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岛屿

2024-05-09 12:20张林
牡丹 2024年9期
关键词:江洋小岛涟漪

1

下午两点,海上的云蘸满了水汽,臃肿地堆在小岛上空。涟漪与陈秋坐在茶几前说了好一会儿话后,没了话头,只有瓜子壳噼啪地响着。那瓜子是江洋葬礼时来吊唁的人吃剩的,还有一盘摆在了供桌上。两人虽然口干,瓜子还是得嗑,不然没一点儿响动。陈秋叹了口气,涟漪挤出笑:“你们不早就盼着他死了,这会儿怎么又叹气起来?”

陈秋站起身来嚷:“谁知道他竟然真的死了!当初你咒得最毒,现在别往我们身上推。”陈秋过分担忧的神色好像仍怕着江洋,哪怕这会儿他已经被镶嵌在相框里,她接着辩解,“我和琪君都是顺着你说的,只想让你好受一点儿。”

门铃响了,琪君推开门,见两人都脸色尴尬地站着,便也噎住,放下手包说了声:“刚把孩子送去学校。”

“快来。”涟漪到了三小杯烧酒,排在个人面前,把扑克往桌子上一倒,三人斗起地主来。天色渐暗,涟漪就没抓个整牌,琪君倒把把顺风。只是仍无人开口说话。涟漪总觉背后有人在看她,海岛天气潮湿,江洋遗照上落了一层水雾,凝结成一股水淌了下来。她转头瞥了一眼照片上那模糊不清的脸,一阵恍惚,身子摇了一下。陈秋忙站起来扶住涟漪问:“怎么了?”外面轰隆响起雷声,天阴沉得厉害,惯常的台风天,琪君像终于找到了离开的理由,赶忙站起来,说马上要放学了,得去给孩子送雨伞。牌局散了。陈秋临走前支支吾吾地想说点儿什么,也终究没说出来。

屋里只剩下涟漪自己,她坐在麻将桌前想:邀请她们时似乎过于隆重了,打着庆祝中年丧夫的名头把她们喊了来,以为她俩在来之前会准备好一番话题的。她想象她们进门的时候应该会开心地说“他终于死了”“终于可以开始新生活了”这样的话,其实她早就计划好了,一旦她们发问,“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她会郑重地宣布,她要重拾以前的事业——去文化团唱歌。不仅如此,家里如何重新摆放家具的位置,院子前该栽红玫瑰还是白栀子这样的细枝末节,都在她的计划表里。

但她们一句关于江洋的话都没提,一下午只听见嗑瓜子的声音,她都后悔把瓜子摆了出来,也根本没有机会跟她们分享自己的心情。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葬礼结束后,琪君就一直冷着脸,不动声色地开掘着两人之间的沟壑;陈秋也总支支吾吾的,像有心事般。涟漪心里烦闷,顺手抓起瓜子塞到嘴里,干脆又将瓜子盘扔向供桌,刚好打中了江洋的遗照,相框顺势掉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玻璃碎在地上的那一刻,涟漪皮肤泛起一阵熟悉的冷汗——她对这声音仍未脱敏,钟表的秒針跳了六十格后,冷汗才被皮肤泛起的温度蒸发。外面的雨渐渐大了起来,雨声从淅沥声变成了水流声。涟漪想:琪君这会儿应该接到孩子冒着雨往家赶了吧。还好江洋死得干净,除了那张沾满污渍的床和一堆诉状,什么累赘都没有给她留下。想到这儿,涟漪决定把他所有的东西全部销毁掉,当是从没有他这个人一样。

2

天蒙蒙亮了,雨还没有停。小岛只有五十多平方公里,一下雨,就好像隐匿在了茫茫东海里,连卫星都找不到。台风天后,气温愈低,雨小一点儿了,涟漪走出家门。她额头冻得发麻,地上的沙砾短短长长地刺着她的脚底。她跺了跺脚,继续裹紧大衣朝海滩公园的早餐集市走去。大家不由自主地闭了嘴,低下头去,涟漪对此一无所知,径直走到了卖蛤蛎粉的车前。

涟漪一直都不希望大家说什么安抚她的话,毕竟江洋死了,她开心还来不及,装作悲伤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但大家的缄默不语又让她稍稍有点儿失望,这失望还没漫上心头,女人就把蛤蛎粉递给了她。涟漪转身离开的瞬间,身后霎时恢复了正常的音噪,涟漪觉得背上灼热,不由转身看了一眼,大家正盯着她,小声说着什么。涟漪分明地听到了他们窃窃私语的内容,不觉提高了双腿迈动的频率,最后逃似的从海滩回了家。

她不知道是谁散播的流言。

涟漪看着江洋的遗照,有些委屈,但江洋并没有反应,依旧抿着嘴笑着。

涟漪嗫嚅着:“明明是你不长眼被车撞死了,凭什么赖到我头上?”

如果涟漪仔细回想一下,会轻易发现那场车祸,早就显露出一点儿蛛丝马迹了。

那天,江洋出门,涟漪在门口看到江洋骑了十几年的摩托车已经被湿润的海风腐蚀成烂铁,以前根本没注意过,这样的车怎么还能骑呢?这么想着的时候,江洋已经拧开油门走了。涟漪没上心,也出了门,去找陈秋做美甲。

涟漪坐下还没多久,江洋的电话就打来了,涟漪刻意等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起来。她迷恋于制造让江洋焦心的事件,比如趁江洋回家开门的时候,找个柜子角落戴上耳机睡着,让江洋以为她消失了;比如半夜接陈秋的电话,语气像是跟别的什么男人聊天。即便她被发现后,免不了一顿毒打。她不在乎,反正闭上眼睛,想着其他的什么事,疼痛似乎就被隔断了。忍受那么一时半刻,将死未死,江洋清醒过来后对她的温存才会更加热烈。

电话终于接通后,传来了江洋痛苦的呻吟。

“怎么了?”陈秋问。涟漪拿着电话站了起来,椅子趔趄了一下,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江洋说,他被车撞了,在环樵路那边。”她摩挲着已经修好毛刺的指甲,又重新坐了下来。电话没有挂断,江洋依旧呻吟着。涟漪的手指微微有点儿抖,陈秋平静地按住她,一笔一画地为她的指甲上色。涟漪觉得这次做指甲的时间似乎比以往要漫长许多,一粒亮片陈秋小心翼翼地贴了好久,还有点儿歪。电话那边突然不再传来呻吟声,挂断的瞬间涟漪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出来:“改天再做吧。”

涟漪急匆匆地往环樵路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着急,就像不知道刚开始为什么能气定神闲地让陈秋继续帮自己做指甲。她站在车来车往的环樵路边搜寻着,终于,她看到了摩托车的残骸,一块已经烂透了的护轮板静静地躺在花园里。她不知所措地搜寻着江洋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医院才打来电话,让她赶紧过去交费。

