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圣《且亭诗》考论

2024-05-10 14:25王新芳
关键词:杜甫

王新芳,孙 微

(1.齐鲁师范学院 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200;2.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一、杨思圣生平及其交游

杨思圣(1619—1662),字犹龙,号雪樵,直隶钜鹿(今河北巨鹿)人。幼时即有神童之誉,十二岁应童子试拔置第一,明崇祯己卯(1639)乡试中副贡生。甲申之变发生后,杨思圣入广羊山诛茅避乱,结识了申涵光和殷岳,三人于患难中相与唱酬,互为莫逆之交。魏裔介《申凫盟诗序》载杨思圣语云:“曩者天运板荡,沧海横流,余与凫盟及殷子伯岩诛茅广羊之间,登高长啸,时人莫测,俨然杜陵野老与高、李二子气酣吹台时也。”[1]卷五 115申涵光《且亭诗序》亦曰:“方天下未乱时,予与殷伯岩兄弟锄茅广羊绝顶,椓地负薪,有终焉之志。已而犹龙来,相得益欢。云中竹屋,灯火青荧,相与奋剑悲歌,各陈怀抱,觉天地苍茫,星辰在下。”[2]7入清后,杨思圣于顺治三年(1646)进士及第,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历春坊侍读学士,出为山西按察使,升河南右布政使,转四川左布政使。顺治辛丑入觐,病卒于轵关,年四十四。著有《且亭诗》。

关于杨思圣的思想宗尚,代亮从其与孙奇逢、魏裔介、申涵光等人的关系猜测,其为学应偏于程朱,至少不会与其相远。[3]22-23按,此言非虚。杨思圣任河南右布政使时,曾拜访过理学大儒孙奇逢,孙奇逢“欢然以道统相属曰:吾所见仕宦人超然如此君盖寡耳”[2]30。他与申涵光、魏裔介、魏象枢等人也共以道德文章相互砥砺,故其思想上无疑是尊崇理学的。另外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初编》引《百家诗小引》曰:“犹龙与魏环溪、申凫盟诸先辈互遵性命之业。”[4]卷一 44也可作为佐证。杨思圣性情谦退恬淡,宦情萧然,不以官位矜人,而能礼贤下士。申涵光《杨方伯传》载:“公为人和易,无崖岸,而中实质直。意所不可,虽显贵不与交,而素所往来,称忘形之交,多布衣寒士。”[2]29顺治十年(1653),申涵光因其父佳胤被除名殉难恤典之事入京师申诉,已身为翰林院编修的杨思圣曾前往慰问,申涵光《且亭诗序》载:

今岁来京师,冲泥千里,面垢不袜,犹龙顾予萧寺,班荆道故,退然若布衣,因叹息泣下。今人稍通显,所亲皆侪辈,视贫时故人,落落如未识面。阍人高颡扬眉,刺灭没不可达。贵而易交,在古人亦有然者,犹龙有慨于中,岂亦矫而为之欤?及予过犹龙,门庭肃肃,盆沼秋花,有类篱舍。披帷竟入,则凝坐乌几,手哦一编,问之交游,盖无日不然者。嗟乎!读书如是,无怪乎目轻朱绂,隐显如一日也。[2]7-8

此外,明遗民胡介在其尺牍中也曾称赞过杨思圣谦退下士、平易随和的品性①,其《与杨犹龙学士》云:

长安十丈尘中,每过玄亭,辄有高山大泽之气。入座披对,古心古貌,使人自亲,不见君子,几不信人间功名得意中有如许人物也。辱君子下交,忘年忘分,有布衣昆弟之雅,此意尤今人所不一二见也。康生南下,再辱惠书,兼拜远赠。昔人云:“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在尔。”先生义深缟纻若此,心勒之矣。[5]373

