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火车和鸟

2024-05-15 09:56黄人厷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长老铁轨尼斯

黄人厷

珠穆朗玛号驶过的时候,我正与一只蝴蝶周旋。

在贝尼斯特神石像的注视下,成群的猫咪齐跃而上,四脚流星地朝一列火车追去。

猫咪们跑得那样快,结果便使招引来的风像被刮起的蒲公英般飞旋,一阵还未消散,另一阵又接着升起。这样的场景我再熟悉不过,是我们猫群不变的日常。

我不明白为什么猫咪每天都要追逐火车,就像不知道为什么我生下来是一只猫。当然,我喜欢当一只猫,自由、快乐——前提是不用每天去追那没有终点的火车。如果可以选择,想来做一只鸟儿也是不错的,至少会飞。这样,追多久的火车都不会感到累。

火车来临时,我不太愿意去挤位置,总是站在队伍的最后。身前的猫咪们都整装待发,认真地聆听,它们在等一声铁轨尽头的笛鸣。那是冲刺的号令。而“枪响”之后,通常只有我独自站在原地——我总被路过的蝴蝶吸引。

笛鸣过后,黑烟从火车头顶冒出,随后又“咻”的一下藏进大耳朵云里。

火车即将驶来时,猫长老会站在山丘上注视着这一切。它为我们加油,鼓励猫咪们在追上一列火车的尾巴时勇敢地起跳,跃上车厢。可是等到火车快要驶出山谷时,它又会严肃地命令猫咪们从车厢上下来。

这令我们所有的猫咪都感到不解。

好几次,有猫咪下来晚了,猫长老便大声地呵斥那几只晚归的猫咪,声音穿透了空气,不比雷鸣声小。这声音和火车的归宿一样——冲向远方,飞进鱼鳞片状的云朵里,像棉花糖一般融化掉,再没有一点儿回响。

猫长老是我们族群的领袖。听说,它之所以能当上长老,就是因为它年轻时,追到的火车最多。有多少?我尝试设想过,一列、一百列、一千列、一万列……远远不止,猫妮卡偷偷告诉过我,长老追过的火车比天上的星星加起來还要多。

“星星是什么味道的?”我问猫妮卡。

“这你应该去问长老。”猫妮卡摇着尾巴对我说。

“我只尝过杨桃,它们长得和五角星差不了太多。”我说。

“你真会开玩笑,其实我们和老虎也长得差不多呢。”猫妮卡一边笑一边说,尾巴翘得像孔雀屏一样高。

我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软趴趴的,毫无生气。

猫妮卡说它笑累了,这样它会没有力气去追下一趟火车。

看来我的确算是讲了一个还不错的笑话。可我猜,星星从来没有被人吃到过,要是星星可以被吃掉,夜晚没有东西长久地散发光亮,月亮会孤单,地球也会变暗。

我睡不着的时候爱数星星。天上的星星到底有多少,这件事也许和那些每日来回穿梭的火车一样,是我永远也无法弄清的事。

猫咪们都说我病了,连猫妮卡也这么说,即使它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它这样想,我会感到失望的。是的,如它们所说,我病了——我不想去追火车,一点儿也不想。连猫长老见到了我这副模样,也只是摇摇头,叹了叹气。或许,我真的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吧。

我喜欢独自爬到月台旁边的那棵凤凰木上,远远地望向铁轨消失的方向——远方,是什么呢?我想。

偶尔也会有鸟儿落在轨道上,一蹦一蹦地低头寻觅着什么。它们总在天上飞,想来迟早也是会倦怠的。“鸟儿鸟儿,你们一直在天上飞,不会觉得累吗?”

凤凰木枝条摇了一下。

“如果我也有一双翅膀就好了。快告诉我,怎样才能像你们一样飞起来?”

云朵偷偷移动了一点儿。

“你们也需要每天追火车吗?天哪,我差点儿忘了,天上是没有火车的。”

铁轨轻轻地震动了。

“可是天上有云朵呀,难道你们要追云朵吗?也许那会比追火车有意思些。”

“是黑烟,火车就要来了……”我惊慌地从凤凰木上跑下来,爪子不小心刮破了一片花瓣。像是刚做完一件坏事。

我一口气说完了好多好多话,顿时感觉身子轻盈了许多,烦恼也暂时被我扔在了空气里。我明白它们不会消失,只是潜伏着,等待下次回忆苏醒的某瞬,再统统回到我的身体里。

等我反应过来时,一列火车正好从我旁边经过,成群的鸟儿从铁轨上飞起,在空中织成一张网后又散开。我听见了一段美妙的音乐,我再三确认——那是从车厢里传出来的。我扭过头去看这列火车,它是火车,这没错,可是又和其他火车有点儿不同。它很慢,慢到我不敢相信这是一列火车。它走得太慢了,慢到我觉得连我都能追上。

可是我没有迈开步子去跑、去追,我的四肢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泥里,每踩一步都会在大地上留下深深的足迹。

鸟儿飞尽了,鸣笛声停了,黑烟散去。我看见了火车上的一座山,纯白色的,似一团落在地上的云朵,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是雪。我从未见过雪,更没尝过。雪,又是什么样的呢?