江洋眉头紧皱,躺在急诊区楼道的病床上睡着了。但楼道里来回梭巡的人那么多,他怎么可能睡着呢?涟漪站在江洋头顶看下来,他脸上的老人斑已经星星点点地分布在他鼻子的周围,像一摊泛不起涟漪的沼泽。

3

回过神来的涟漪发现自己仍在盯着江洋的遗照,不知为何,她心里觉得空荡,江洋再也无法发疯,朝她拳打脚踢,他将会永远被挂在墙上,微笑着,温顺地看着她。

涟漪刚吃完蛤蜊粉,陈秋打来电话,约她去坐会儿。

陈秋十几年前就离婚自己过了,开这家美甲店之前,她还开过麻辣烫店,因为有人食物中毒被勒令关了;后来又卖过化妆品,有人用完后过敏,又赔了人家一大笔钱。每次她们三人聚会,陈秋都会从床底抽出几盒面膜,她们一起贴。陈秋过得自由,所以涟漪每次和江洋吵完架,或是被江洋暴打完,都是去找她。

美甲店开在新规划的西海城,距离涟漪家的自建房只有一公里多点儿。店在一楼,沿街,她住七楼,楼顶有一片露台。分回迁房那一年,大家都劝她选二楼,琪君提醒说以后年纪大了,有点儿灾病也好往医院跑。陈秋潇洒地说:“爬不动的时候还跑什么医院,从露台上跳下来算了。”那时候涟漪和江洋刚在一起,江洋还从未对她动过手。涟漪说:“江洋可不能看着我姐妹连七楼都下不来。”琪君听完脸色有点儿阴郁,一个下午都没怎么说话。那时候涟漪想:尴尬就尴尬吧,你不也在相亲了,还吃不了这么点儿酸味吗?

陈秋坐在柜台后面,柜台上放着两碗红枣银耳粥。涟漪进门坐下,捧起一碗就喝。

喝完粥,身子暖和了一点儿,陈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在风口点了根烟。天阴森森的,烟头明明灭灭。虽然很冷,但她似乎很享受。涟漪也搬了个椅子到门口坐下,能看到西海的海岸,波涛是青灰色的,与天一般颜色,远远地望去像是一片虚空。

“一过暑,就感觉到年尾了。天凉得也太快了。”陈秋捻灭了烟头,又抽出一根说,“只要烟不断,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咱这个年纪,本就在混日子,一边觉得生活无聊,一边又希望能一直维持现状,不要横生变故……”

年纪大了,就喜欢想以前的事情。涟漪想:当时在文化团也就小半年的时间吧,一天能录三四台戏,那时候的时间怎么过得那么慢呢?搁今天,一句唱词还没唱完天就黑了。想想她、陈秋和琪君一起读中专的日子,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陈秋又点了一支烟,支吾着说:“岛上到处是流言,说江洋是你害死的。”

涟漪心里怔了一下,想起早上去海滩买早饭时的场景,难道,流言是她传出去的?涟漪心底翻涌,一种被背叛的抓挠感让她恶心得想要马上吐出来。

很多人都诅咒过江洋,希望他不得好死,因为但凡有他出现的地方,就一定没什么好事。岛很小,江洋的砍刀能从岛东伸到岛西。据说江洋死的那天晚上,岛上的饭店都被庆祝的人订满了。对所有人来说,这是一场皆大欢喜的事故。

那小岛上的流言是哪儿来的呢?陈秋为什么又要提起?涟漪心里拿不准。

江洋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干脆利落地死去,他还是给自己留下了很多麻烦。

她没解释,只是站起来往回走。连陈秋都露出一副“人就是你杀”的表情,其他的人怎么想,就更不用说了。涟漪走到家门前,昨晚收拾的江洋的遗物还堆在外面,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她从仓库提了半桶机油和一个铁桶,把那堆杂物点着了。火势很快涨了起来,甚至蹿到了涟漪头顶,像时刻准备压倒她一样。她的眼睛被火烤得通红,顺手脱下身上的那件风衣扔进了火桶里,那是两个月前两人吵完架后江洋给她买的。看着瞬间化作灰烬的风衣,她急匆匆返回房间,把江洋生前买给她的东西也全部抱了出来。每一个物件都对应着一场毒打,打得越严重,东西就越贵重。东西太多了,一只铁皮桶放不下,涟漪分了好几次才烧完。門前升起一股黑烟。周围渐渐围了一些人,街道打来电话问她家里是不是失火了,她抬头看着烧了半边天的火烧云,语气平静地说自己正在处理亡夫的遗物。

她又用消毒水把房间从上到下喷了个遍,临近傍晚才收拾完。

终于干净了吧,消毒水的味道熏得她头脑昏沉,她躺在床上想翻下身,却动不了,只好闭上眼睛,慢慢等身体恢复知觉。她似乎看到江洋正站在她的头顶,直直地瞪着她,如当时在医院时,她站在江洋的头前。如果不是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涟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摆脱梦魇。

是个陌生的电话。涟漪头痛得厉害,将手机扔到一边,想再睡一会儿。刚躺下,手机就又响了。睡意彻底没了,涟漪接起电话,对方称自己是警察,想约她见个面。

4

难道警察真信了那些人的流言?奇怪的是,警察没有让她去公安局,而是约在离公安局不远的一家咖啡店里。

涟漪早饭都没吃,心里忐忑着,不知道将要面临什么。推开咖啡馆门时,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男孩站起来,朝涟漪挥了挥手。恶作剧吗?涟漪想:如果是警察的话,怎么会约在咖啡馆呢?涟漪一时无法确定,但男孩已经走了过来,招呼她坐下,掏出了警官证放在了桌子上。涟漪瞥了一眼,上面写着名字,高川。涟漪有些意外,脸上明明还挂着稚气,却已经是警察了。她坐下来,不知所措地捏着咖啡勺搅拌着。高川反复问她江洋住院时的细节,似乎已经掌握了她就是杀害江洋的凶手的证据。她只好反复回答着他的问题。

缺乏社会经验的高川不理解涟漪为什么不及时给江洋做手术,如果不是涟漪耽误了手术,江洋的伤势或许不会恶化得那么快。

“我们没有做手术的钱啊。”涟漪小声说。她没有钱,小岛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江洋的职业是帮别人讨钱,同时他也欠了很多人的钱。这个答案显然不在高川的预想之中,他本以为是感情问题或者其他原因。

一场没有收获的谈话,高川有点儿懊恼,他的确经验不足,不然师傅也不会让他来干最基础的了解工作。那天他自己在办公室值班,电话响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得出来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那女人说:“我要举报,江洋,你们应该知道吧,最初他只是被车撞了,之后病情恶化完全是他老婆涟漪干的,不信,可以去问问她周围的人。”高川刚到小岛不久,并不知道江洋,也不知道什么车祸,他还想问些问题,比如有没有证据之类的,但那女人迅速挂断了电话。师傅回办公室后,高川便把举报电话的事情说了一遍,小岛并无新鲜事,像这样的举报电话也有点儿乏善可陈,师傅随口说:“你自己盯一盯吧,不算什么案子,年轻人,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干。”