按,“义深缟纻”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季札)聘于郑,见子产,如旧相识,与之缟带,子产献纻衣焉。”杜预注曰:“吴地贵缟,郑地贵纻,故各献己所贵,示损己而不为彼货利。”[6]1166从胡介的推许中可见杨思圣为人之崇仁尚义。杨思圣虽身历高官,但他与许多明遗民都有交往,如阎尔梅、丁耀亢、方孝标、査继佐等。特别是顺治十三年(1656)任山西按察使期间,他还曾与名士傅山有过交往。然傅山《霜红龛集》中却没有直接提到过杨思圣,仅在《与戴枫仲书》中提到“臬司”“臬阁”,论者以为此“臬司”即山西按察使杨思圣。[7]104检杨思圣《且亭诗钞》中有《赠傅青渚》诗曰:“此地谁相识,清修尚见君。才高防薄俗,身隐累深文。学道丹应幻,忘机鸥可群。云山春正好,何处有尘氛。”[8]第七十四册,卷四 429诗中对傅山高洁出尘之致颇为心折,然编刻者竟将“傅青主”改作“傅青渚”,显然是出于文禁避讳之故。正是因为杨思圣折节于遗民寒士,故其死后,“缙绅先生闻而痛悼,孤寒之士为位而哭,哭之而涕泗交颐者,指不胜屈”[1]卷五114-115。

二、六卷本《且亭诗》与八卷本《且亭诗钞》之异同

杨思圣的诗集,于其卒后由申涵光编定刊刻,魏裔介为之序。目前所见杨思圣的诗集有两种版本:第一种未标卷数,实为六卷本,名为《且亭诗》,康熙七年(1668)刻本,辽宁省图书馆藏,前有魏裔介序、申涵光撰《本传》(即《杨方伯传》),卷末有康熙七年连佳胤跋,卷前无目录,卷一五古、卷二七古、卷三五绝、卷四七绝、卷五五律、卷六七律,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13册。《四库全书总目》、嵇璜《皇朝通志·艺文略七》、《清史稿·艺文志》均著录杨思圣《且亭诗集》,称无卷数,应即为康熙七年刊六卷本。如《四库全书总目·集部三十四·别集类存目八》曰:“《且亭诗集》,无卷数,直隶总督采进本,国朝杨思圣撰。思圣字犹龙,钜鹿人,顺治丙戌进士,官至四川布政使。申涵光所作小传称有《且亭诗》七集,然不著其卷数。此本乃思圣既殁,其子履吉所编,凡诗八百余首。”[9]卷一八一1641第二种为八卷本,名为《且亭诗钞》,前有魏裔介序、申涵光撰序、王企埥序、申涵光撰《传》,王企埥序后署“康熙岁次辛丑冬十有二月朔丁巳”,则其刊刻时间为康熙六十年(1721)。卷前有目录,卷一五古,卷二七古,卷三、四、五为五律,卷六、七为七律,卷八为五、七绝。按,此本有王企埥序,应为康熙六十年王企埥刊《畿辅七名家诗钞》本之一种。《畿辅七名家诗钞》共收录申涵光《聪山诗钞》、杨思圣《且亭诗钞》、王炘《茨庵集诗钞》、郝浴《中山集诗钞》、郭棻《学源堂诗钞》、纪炅《桂山堂诗钞》、庞垲《丛碧山房诗钞》。此八卷本《且亭诗钞》后被收入《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4册。

除了版本、卷数及刊刻时间不同之外,《且亭诗》与《且亭诗钞》在篇目上亦存在较大差异。经详细比核后发现,康熙六十年刊《且亭诗钞》实系康熙七年刊《且亭诗》的删减本,共计删减诗歌145首,这对总数八百余首的《且亭诗》而言显然是个不小的比例,当然这也很可能就是编刻者将《且亭诗》改名为《且亭诗钞》的根本原因。至于删减这些诗歌的原因,当是由于文禁之故。因为到了康熙六十年,清廷之文禁已愈发森严,在“明史案”“《南山集》案”等文字狱的接连打击下,人们早已噤若寒蝉,故在刊刻文集时颇为谨慎,会特意将那些“违碍”内容予以删除。检《且亭诗钞》所删减的诗歌可以发现,其中有些是因为透露出杨思圣与反清复明人士及明遗民的交游痕迹,如《送黄心甫》《送丁野鹤》《赠别戴枫仲》《白耷山人来》《白耷山人至限韵同赋》等,编刻者为隐藏这些痕迹,故加删减。还有些诗歌涉及明末清初易代之史实,故亦需删除。如《追愤》云:“乾坤莽回互,惨淡日月黄。妖星动宸极,赤羽插雕梁。明明天子国,鞠为戎马场……满洲十万弦,骁腾若云骧。一洗鲸鲵秽,复睹日月光。”[10]集部第二一三册,627诗中虽亦歌颂满清武定天下的功绩,却直呼其为“满洲”,涉嫌不敬,故予删削。此外还有些诗歌表现的内容和感情较为激烈,涉嫌攻击朝廷时政,如《征妇叹》《苦雨歌》《叫天歌》《野人叹》《纪变》等,故亦需加以删除。