一座雪山住进了火车里——我的脑袋似乎真的傻掉了,要么就是正在变傻。那只是一幅画,不过是画在了火车上,没什么特别的,和给泥土上色的凤凰花一样。

我仔细去看,发现了雪山下面有一行字:珠穆朗玛号。这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我不清楚这个名字到底属于谁,也许是雪山,也许是火车。但在此刻,它只属于我面前的蝴蝶。我追着那只蝴蝶跑,边跑边大声喊:“珠穆朗玛,你给我站住!”从前我追火车,奔跑一会儿便觉得累,这次,我卖力地跑,却一点儿也没感到累。

我又和一只蝴蝶玩了好久,玩到天色变暗,太阳藏进远处的山尖尖,火车驶走,猫群回归,铁轨上又有新的鸟儿落下。

那晚星星和我玩捉迷藏,我等了好久它们还没出现。我原想继续等下去,可我实在是太困了,连蚊子叮在身上也丝毫没察觉。

我睡了,久违地做了个梦。梦里,我变成了一只鸟,我的前脚两侧生出了翅膀,羽翼丰满,轻轻一扇就能生出风来。我使劲儿地挥舞我的双翅,一下接一下。接着,我意识到自己的双脚正逐渐脱离地面,身子也慢慢变得轻盈,最后,我悬在空中,完全地飞了起来。

我注意到了前方的一朵云,火烧似的红。我摇摇晃晃地冲它飞去,以至于忘记了保持平衡,幸好身旁有一束蒲公英飘过,借着它螺旋状的风,我得以调整姿态,继续飞行。

没飞多久我就觉得累了。我发现云朵看似离我越来越近,却又始终无法真正地抵达。但我仍然没有停下。后来,我听见了刺耳的笛鸣,身体突然失去重心,和另一只飞行的鸟儿撞在了一起,眼前蓦地一黑。我醒了,睁开眼就看见了猫长老。

“猫长老,我现在在哪里?”刚说完,我就止不住地咳嗽。

“你生病了,需要好好休息。”猫长老和蔼地对我说。

“那我可以不用去追火车了吗?”我问猫长老,心中有一丝暗喜。

“当然,你发烧了,你需要休息。但等病好了,你仍应去追火车。”猫长老说话的声音不大,却给人一种命令般的感觉。它顺便还提了提耷拉的胡须。

我没有说话,我清楚这和我有没有生病无关。我把目光转向窗外,期待此时能有一只蝴蝶出现。“贝尼斯特神会注视着一切,懒惰的猫咪最终都会受到惩罚,说不定你的发烧就和这有关。”猫长老继续说着。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的发烧和贝尼斯特神无关,那都是叫火烧云给害的。

“长老,您能给我讲讲从前的故事吗?”

“你想听些什么?”猫长老轻声问。

“铁轨的另一端是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真的那么好奇吗?”猫长老说。

“为什么您不让猫咪坐上火车去洞口之外呢?”我问。

猫长老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猫咪,天生就跑得很快,追火车的时候也总是跑在第一个,它追到了无数的火车。可是有一天,它感到无聊了,厌倦了,因为它总是很轻易地就追到了火车,可每次跳上了火车,却又不得不在接近洞口时下来。于是在某天,它和往常一样追逐火车,可是上去之后就一直不下来,所有的猫咪看着它的身影随火车一起消失在洞口的尽头。从此,它永远地失踪了,再未出现过。

“它去了哪里?”我问猫长老。它只是摇头。

“您见过雪吗?也许它去了雪山。”我说。猫长老疑惑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再次看向窗外时,正午的阳光正好照射在我的脸上,我感到有些刺眼,难以看清眼前的世界。也是在那一刻,一只蝴蝶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的床边。

我的病好了,春天也恰好来临。凤凰木生出了新叶,属于春天的追火车仪式也一如既往地进行着。

我开始尝试去追一些火车,它们跑得没那么快,不会让我难堪。我慢慢地跟上了队伍,尽管我仍站在最后。当笛鸣响起时,我尽力迈开自己的四肢,即使它们看起来并不敏捷,甚至是笨重,和翅膀比起来更是差远了。

我缓缓地跑,更多的时候依旧会被蝴蝶引去目光,可有时我也能定下心来,专心地去追一列火车。有那么几次,我几乎就要追到。

猫长老称赞我,说我进步很大,要继续努力,争取完全追到一列火车。猫妮卡也说,我越来越像一只正常的猫咪。猫群看我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它们不再对我投来鄙夷的目光。我顺理成章地融入了猫群之中。

我暂时成了一只合格的猫。

没事的时候,我还是习惯去凤凰木上待着。什么都没有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鸟儿仍然喜欢降落在铁轨上,而风也一直是胡乱地吹。看着那些鸟儿,我偶尔也会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梦,有时我真想亲自去问一问它们,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追上那片火焰般的云。我等了很久,它们也没能告诉我答案。

我尝试过很多次,在每一个星星藏匿的夜晚,一个人熬到深夜,再沉沉地睡下,希望能再一次变成鸟儿,却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猫妮卡,你想不想去看看铁轨另一端的世界?那里的风景说不定和山中很不一样。”

“可是,我們要怎么去?”