他们从咖啡馆出来的时候,已经中午了。雨果然又下了起来,风倒是小了很多。涟漪不管不顾地冒雨往家走,一把黑伞在她头上遮了起来。高川一手撑伞,一手指着前面的一家面馆说:“我请你吃个饭吧,麻烦你今天跑过来了。”伞很大,他只举在自己胸前,便能帮她也遮住,两人之间隔着一道不远也不近的间隙,一起往前走着。

“江洋的案子,倘若还有新情况的话,随时可以联系我。”

还能有什么新的情况呢?交通事故什么时候归你们管了?涟漪只能在心里嘀咕。

雨被风吹着,打在她身上,太冷了,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几下。来小岛十几年了,总也没能适应这里的气候,多雨而寒冷。

中专毕业后,涟漪和琪君跟随陈秋到了她的家乡,也就是这座小岛上来。

陈秋一回来就奉子成婚,琪君也刚找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工作。涟漪整日窝在陈秋家的仓库里,听大着肚子的陈秋和她老公吵架。后来陈秋老公把他们夫妻生活不和谐归咎于涟漪,一个外人,整月整月地待在他们家,的确不合适。但涟漪实在不会什么,唯一的爱好就是唱歌。恰好那年小岛文化团招聘唱当地小调的演员,陈秋便把涟漪赶去应聘了。

小岛文化团里几乎都是四五十岁的阿姨,没有嗓子好的年轻人,涟漪应聘成功后,一口气唱了团里大部分的戏,团里都傳中年离异的团长在追她,把戏都排给她唱了。

有天又下起了雨,没有演出,演员们凑在化妆间闲聊,涟漪没想到团长早已经精心布置了一番舞台,果真当着大家的面跟她求婚了。她哪见过这场面,慌不择路地冲出了剧院,可是外面仍下着瓢泼大雨,涟漪想了想,还是冲了出去。江洋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撑着一把黑伞,将浑身湿透的涟漪护在胸前。伞很大,江洋却紧紧抓着她,她怎样都挣脱不开。

后来江洋天天在腰里别着刀,在文化团门口等涟漪下班。团长也被江洋恐吓过好几次,那时候琪君还是个迷恋韩国电影的女文青,觉得江洋简直就是电影里的亨吉。陈秋也劝涟漪:“差不多就答应了吧,小岛就这么大,你一个岛外的人,早定下来,早有个家。”

有个家,涟漪的确需要个家,她在岛外并无亲人,来小岛后也只认识陈秋、琪君。

可他只是个混混,没有钱也没有工作,看起来怎么都不如文化团的老团长。涟漪想。

好长一段时间,涟漪都没有搭理江洋,倒是琪君整日把他挂在嘴上。陈秋打趣她:“干脆你和江洋结婚吧,让涟漪后悔都找不到地方。”

涟漪笑说:“赶紧领走,眼不见心不烦。”

琪君撇了撇嘴:“你挑剩下的,我才不要。”说完竟真的生气地走了。

没过多久,陈秋告诉涟漪,江洋住的西海村要拆迁了,要是赶在拆迁前登记,再怀上个孩子,拆迁款至少多两人份。涟漪红了脸,推了一把陈秋:“八字没一撇,都被你说到天边去了。”

涟漪的确在心里说服了自己一番,虽然江洋只是个混混,但他打架在行,和他结婚后,应该没人敢再欺负自己。自己想要的,甭管多贵,他都能买下来。最重要的是,他家的那几栋自建房马上要拆迁了,涟漪的心从一开始的虚虚荡荡,一下子落地了。

涟漪主动联系了几次江洋,他很意外,比以往更加投入地伺候起涟漪的日常起居,反正他没有工作,随叫随到。差不多要结婚了,陈秋和琪君前后给她出着主意,彩礼、装扮、酒店,甚至婚纱照和接亲车队,两人都列了长长的一串要求,当然主要是琪君列的。琪君甚至拉着涟漪去试那套小岛最贵的婚纱,涟漪看了下价格,实在没法接受,拉着好似在给自己操办婚礼的琪君跑了。

结婚前一晚,陈秋陪涟漪在宾馆待着,快到半夜了,琪君依旧没有来,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朦胧着睡去了。早上五点多,涟漪被陈秋推醒,琪君好像刚跑回来,有点儿气喘,呆呆地坐在床边,眼睛看着套间的客厅。“你去哪儿了?昨晚一直没等到你。”涟漪问琪君。陈秋把涟漪从床上拉起来,拽着她来到客厅。

客厅中间挂着那套最贵的婚纱。涟漪心里一边心疼着钱,一边得意着。原来琪君为她奔波了一夜才从江洋那里得到了这套婚纱,她迫不及待地穿了起来。

5

高川把涟漪送到了镇口。离家还有几百米时,涟漪担心被人看到,不由分说地冲到雨中,跑回了家。到家后,已经被雨淋透了,她烧了一缸热水,准备泡个澡。

在小岛,很少有人会在家里安浴缸,即便再冷的天,都有人在浅海区游泳。婚后不久,琪君和陈秋约涟漪去海边游泳,涟漪不会游,只能坐在浅水湾里。一个文化团的前同事恰好也在,便教她游了一会儿。那天便是涟漪持续了十几年噩梦的起点。两人结婚后,江洋第一次对她阴了脸。涟漪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掐住大腿从床上拽了下来。江洋第一次对她动手,两人冷战了一晚。第二天涟漪在头痛中醒来,屋子里飘溢着浓郁的香味,江洋依旧给她做了饭,烘好的拖鞋也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边。吃饭的时候,江洋主动跟她道歉,说自己受不了别的男人碰她。那天,他们一起去家具城买了浴缸,这件事情涟漪没好意思跟陈秋、琪君说,她觉得自己真像个被老公抓了现行的荡妇一样难堪。后来,他们数次在这浴缸里游泳、接吻、发呆,当然,这里面也数次飘荡过涟漪的头发和眼泪。

涟漪放好了水,脱了衣服,一只脚还没有踏进热水里,电话响了。她转身去拿放在置物架上的手机。地上有一摊水,她脚底一滑,头重重地掼在水泥地上。这样的疼痛她体会过无数次了,只是这次没有人再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提起来,她只能像一摊烂泥一样趴在地上,在耳鸣和晕眩接踵而至后,陷入痛苦的昏迷。

再醒来时,她躺在医院里,陈秋坐在一旁刷着手机短视频。涟漪想起身,头还是晕得很,陈秋见她醒了,递给她一杯热水:“怎么也不小心一点儿?都摔成脑震荡了!”

涟漪捧过热水杯,陈秋继续絮絮叨叨地说:“江洋死了,也没那么好,要不是发现得早,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

“你送我来的?”

陈秋摇摇头:“是个姓高的民警。你怎么跟他们的人还有来往?”