三、诗宗少陵,取法盛唐:杨思圣诗歌的艺术宗尚

杨思圣仅有诗集传世,其文集已散佚不传,故其诗歌主张已不易直接获知。②然据王士禛《孝廉申君墓志铭》称,申涵光“与故相国高阳李公(李蔚)、柏乡魏公(魏裔介)、故尚书蔚州魏公(魏象枢)、故翰林侍读学士巨鹿杨公(杨思圣)为诗社”[11]2252,则杨思圣当与同社申涵光、李蔚、魏裔介等人的诗学倾向一致。今河北省博物馆藏《清初名流诗翰卷》载魏裔介诗云:“犹龙与凫盟,我辈论文早。王孟如复生,晨夕相倾倒。”[12]也可作为杨思圣与魏裔介、申涵光等人共结诗社之佐证。至于杨思圣等人结诗社的时间,窃以为应在顺治十年申涵光入京为父请恤之时。魏裔介《荆园小语序》曰:“申凫盟困守菰芦中,至长安,与余晤,复与杨犹龙、魏环极诸子游,无胫而走,不翼而飞,诗名遂噪海内。”[2]237杨思圣与魏裔介“以文章道义相劘切,如左右手”[2]29,又与河朔诗派主将申涵光、殷岳相为莫逆,故其诗学倾向与魏裔介、申涵光等人应基本相同。此外,杨思圣与申涵光均曾为魏裔介《屿舫诗集》作序,今检《兼济堂全集》却未载二人之序,不过《畿辅通志·艺文志》中收录了杨思圣的《屿舫诗序》,文曰:

风雅之道,岂不关乎人哉!今世士大夫,动称杜少陵、李献吉辈。考少陵值播迁流离,每念不忘君父。其救房琯也,事虽可惜,识者知其于朋友之际,有不能恝然者。献吉当阉寺披倡之日,人皆为俯仰,能挺立不屈,首发其奸,一时弹文,皆出其手,至今诵陈言一疏,忠愤激烈,千载下思为执鞭。二公者,皆具超世之识、超世之学,故能为超世之言。庶几读其诗者,忾叹而知其人哉!吾友魏石生,双眸炯炯,智勇深沉,读书论世,明于治乱之故。为谏议疏凡数十上,皆开创时大务,天下想望丰采。吾辈与之游者,肝胆立罄,如东橐往而捆载归也。出其绪余为诗,雄浑苍茫,自快胸臆,求一凑泊语不可得。由此而上,少陵、献吉,固可量乎?嗟乎!诗以道性情者也。昔元次山痛风雅沦亡,谓世之作者,更相沿袭,喜尚形似,祗可以施闺房,不可以见士君子,故作为《箧中集》以反正之。今日之诗,弊极矣。若乃性情真挚,语关风雅,则振衰起弊,不得不惟吾友为中原独步也。兹将检而付梓,谓余曰:“子知我,为我序之。”余不佞,何足为?吾友玄晏,聊发风雅之旨,使读者读吾友之诗者,兼求吾友之人可也。[13]艺文三,卷三十八

这是了解杨思圣诗学倾向的珍贵材料。在序中他以杜甫和明代李梦阳为楷模,高度推崇二人之见识与人品,以为其“皆具超世之识、超世之学,故能为超世之言”。魏裔介《祭方伯杨犹龙年兄文》云:“独我友(杨思圣)与余推尊少陵,挽回狂澜之东而砥柱之。海内文人墨士至都者,风走响应,一登龙门,声价十倍,岂虚语哉!”[1]卷十三334杨思圣在《屿舫诗序》中还提出“诗以道性情者也”,对当时风雅沦亡、诗道大弊的现实,主张“若乃性情真挚,语关风雅,则振衰起弊”。申涵光在《屿舫诗序》中亦云:“诗以道性情,性情之事,无所附会,盛唐诸家,各不相袭也……性情不失,和平之音出矣。”[2]6其“诗以道性情”之论与杨思圣所云如桴鼓相应,从中可见杨思圣与申涵光诗学主张的一致性。另外魏裔介《丛碧山房诗初集序》曰:

近日惟吴梅村、杨犹龙用其性情以为诗,卓然成一家言,乃两公既逝,几致叹于广陵散之遂绝矣。儿辈自都中旋,得一卷诗,乃任丘庞子《丛碧山房集》,诸体俱备,掉臂独行。……盖不以摹拟为工,而意之所至,直抒其所欲言,此其所以可传也。而岂刻划凑泊者之所能及也欤?呜呼!余于此如见犹龙方伯也。[14]第一五五册6

其中亦提及杨思圣用其性情为诗,反对摹拟之风。魏裔介《且亭秋响序》又云:“自且亭诗一出,如长离苞羽,扬翚九霄,天下莫不争先睹之为快。于是论者远拟王孟,近媲何李,余独以杨子之真诗而已。”[1]卷五120另外,杨思圣在《屿舫诗序》中还明显表现出对前七子领袖人物李梦阳的推崇,魏裔介《四川布政使巨鹿杨公犹龙墓志铭》亦曰:“公之于诗也,抉开元、大历之精髓,明人中独喜李空同、何大复。”[1]卷十一303又魏裔介《申凫盟传》曰:“盖凫盟之于诗,一以少陵为宗,而沐浴于高岑、王孟,若李空同、何大复,亦兼采所长,其他弗屑也,遂以诗名海内。”[1]卷十一300李邺嗣《清国史》亦曰:“思圣于诗,抉唐贤之精髓,明人中独喜李空同、何大复。”[15]可见推崇学习前七子代表人物李空同、何大复,是杨思圣、申涵光等人共同的诗学倾向。其实清初诗坛对明代前后七子的批评非常多,论者主要是反对其过度模拟之弊。不过相对而言,后七子比前七子的模拟之风更甚,故受到的批评更多。

杨思圣论诗以少陵为宗,故《且亭诗》的宗杜特色最为明显,其中以入蜀诗最具代表性。清人对于杨思圣入蜀诗历来评价较高,以为既得山水之助,又能得少陵遗意。如申涵光《杨方伯传》云:“公诗风格宗王、孟,俊音亮节,上宗老杜,近比信阳。入蜀之后,山水之助,老气横发,得少陵遗意,时贤莫及也。”[2]30魏裔介《杨犹龙续刻诗集序》云:“丙戌、丁亥诗已工,己丑、庚寅以后,超忽入神。至蜀道、阆中,则人谓子美复生。”[1]卷五114魏裔介《祭方伯杨犹龙年兄文》亦曰:“及叱驭蜀藩,历栈道,览剑阁之崔巍,哭武侯孤坟于定军山中,访工部遗迹于浣花溪间,其诗遂空前后作者。”[1]卷十三334陶樑《国朝畿辅诗传·凡例》曰:“申凫盟诗以少陵为宗,而出入高、岑、王、孟之间。同时杨犹龙才力亦足相埒,入蜀后诗尤为波澜老成,于南施北宋外别树一帜。”[16]卷首4杨思圣的入蜀诸诗确属《且亭诗》中最酷肖杜诗之作,如《入栈纪行》云:

极望峰峦稠,云飞常没顶。空翠沾衣裳,吹落涧溪影。花鸟乱听闻,心眼细细领。晞阳射碧潭,石粼碎光炯。蒙笼草叶阴,树老身戴瘿。山鬼时一啸,肃肃毛发冷。前行隔后行,后岭迷前岭。

戒途首茶坪,跼步凌盘磴。登登仆马劳,相顾色不定。石气凉生雨,停午山色暝。感叹发中怀,何暇赏幽胜。客子多畏人,履险忧蹭蹬。

暮投黄牛宿,荒垣驻洩烟。树栅防虎过,昏黑灯火连。旅食敢求馀,菽麦性所便。屋角枕巨壑,水石声潺湲。劳生惊物役,忧心中夜煎。起坐当语谁,仗剑泪潸然。

栈云易为雨,朝行蒙雾露。崖树架连桥,奔流涧石怒。攀缘争一罅,陂陀马足误。山禽鸣翠屏,幽阴众壑赴。始知所历高,下见夜来路。壮怀在驰驱,漫自赋感遇。

客子悲远道,旅途未遑安。整装凌晨发,带雨度柴关。滩石相激聒,云生暗峰峦。步滑屡欹仄,衣湿何时干?强颜慰僮仆,谈笑轻波澜。中情默自伤,何能驾羽翰。[8]第七十四册,卷一410—411

