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潜灾害诗叙事

2024-05-13 18:21贺雯
三角洲 2024年11期
关键词:感事沈德潜比兴

中国自古以来都是农业大国,自然气候关系百姓的生存命脉,江南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地区,水灾旱灾交替频繁,更兼具虫灾风灾等灾害,实人力难以抗争。沈德潜自幼目睹这些灾难,用诗表达其所见所感,创作了大量灾害诗,具有独特的诗学价值。

以诗补史与诗史互证

沈德潜灾害诗达67首,包括蝗灾、水灾、旱灾、地震、疫灾等多种灾害类型,涵盖面颇广。这些诗歌所述灾害多为诗人自身亲历或耳闻目睹,被诗人用史家笔法记录,比之史书更具体、生动。有的诗还记叙了史书未记录的灾害,具有以诗补史的功用。

以诗补史。重大自然灾害多由官方文献记录,但官方文献也偶有阙漏。沈德潜中青年时期生活在社会中下层,亲身经历和目睹了许多灾害的发生,其经历和诗歌创作对灾害史具有补充作用。

康熙五十五年春夏之交的某日清晨,沈德潜经平江路,路遇衢州逃难而来的难民,有感而作《晓经平江路》,诗中记录了衢州难民遭遇洪涝灾害、田亩歉收,最终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凄惨情景。一直到夏天,雨水仍然下得很频繁,诗人对遭遇天灾的百姓深感忧心和悲悯,故作《后愁霖叹》:

前年赤地千余里,去年三吴逢大水。今年霪雨仍不休,波涛滚滚通平畴。鱼鳖出没蛟龙游,田家有麦刈不得,对此嗷嗷叹无食。……比岁柴荒贾无比,况今菜麦淹欲死。百斤三百青铜钱,乡村日髙无爨烟……

这一灾害情况在《衢州府志》和《清实录》中均未找到记载。沈德潜以灾害目睹者的角度详细记录了这次洪灾的全过程,可补史之失载。如果没有沈德潜的诗歌记述,我们将缺乏对这一年吴中灾民的了解。《后愁霖叹》不仅描写了连日阴雨的情况,还补充了前年百姓遭遇旱灾的民间实况:“前年赤地千余里,去年三吴逢大水。”诗歌跨越时空,联系甚广,比起史料记载,更加生动地反映了在天灾的连年打击下民不聊生的况景。

诗史互证。以诗证史与以史证诗是一种研究方法的兩个方面,在沈德潜灾害诗考察中融二为一。沈德潜诗中含有的灾害情况兼在《清实录》《苏州府志》《沈归愚自订年谱》等史料中有所记载。史料证实了诗歌叙述的真实性,诗歌又生动化了史料涉及的灾难图景;用沈诗考订清朝史料记载,同时也借史实证明沈诗的非虚构性。

康熙四十六年,中原发生连续三月无雨水的干旱天灾。此次旱灾,不仅有史书为证:《苏州府志》卷一四三“四十六年,大旱。自四月不雨,至于七月”。沈德潜所作的《忧旱三首》亦可佐证,诗云:

春秋特书六月雨,六月不雨真天灾。况今五月至六月,千里赤地人民哀。版田确确苗不活,租牛戽水牛蹄脱。沟渠熯干河底裂,农夫尽叫人力竭……

富家遏籴闭仓囷,愚民不靖声喧呼。传闻越邦亦亢旱,民情物力同艰虞。贱子三旬九得食,无田转复忧稼穑。

此诗开篇交代旱灾发生在天气最为炎热的六月,不仅描写旱灾时绵延千里的赤地、干涸枯死的庄稼和物资匮乏的百姓:“版田确确苗不活,租牛戽水牛蹄脱。沟渠熯干河底裂,农夫尽叫人力竭。”更用“富家遏籴闭仓囷,愚民不靖声喧呼”交代了这场干旱导致百姓贫富差距更大,社会不稳定因素增加,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

诗人不仅记录天灾,还对灾害进行生动诠释,诗人不是虚构事件以抒发情感,而是用诗记录亲眼所见的具体事件。这些灾景,在《府志》中只有寥寥数语,在沈诗中更加细腻具体,读者不仅能了解到发生的旱情,还能感受到当时百姓的艰难。与《府志》相比,沈诗能更加还原当时的图景,牵动读者的思绪,加深读者的了解,具有史书无法替代的价值。