涟漪捧着热水杯,摇摇头。她拿起手机,发现自己迷糊中拨通了高川的电话,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过了半个多小时吧,那个警察给我回拨了过来,说你在医院,我就赶过来了。”

涟漪以为陈秋找自己有事,等了半天,陈秋并没有张口,想了半天,陈秋能有什么事情找自己呢? 但陈秋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究没说出什么来,在医院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涟漪躺着,脑袋里像生生塞进了一团棉花,疼、懵,让她迷糊又清醒,不得不胡思乱想着。她心里冒出一个想法,难道,那天她在医院里做的事情,真被陈秋看到了?

江洋住院后,肇事司机便再没露过面。没过几天,家里的一点儿钱就全部扔到医院了,这里像一汪无底的死水,没有一毛钱能逃脱。以前她从来没有为钱操过心,全部是江洋帮她置办、打理。现在医院一直催着交手术费,但她哪里有钱呢?江洋更是没有钱了,他们两个人的钱,或许全都燃烧到那场婚礼中了。

结婚那晚,江洋问她想去哪里度蜜月,涟漪想了想说:“想去个不一样的地方。”

“全世界都一个样,除了山,就是水。”

火车驶往腾格里沙漠的途中,车上的人越来越少,路上的植物也渐渐只能见到一片灰扑扑的梭梭树。下了火车,已经是傍晚,天空似乎很低,像一块荧黄色的摇粒绒布铺满了整片天空。涟漪与江洋走在阿拉善的腾格里沙漠上,像兩个天外来客,探视着这片不毛之地。

往沙漠走了不到两个小时,两人便累倒在地。天渐渐黑了,风将沙尘卷了起来,之前走过的脚印瞬间被风沙掩盖。青色的天空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如果我们两个真是天外来客,这是我们来到地球的第一个夜晚,你最想做什么?”

江洋撕掉涟漪的外衣,将她按在冰凉的沙砾中,呼啸的夜风切割着两人的皮肤。江洋本就体凉,此刻被寒风裹挟着,像冰块一样侵袭着她的身体。半夜,两人实在冷得不行,开始往外走。

江洋牵着涟漪的手说:“只要和你在一起,当个外星人也无所谓。”

涟漪某一刻觉得自己或许已经爱上了江洋,虽然他只是个小混混。在小岛上,她本没有亲人,现在,她有了。从腾格里回小岛后,涟漪计划着如何安排他们即将分到的安置房。陈秋家也要拆迁,她打听到安置房一楼是商铺,上面还有七层可选,两人商量着一起开店,陈秋开金饰店,涟漪开花店。琪君也经人介绍,迅速与一个律师结了婚,住进了沿海的别墅内。

那个周末,涟漪正和陈秋、琪君打牌,江洋突然推门回来了,他肩膀处的皮肉绽开着,一股股殷红的血已经把他的半片身子染成了绛红色。琪君脸色霎时变了,忙站起来让他赶紧去医院,她拿出手机拨号,却被江洋伸手打掉了手机。涟漪反应过来,上前搀扶他,江洋不管不顾地一拳将她捅到一边,这是江洋第二次对她动手,还是当着陈秋和琪君的面,委屈瞬间从心底涌到鼻腔,眼泪不由自主地开始往下淌。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种改变正在迅速地蔓延着,她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像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在空气中迅速氧化、变黑、腐烂 。

还没等她止住泪,四五个提刀拿斧的男人找上门来。江洋曾跟她说过,他父亲的八根手指当初就是被仇家用斧头一根一根地砍掉了,回到家后,父亲用床单死死地裹住手,血依旧不停地渗出来。小时候的江洋躲在一边不敢哭出声,因为爸爸会骂他。

江洋提着窄长的刀从楼上下来了。领头的光头说:“老板交代了,自己人,一根一万,另一只手给你留着,以后还得你给他要账。”江洋抬起手,刀横在胸前,涟漪以为他真的要举刀砍自己手指了,疯了一样跑上前去,却被陈秋拉住了。

江洋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三天,保证还上,还不上,随便处置。”

那伙人走后,陈秋也拉着忧心忡忡的琪君走了。所有的一切像浴缸里肮脏的洗澡水一样顺着下水道的阀门匆匆流走。涟漪边给江洋包扎伤口边问:“怎么欠下的?十万,都花哪儿去了?”江洋一身血污,笑着把涟漪抱到床上,指着墙上精美的婚纱照说:“花在这儿了。还有,这儿。”他捏着涟漪身上的新衣说,“还有,沙漠,还有……”

“我哪里知道这些要花那么多钱!”

“没事,”江洋把涟漪又抱紧了些,“我有办法,你想要什么就说,我能搞到钱。”

6

涟漪的花店开不成了,因为江洋把安置房抵给了债主。从那之后,这十几年,江洋一直以借养借,直到他躺在医院的时候,他的屁股底下,还不知道欠了多少钱。江洋瘫在了床上,连话都说不清楚,涟漪没有钱给他交手术费,陈秋没帮上什么忙,甚至问她:“你真想他好起来继续打你?”

琪君把她攒的一点儿私房钱交给涟漪:“总要试试吧,总归十几年了……”

涟漪看着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的江洋,想起十几年前那夜在腾格里沙漠里他将她摁在沙砾里的情景,想起每次有人上门讨债时他血眼猩红的面孔,想起他拽着她头发往墙上撞的暴行,想起他跪在地上祈求她原谅他的样子……涟漪有一瞬间想结束这糟糕的一切,像陈秋说的那样,等他好了,依旧要重复以往被毒打,又接受他的道歉的日子。她受够了。

她走近病床,看着插着管子安睡的江洋,将手伸了过去。她拔掉了江洋身上的氧气管,想要自己解脱,也想要他解脱。刚做完这一切,陈秋就来了,她像个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一句话都没说。

这段记忆本来缥缈地藏在涟漪的记忆深处,她根本不知道陈秋到底有没有看清楚,但自江洋死后,那些秘而不宣的歉疚和担忧开始凝聚成梦魇,时时缠绕着她。如果陈秋那天真的看清楚了,小岛上的流言就一定是她散播出去的。涟漪不愿这么想,她努力不去想这些,却总也摆脱不了这些想法。

高川突然出现在病房门口。涟漪看到警服后心里一惊,有点儿心虚。

她脑中还盘旋着嗡嗡的响声,即便她烧掉了江洋的所有痕迹,她的新生活也并没有开始。

正想着,高川却早早把愧疚写在了他那张青涩的脸上,说如果早上没有喊她去咖啡馆,她就不会摔得脑震荡。涟漪心里暂时安稳了点儿,强打起精神,笑着说:“照你这么追究,能追溯到你祖宗那儿去。”

高川笑了。涟漪想起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青涩的脸庞了。小岛环境好,但与世隔绝,年轻人基本都出去了。这座小岛上的老年人越来越多,虽然涟漪还没到老年的程度,但她已经把自己当成老年人了。在小岛,只有小孩和老人。