我指了指天上的一团黑烟,它即将消散到云里,新的火车也即将到来。

“天啦,你疯了吗?你居然要坐上火车,要是被猫长老发现了,它一定会生气的。”

“难道你不好奇外面的模样吗,山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可是从来没有猫咪这么干过,这太荒唐了!”猫妮卡的尾巴垂落下来。

“那是你不知道,猫长老告诉过我,曾经有猫咪这么做过。”

“后来呢,那只猫怎么样了?”猫妮卡问。

我构思了很久也没能编出什么引人入胜的结局来。“它去寻找雪山了,它一定很快乐地住在那里。”我说。

“也许它死了,对吧。”猫妮卡说。

……

我蹲在凤凰木上,贝尼斯特神石像和我一样高。我双掌合十,做出祈祷的姿态。贝尼斯特神掌管着凡间所有的猫咪,庇护着大家的安全,是猫群心灵的寄托。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崇敬它。“尊敬的贝尼斯特神,如果我永远也追不上火车,您不会怪罪我的,对吗?”我闭上双眼,摒去心中杂念。“您也觉得猫咪们不能离开山谷吗,您是否见过外面的天地?”说完这句话,我睁开了眼睛。

我早已习惯了与万物对话而得不到回应。

我抽空舔了一下背上的毛,这会让我看起来更有精神些。我又用爪子去蹭树枝,力气不大,却还是刮花了一片树皮……

我独自发呆了很久,直到一只蝴蝶出现。我兴奋地跳下树去扑,被它绕得团团转,连一片翅膀也没碰到,却玩得不亦乐乎。

猫妮卡总说,如果我追火车时有追蝴蝶一半的努力,也不至于一列火车也追不到。我说不出来反驳的话,可我想,火车和蝴蝶追起来还是不太一样的。

我们所栖息的地方,周围是连绵的山,整个猫群都被大山包围着,每天面对的是无数穿行而过的列车。铁轨有两端,火车从来只从一端来,朝有洞口的那一端去。这里的每一只猫咪都是为追火车而活的,生来便是如此。

追火车是我们猫咪活着的仪式,无论喜欢与否。在这里的每一只猫都是孤单的。感谢贝尼斯特神,让我认识了猫妮卡,虽然它总开我的玩笑,可和它在一起,我收获了快乐和为数不多的自在。

猫长老曾说,我们要心怀感恩,因为是贝尼斯特神的善念使我们得以存活,否则我们不会像现在这样平静地生活在山中,追着火车,而是流浪。我不清楚“流浪”是什么意思,可我听得出,这一定不是什么美好的词语。

我时常也感到愧疚,也许我不该抱怨。追火车并不算什么难以完成的事情,猫长老不允许我们离开山中也一定有它的道理,它不会害我们所有人。

我找到去年秋天掩埋凤凰花的地方,用新磨好的爪子刨土,刨了许久也没能够寻到那些花瓣。我顺手拔下脚边的一撮蒲公英,还没等我吹气,它就自己随着风飘了起来,晃晃地飘,向着洞口的方向。

这个冬天比往年的任何时候都要冷些。

我在凤凰木下倦倦地卧着,冬日的阳光照在我的毛上,焕发出金色的光亮。一只蝴蝶在我的身旁飞来飞去,可我仍然无动于衷。

我先是看到了一股黑烟,它没飘多久便匿于云朵上,化作赤色的火焰。紧接着我听到了笛鸣和音乐声,我感到这一幕有些熟悉。之后,铁轨发生了震动,鸟儿又飞了起来。一列火车缓慢地出现在我眼前,纯白色的车厢吸引着我的注意,我看到了一座雪山。这次我清楚自己不是在犯傻。

我猛然起身,连蝴蝶也被我吓了一跳。不知怎的,我突然就跑了起来,我的前爪稳稳地抓住地面,后脚用力地蹬地,周围的泥土被我溅起。我意识到自己跑得是那样快,甚至聽见了风在我耳畔的呼啸声。渐渐地,我跑上了铁轨,火车就在我的前方。我强烈地感受到了铁轨的震动,面前的鸟儿一排连着一排飞起。然后,我看到了面前的猫群,很快,我便超越了它们。

我离一列属于自己的火车越来越近。终于,在贝尼斯特神的注视下,我一跃而上,平稳地跳进了最后一节车厢里。我往外探出头,发现黑色的洞口已近在咫尺。

我把头转回车厢内,闭上了眼睛。那一刻,我想到了很多东西:猫妮卡、猫长老、猫群,以及凤凰木、蝴蝶、火烧云、风,还有蒲公英……我感受到自己的眼睛正逐渐变得湿润,可我已经失去了去擦拭的最后一丝力气。

我明白,当我再次睁开双眼,崭新的生活就会降临。我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处,也许是远方,也许比远方更远。

(责任编辑/袁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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