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匣记

2024-05-09 22:57张馨月
牡丹 2024年9期
关键词:话匣子说书人评书

张馨月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啪!”惊堂木落在书案。那些尘封的记忆,被一一轻启。

七月份的一天,我放假在家。闲来无事收拾屋子里的橱柜,无意间在抽屉里翻出来一个诺基亚的红色包装纸盒。盒子年久而陈旧,样式让我感到些许熟悉。掂在手里有些重量,但实在是难以记起里面盛放的是什么了。我随手打开盒盖,一个黑色的方形收音机出现在我眼前。和它见面那一瞬间,很多种情感一同涌上我心头,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像是一段记忆的轻启,或是一位故友的重逢,也许二者又都不确切。旋开旋钮,单老熟悉的声音响起:“展昭和白玉堂在开封见了面……”我摆正它上面的龙虎挂坠,用手拂去它身上的落尘。

和它第一次见面是在十年前的暑假。那天午后,爷爷奶奶从老家回来,带了许多东西。我坐在一旁看他们整理房间,头一歪差点睡倒。爷爷笑出了声,“别瞌睡了,快过来,给你个好耍活儿(方言,玩物)。”我一听有“好耍活儿”可来劲儿了,跳到爷爷跟前,“什么好东西,快让我看看!”爷爷从身后掏出了一个黑色的方形盒子,“就这个,一个话匣子。厂里给退休工人一人一个,我就拿回来给你了。”

我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原来是个小收音机,老家那边儿叫它“话匣子”。它通体黑色,正面有密密麻麻一圈音孔,顶部有一根天线和一个开关旋钮。我乐坏了,这是我第一次用收音机,因此迫不及待地拉出天线调台。可捣弄半天也没收到几个台,不是财经频道就是滋啦滋啦的空台。我赌气把它放到一边,“‘话匣子不会说话有什么意思。”爷爷也犯了愁,“不比我们那时候儿,现在这台太少了。”我好奇心来了,“爷爷,‘你们那时候儿你都听什么啊?”爷爷一提到这话就精神抖擞,“听评书啊,就说书的,什么《说岳全传》《杨家将》《三侠五义》《三国演义》……天天蹲点就等这一口儿。哎呀,总之啊,比你们现在那动画片也不差!”我一撇嘴。“你可别不信,你是没听过,要听上准上瘾。”正巧妈回来了,“怎么啦,让我看看。”妈拿过去看了看,发现这个‘话匣子可以插内存卡。“我去试试,应该能把评书从电脑上下载到这里面。”爷爷乐了,“呦呵,现在可真先进,还能‘下载。快下上给她听听,让她知道知道我到底说没说瞎话。”

第二天我就拿到了“会说话”的话匣子。我旋开旋钮,一个女声从声孔里传来。“大宋朝八帝徽宗年间,在相州汤阴县孝悌里永和庄住着一家姓岳的……”不一会儿,里面又传来“嘚哒嘚哒”的马蹄声,和着人物的心情和沿途的路况时急时缓。还有五更的鸡鸣、边关的马嘶,听来都是那么的真实。我不由得赞叹,这评书制作果真精良,为了配合情节还录了这么多动物的声音。爷爷听了哈哈大笑,“傻孩子,这全是说书人一人发出来的!”我大为惊讶,说书人的口技真是了得!各种动物的声音、五湖四海的方言他们都信手拈来。

爷爷诚不欺我。我果真很快就入了迷,用奶奶的话说是“入了魔”。听到岳飞枪挑小梁王时,我拊掌大笑;听到岳飞被害风波亭满门被捕时,我义愤填膺。听完了《岳飞传》我又去听《杨家将》,听完了《杨家将》我又去听《呼家将》……听完了刘兰芳老师的经典书段我又“跑去”单田芳老先生那儿听。我整日里抱着话匣子,刷牙听,吃饭听,坐着听,躺着听,卧着听……我妈笑我就差睡觉听了。

不过很快我妈就笑不出来了。她发现暑假过去了开了学我还是沉浸在评书之中。每天放学后我急忙忙写完作业,为的就是早点听我的话匣子“说话”。时间长了,妈忍无可忍,把我的话匣子藏了起来,声称给我扔掉了。我回家时寻它不到,大哭大闹了一个晚上。她无可奈何,只好把它还给了我。于是我照听如故。

那时老师让我们写日记。我总觉得天天写天天记真没意思。入了评书的迷之后我可有词儿了。有次周记,我写人是“见此人,两道浓眉一双阔目”,写景是“黑压压乌云密布,风阵阵白雨跳珠”,写理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雏凤清于老凤声”。得,一写这些我就来劲儿了。我感觉自己也成了身着长袍的说书先生,轻摇折扇侃侃而谈。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而后,正当台下人听得如醉如痴之时,我手执惊堂木那么一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我下回分说……”台下掌声雷动。我一边写一边沉浸于做说书人的美梦之中。等回过神来一看,笔下竟洋洋洒洒写了平日里字数的两倍之多。你还别说,老师还把我的周记当范文在班里读了,说是“句式灵活多样、用语丰富”。呵,当时我别提多美了,回来就给我妈看,“瞧瞧,全是跟话匣子学的,没白听吧。”现在想想,那篇周记真是夸张好笑,权作老师的勉励。

