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幻的示现

2006-01-19 14:50郝荣斋
现代语文(教学研究) 2006年1期
关键词:鸣凤巴金奇幻

郝荣斋 刘 奕

示现是一个老辞格。陈望道认为:“示现是把实际上不见不闻的事物,说得如闻如见的辞格。示现可以分为追述的、预言的、悬想的三类。追述的示现是把过去的事迹说得仿佛还在眼前一样;预言的示现同追述的示现相反,是把未来的事情说得好像已经摆在眼前一样;至于悬想的示现,则是把想象的事情说得真在眼前一般,同时间的过去未来全然没有关系”。(《修辞学发凡》124~125页,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近来,我们在阅读、欣赏长篇名著《家》的时候,发现巴金的言语中有一种奇特的修辞现象,一种接近“悬想的示现”却又似乎有所不同的示现形式——迷幻的示现。

所谓“迷幻的示现”(简称“迷幻”),是根源于潜意识或无意识,借助想象和联想,以奇特、迷离的梦境或幻觉,流动、跳跃式的言语,来烘托气氛、揭示心理、抒发强烈感情的一种修辞方式。

客观事物是多种多样的,人的想象和联想是丰富多彩的,人的心理、情绪又往往是千变万化的。这些条件又为迷梦、奇幻的描绘创造了广阔的天地,并为其语言的运用规定了独特的方式,即语义上呈现出流动、跳跃的特点。从甲事物可以突然跳到乙事物,不受正常逻辑思维的制约。从表层来看,原本毫无干系的甲乙两事物竟然剪接在了一起;从深层观察,这两事物之间又确乎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在词语运用上,迷幻常常借助一些引导性的词语,从现实导入迷幻,又从迷幻转回现实。常用的引导性词语有:“眼前出现了……”、“眼前模糊地现出……”、“忽然在……中出现了……”、“猛然间出乎意外地现出……”、“隐隐约约地看见……”、“渐渐地浮现了……”、“渐渐地变成了……”、“浮现了一幕……景像”、“耳边仿佛响者……”、“好像听见……”、“静寂中好像有人在说……”等等。

迷幻格的功能是多方面的,有时能使表达含蓄婉转,有时却又恰恰使表达显豁昭彰。因为它可以充分地展开想象和联想,自由畅快、汪洋恣肆地直抒胸臆,所以倾诉心声、抒发感情就成了它最显著的表达效果。

《家》这部长篇小说,很多地方采用了迷幻辞格,借以抒发作者深沉、激越的情感,产生了扣人心弦的艺术力量。

一、迷梦的示现

日思夜梦,是人们常有的经历。由于精神专注,人虽已入睡,大脑接受某种刺激的部位却仍处于兴奋状态,残留在大脑里的种种影像连成一体,便形成了梦。巴金抓住梦构成的生理和心特点,运用足以体现梦之特点的言语来记梦,借以表述作品中人物的意志、信念和希望。读者随着那跳荡的、间或带有一点儿含混的语言,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去揣度、联想、品味,就会感到新奇、精警而又含蓄、深邃。

鸣凤曾经对觉慧说过这样一段话:(1)“我近来时常做梦,总是梦见你的时候居多。有一次我梦见我在深山里,一群豺狼在后面追赶我,看看就要赶上了,忽然山腰里跑出来一个人,打退了豺狼。我仔细一看,原来就是你。……”(《巴金选集》第1卷74页)

鸣凤的梦,是她生活的比喻性纪实。她从早到晚都得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只要有一点儿不如主人的意就会痛遭打骂。她也早就看透了高家这帮老爷对丫头们是不怀好意的,除了勤劳地做事之外,还要处处胆战心惊地防身。这些积日已久的恐惧,转化成豺狼扑身的恶梦。同时,这个少女心里还深深地埋藏着对觉慧的爱,她信任他,渴望着他能把自己从苦难中解救出来。这一层又转化成梦中觉慧打豺狼、救命济人的情节。一个梦记述了鸣凤内心世界中的恐惧和希望,虽然离奇、古怪,却又令人感到它是鸣凤真实思想的曲折反映。作者的笔牵动着读者的心,使人憎恨要吞噬鸣凤的封建社会,同情这个少女的处境,期待着觉慧真的能来拯救她。明知是梦,反以为真,这就是作者运用该辞格所收到的艺术效果。

