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

2007-04-24 06:49
收获 2007年5期
关键词:公车小伙子

艾 伟

1

邝石每天六点钟起床,喝一杯水,就去西门公园跳舞。西门公园北门,有一个广场,过去倒并不热闹,但因为邝石的加入,早已名声在外。不但附近的老头老太太都来跳舞,就是赋闲在家的年轻的太太、“二奶”也都愿意过来。

邝石退休之前是舞蹈老师,再之前就是舞蹈演员。样板戏流行那些年,邝石还跳过芭蕾《红色娘子军》,跳过《白毛女》,演过洪常青,王大春。都是高大的英雄人物。他身材修长,体格匀称,即使如今快七十了,走路依旧有型。年轻的时候,邝石就喜欢轧在女人堆里。舞蹈演员一般女人居多,你想不轧在女人堆里也难。多年来,邝石可以说一直在同女人打交道,用他夫人杨小娟的话来说,他是“如鱼得水”。所以,自他演了《红色娘子军》后,他们都叫他洪常青,真名倒是没人叫了。很多人觉得他天生是一个洪常青。

人们叫他洪常青时,态度是暧昧的。这暧昧当然涉及到男女关系。邝石在这个领域闹出太多的事儿,有时候,邝石给人感觉好像舞蹈不是他的专业,女人才是他的专业。在女人方面,他的水准应该是不错的吧,同他相处的女人没有一个恨他的,即使最后分手了,也还做着朋友。见面了相互开着出格的玩笑,玩笑中带着刺,都知根知底的,想要刺,一刺一个准。但等到邝石在什么地方碰到麻烦,这些女人倒是会挺身而出,要么给他出主意,要么出力。总之,邝石这辈子真是有女人缘,可以说是桃花满天红。

邝石的麻烦当然也只能出在“暧昧”这个领域。专业上,跳舞不说话,肢体语言再反动,也达不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高度。邝石曾差点因为“暧昧”丢了性命。他睡了部队一个军长的女人,结果被军长撞见,军长拿着手枪要毙了邝石。那阵子,邝石被关在军队的一个禁闭室里,生不如死。但就在这个时候,某个中央首长来这个城市考察,首长要看《红色娘子军》,剧团的人到处找邝石,找到邝石夫人、图书管理员杨小娟那里。杨小娟那会儿心情复杂,一方面对邝石屡教不改,满怀绝望着,另一方面也担心邝石的生死。于是就把邝石闹出的丑事说了。后来,有关部门做了工作,先让邝石为首长演出,然后再做处理。邝石演出结束后,就逃离了这个城市。时间一长,军长那边气也消了,再没什么动静,才偷偷溜回家。

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在别人看来惊险或者精彩,对邝石来说也是稀松平常,只不过是日常生活而已。他退休后很快找到自己的乐子。这里的女人都愿意和他跳舞。她们甚至肉麻地吹捧:同邝老师跳舞感觉像在飞。于是邝石就让她们飞。他带她们转啊转,转啊转,直到她们香汗淋淋。邝石喜欢她们被带得晕头转向然后倒在他的怀里。他都能感受到她们“怦怦”的心跳。

快到广场时,邝石把无名指上的戒指取了下来。这戒指是他们结婚四十五周年时,杨小娟买来的,说他们能在一起过这么久,实在是一个奇迹,一定要他从此后戴着这个戒指。邝石不喜欢戴着戒指和女人们跳舞,觉得碍手碍脚的,好像他戴着戒指相当于戴上了手铐脚镣。他把戒指塞进西服胸口的袋子里。

这天,广场上照例人气很旺。作为一个资深的舞者,走近舞场时,他不自觉流露出一种矜持的神情——一种专业感吧。这种感觉年轻时倒是没有的,但老了就流露了。他比年轻时更喜欢摆架子,还喜欢听美言,恨不得在场的人对他五体投地的佩服。

他刚在广场边站定,音响里传出舞曲《春之声》。广场顿时变成了一张旋转的唱片,人们转动起来。本来,这一曲邝石是同王艳女士跳的,但现在王艳女士正同一个小伙子跳着。王艳女士十年前是西门街著名的美人,现在还依旧风姿绰约,她近来经常光顾这里。同王艳跳舞的小伙子是个陌生人,理了一个板寸头,眼睛大大的,流露出温和多情的气质,并且长得高挑而帅气。小伙子一边跳一边逗王艳,逗得王艳花枝乱颤。更醒目的是,小伙子舞跳得非常专业,加上年轻,看上去就像白马王子了。邝石心里不是味儿,他嫉妒了。