非虚构叙事与感事传统

自然灾害的发生具有偶然性和独特性,要从具体的现象出发,才能把握和再现它们。沈德潜的自然灾害诗多依据诗人亲身经历或亲眼目睹的灾难事实,具有纪实性。记录的灾害事件影响范围较广,涉及大范围群众的生命财产问题,反映了百姓的面貌,也将灾害事实反馈给更多人以了解,诗歌具有公众性,不是一人之诗。纵观沈德潜的灾害诗歌,其中反映的民生痛楚和灾难细节令人惊惧,具有可怖性。纪实性、公众性、可怖性组成了其非虚构叙事的三大特点。

沈德潜的灾害诗“赋予了景和人高度的细节性,最大程度地呈现出事件现场”,达到震动人心、身临其境的艺术效果。高度的纪实性使诗歌拥有灾难记忆的存储和再现功能。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七月二十日,吴中区大风,继之以暴雨房屋倒塌,城墙崩坏,居民逃窜,性命淹没。沈德潜作《大风行》云:“黑云如泼墨,欻忽漫苍穹。……华屋倾,大木拔,城垣崩,帆樯折。沙户居民尽奔窜,顷刻性命随鱼鳖。”描绘了灾害给人们带来的巨大冲击:飞鸟绝迹,商贾泪下,千里同悲的惨烈情景。

除了凝聚诗人的思考观察,灾害诗还反映了大众的苦难,“公众性”的实现需要诗歌采用更通俗的形式记叙,增强流行程度,传播给广泛人群。以《刈麦行》为例,其云:“前年麦田三尺水,去年麦田半枯死。今年二麦俱有秋,髙下黄云遍千里。”诗风平易,又为歌行体,受到中唐新乐府诗渲染,语言浅显通俗,用词日常,取景生活,便于引起共情,形成更广泛的传播。

再论“可怖性”,自然灾难本就令人恐惧,巨大灾难造成的民生痛苦使人内心震撼,沈诗将苦难之人和悲壮之景同时置于特定的时间、空间中,随眼目睹比起道途所闻,痛苦又得到加深。读者阅读诗歌时,透过文字开始联想,如同亲眼所见,更易受到强烈的心理冲击。《食豆粥》云:“连朝缺粮粒,土竈煮豆粥。颇近田家味,取足充我腹。……连年山左荒,齐鲁一路哭。掘草剥树皮,形状如鸠鹄。夫妇两相弃,儿女无处鬻。人肉上砧俎,骸胔乌鸢啄。”极端的灾难下,人会有极端的行为,现实中呈现如此惨绝人寰的一幕,读者也不禁悲恸不已。

“感事”的概念可以追溯到《礼记·乐记》中的“物感说”,“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物也”,即认为音乐的产生本质是人内心受到外界事物感动。唐人孟棨认为诗歌情感的抒发大部分为“触事兴咏”,在其《本事诗》中明确提出“事感”,认为重要的是挖掘出隐藏在诗歌背后各种各样的“本事”。“事”是抒发情感的源头,诗人因为某种“事”触发了内心的“情”,产生创作冲动。所以在事态叙写上,诗人常常只求提供“最能引发情感体验的场景片段”。

沈德潜灾害诗的书写具有鲜明感事色彩,以零星片段的描写,指向具体事件的核心,不脱离事件,也不走常规叙事诗的道路,而是“弱化事件,强化抒情”。

《晓经平江路》中“非人复非鬼,匍匐泥涂间。老翁拄竹杖,老妻相牵攀。病妇布裹头,双足赤不缠。儿女盛竹筐,其父担道边”,通过刻画流民逃难的境况,诗人揭露了灾难对下层百姓的沉重打击,灾害带来的破坏力令人惊悸。作者身临其境与流民对话,了解灾害的发生和百姓的被迫无奈,为之黯然神伤。整首诗既有自述又有问答,“戏剧性”更强,表达情感也更生动真实。

感事叙述将社会时政和民生疾苦引入读者眼帘,流露当时人的真实心声,读者从诗人独特的感事视角出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當时社会的惨状。“面对自然灾难,诗人不会置身事外,无论当时是否处于灾难事件发生的特定空间,对现实的深切关注都使其保持着在场性”,感事叙述也更具有感染力和震慑力,读者穿越到不同的时空与诗人会面,不仅事件被诗人记叙下来,那份哀伤和思考也一并被保存。