这些诗雄奇荒幻、险奥清削,明显有模仿杜甫蜀道纪行诗的痕迹。沈德潜《清诗别裁集》称杨思圣这些诗“胎原少陵入蜀诸诗,而不袭其面目”[17]卷二27,而《四库全书总目》则称“其入蜀诸作,刻意摹杜,而刻画之痕未化也”[9]卷一八一1641。这两种评价虽截然相反,不过对杨思圣入蜀诗学杜的判断却是完全一致的。这组诗刻意模仿杜甫蜀道纪行诗,化用了很多杜诗中的成语和成句。如“谈笑轻波澜”来自杜甫《水会渡》“歌笑轻波澜”,“空翠沾衣裳”来自杜甫《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空翠扑肌肤”,“跼步凌盘磴”来自杜甫《木皮岭》“屡跼风水昏”,“旅食敢求馀”来自杜甫《积草岭》“食蕨不愿馀”,“始知所历高”来自杜甫《飞仙阁》“始觉所历高”等等。由于大量化用杜句,故而这组诗和杜诗的相似度很高,这大概就是四库馆臣称其“刻意摹杜,而刻画之痕未化”的主要原因。

除了蜀道纪行诗之外,杨思圣的其他诗歌学杜痕迹也相当明显。如《过草堂赠离指上人》“禅宫背郭隐精庐”系模仿杜甫《堂成》“背郭堂成荫白茅”,《立春》“去岁兹晨事”化自杜甫《至日遣兴》“去岁兹晨捧御床”,《过金粟寺》“地是王孙造,名因浩劫留”化自杜甫《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官是先锋得,才缘挑战须”,《过丞相武侯墓》“行客年年过,莺啼不忍闻”化自杜甫《别房太尉墓》“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见山堂秋日杂咏》“江乱鱼儿出,山惊燕子翻”化自杜甫《水槛遣心》“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而且《除架》《旅夜书怀》《摇落》《可惜》《旅夜书怀》《秋兴八首》等诗便直接使用杜诗原题。此外甚至还有整首诗之章法构思全摹杜诗者,如《悼马》诗云:

远道谁相伴,长鸣尔独亲。艰难关塞阔,迟暮雪霜频。病骨埋荒草,征魂托主人。风尘骐骥少,老泪欲沾巾。[8]第七十四册,卷五437

而杜甫《病马》云:

乘尔亦已久,天寒关塞深。尘中老尽力,岁晚病伤心。毛骨岂殊众?驯良犹至今。物微意不浅,感动一沉吟。[18]卷八621

两诗相比较,无论是从遣词立意还是章法结构上,杨思圣的《悼马》对杜甫《病马》的学习模拟痕迹都相当明显。又如《雪樵子行》曰:

昂藏七尺雪樵子,浪迹金门饥欲死。十载栖迟守一官,不堪重问少年事。少年意气颇不群,共羡作赋凌青云。纵横岂屑秦王父,指顾常轻霍冠军。交游尽是天下才,置酒论文登高台。屡欲将身献圣主,手拯苍生何雄哉!物换星移陵谷改,相看无复旧颜在。著书誓拟老吾庐,采药频期入沧海。偶触世网困风尘,敝裘羸马走踆踆。自怜不是公卿器,且复低头随众人。懒慢从来不同调,强学磐折何由肖。婆娑每使长官嗔,蹭蹬微闻僮仆笑。以此感叹独闭门,萧条谢客负朝暄。一岁苦吟诗一卷,眼暗手皴双鬓髡。君不见浔阳陶元亮,囊悬乞食犹无恙。罢官彭泽乏酒钱,黄花满把坐相向。又不见浣花卜居叟,离乱衣衫露两肘。朝移西瀼暮东屯,旅病年年艰升斗。历观古来达人高士大抵皆如此,况我才疏已老丑。雪樵子,尔何痴!郭外有田,床头有醨。绕屋青山云叆叇,当阶流水竹离披。何如早归去,耕尔田,啜尔醨。登山临水,读书弹棋。胡为汩没名利场,鱼鱼鹿鹿,下气低眉。黄金不可聚,官高亦足危,以穷以老安足悲![8]第七十四册,卷二413—414

