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划丈夫

2000-06-05 06:54培小既
东西南北 2000年3期
关键词:书店儿子

丈夫走了一年多,不知他去了哪里,但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回到我身边了。

我的丈夫叫年新东,毕业于华南理工大学。

1990年“五一”节,我们结婚。第二年,儿子出生,在我与新东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叫年既新。我的丈夫从此心安理得于朝九晚五的上下班、买菜、做饭、逗弄孩子,原来他是那么平庸,这是我在结婚生子前没有发现的。

新东所在的化工厂出现败相,我鼓励他出来闯荡天下。1993年新东停薪留职,经朋友牵线搭桥做了一家化妆品公司的代理商。新东学的就是精细化工专业,正是操其所长,加之他人随和,生意进行得不错。一年后我们的存折就有了十几万元,我也能像我的女同事们一样出入高档服饰店,脖子上有了耀人眼目的珠宝,我还穿着后背裸露的丝光晚礼服出席过新东上司的家庭晚宴。

人生是可以策划的。

然而眼前的一切并没有让我满足。新东上司那栋漂亮的别墅,带旋梯的大客厅,那位高贵的太太仪态万方走下旋梯的神态,还有车库里锃亮的轿车,反复在我梦里进出,它们让我感到我仍然很穷,我们还要奋斗。可是新东却是一副小富即安的农民心态。我还得继续造就这个男人,让他懂得并接受不断奋进的重要。

我买来许多世界经济强人的传记类书籍,放在床头,我要求新东看,自己也陪着看,每看完一本,就与他讨论,以此鼓励他激起他的斗志。

有一回新东很疲惫地说挣钱重要生活也很重要,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呢?我立即反驳,钱是生活的最终保障,将来儿子要念贵族学校,要出国,都得花大笔的钱,我们有吗?你总不能让我们唯一的儿子、年家唯一的传人跟你我一样圈在一个小地方碌碌无为吧?我知道一提儿子他就得慎重考虑。

我打听到一个酒店要转包出来,就托了父亲的关系去找人。但新东有些犹豫,说他对经营酒店心中无数,我说在游泳中学会游泳啊,谁是天生的商人?你以前没做过代理商,不是也做得挺好吗?现在餐饮业普遍红火,顺路搭车也能赚钱。在我的极力怂恿下,新东转行做酒店。

现在想来,让学化工的新东操持上千平米的酒店的确是勉为其难。他不懂管理,总是按倒葫芦瓢又起。每天晚上精疲力竭地回来,匆匆清洗一下,还要伏在灯下读经营管理方面的书直至深夜。我总是忠实地陪伴他,为他准备宵夜的莲子羹、绿豆汤。有时我也去酒店协助管理,还把妹妹介绍去做会计。

酒店生意一直不温不火,每个月下来,不是持平就是略有微利。看到别人的饭庄、酒楼灯火辉煌、座无虚席,心里就着急。于是我建议新东把酒店一楼改成经营快餐,二楼仍设包房,我的理由是既面对大众,又不丢高档消费者,然后又请报社的朋友在美食版上写了一两篇介绍文章,这样一来生意有了些起色。没想到半月后,对面开了家大众快餐厅,是一家合资企业,价格便宜,菜品丰富,管理到位,我们的客人几乎全被拉走。

面对空空荡荡的大厅,我欲哭无泪,新东也急得团团转。酒店开始发不出工资,新东只得动用我们的存款,这让我心痛不已。我第一次跟新东大哭大闹,我骂他无能,别人能做得好的生意,偏偏他做不好,还天天读书,都不知道读到哪里去了。这些刻薄的词语不知怎么就从嘴里跑出来,新东一任我骂,但钱是一定要拿走,他说员工还等他发工资。

半年下来,亏了近20万元。这时我发现新东得了难以启齿的病。我感觉一切都完了,怎么如此背运啊,钱,没挣到,好端端一个男人形同虚设。

我变得越来越暴躁,动辄吵闹不已。有时我们回家看望我的父母,当着父母的面我会肆意挖苦新东,甚至当着他的父亲也是如此,老人总是沉默不语,新东的几个兄弟同样敢怒不敢言,他们畏惧我的伶牙俐齿。