高川开车送涟漪回家,路上车不多,高川却频频看后视镜,涟漪有种被窥视的感觉,高川制服下的气息像是泥沼上空的烈日,随时能将泥沼中残存的一点儿水分蒸发。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尴尬。涟漪酝酿着话题,总要说点儿什么,但又实在无话可说。没开窗,高川也有些冒汗了。终于还是高川先开了口:“其实,这个案子,还不算是个案子,因为除了流言和几个匿名举报电话,什么都没有。所以如果你不想推进下去,完全不用理会,但要是你也觉得你丈夫的死有蹊跷,可以跟我们报警正式立案。”

其实当初师傅让他调查流言时,他有些兴奋,迅速想到了电影《消失的爱人》里的罗莎曼德·派克,或许这就是一起妻子杀害丈夫的奇案。但在咖啡馆一见后,他有点儿失望和庆幸。与他设想的有杀夫嫌疑的女人不一样,涟漪的脸上虽没有明显的哀怨,却的确透露着一丝失去丈夫的哀伤。高川相信人的行为表情都可以作假,但藏在皮肤下的情绪不会。因此高川下意识在心底做出了判断,她不是举报电话里说的凶手,显然这与他接受的训练相悖。

从涟漪那里,高川知道她有两个经常往来的朋友。高川想:打举报电话的人让他问问涟漪身旁的人,想必打电话的人,一定熟识涟漪吧。

7

回家后,涟漪小心地走到浴室前,地上还有一些血迹,她有点儿怕,这栋房子随时都能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去。她不敢再洗澡了,裹着衣服上了床。折腾下来,身子虚弱得很,最近几年,尤觉得厉害。变老真是件很无奈的事情,只是江洋一直待她如最开始那般,十年前如何狠戾地下手,现在依旧是何种力度;十年前会多么狠烈地花钱补偿她,现在也依旧如此。因此她从未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年轻。

为什么会突然感慨起年纪呢?或许是因为今天那个年轻的警察吧,涟漪不由自主地想起在车上他盯着自己的样子。他的脸庞还没有褪去学生气,毛孔还未沾染上这尘世的灰尘,却已经急不可耐地想滚进这泥潭里了。她好想提醒他,不要着急,谁都要进来滚一遭再离开的。

在床上躺久了,睡意袭来,或许是脑震荡的原因,即便睡着了,意识仍旧浮在半空,有很多缥缈的形象扭曲着,像蛇一样缠绕着她。梦里她落入了一场大洪水中,她紧紧地抓着高川,在水中往前游着。他们的身体缠绕在一起,勒得骨头阴疼得厉害,直到一声雷响,她才终于痛苦地醒来,发现半边身子都泡在水里了。原来窗户没关,半夜下起了雨,不知道被雨淋了多久她才挣扎着醒来。

天已经亮了,雨却还在下着。在以前,她会约上陈秋、琪君在家里打牌,江洋如果在,可能也会加入她们。江洋死后,她虽庆幸自己不会有被他打死的那一天了,但最近还是会时常想起江洋在时的好处。那时候他像个掌舵手,他俩的生活走向全凭他一人操控。现在的涟漪像根浮萍,她不知道生活的目标是什么,该去向何处。

以前遇到纠结的事情时,她喜欢问陈秋和琪君。但最近,她能感受到琪君对自己的疏远,陈秋也变得有点儿奇怪。以前,尤其涟漪被江洋暴打之后,她们会来看望她。在被江洋抛弃的那短暂的日子里,她们两个是她心里的底气。她们聚在一起诅咒江洋,希望他明天就会横尸街头。陈秋会说,琪君比涟漪命好,没沾上江洋这样的人。等到涟漪伤好,几人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依旧坐在一个桌子上斗地主,打发着那些无聊的时光。这会儿,涟漪不知道该不该主动去找她们,她拿着电话踌躇着,却听见门铃响了起来。

涟漪随便裹了件衣服,一只手搂着肩去开了门。

高川穿了一件深色风衣,左手支着一把长柄黑伞,右手提着一袋早餐,看到涟漪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他说:“我来看看你,给你带了早餐。”涟漪有些讶异,有一瞬间她盯着他白皙的下巴上精心修剪过胡茬的痕迹发呆,又不露声色地请他进了房间。一楼的客厅和卧室没有隔断,她草草擦了下身上的水,犹疑着要不要脱掉已经湿透的内衣。她有点儿心虚地看了眼高川,高川自顾坐在椅子上,眼睛看向别处,涟漪心里笑话起自己,分明还是个孩子,要是江洋和自己当初能生下个孩子,比他小不了多少。想到这,涟漪坦然了,她背对着高川脱下内衣,用干毛巾擦干后,套上了一件干爽的衣服。

高川用眼神轻轻瞟着,他心里踏实起来——他看到那是与母亲完全不同的躯体,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皮肤松弛、老年斑,或者其他什么衰老的特征,浑身笼罩着一种温柔的光晕,这就足够了,只要与母亲不同就好。确定完这一点儿,高川心里轻松下来,把早餐打开:“怕你今天头还疼得厉害,也没人给你送饭,你先吃点儿。”

涟漪掀开小米粥的塑料盖,轻轻嘬吸着。高川突然发现江洋的遗照仍在盯着他看。高川有点儿尴尬,像是被人看穿了心思一样,着急着证明自己此行目的单纯:“昨天跟你说的,江洋的事情,你还想不想查下去?”

还有什么好查的呢?江洋是自己亲眼看着死在医院的人。当初交警已经出了事故责任书,江洋逆行全责,还能查什么呢?不过,涟漪一直不知道到底是誰在一直发酵此事,明明江洋死后皆大欢喜,谁会追究江洋的死是因为管子被拔下来了一会儿呢?

“我先去上班了,江洋的事,你有想法后随时联系我,或许,你也可以与身边的人聊一聊,或许会有什么发现。”高川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猜想,他觉得那通匿名电话就是涟漪的朋友打的。

高川半个身子已经探出门外,涟漪喊住他,高川停住了,见涟漪的嘴张了张,似乎有什么话想问却又问不出来。

“你说。”高川耐心地看着她。

“你觉得我会是杀江洋的人吗?”

高川摇了摇头。

涟漪终于扯出了一点儿微笑,她从抽屉里掏出了江洋的手机,那是他留在这栋房子里唯一没被烧掉的东西。她把手机递给了高川:“这是他的,里面什么都没有,你拿走吧,或许会有用呢。”

8

高川走后,涟漪坐在江洋的遗照前发呆,墙上的相框玻璃已经摔碎了,照片暴露在空气中,已經受潮,变得模糊不清。涟漪根本不想再继续追究下去,但小岛上到处流传着是她杀害了江洋,她没有办法,任流言传播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是陈秋打电话到公安局并在外散播流言吗?涟漪不愿相信,她也没有这么做的动机啊。一定还有活着的人为他的死感到不甘,她要查出来,在此之前,她以为江洋的世界里只有她而已。居然还有人在乎着江洋的死活!