诗写自己少年意气,壮志凌云,欲拯苍生,然因性情孤耿,不能与世俯仰,磐折难学,故其晚年只好寄情山水,既贫且病。此诗从整体上来看,其章法乃是学习杜甫的《丹青引》,特别是以昔日意气之盛作为铺垫,与今日之萧索落寞进行对比,抒发自身失意之感慨,都和《丹青引》有异曲同工之妙,故而能得杜诗之神髓。再如《雪中柬乔文衣》曰:

朔风飒飒枯树响,长安雪花大如掌。泥滑街迷沽酒垆,夜寒烛冷读书幌。乔子俶傥世无伦,偶来燕市逐风尘。僵卧禅房不肯睡,狂呼每使老僧嗔。兴来落笔字如斗,一夜吟诗三十首。今晨重枉瑶华篇,囊钱罄尽涎流口。兀坐茅堂客思枯,把子奇文色敷腴。挑灯咏罢还复咏,冷冷哀声扣珊瑚。我有储醑瓶未开,忍寒珍重待君来。相见不必劳相问,竟须一饮三百杯。天地冻裂蛟龙藏,黄昏寒鸱啸空梁。与尔同谋今夕醉,世上啁啾空自忙。[15]集部第二一三册,卷二636

邓汉仪《诗观初集》收录此诗并评曰:“悲歌跌宕,似子美赠郑虔、毕曜诸篇。”[19]集部第一册,卷三284将其与杜甫《偪侧行赠毕四曜》《醉时歌》相较,可知邓氏所言非虚。

除了尊杜学杜之外,杨思圣亦推尊明代的李梦阳、何景明,对前七子“诗必盛唐”之说颇为服膺,故其诗歌取法于盛唐,学习王、孟、高、岑等盛唐诗人之高浑格调,不愿落中、晚唐下乘。如《关山月寄宋玉叔兵备陇右》曰:

为忆关山月,征人几度看。不堪悲玉塞,何处梦长安。影乱黄榆冷,秋生画角寒。男儿期报国,清啸漫凭栏。[10]657

又如《送人》云:

黄沙千里塞天曛,疋马萧条出送君。一曲骊歌肠欲断,前程望望起行云。[10]642

《人日》其二曰:

满城丝管伴愁吟,人日题诗泪不禁。独把青樽成晚眺,昏鸦飞尽远钟沉。[10]643

《金山寺》曰:

峭壁开初地,中流瞰大江。涛惊逆石走,佛怒喝潮降。云木围僧榻,龙雷护法幢。青苍望不极,终古自淙淙。[10]646

这些诗歌或慷慨昂扬,或衰飒苍凉,几乎是盛唐边塞诗的隔代翻版。另外比较有代表性的还有其大型组诗《秋响》二十二首,诗云:

不觉逢摇落,层轩纳晚晴。看花秋惨淡,步月夜虚明。露冷虫多语,云深雁有声。忧来堪独寤,肃肃旅魂清。(其一)

寥落重阴夕,秋风独掩扉。霜钟云外徹,萤火雨中飞。愁病颜应换,家山梦不稀。十年干禄客,彳亍欲何依。(其三)

身世惊虚掷,匆匆岁序流。悲风嘶代马,夕日冷吴钩。生计贫逾拙,狂图老未休。何当随侠少,射猎北山头。(其八)

驱马过燕市,苍凉只暮云。悲歌人不见,击筑事空闻。酹酒酬黄叶,题诗送客曛。江山常在眼,俯仰意何勤。(其十五)

上书悲乐毅,结客感燕丹。易水河流咽,高台草木寒。那能怜骏骨,空复忆危冠。万愤填胸臆,时时把剑看。(其十六)

驱我来城市,看山梦亦悭。可怜秋气肃,况是夕阳间。落叶深辞树,归僧晚闭关。幽寻何日事,堪怅鬓毛斑。(其二十二)[10]658—660

魏裔介《且亭秋响序》称,当时论者以为杨思圣的《秋响》诗“远拟王孟,近媲何李”[1]卷五120。这组诗歌气韵沉雄,格调清远,从风格上看,与王维、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及高适、岑参的边塞诗都颇为接近,置诸盛唐人集中几不可复辨。可见杨思圣确实能抉取盛唐诗歌之精髓,并将其融为一炉,从而形成了自己幽清高夐、慷慨豪迈的艺术风格。