觉慧真的能拯救这个不幸的少女吗?现实是冷酷无情的。没过多久,鸣凤便被高老太爷、冯乐山这群豺狼吞掉了。高觉慧的天真、幼稚以及从士绅家庭里带来的软弱,决定了他不可能把鸣凤从封建势力的魔爪下拯救出来。鸣凤死后,觉慧悔恨、思念之情凝结于心。只要走进家门,他的心就为失去鸣凤而绞痛着,甚至在睡眠中也摆脱不掉这种心境,于是结想成梦(由于文字较长,这里不便引录,请参阅《巴金选集》第1卷247~252页)。梦境大体是这样的:他梦见鸣凤穿着一身华丽的衣服出现在眼前。她没有死,她的父亲有了钱。就在她要被送去给冯乐山做姨太太的时候,她父亲找到了高家,把她接走了。鸣凤也成了有钱人家的小姐。他们在花园里愉快地商定终身的时候,鸣凤被父亲喊去了。她回到觉慧身边时,泪痕满面地说:“我们的事情完了。”原来父亲要把她嫁给一个有钱的中年官吏。他们决定逃婚。于是,他们跳上了一只小船朝大河彼岸驶去,他们要逃到一个自由的去处。风浪无情地向他们打来,他们竭尽全力地跟狂风巨浪搏斗着。就在这时候,她父亲的汽艇追来了,鸣凤被抢走了,他们乘坐的小船也破碎了。觉慧飘浮在河上,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鸣凤夺了去。汽艇看不见了,远远的只有一线黑烟。黑烟里仿佛还现出她绝望和挣扎的身影,波浪的声音里还有她悲惨的哀叫。觉慧呼唤着,呆呆地望着汽艇驶去的地方。一个大浪卷来,眼前是无边的黑暗。

梦就是梦,总是虚无缥缈的,然而它又是人的思想的写真。觉慧为失去鸣凤而痛苦,他对夺去鸣凤生命的旧制度充满了愤慨,他要奋斗,要抗争,要把做人的自由、生存的自由夺回来。这梦中同险风恶浪的搏击,就是觉慧这种意识的反映。他真诚地爱着鸣凤,怀念那个给了他纯洁爱情的少女。梦中鸣凤的出现,就是觉慧这种眷恋感情的再现。但是,觉慧和鸣风的相爱还不能完全挣脱阶级的羁绊,阻碍他们结合的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阶级鸿沟。这梦的凄惨结局,也正是人间悲剧的写照。觉慧的梦,是由这三层意思交织而成的。

这种把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的修辞手法,能强烈地震撼读者的心,具有特殊的艺术感染力。

二、奇幻的示现

奇特的幻觉,从心理学上讲是一种不正常的知觉。过分的喜怒哀乐,有时会左右人的理智,使之一时失去正常的知觉,出现幻觉、幻境:没有人讲话而听到讲话的声音,眼前没有任何事物却看到各种形象。这往往是精神太专一,或是神志不清时出现的情形。

《家》里所描绘的幻觉大致分为幻听和幻视两种。例如:(2)一个讨饭的小孩,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布衣,靠着石缸低声在哭。……他摸出两个半元的银币,放在小孩的润湿的手里,忘了自己地说:“你拿去罢,去找一个暖和的地方。这儿很冷。……”他说完,并不等小孩回答就大步走进公馆里去。他好像做了什么不可告诉人的事一样,连忙逃走了。他走过大门内的天井,黑暗中忽然现出他的大哥的带嘲笑的脸,口里说:‘人道主义者。但是这张脸马上又不见了。他走进二门向大厅走去的时候,静寂中好像有人在他的耳边大声说:‘你以为你这样做,你就可以把社会的面目改变吗?你以为你这样做,你就可以使那个小孩一生免掉冻饿