涟漪心里正百转千回着,有人敲门,陈秋提着一个保温桶站在门外,一进门就把桶放到桌子上,招呼着:“拿碗来,刚煲好的鸡汤。”两人没说话,只顾喝汤,陈秋几次想挑起话头,却张不开嘴。搁往常,都是她们几个叽叽喳喳地抛出话题,涟漪再参与进去的。陈秋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然后抬眼看涟漪。涟漪反倒不急了,一下一下地舀着鸡汤送到嘴里。

陈秋终于忍不住了,把碗放下说:“你怎么还能喝得下?”

涟漪擦了擦嘴:“你特地给我煲的,我当然要好好喝了。”

“你是真不知道?警察都找上门来了。”

“那些流言毫无依据,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人都没了,随他们去吧。”

陈秋叹了口气:“那天,我看见了你做的事情啊……”

涟漪设想过有一天陈秋会在明面上提起那天发生的事情,今天她果然说了,心里倒踏实了。那天她的确拔掉了江洋身上的某根管子,她站在江洋头顶,希望他能睁开眼,痛苦地祈求自己,忏悔自己的过错。但是他并没有醒来,依旧两眼紧闭,像是熟睡了过去。他的安宁反而让涟漪心里慌张了起来,她按了呼叫,护士迟迟未来,她只好跑到护士站,喊着,嚷嚷着,质问护士为何不及时赶过去,要出人命了!

护士说:“这儿的,除了你家那位,哪个不是急等着做手术?”虽说抱怨,护士还是跟了过来,边走边问,“怎么了?”

涟漪指着床边耷拉下来的管子说:“管子,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护士翻了个白眼,上前把整根管子拆了下来。涟漪追上去问:“怎么拆了呢,没用?”

“现在用不着。”

涟漪心想:等江洋醒来后,他肯定想不到自己有天竟与死神擦肩而过。而那个打算挥下死神之镰的,竟是她这个常被他打得面目全非的人。

她早有心理准备,陈秋见她依旧淡淡地喝着鸡汤,脸上的焦灼更明显了。涟漪见她如此,突然想起高川临走前跟她说的,打举报电话的人或许就是她身边的人。所以她没解释什么。

“我是担心你那天做的事情还被别人看到了,我无所谓,我知道你受过的那些苦,能听你解释,但别人不会啊。要是警察知道管子是你拔的,江洋因此死了,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不如明天问下琪君吧,她老公是律师,万一哪天真上了法院,咱们也有底气。”陈秋的嘴一张一合的,却没有一句能传到涟漪的耳朵里,涟漪的思绪飘引到别处去了,原来打匿名举报电话的人,真的是陈秋,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陈秋终于起身走了。出门前,她扶着涟漪的肩膀说:“别担心,只要警察没证据,就不能拿你怎么样。明天周末,我跟琪君再过来看你,顺便,我有点儿事情要跟你们两个说。”

9

周末,高川本打算去江洋出事的地方转转,车还没开到环樵路,师傅打来了电话。他赶到局里时,在外面就听到审讯室里闹哄哄的。他快步走进去,对面铁椅上坐着一个满头是血的青年,旁边一排蹲着四个一身煞气的男人。笔录流程结束后,那四个人轻车熟路地要回身份证鱼贯而出,高川手里还剩下一张身份证,满头血的青年怯怯地走上前,伸出了沾着干涸血渍的手。高川把身份证递上去,看清楚了身份证上的名字——陈风。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高川迟疑了一下,把身份证递给他。一直到他回家,路过小岛开放的那片海滩,冷飕飕的海风从衣服缝隙钻进去,裹住了他全身的皮肤,寒冷让他头脑清醒了很多。

陈风,他曾经在江洋的手机上看到过这个名字。

困扰他一下午的疑问突然真相大白时,高川反而失去了兴趣。他转身离开了海滩。

这个时间非常容易起雾,高川开着车,小心翼翼地往回走,走一会儿就分神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停了下来,发现自己已经停在了涟漪家门前。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不由自主地又到了这里,他坐在车里,看着她家紧闭的大门,想知道她正在做什么。尽管她的丈夫刚去世,但高川想,她应该不难过吧,或许还会有些庆幸,他的死对她来说或许是种解脱。

关心这件事情后,高川留意打听了一下,江洋的臭名在小岛上流传已久,被问及的人都会在最后加一句:死得好,可算是死了。但高川打听江洋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时,大家反而语焉不详。有说他入室抢劫的,有说他赊账不还的,总之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高川不知道涟漪当初为什么会嫁给这样的人,不过细想一下,那时候的涟漪也应该是少不更事的年纪,被江洋忽悠住了也不奇怪。那江洋究竟是谁害死的,又有谁在乎呢?

门突然开了,高川回过神来,看到涟漪与另外两个女人走出来。有一个他见过,陈秋,另一个应该就是涟漪曾说起过的琪君了。他看着两人转身走了,从高川的角度,似乎看到两人的神色在转身的瞬间起了变化,连周遭的雾气都显露出得逞的微笑。高川觉得事情正在往不好的方向进行着,虽然他也不知道那隐秘的角落里藏着什么,刚才心头涌上的一股想要放弃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了。

这个事情要查下去,当然,并不是为了已经死去的江洋。

陈秋和琪君走后,高川胸腔涌起一股冲动,他想知道涟漪独处时的样子。他曾不经意间看见过母亲独处的样子,平日里凶神恶煞,浑身仿佛有发泄不完的抱怨与愤怒的母亲,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坐在院子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野猫,眼神里涌动着无限的温柔。放假回家的高川站在门外,院子里的母亲似乎睡着了,他无法理解母亲对野猫的温柔,哪怕对儿子、丈夫,她都从未表露过如此丝毫的爱意。自从窥探到母亲一个人独处时候的样子后,高川打从心底厌恶起母亲来。

他知道窥探是不道德的,但就一念之间,身体已经走进了涟漪家的院子里。

房子左右都有窗户,院子北侧的窗户是最适合的地方,他只能从窗户看到房间最南面的床连带卫生间的一角。床上除了一张床板,再没别的。他往更远处看去,发现涟漪正跪在地上搓洗着衣物。他隐约听到她好像在和谁说着话,难道屋里还有别人?高川有点儿紧张,更努力地想要看清屋里的一切。终于,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脸,那男人的脸虽然并不面向自己,但他能感受到他凌厉的眼神正切割着他忐忑又窥欲膨胀的精神。他像被当场揭穿,羞愧地缩回了身子。

那种无措令他迅速掉落到了埋藏在心底的记忆中——本来熟睡的母亲醒了,她刹那间像变了一个人,甚至表情、动作都完全不同了。野猫凄厉地叫了一声,从她腿上跳下来,倏尔不见。母亲看着呆呆站在门外的高川,站起身来,转身进了房间。他莫名觉得羞耻,自己无意戳破母亲私下的样子。

他没了偷窥的勇气,离开了窗子,准备离开。

涟漪开门泼水,见高川匆匆要上车的背影,便喊他。高川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走了过去。