四、杨思圣诗歌的地位及影响

杨思圣为清初河朔诗派中的重要诗人,与河朔诗派的领袖人物申涵光、殷岳为莫逆之交,诗歌理论倾向基本一致,其诗歌成就亦可与之比肩。龚鼎孳曰:“近时燕赵间多诗人,其在邢洺之间者,杨犹龙、申凫盟、殷伯岩为最著。”[20]“畿辅七子”之一的郝浴在其《中山文钞》卷四《田髴渊诗跋》中曰:

近渡河见苍岩(梁清标)、昆林(魏裔介),渡江有梅村、芝麓(龚鼎孳),此四家所述,各有成集行世……华亭髴渊(田茂遇)、广平凫盟(申涵光),间以笙镛全力,位置其际。其于四先生者,不啻横生八翼……顾恨钜鹿犹龙不得尽其天年,使海内读其四十以外之作,为同人之一憾耳,然幸有《且亭》之刻,流布人间,天下尚几见之。[21]第八十三册,卷四65

可见郝浴对杨思圣之诗颇为推重,并以其未尽天年为恨。申涵光曰:“魏裔介作《五君咏》,首推思圣及蔚州魏象枢,时称杨魏。”康熙十一年(1672),邓汉仪《诗观初集》收录杨思圣诗歌8首。康熙六十年(1721),杨思圣《且亭诗集》被收入王企埥编刻的《畿辅七名家诗钞》之中。《四库全书总目》一九四《总集存目四》著录的《四家诗钞》中,亦收录了杨思圣《且亭诗集》,另外三家是郭棻《学源堂集》、庞垲《丛碧山房集》、纪炅《桂山堂集》。今人李俞静指出,《四库全书总目》著录的所谓《四家诗钞》,其实应是《畿辅七名家诗钞》的一部分,并非单独之选本。[22]36-40另外,魏宪辑《百名家诗选》(清康熙魏氏枕江堂刻本)卷十三收录杨思圣诗32首。陈维崧辑《箧衍集》卷九收录杨思圣《惜梅》,徐釚编《本事诗》后集卷七(清光绪徐氏自刻邵武徐氏丛书本)收录杨思圣《席上听拂琴》。陶樑《国朝畿辅诗传》为杨思圣单列为一卷(卷四),共选诗106首。徐世昌《晚晴簃诗汇》选录杨思圣诗31首,评曰:“《诗话》:犹龙与永年申凫盟、鸡泽殷伯岩同以诗鸣河朔间。人品高洁,虽历仕中外,无一日不思归隐,读其诗,可以知之。凫盟言其少无宦情,举荣名富贵俗所营营者皆不屑,而志在山水、朋友、诗文间,盖在当时,其名最著。石生、环溪、夏峰、青主皆慕与之交,然其诗似不敌凫盟。石生叙其集,称为‘子美复生’,不免溢美,至谓其‘人品卓绝,无一点尘’,庶几近之。”[23]卷二十三720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摘其警句:“好友难为别,名山只借看”“居今方信天难恃,吊古常疑史未明”[4]卷一45。以上这些都可以见出杨思圣诗歌在清代诗坛上的地位和影响。

总之,杨思圣论诗,推尊杜甫,兼宗明代前七子李梦阳、何景明,主张学习盛唐诗人,提倡以性情为主,反对诗歌过度模拟之弊。其《且亭诗钞》中的诗歌以宗杜为主,其入蜀诸诗模拟少陵,取得了较高成就,堪称河朔诗派的主将之一。杨思圣与河朔诗派的领导人物申涵光、殷岳等人诗学互为莫逆之交,诗学理论主张一致,共同为清初慷慨悲歌的燕赵诗坛做出了重要贡献。

注释:

①胡介(1616—1664),原名士登,字彦远,号旅堂,浙江钱塘人。少年成名,与吴伟业、龚鼎孳、周亮工、曹溶等名士交游,入清不仕,贫病以终,著有《旅堂诗文集》二卷。

②杨思圣存世之文较少,今检得其所撰《刘文烈公世系》,尚收录于(明)刘理顺《刘文烈公全集》卷首,《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44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11—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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