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厄忆旧

2024-05-12 11:35蔡远福
阅读时代 2024年5期
关键词:手抄本借书战友

蔡远福

冯骥才先生在《书房一世界》中这般慨叹:“在那些满屋堆积的图籍、稿纸、文牍、信件、照片和杂物中,当然一定还有许多看不明白的东西,那里却一准儿隐藏着作家自己心知的故事,或者私密。”我也有着类似的体味,就如在我自己的书房,书柜上那本《第二次握手》早已泛黄,每每触目书脊上那五个醒目的宋体字书名,情难自禁,记忆便不经意间回到那曾经的时光。

在20世纪60至70年代的中国,曾经出现过一种特殊的文学传播形式——地下手抄本。顾名思义,它们是以抄录复写或油印的方式在民间秘密流传。

1974年的长春仲夏并不像那个时代的政治那么炎热。伴随着连队里一位战友从首都探亲归来的,是一本约六七万字的手抄本,随后在战友间秘密传播。该书原书名为《归来》,后被北京某厂工人改题为《第二次握手》。在那图书严重匮乏的“荒年”里,轮流借阅的风气像伤风一样在我们之间传开。好不容易轮到我了,因我不仅仅是借阅,还执意要抄录留存,大家便开恩特允我最多两个星期的占有时间,足见战友的革命情谊之深厚!于是,每每熄灯号后,我便溜到连队的乒乓球室里,把门一掩,往乒乓球台子上一趴,我的眼睛便开始高速扫描起来,用提前灌满蓝墨水的钢笔在特意新买的塑料皮笔记本上一字字、一行行刷刷地不停抄写着。亮度为15瓦的灯光照在已被翻得有些污损的手抄本的页面上,昏黃而黯淡,我瞪得大大的眼睛却不肯多眨巴一下。彼时抄书的场景,像极了电影里常见的地下革命者在密室里紧急抄写机密文件。

在焦急等待阅书的战友的几番催促下,我不得不开夜车。我抄满了整整两个塑料皮笔记本,还用刚学的隶书字体认真描画了书名,并标注出上下册。合上封皮的那刻,我虽筋疲力尽,但心情很愉快,头脑里洒满了明媚的文学阳光。

有人说,在没有文学的年代里做文学的梦,灵魂是苍白的;在没有文学书籍的家庭里爱上文学,精神是饥渴的。我就是在没有适宜条件的环境中痴恋上了文学。

次年春,告别六年的军旅生活,22岁的我退伍返乡。大抵是缘于我一口流利的东北普通话,我被安置到县广播站做了一名播音员。一日,一名女同事递给我一张全国通用的十斤粮票,热情地说:“你的定量不够吃,送给你!”我恭谨地连声道谢时,只见她紧盯着我案头上正摊开的塑料皮本,我坦然地随口道:“我在部队抄的张扬的《第二次握手》,想看拿去看吧!”她没客套,拿走转身时,脸上的笑容像荡开的涟漪。

那年月,国人似乎都彼此暗中监视着,须臾间说不定就会彼此告发,那是最可怕不过的事。

两天后的上午,我被传唤到单位领导办公室。我惊诧地瞅见了他桌子上那两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塑料皮本本。没等黑着脸的领导开口,我自忖:我摊上事儿了!那两个塑料皮本本不言而喻地成了我宣扬资产阶级思想的铁的罪证,当日下午我就在大会上遭到公开点名批判。后因连日的检讨不“深刻”,单位最终不得不对我作出“留团察看”之处分。此后两年里,“小资兮兮的”我先后被下派到四个乡镇的五个村落接受“再教育”,其中最边远的蒲溪乡天台村距离县城一百多公里。

1979年7月的某天,广播站转播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突然报导这样的新闻:作家张扬平反出狱,《第二次握手》已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首印28万册。我顿时被这“晴天霹雳”炸醒,理直气壮地跑去找单位领导索要我的手抄本,可发还于我的仅是蓝皮本的下册,那红皮本的上册不明缘由地踪影全无了。我的心颤抖起来,不由得泪水泛起。

旧时,书籍流转无常,易遭毁失,故有五厄之说,什么水火兵虫之类。其实,何止如此。

我疾步来到县新华书店城关门市部,双手摩挲着散发幽幽墨香的《第二次挥手》,不禁在心里道一声:“与君重逢,幸何如哉!”随后,郑重地在扉页上签下购买日期和地点并钤上藏书章。它被视为我私人藏书的珍品,这可是我的患难之交哩!次日,单位也宣布撤销对我的处分。我和我的手抄本同获昭雪,双喜矣!

四十多载家国,八千里路云月。想来真是“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人之谤我也,与其能辩,不如能容;人之侮我也,与其能防,不如能化。”我谨记吴祖光先生的警句,时至今日,我一直没有揭穿这位女同事。那段不堪的日子虽然苦涩,但却最值得我珍视和回忆,正是这段经历,让我于冥冥中懂得该以怎样的情怀面对书香人生。

最让我感慨的,是彼时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决心和毅力,一字一句地将动辄几万字的手抄本“倒手”抄阅。对我们的祖辈来说,抄书本就是读书人经常做的事情,因为印刷术不发达,书少且贵。如今很难再有当年抄书时,那种认真到极致甚至带点庄重的感觉,但我还是想重新开始抄录点什么,至少可以延缓脑和手的衰退吧。

清末刻书家叶德辉从不假书于人,为防止亲友借书,在书橱上贴字条“老婆不借,书不借”,令人莞尔。我虽因借书得祸,却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日常里但凡有开尊口者,一律绿灯,从不让爱书人借书人懊丧。因为书籍从一诞生就开始了它的奇幻漂流,借书本就是雅事。

我认定我绝非文学爱好者的个例,我们有精神追求,不管多大年纪,内心深处始终藏着一个文学青年。回首一生与新闻职业结缘,文学梦早已幻化成泡影。此时此刻,我耳边回响着一位文学先辈的话:一个爱好文学的人,他的一生是充实的。也许,他一生中一事无成,但与文学相伴的人生绝对是美好的,其收获不亚于出版几部书,享有多大的名声。我遂欣然自慰。

责编:曾帅实习生:陆绘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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