进门,他发现原来刚才那道凌厉的目光来自挂在供桌上方的江洋的遗照。他有点儿不自在,避绕着照片正面,却发现无论坐在何处,都像是被他死死盯着。涟漪见他局促,说:“你先坐,我收拾一下。”

涟漪见到高川后,抑郁的心情突然没了,是的,最近每次见完陈秋和琪君,她都莫名地抑郁。她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将盆里的衣服一件件捞起来,拧干。高川注意到桌子上散落着许多从抽屉里倒出来的盗版光盘。高川好奇地摆弄着这堆极具年代感的东西,光盘上贴着已经褪色的宣传图,《天涯歌女》《小城之春》,CD里恰好也是他经常听的几首曲子,《卡门》和《图兰朵》。还有一些没有包装的、光面磨损严重的光盘,上面贴着小岛文工团的白签,用签字笔标注着日期。

涟漪甩甩手上的水,拿起一张放进了CD机里。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一帧一帧地撩拨着高川的心思:涟漪不比母亲小几岁,母亲却从没有主动听过音乐,心情好的时候可能会随意哼哼一些不成篇的长调,但那些长调总是浸满了辽远的悲怆。想到涟漪并不是像母亲那样的女人,他大胆起来,走到江洋的牌位前看了一会儿,遗照又蒙上了一层水雾,目光没有刚才的犀利了。他还看到了墙壁上的血迹和地板上被撕扯下的头发,耳朵里充斥着涟漪的哀号。他由衷地感到心疼,觉得自己与涟漪曾经都是被人随意蹂躏的角色,像无招架之力的囚徒。好在他们周身的桎梏已经没有了。他离开了母亲和那个充斥着悲伤与痛苦的家庭,江洋也已经死去了。

高川重新坐了下来,学着像个成熟男人一样与涟漪聊一些成人间的话题,比如今后的打算,钱够不够生活,准备以什么谋生。涟漪想起了江洋葬礼后的那个下午,她原本装满了计划,迫切地要与陈秋、琪君分享,却不想两人都意兴寥寥。那些计划在她俩的刻意回避之后慢慢消散了与人诉说的欲望。两人一时都沉默了。高川的心思像在巴赫唯一的G弦上,小心翼翼地走着,他心里祈祷着,这样就很好,谁都不要打破沉默,就让时间停止在这一瞬吧。

10

高川坐在窗前,阳光从窗子照射进来,涟漪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想起十几年前的江洋,那时候他们刚搬进来,两人看着堆在门口的从建材市场拉回来的半成品家具,累得气喘吁吁。江洋当初就坐在那个位置,喘着粗气,盯着涟漪笑。十几年前的涟漪根本想不到之后发生的事情吧,“陈秋看到了,那天我拔了江洋的氧气管。”这句话憋在她心里很长时间了,涟漪需要一个机会把他说出来,不然,这句话可能会在她心里凝结成石,永远地折磨着她。

高川心里一阵强烈的失重感,脸色变得很难看,这是他最没想到,也是最不愿听到的话。

“但那不是他的死因,拔下管子后我马上去找了护士,护士说那根管子毫无用处。我承认,有一瞬间我希望他能干脆地走,但我没能做到。我难过的是,是陈秋散布的那些谣言……只有她看到了。”

高川有点儿恍惚,心里跌宕了几番。眼前的她与任何人都没什么不同,走在大街上,像一滴水融于大海。但这么普通的一个女人,曾经也想要丈夫干脆地“离开”。

高川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抱了一下涟漪。他沒想太多,只是觉得她此时需要一个安慰。

涟漪反倒有些不自在了,她轻轻推开高川,继续说:“但我仍为她高兴,她很快就要离开,开始新的生活了。陈风要去岛外工作,陈秋也要一起走了。”

“陈风?”

“陈风,陈秋的儿子。”

高川很容易就还原了江洋手机上原来的那些信息。江洋至死也没有想到,那些他小心翼翼收藏的秘密,在他死后如此轻易地就曝光于世。高川不知道手机上的这些信息在没有被江洋删除前涟漪知道多少,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把江洋在世时极力想抹除的东西重新描画出来。但不管怎样,高川此刻完全没有睡意,他兴奋了,窥私的欲望得到了空前满足。倘若串联一下信息,或许还能挖掘出更深的东西。慢慢靠近真相的感觉唤醒了高川一直埋在心底的对父亲的愧疚,他发现自己对涟漪的关心,远超过当初他对父亲的关心。

尽管他已经尽力不去想父亲,但在小岛如此深的夜里,父亲痛苦的呻吟还是从黑洞般的海面上漂了过来。当初在父亲遇害的案子上,他的确没有像母亲希望的那样尽心尽力,当时父亲在医院生死未卜,母亲在派出所被拘留,混乱的现实让他无所适从,他甚至对眼前的这一切困境缺乏基本的解决热情,他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他逃离了,撇了下所有的烂摊子,隐匿到一个连卫星都发现不了的小岛上。可现在他为什么能对涟漪和江洋的事情如此热忱呢?

那天夜里,他梦到了哭泣的涟漪,他窝在涟漪的怀里,涟漪的泪水溅落到他的脸上与唇边,像乳汁一样滋养着他。在暗礁丛生的海边,他安稳地睡去了,暂时忘记了临睡前对父亲的愧疚。

小岛上的人们此刻都在睡梦中,涟漪却无法睡着。白天高川的环抱让她久久无法释怀。那种温热的气息,她是陌生的——小岛是冷的,四季都刮着湿冷的海风;江洋的身体也是冷的,每次半夜,她都会被他冰冷的身体冰醒。江洋死后,房间更空、更冷了,白天琪君和陈秋来时,陈秋还对她说,家里总要有个人,即便她已经离婚了,也还好有个儿子,儿子在哪,哪儿就是家。琪君也说,岛上流言蜚语,虽然没有依据,但肯定会影响生活,不如换个环境,或许会生活得容易一点儿。

但她能去哪儿呢?她想起十多年前陈秋邀请她和琪君上岛的时候,她觉得生活慢慢有了底气,三人婚后虽仍有来往,但重心始终围绕着儿子、丈夫,她们不再是彼此生活的底气,她们的男人才是。但江洋已经不在了,兜转十几年,甚至还不如最初上岛时候的心境。或许,如果江洋没有死,即便陈秋或者琪君离开小岛,她也不会觉得生活完全分崩离析了。当初斗地主三人诅咒江洋的话一句一句蹦到她的脑中,她讶异地发觉,陈秋和琪君对江洋的恨意,似乎远超于她。

高川把涟漪约到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咖啡馆。流言的传播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很多。涟漪注意到好几个人有意无意地往他们的方向瞟,五十多岁的服务员毫不掩饰,操着当地话讲:“哟,毒娘子哎。”话语里带着调侃,并无恶意,但这也足以让涟漪浑身不自在。

“要不,我们找个别的地方?”高川小声问。

两人出了咖啡馆,都不知道往哪边走,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儿,最后到了海滩边上。

高川从口袋里掏出江洋的手机递给涟漪:“江洋出车祸的那天早上,有两个人联系过他,一个是陈秋,一个是琪君。”

涟漪盯着手机,摇了摇头。

“你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吗?”