新东去找原来的老板,要求仍做他的代理商,遭到拒绝。新东准备回厂,去拿那几百元的工薪。他对我说:这些年我一直按照你的要求在努力,但我一点都不快乐,只感到力不从心,很压抑甚至痛苦,所以只想回厂去搞我的技术,我太累了,需要休息。

我吃惊他怎么有脸去吃回头草?我多年的辛苦培养与劝导就白费了吗?最关键的是这么容易就给打败,哪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我对他说,如果你一定要回厂,我就把儿子改姓培,因为我的儿子不能跟软弱无能的父亲同一个姓!我知道这是他的痛点,就狠狠戳了过去。新东肯定听出了既带威胁又是嘲笑的双重含义,他腾地跳起,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把我狠狠扔到地上,我的头在墙角咚地一碰,差点痛昏过去。

怒不可遏的我带着儿子回了娘家。一周后,新东的父亲,那位老实巴交的石匠提着一大包苹果来看我,我们一家上下很冷淡地接待了他,只有我的儿子怯生生地依偎过去。老人用那双跟石头打了几十年交道的粗短的手万分疼爱地抚摸孙子的脸、耳朵、手,我的心软了,但还是僵着脸,不同意回去。老人不善言辞,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就要走,为了表示分寸我仅送到门口。从客厅阳台望出去,老人驼着背,矮小、孤独,拐角处出现了新东,原来他等在外面,胜利的快感从心底升起来。父子俩在争执什么,大概是老人要新东亲自来,高大的新东弓下腰给老人解释着,最后新东扶着老人走了,没有来,我感到非常失望且愤怒。

新东最终没有回厂,在朋友的帮助下开了一家小书店,专门出售各类科技书,新东在这方面颇有眼光,书店很快就小有名气,但利润毕竟有限。我的堂兄投资搞了一个大型的水上娱乐城,想让新东去当经理,月薪3000元,还可以利润提成,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新东一口回绝了,把我气得半死。我跑到他的书店,拉倒书架,推倒柜台,我无法控制心中的怒火。

我当时没有想到新东已心如死灰,不是儿子的原因,他根本不会再回家了,我一意孤行,仍然坚信他是我的,他不会不听我的话。我们僵持着,双方心力交瘁。

1998年6月,新东的小书店那片地区划为开发区,很快开始拆迁,书店办不下去了。那天他早早就回家来,我下班回去,我以为他回心转意要来哄我和好如初了,就得意地躺在床上,做出非常疲倦的样子。听见父子俩在客厅说话、吃苹果,心想本是好好的一家呀,何必要弄得形同陌路呢?只要新东来问我一声,给个台阶下,我就立即起床吃饭,可是等来的却是儿子哭着跑来说爸爸又要走了。我腾地跃起,冲进客厅,新东正在换鞋,我操起一只凳子朝他砸过去,那是一只很轻的塑料凳子,咚地砸在新东背上。新东慢慢直起身,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于是我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有异样的闪光,后来我明白过来那是厌恶,积蓄已久的厌恶。新东一声不吭地走了,门在他身后咣地一声关上。

几天后我收到一封没有地址的信,新东在信里这样写道:

培小既:

1、我们没有缘分,所以我走了。

2、我会按月给儿子寄生活费来。

3、3年后,我们的婚姻将自动解除。

4、儿子改不改姓,我已不在乎,但我永远爱他。

5、对儿子要宽容,不要对他有过高的期望与要求,让他走自己的路。

年新东

就在新东走后两个月,他的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年家没有通知我,不知是不愿意还是不敢。半年后我才知道,立即带了儿子去扫墓。儿子摸着小小的墓台,很担心地问:爷爷怎么住得下呢?摆好水果,点燃香烛,烧了纸钱,看那黑灰随风飘转,我说儿子,我们给爷爷鞠个躬吧,爷爷的灵魂看见了会高兴的。……

这就是我的故事,不想再说什么了。

(王平摘自《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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