吗?……你,你这个伪善的人道主义者!”(《巴金选集》第1卷104页)

这里有幻听,也有幻视。这幻景不是现实性的,却又是以现实为基础的,是过去耳闻目睹的种种情景在特殊境况下的再现。它是高觉慧在一种强烈自责支配下所产生的幻觉。作者对觉醒中的叛逆形象——觉慧的称誉和批判就寓于这幻听、幻视的境界描绘之中。觉慧接受五四运动的新精神,已经逐步认识到封建剥削制度的残酷和腐朽,要推翻这个制度,改变不合理的社会,就应投身到轰轰烈烈的社会斗争中去,单独地奉行“人道主义”,施舍一些小恩小惠,是无济于事的。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他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强烈的内疚和自责。作者用这种奇特而新颖的形式,描绘了一个新青年在不断批判、否定自己的过程中的前进和成长。

析而言之,奇幻的作用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可以用来抒发人们的各种情感。

运用奇幻,作品中人物的复杂感情,诸如悲愤、思念、恐惧、憧憬等尽收其中,作者的褒贬爱憎也寓于这迷离朦胧的幻景之内。例如:

(3)“……至于陪伴梅的灵柩到城外殡所去的人,除了梅的母亲、幼弟和王永外,就只有觉新、觉慧、淑华和琴。觉慧来得很迟,不过正赶上参加这个凄凉的出殡。

觉新在供桌前站了一些时候,她们的哭声全冲进了他的耳里,他似乎失了知觉地茫然立着。眼泪自然地涌出来,他几乎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甚至以为棺材里面躺着的并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她还活着,还带着凄哀的面貌看他,还在向他叙述她的凄凉的身世。他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从泪花中看出去,由朦胧而变到清晰,红纸上写黑字的灵位牌逐渐变大而逼近了。……她的确死了”。(《巴金选集》第1卷302~303页)

例(3)的用笔,突出了觉新的悲痛和怀念。梅的死,给觉新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悲痛。它使觉新失去了知觉,茫然地立在梅的灵柩前,而平时梅印在觉新脑子里的形象,渐渐幻化为栩栩如生的幻影。他看到了梅的面容,察觉到她的视线,还听到了她的声音。当他要睁大眼睛仔细看一看梅表妹时,一切又都不见了,由朦胧变清晰的只是梅的灵位牌。作者运用这种奇幻的修辞手法,把觉新内心那极度悲怆的感情,描绘得真挚深沉,生动感人。

2.可以用来渲染气氛,烘托心绪。

《家》中描写的环境气氛常常是阴森恐怖的,人物的心绪也常常是处于恐惧紧张之中。巴金多处借助奇幻辞式,把恐怖的气氛渲染得十分浓烈,把恐惧的心情托衬得格外突出,从而使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明。高老太爷的恐惧是封建地主阶级没落心理的反映。例如:

(4)“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微微地喘着气。他的眼睛半睁开。他的眼前出现了许多暗影。一些人影在他的面前晃了过去。他看不见一张亲切的笑脸。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他的儿子们怎样地饮酒作乐,说些嘲笑他和抱怨他的话。他又看见他的孙儿们骄傲地走在一条新的路上,觉民居然敢违抗他的命令,他却不能处罚这个年轻的叛逆”。(《巴金选集》第1卷313页)

高老太爷的理想,是他苦心经营的这个“家”能世世代代兴旺发达下去。他唯恐这个引以自慰的封建大家族衰败、没落。然而,这个“家”却面临着崩溃的危机,已经处于零落飘摇的境地。他的儿子们寻欢作乐,挥金如土,坐吃山空,走上了堕落的路,孙子们则走上了一条与他的思想格格不入的叛逆的路。失望、幻灭、对黑暗的恐惧,占据了这个封建遗老的全部灵魂。克定私通娼妓事发之后,更加剧了高老太爷的恐惧。他虽然把所有人都赶出了他的屋子,一个人孤寂地躺在沙发上,可是却赶不走眼前许许多多的暗影。这幻觉的描绘,寄寓着作者对高老太爷的辛辣讽刺和有力鞭挞。