嫉妒总是能激发出能量。邝石挑了一个女伴开始跳起来。这一次,邝石施出了浑身的解数,好像他在参加一次舞蹈比赛。他带着女伴,花样百出,转得像一团燃烧的火。他感觉到很多人停下来了,驻足观看。那小伙子也停下来了,眼珠亮晶晶地看他们。邝石不免有些得意,有一种征服者的幻觉和快感。

音乐结束,掌声响起。那一刻,邝石觉得自己好像重返舞台。他停下来,但他的头脑却还在旋转,好像那唱片装进了他的脑子里。那女伴也是娇喘吁吁,满足地崇拜地靠在他的怀里。邝石无比受用。更受用的是他看到那小伙子在鼓掌,鼓得比谁都热烈。从那小伙子看他的热切的眼光里,他猜到小伙子想跟他学几招。要是以往,他会摆些架子,但这一次,他很乐意教他。他喜欢这个小伙子,在这人身上,他看到了往日的自己。

小伙子很有领悟力,学得很快。除了几个难度较大的动作,小伙子一会儿就学会了。毕竟年轻啊。

“你第一次来?以前没见过你。”邝石问。

“是的。”

“你干什么工作?你很有型,是演员吗?”

“不是,我是大学生。学英语的。”

“噢,你跳得很好,以为你在哪里训练过形体。”

小伙子笑了笑。他的笑有点神秘。

“以后多来玩。”他说。

小伙子点点头。

一个女人缠着邝石,要和邝石跳一曲。邝石很有风度地伸出了手,做一个邀请动作。女人昂首挺胸,变成一只天鹅。和邝石跳,女人们都觉得自己变成了天鹅。邝石跳了一会儿,在人群中寻找那小伙。他发现小伙子不见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他教过这人,这人不打声招呼就走了,一点礼貌都没有。邝石有点不悦了。这时候,人群中发出尖叫声:

“呀,我的项链,我的项链不见了。”

是王艳在叫。人群都围住了她,议论纷纷。邝石中止了舞步。他下意识地把手摸进西服的胸袋,他愣住了,他的戒指也不见了。邝石没有吭声。他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2

这天早上七点钟,小珊准时跳上515路公交车。这趟车直通他们学校。同别的公交车比,515路公车不是很拥挤,甚至有点空荡荡的。公共汽车缓缓地在植满了法国梧桐的老街上行驶。车内的人因为早起,倦容还没完全消失,显得有些麻木。小珊喜欢坐这路公车,这里有一种她喜欢的落寞的气息。

那人站在那儿,门边上,靠着公车上的竖杆。她一上来就看见了他。她的脸红了一下。她低着头,拿出MP3,把耳机插到耳朵里。实际上,她只是装装样子,她根本没有把声音打开。她站在那里,不用看他,她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她能感受到那人温和而热烈的眼神一直追踪着她看。

她“认识”他快两个月了。说是“认识”,她同他却没讲过一句话。

他们的“认识”非常奇特。两个月之前,在这趟公车上,他就站在她边上。他高大而挺拔,特别是他那头干净的短发使他的脸看上去充满阳光般的勃勃生机。她不觉对他有了好感。有

一股暖烘烘的气息从他身上传来,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是的,他的英气让她感到压迫。

但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她。他慢慢移到前车厢。他站在了一位高挑的女士后面。那女人穿着牛仔裤,上身套了一件紧小的T恤,显得十分洋气。女士背着一只大大的牛仔包,这包让她看上去轻松随意,有一种类似吉普赛人的洒脱气质。那个英俊的男子朝四周望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了女士的包。

小珊睁大了眼睛。她看到那人的手从包里迅速退回来时,多出了一只钱包。她的心头痛了一下,感到非常失望。刚才涌出的对那人的好感一下子烟消云散。某种悲哀开始在她的心头聚集。近来,这种悲哀几乎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小偷是在回头时,看到她的眼睛的。她没有回避,而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他显然非常慌张,以为她会叫喊,他甚至在看窗子,随时准备逃跑。但她没有叫喊,她只是看着他,眼神非常平静,又让人感到深不可测。