有年暑假,表弟来我家。跟我待了几天后竟也“入了魔”。我记得当时我正在听《三侠五义》,他听了《白眉大侠》。我说我最喜欢展昭展南侠,他最厉害,一柄巨阙剑剑扫天下无敌手。他很是不服气,说白眉大侠徐良才是天下第一的侠客,一把大环刀刀劈四海何曾败?我俩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吵架还不解气,非要动动手。等姑姑和妈妈闻声赶来的时候,我们俩一个举着痒痒挠当宝剑,一个拿着苍蝇拍当大刀,你来我往打得正热闹。“快放下,好好的打什么架!”姑姑面带愠气。“我们没打架啊?”我俩异口同声。“我们在比武。”姑姑扶额苦笑。“行行行,我走了,你俩比吧。”姑姑一走,表弟又开始了,“尔等鼠辈,还不投降!”我眼珠一转,稳坐如山,“贤侄为何这般无理?”表弟愣住了。“别忘了,我展雄飞可是你徐良的叔父,你还想动手吗?”表弟哑口无言。这一回合,我以“礼”服人,大获全胜。

再后来,我上了中学,各种作业一下子多了起来。我痴心不改,可也只能在周末放假的时候抱着我的话匣子解闷儿了。再再后来,上了高中,穆桂英挂帅斩辽贼、梁红玉击鼓镇金山的英姿都只能在梦里萦绕了。

五年前,单田芳老先生逝世,一颗评书界的巨星陨落。作为单老的书迷,听闻噩耗后,我久久不能平静。那伴了我童年的浑厚又略带沙哑的声音、那五更的鸡鸣、边关的马嘶都叫我如何能忘怀!

而那个属于惊堂木、属于收音机的时代似乎也在渐渐地离我们远走。在这个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人们有了更多的娱乐方式可以选择。人们不必再在夜色降临之时,守在收音机前焦灼地等待说书先生的“书接前文”;亦不必再在白天做活时为揣测“下回如何分解”而心神萦绕。百无聊赖时,只需在方寸手机之上动动手指就能休闲娱乐。想来有些可笑,现在我这个曾经因为评书“走火入魔”的书痴上了大学,有了属于自己的、比当年的话匣子高级了不知多少倍的手机。当年那“等我有了手机,我就不用等妈妈下载,随心所欲听评书”的愿望反而抛诸脑后了。俗务缠身、沉迷更現代的娱乐……我许久都没有再旋开那曾被旋了上千遍的旋钮,搬个小板凳坐下来听那“岳飞大摆口袋阵”“七侠五义收襄阳”了。以至于我的老友它落了尘,十年记忆结了网。

情节比不上网络小说来得痛快,形式比不上短视频夺人耳目……评书就像一位身着旧袍的老人,在黄昏中踽踽独行。近年来,网络有声小说异军突起,受到了很多人的喜爱。有人就说了,你看,有声小说难道不是传统评书的新发展吗?我并不认同这种说法。不同于有声小说要遵从固定的文本,“评书”的一大关键在于“评”。只说不评不能谓之“评书”。同一个故事在不同的说书人的演绎下呈现出千人千面。说书人博览话本,通晓人世百态,深谙处世之道。在说书时,他们抑或有意抑或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感悟融入其中,正如他们自己常说的:“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故而评书是“寓教于乐”的。

在评书中,忠如岳飞、杨令公之士青山有幸埋其忠骨;佞类秦桧、蔡京之徒白铁无辜铸其跪像。许多评书的段子取自传统故事,这些故事又经过说书人的演绎和评点,取其精华而去其糟粕,焕发出新的光辉。故事中,女子不仅仅可以是崔莺莺般才貌兼备的大家闺秀,亦可以侠骨柔情如丁月华、红拂女,行走江湖,惩恶扬善;亦可以文武全才如穆桂英、梁红玉,巾帼不让须眉,守卫边疆;亦可以如大辽萧太后般胸怀治国大略,纵横天下,睥睨群雄……臣不必愚忠于君,子不必愚孝于父。才子佳人冲破重重桎梏终成眷属,侠女剑客比武擂台喜结连理。

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士农工商,自是比不得王侯将相叱咤风云。大时代中的小人物,各有各的不易,各有各的悲喜。在说书人的口中,士有士的气节,农有农的智慧,工有工的絕技,商有商的义气。他们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却是同样的生动鲜活,同样的可敬可爱。

评书的内容可以是传统的段目,亦可以是与时俱进的时代故事。许多讲述近现代故事的话本也同样深受人们的喜爱。如反映中华儿女浴血奋战的《民国英烈》《九一八风云》《铁道游击队》《新儿女英雄传》等等。但近年来新的高质量评书段目却鲜有问世。评书在等待,等待新的故事被写就、被演绎,等待越来越多的新时代说书人将它传承。我相信许许多多的人和我一样都期望着评书继续焕发新的光芒。

道阻且长。聊以慰藉的是,江湖人未远。话本里的是非善恶、江湖道义依旧在一代人的心里留下了印记。记忆一旦开了匣,话本里的人物依旧是活灵活现。

正如话本中所讲述的,“生死爱恨瞬息万变,王侯将相轮番登殿。”我惊觉十年匆匆,终有光阴不可留。

檀木惊堂,余音久远。

责任编辑 高 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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