“无外乎一些会让我痛苦的秘密罢了,在满足好奇但要痛苦与被蒙昧却舒心之间,我会选择后者。”

高川觉得自己与涟漪很像,他们倾向于选择逃避真相,因为他们知道真相无法改变现状,却会徒添痛苦。高川也坐了下来,说:“我尊重你,因为我也习惯于逃避真相。”

11

陈秋给涟漪打电话说晚上去她家吃散伙饭。涟漪起初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出门时看到墙上的江洋,突然悲从中来——陈秋可以利落地离开小岛,与儿子开始全新的生活,而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青春,家庭,她什么都没有了。

失去江洋的悲伤如同澎湃的海潮,刺破了某种关卡,一波一波朝喉咙口汹涌而来,像极了当初江洋死死地箍着她的身子,将她掼在墙上地上那种暴力又黑暗的爱意。涟漪蹲在江洋的灵位前,痛快地哭了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为江洋的死而哭,也是为再次孑然一身,漂泊无依而哭。

去陈秋家的路上,海风吹得涟漪清醒了很多。推开陈秋家大门,琪君正穿着围裙在厨房帮陈秋做饭。琪君招呼着一身寒气的涟漪,仿佛主人一样,客人只需要乖乖坐在饭桌前,等着主人招待,吃完饭就离开。

吃饭时,陈秋拿了一瓶二锅头出来,涟漪实在喝不下,说干吗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小岛虽然偏僻,坐船也不过半天的时间就能回来。琪君用刚好能被两人听到的声音说:“你见过哪个从小岛出去再回来的?”陈秋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说:“孩子大了,我们老了,以后陈风在外面成了家,我肯定要帮他伺候媳妇孩子,怕是没什么回小岛的机会了。”

涟漪意识到这可能是她们三人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像临终前的人一样,往事在眼前一幕幕闪过。

在学校时,琪君和涟漪都是无依无靠的人,认识陈秋后,完全依仗陈秋的照顾才在那混乱的中专学校顺利毕业。毕业后,三人也是约着吃散伙饭,吃着喝着,琪君哭了起来,涟漪也哭了,不知道是为看不到前路哭泣,还是为以后再也无人照应哭泣。毕业后,还是陈秋替她们做了主,她们三个一起回了陈秋的家乡,在小岛安顿,最后各自找到自己的归宿。

“那时候,我们都渴望能有个归宿。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归宿是都有了,咱们倒要分开了。”陈秋醉眼蒙眬,拉着涟漪絮絮叨叨,琪君抱着胳膊,眼神冷冷的。她没有陈秋和涟漪如此大的离愁,毕竟眼下她有律师老公,一个读中学的男孩,家庭美满幸福。

“上学的时候,涟漪最容易被人欺负,她笨,脑瓜不机灵。琪君,我走后,你要多帮衬一下她……”

琪君声音没有起伏地说:“你要这么不放心涟漪,干脆带她一起走好了。”

陈秋眼眶红了,一句话哽在喉咙里,没有吐出来。

涟漪不明白,自从江洋死后,陈秋总是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琪君没等陈秋再说什么,干掉了剩下的白酒离开了。涟漪也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涟漪又路过那片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海滩,夜晚的海面是墨黑色的,像一头体躯无垠的猛兽,整个地球只有小岛一指陆地,其余都是黑色的海。冬天海上风浪大,去外面的船即将调整成一周一班。陈秋为了在调整航班前出去,不惜夜里三点多钟去码头排队抢票。凌晨四点,涟漪裹上大衣出了门,往码头走去。有件事她想弄明白,陈秋为什么要在外面散播关于她的谣言呢?她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当面问她了。

陈秋的醉意蒸腾在黑夜的海风中,似乎把她的精神也一并带走了。她年纪本来就比琪君和涟漪大,今晚,涟漪发现她竟有了许多白发。床底那些积压的面膜都没有用完,皱纹就迫不及待地爬了上来。干枯的脸,失去光亮的眼睛,与十几年前带她们走上小岛时的“土著”完全判若两人。

其实,哪有那么多要买船票出去的人呢,码头上除了两个夜巡的船员,就只有陈秋蹲坐在门厅外面。看到涟漪朝她走来,她站起来,摩挲着皴得起皮的双手,眼神躲閃着。

“还记得上学那会儿,你带我们晚上赶海,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晚上的大海,像一头力量撼天的巨兽。你带我们往海里走,说里面的鱼更多,挥一挥手就能捞一网兜。我害怕,但还是跟在你身后,因为那时候我完全信任你。”

“是我对不起你。你拔管子的事,是我告诉琪君的。但我更觉得抱歉的是,我曾真心地希望江洋死于非命,在我知道他是你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的情况下。对不起,涟漪。那天,他去环樵路是去找陈风。陈风才十八岁,我不能让江洋毁了他一辈子。但江洋死后我才发现,他死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依旧有还不完的钱,依旧被第二个、第三个江洋威胁着。”

天渐渐亮了,海天交界处涌现出澄澄的亮光。有渔船从远处不知什么方向驶来,缥缈的鸣笛声虚虚晃晃地传到岸边。售票厅的铁门开了,陈秋转身朝涟漪摆摆手说:“回吧,天冷。再见涟漪。”

涟漪抱着手,她得到了答案,不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陈秋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陈秋走了几步,又回头张了张嘴,码头风大,涟漪只隐隐听到陈秋说不要怪琪君。涟漪转身走了,却发现琪君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她像是刚到这边来,因为刚才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也没有跟陈秋告别,但她似乎又来了很久了,脸颊和鼻尖都被冻得通红。

琪君脸上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小岛的沙滩上爬着很多豆粒大小的软壳蟹,它们会聪明地钻进浅水中海螺的壳里慢慢长大,直到它们的壳也足够硬了,就从里面蚕食掉海螺的血肉,钻出壳来。如果那种蟹有表情的话,倒是与琪君此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小岛上流传的那些,都是事实,不是谣言。”琪君背对从海中升起的太阳,她的脸隐匿在阴影当中,“如果不是你,江洋不会死。他一直都知道,你不爱他,但他怕成为你的拖累,甘愿放弃了自己。直到死,他都不后悔当初选择的人是你。你总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涟漪有点儿恍惚,或许吧,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爱过江洋,所以他才一次次用暴力来凸显自己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吧,涟漪想。曾经她以为这里会是她的家,但认识江洋之后,她觉得这小岛一会儿像家,一会儿像一处监狱。在没有爱的地方,哪里都像一处流放地。

高川在睡梦中听到海潮翻涌,他的手机响了,电话那端,传来了梦中的海潮声。

责任编辑 李知展

张林,1994年生,山东日照人,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影视版》《山东文学》《野草》《湖南文学》《滇池》《时代文学》《黄河文学》《星火》等杂志。南京师范大学戏剧与影视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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