她不喊不是怕那个人。她只是不想说话。她发现自己的话越来越少了,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所谓的“青春期综合征”。她觉得什么都没劲,一切都是那么令人讨厌。她讨厌她的爷爷,都快七十了,衣着却比年轻人还时髦;她讨厌奶奶,整天关在家里,像一个幽闭的修女;她讨厌母亲,她在电视上笑得那么热情,可回到家里,冷若冰霜,好像全家人欠着她什么;她的父亲倒是非常温和,但父亲的心好像从来不在她的身上,不在这个家,像是在远方梦游。她除了沉默,别无选择。

一个站头到了,但小偷没有下站。有几个乘客上了车,然后公车又开动了。这时,小珊看到那个小偷从西服里拿出钱包,把钱包塞进了那女士的包里。他这么做的时候,还回头看了小珊一眼。那眼神里有一丝羞愧——也许不是羞愧。小珊非常吃惊。

后来,他来到小珊的身后。现在轮到她慌张了,那种刚开始时的压迫又回来了。她感受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注视。她的脸又红了。她看到那女士终于下车了。女士不知道她的钱包失而复得。她松了一口气。

这时,她感到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她吓了一跳,想移开,但她是个沉着的人。她想看看他会做出什么?难道他也想偷她的东西吗?他没偷,他塞给了她一张纸条。然后,他离开了,到了门边。下车前,回头看了她一眼,走了。

她手上的纸条写着什么。公车在缓缓行驶,那人一会儿不见了,车窗外的街道和植物幻化成虚影。她又感受到车厢里那种熟悉的落寞的气息。她慢慢展开了纸条,上面写着:

“谢谢你。”

看了这句话,她突然对那人有了一丝好感。

几天之后,那个小偷又出现了。小珊非常紧张,她怕他再偷。但他没有动手,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然后,那人在中途的一个车站下了车。

这之后,小珊总是在这个时刻、在这公车上碰到那人。那人安静地站在那根金属竖杆边上。有时候看她一眼,有时候低着头,像是在想什么。这时,她在他面前倒是优越的,她又找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看他的感觉。他毕竟是一个小偷,一个让人瞧不起的小偷。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在这辆公车上出现?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呢?他除了偷窃之外又在干些什么?她对他产生了好奇心。

他再也没有偷窃。至少没在这辆车上行窃。这竟然让小珊感动。她觉得是自己感化了他。小珊在这件事上找到了自己的意义,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她突然心情好了起来,感到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有一天,那人又来到她身后,那人几乎贴着她。那人在哼一首英文歌曲,《绿袖子》,非常好听的英格兰民歌,莎士比亚填的词。一个小偷在哼唱英文歌曲让她感到奇怪。可是,英文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一种非常不现实的力量,几乎把这个小偷神化了。她竟然感到温暖。

就在这时,那人把一张纸条塞到她手里。好像纸条有自己的温度,她感到手心发烫,她的手都出汗了。

“你让我感到温暖。”

这是他写的。也正是她此刻感受到的心情。看这句话时,那人已经下车了。可她觉得这句话里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这公车照亮了。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个白日梦。

公车上的这一切是小珊的秘密。可是,她的母亲不允许她有秘密。她觉得母亲越来越像个更年期女人,总是试图翻她的日记,好像她的日记中藏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昨天,当她回家时,她看到母亲躲在她的房间里,在翻看她的抽屉。她想她忘记给抽屉上锁了。她当时非常紧张。她不能让母亲看她的日记,否则母亲会不认识她,会气得跳楼。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过去,一把关住抽屉。结果把母亲的手夹伤了。母亲的手是如此优雅(她身上的一切都完美无缺,欠缺的是她的热情),但这会儿流着血。她感到即使那血也是冷的。

“你怎么啦?干吗这么慌张?”

她没吭声。

“是不是功课太紧了?妈妈很担心你的状态”。

她不合时宜地笑了,笑得很神秘。

“你笑什么?”

