应。这次上海之行,即使不能称得上颠覆,至少重塑了一种历史。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内心深渊升起,浩浩荡荡的江水和江风,将我的思绪引到一个邈远之境,那里没有我也没有现实中的一切,更没有以前的家族沧桑。在真实和虚假之外,是一个更广大无垠的空间,里面是容纳、消解、隐藏,也是滋生、滋养,但是没有任何事物会消失。

我拍了张黄浦江夜景发给陶翰墨,说,谢谢你,儿子。他好一会儿没回复,可我知道他会看到的。

老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还有一个地方你最该去。

我一歪头,笑道,还真是,幸亏你提醒我啊。

作家一贯思维缜密,还用我提醒吗?他指指自己的头发说,我几年没休过假了,发量越来越少。今年夏天,无论如何我要陪你回新疆。

我说,你哪是陪我啊,分明是自己想去呢。

他哈哈笑出声,是,我的确十分想去。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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