婢女鸣凤的恐惧是奴隶对主人的控诉。例如:

(5)“黑暗依旧从四面八方袭来。黑暗中隐约现出许多狞笑的脸。这些脸向她逼近。有的还变成了怒容,张口向她骂着。她畏怯地用手遮住眼睛,又坐了下去”。(《巴金选集》第1卷23~24页)

(6)“然而在高家经过了八年的忠心的苦役之后,她所得到的报酬,却是去做姨太太,给人家蹂躏,让人家折磨。她的前途依然是一片浓密的黑暗,那一线被纯洁的爱情所带来的光明也给人家摧残了。一个青年的和善的面颜在她的面前溜了过去,接着许多狞笑的歪脸恶狠狠地向她逼来。她害怕地用手遮住脸……”(《巴金选集》第1卷217页)

鸣凤生活在这个黑暗王国的最底层,成年累月地过着劳累、痛苦而又战战兢兢的奴婢生活。她的心灵,无时无刻不处于恐怖的包围之中。在她的生活里,有的只是冷冰冰的指责、恶狠狠的辱骂和狞笑的歪脸。深夜,小姐、太太们睡着了,她暂时得到了自由,可精神却仍处在紧张和恐惧的状态中。当她回味这一天的时候,现实的生活和未来的归宿都变得更加可怕了。这些可怕的景象,不由地一幕幕幻化在她的眼前。这幻觉,是鸣风现实生活的折光,也是她未来归宿的一个预兆。尤为可怕的是,她在经过八年的苦役之后,所得到的报酬竟是去做姨太太,被高家当作礼物送给冯乐山发泄兽欲。她那纯洁的爱情被摧残了,她心中希望和光明的象征——高觉慧,也在她眼前溜走了。孤苦伶仃的鸣风无处去诉说她的委屈和痛苦,独自一人承受着这难以承受的一切。人身的摧残、精神的虐杀,使得她受到了严重的刺激,眼前流动着种种幻影。作者运用奇幻手法,以饱蘸激情之笔,塑造了一个命运悲苦的少女形象,引起了广大读者的深切同情,激发了人们对封建制度的无比仇恨。

3.可以用来表现人物的思念和憧憬。

作品中人物的注意力过于集中、专注于人或事的时候,他所思念、爱慕的人,所向往、憧憬的东西,有时就奇迹般地出现在面前;可是注意力稍微有一点点分散,这幻景马上就无影无踪了,眼前依然是原有的一切。这是巴金笔下常常见到的另一种奇幻。在这样的幻境中,抒写人物的渴望、希求和思念,同时也抒发作者自己的爱憎感情。例如(7)“年纪也不小了。日后不晓得到底有什么样的归宿?”她想到这里又悲叹起来。忽然一个年轻男人的面颜在她眼前出现了。他似乎在望着她笑。……但是这张脸却渐渐地向空中升上去,愈升愈高,一下子就不见了。她带着梦幻的眼睛望着那个满是灰尘的屋顶。(《巴金选集》第1卷24页)

鸣凤眼前的幻影是很自然的。她心惊胆战地度日,是觉慧那纯洁的爱情带给了她温暖和希望。她盼望着这个年轻人把自己从苦难中拯救出来。作者巧妙地用幻象把觉慧推到了少女的眼前,突出地表现了鸣凤对觉慧的思念、信赖和希望。鸣凤清醒地知道,这希望是那样渺茫,又唯恐它真的化为泡影;但终于还是无情地消失了。这来去匆匆的幻影,正是鸣风之身世、处境和心理状态的艺术再现。

总之,巴金大量地运用迷幻的示现,取得了理想的修辞效果,从而在反映生活的深度广度方面,在形象塑造和艺术构思方面,为《家》增添了异彩。

(郝荣斋刘奕河北省《阅读与鉴赏》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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