她指了指母亲手上的血,血已滴在她漂亮的白制服上面了。母亲见状,突然失去了控制,哭泣起来。

“我受够了,受够了……”

515路公车依旧在曲折的老街上行驶。公车上的人比刚才多了一些,竟有些拥挤了。那人又来到她的身后。这让她感到压迫,就好像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她感到脖子隐隐有点儿灼痛。现在,他已经是她秘密的一部分。是她讨厌的这个世界里的一点点温暖。她不想说话,她渴望他再次递纸条给她。她盼着他的纸条已有好多天了。她都迫不及待了。也许他是个危险的人,但她觉得纸条是安全的,安静的。她喜欢这种方式。

他终于伸出了手。他的手是如此坚定。可她的手在颤抖。她觉得自己的手像一条贪婪的蛇试图把什么吞噬进肚子里。她紧紧攥住那纸片。

小珊看到那人跳下了公车,站在车窗外看着她。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她感到耳根发烧。她低下头,把手中的纸展开。她的手在颤抖。手中是一句英文:

“I want to kiss you,not long,just all mylife.”

她看这句英语的时候,脑子里闪现的是中文:“我要吻你,不太久,就一辈子。”这时,公车缓缓地开动了,她抬头看他,他还站在那儿。她突然感动了,眼睛一红,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有一种跳下公车、跟那人走的冲动。她甚至脑子里闪过同他私奔的念头。

3

因为昨晚睡得太晚,这天的整个上午,邝奕都在睡觉。

他是下午开始工作的。他的工作室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区里。工作室在四楼,不大,是小小的一室一厅,但对他来说足够了。工作室是两年前买的。他一直盼望每天有一个地方可去,可以像上班一样,生活有一定的规律。他工作的时候再不用挤在家里,同母亲呆在一起了。有一个自己的空间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在工作室里,他感到安宁。

每天他是步行去的。他喜欢这样,尽量让自己的生活变得缓慢而从容。他觉得步行让他

有一种远离尘世的美好感觉。他热爱自己的工作,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就是让他远离尘世的一种方式。

目前,邝奕受人之约正在写一部新戏。戏的题目是《小偷和少女》,叙述小偷和少女在公车里发生的故事。有两个方向可写:一个是小偷被少女感化的故事;一个是小偷把少女拉下水的故事。但他碰到了困难,感到这个故事还没有足够的动力,特别是小偷和少女的关系中缺乏一个戏剧性的结合点。必须找到这么一个点,他们的关系才能有进展,才能有戏。他目前不知如何叙述下去。

邝奕对此一点也不急。这方面他很有经验,时间自然会解决所有的问题,他只需要等待。再说,目前,邝奕有了一种新的消遣:他暂时把兴趣转移到工作室对面的那个窗口上了。

这个小区建造得比较早,房舍之间的间距非常小,大约只有三十米左右。如果对面房子的窗子没挂上窗帘,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屋子里的情形。

对面住着的人真是这样一个不愿把窗帘合上的年轻女人。那个年轻女人一般在午后回来,然后,脱掉衣服,进入卫生间。大约十分钟后,她会披着浴袍,挂着湿漉漉的头发,出现在窗口。有时候,甚至赤身裸体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然,这个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极度满意,也极度自恋。有一天,女人似乎也看到了邝奕正在看她,女人并不为意,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依旧故我。但邝奕感到羞愧,拉上了窗帘。可他还是遏制不住躲在窗帘后偷看。

邝奕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女人是谁?干什么工作?他只知道一会儿,会有一个男人进来。男人非常年轻,理了个短发,眼珠发亮,穿着也比较时尚。但男人总是板着脸,好像女人欠着他什么。女人确也有点低三下四的,有时候,她去抚摸男人的脸,男人不耐烦地把她的手挡了回去。这时候,男人往往会来到窗边,好像他意识到有人正在窥视他们,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邝奕的窗子(这让躲在自己窗帘后面的邝奕有一种做贼似的感觉),然后他会拉上窗帘。

接下来发生什么邝奕就只能靠想象了。

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在午后来到这个房间呢?她和那个年轻的男孩究竟是什么关系?那个男孩又是什么样的人呢?邝奕满怀好奇。有一次,风把窗帘吹开了,邝奕看到男孩躺在床上,手拿一只遥控器,在换电视频道。男孩的态度冷漠。而那女人正趴在他身上亲他。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场景,但邝奕联想丰富。