灾难诗歌虽然多即时即事而作,沈德潜却能感事而兴,以叙事为先。沈德潜将主体情感体验与价值评判凌驾于叙事之上,对事件进行议论,显出明显的社会批判意义。

工于比兴的表现手法

沈德潜认为,陈事、言理、抒情都需比兴互陈:“事难显陈,理难言磬,每托物连类以形之。郁情欲舒,天机随触,每借物引怀以抒之。比兴互陈,反复唱叹,而中藏之欢愉惨戚,隐跃欲传,其言浅,其情深也,倘质直以敷陈,绝无蕴蓄,以无情之语而欲动人之情,难矣。”沈德潜注重比兴手法的运用,认为诗是有感触而发,托物、比兴、唱叹是基本手法。通过比兴可以用有限的言辞传递出无限的情感,见不尽之意于言外,破除平铺直叙的局限。在灾害诗中,他将比兴与叙事结合,呈现出独特的叙事效果。

叙事中有比兴。第一,营造叙事背景。诗人通过比兴达到兴象与拟象的对接,实现主体与客体交融;在文本中经常位于开头甚或贯彻全篇,为营造叙事背景提供了天然便利。以《晚渡朝天湖观刈稻书感》为例,诗首四句“一帆暝色渡湖船,高浪茫茫欲拍天。寒雁立残沙岸雨,昏鸦冲断远村烟”,以暮色渡船望见江岸炊烟起兴,触动了诗人对百姓收成的思量,引出“岁收未足中人赋,奢望虚占大有年”的事件描述;同时,也以拟人手法,提取渡船、海浪、大雁、雨水、昏鸦、村烟等物象,为叙述灾况营造了一个高大开阔、色调冷清的环境。

第二,丰富叙事,使叙事生动化。如《苦热三首》通篇用比,以赤乌展翅、祝融挥鞭比喻天气之酷热,以飞鸟坠落、海枯山焦比喻生灵亡逝,以火云烧天比喻天干燥热,甚至以南山旱魃比喻操控权术的奸吏。诗人将严重的旱灾当作了对人民发难的主体,脑海中想到的有关物象都用来呈现这样一幅民不聊生的焦灼画面。借比兴叙事,凭借事物间的相似性,读者可以通过喻体的神话传说或自然物象进入事件,诗歌演化为某种神话寓言,激发读者产生反复阅读的兴趣和诗歌画面的联想。

以微言通讽谏。除了参与完成叙事,比兴还具有十分重要的讽谏功能。专制统治的时代背景下,诗人对时政作出的思考和批评要求采取较为含蓄蕴藉的方式,委婉表达对政治得失的劝谏,“比兴”正好契合这种表达的需要。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天大旱,诗人的灾害诗中记叙了民不聊生的惨况:“林间一鸟死,百鸟声喧呼。同类为举幡,苍黄走街衢。官长赫然怒,谓此梗化徒。誓将一网尽,那复分龙鱼?”除开篇以芳草起兴外,还以百鸟争鸣喧闹比喻百姓为同类奔走喧呼的场景,官吏面对弱小的平民不去关心问询,只是一味驱赶,利用权威欺压百姓的嘴脸一览无遗。

《百一诗》其一云:“年来旱潦余,十室九悬罄。而何奸牙徒,手握贵贱柄……金多阙粮粒,蘖芽未敢横。一朝通内地,种类交手庆。奸牙尔何心,豢寇夺民命。……敢为民食蠹,根柢那可问?”诗以“奸牙”借喻蠹吏,以“枭獍”比喻嚣张残忍的寇贼,用“饕餮”比喻贪官,贪官污吏和可怕的贼寇对百姓施加了极大的伤害,旱情之下,百姓生活本就不易,还要面对他们的压榨,诗人利用比兴表达了无情的讥讽和深刻的批判。

沈德潜通过比兴实现了讽谏的蕴藉之美,书写灾害质朴而不过浅直,中肯却不尖锐,蕴蓄但不深藏,丰富了表达层次;诗中不仅寄托了对百姓的深切悲悯,更蕴含了对官吏胡乱作为等黑暗现实的无情批判,动人心魄。

清代发生灾难次数繁多,许多诗人均以诗歌记录所见所感,多数灾难因需要及时记录而来不及精细雕琢,沈德潜的灾害诗能在其中脱颖而出,离不开比兴之神思和感事叙述之精妙,人生经历也使沈氏创作具有与众不同的视角和变化,促成了叙事的独特性和丰富性。

作者简介:

贺雯,2000年出生,女,汉族,本科,研究方向:古代文学。本文为安徽师范大学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资助,项目编号:202110370158。作者单位:安徽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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