有一次,女人洗完澡,看起来有些焦虑。她在不停地用手机打电话,但显然对方没有接听。那天,那个男孩没有出现。后来,邝奕发现她哭了。她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起伏不停。好像她的身体因为被扭曲而痛苦着。

邝奕在小区里碰到过这个女人。她应该比同她约会的男孩年龄大。她看上去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脸上有一种像是纵欲后的厌倦感,总之显得有些冷漠和困倦,但邝奕觉得她困倦的表情下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东西,一种掩藏着的热情,一种爆发力。说不清楚是为什么,邝奕竟然在心里涌出一股暖流。他有些怜惜这个女人。他甚至断定这个女人心里不快活。

这天,那个女人还是在午后出现。邝奕一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站在窗口,穿着一件睡裙。她在流泪。邝奕甚至看到她满脸的泪光。然后,她躺倒在床上。

那个男孩一直没有出现。某一刻,邝奕突然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一种罪恶感。他想,他的注视无论如何对她是一种冒犯。他打开电脑,并把《小偷和少女》的文本打开,准备写作。但那个房间吸引着他。他真是奇怪。他为什么会被她吸引呢?后来他总结:他喜欢垂死的事物,他是被她身上垂死的气息所吸引。

后来,当他再度观察她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他发现她白色床单上流满了血。血液呈现某种暗红色,显得神秘而冷漠,透着一丝凉意。有一股血液流到了床下,血正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那流淌的血好像有自己的生命,在寻求着什么。她的手无力地摊开着,手腕上冒着气泡。

他意识到她自杀了。他的眼前一暗,差点晕过去。一个正在枯萎的生命让他感到惊心。他控制住自己的心跳。他想他应该去救她,也许她还活着。他穿上外套,冲向楼梯。

但当他来到她房间前面时,他却犹豫了。不是因为门锁着,门锁着总是有办法打开的。他犹豫是因为自己的形象。他突然面临一个难以选择的局面。即使他此刻的行为完全是正当的,但人们马上会有疑问:你是如何知道这个女人自杀的?你在偷看这个女人吗?他的形象顿时变得鬼鬼祟祟起来。然而,他也无法撒手不管,那等于是见死不救。

进去还是离开?他问自己。

但后来,邝奕不管那么多了,他把门踢开,冲了进去。女人闭着眼,躺在床上。她的手腕处果然被割了一刀,血正是从那里流出来的。割脉的刀片沾着血迹,落在地板上。由于失血过多,女人看上去脸色苍白。

他拍了拍女人的脸,试图叫醒她。

女人的眉毛跳动了一下,眼睛微微张开,看了他一眼。女人还活着。邝奕松了一口气。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救我?求求你让我死吧!”

女人说着,她闭上眼睛。一会儿,闭着的眼眶里涌出一泡眼泪。

“让我死吧,我只不过是个贱人。”

她突然睁开眼,看了看他。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泪光沾湿的眼神非常平静,像是看穿了尘世间的一切。脸上甚至有一种神秘的嘲弄似的表情。这表情令邝奕难以忘怀。

他用一根带子扎住了女人的手臂。她非常无力,脸色苍白。看样子,她得输血了。他说:

“我送你去医院吧。”

邝奕看了看表,已是下午三点钟。他抱起了她。她是那么软弱。他想起了莎士比亚的一个比喻:

“全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所有红尘男女均只是演员罢了。”

邝奕突然有了一种剧中人的感觉。

4

这天下午三点钟,宜静录制完节目,感到心神不宁。那个自以为是的导演,每次她从舞台上下来,都要拥抱她。她试图拒绝,有几次甚至在他张开手臂时,侧身溜掉。今天,这家伙在她心神不宁的时候抱住了她,还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她突然感到恶心,感到受辱,她板下脸来,当场发作了:

“请你尊重一点。”

她的声音急促、锐利、破碎,听起来非常怪异。她发现导演尴尬地立在那里,那张蓄着胡子的脸显得十分无辜。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朝她这边看。他们看她的眼光是怪异的,好像她做了一件有违常情的事。她感到胸闷,想尖叫。她怕控制不住,跑了出去。

宜静听到屋子里面传来一阵爆笑。“请你尊重一点。”有人怪腔怪调地在模仿她的口气。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感到虚弱和沮丧。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啦,总是失去控制。她真的有那么反感导演的拥抱吗?其实她心里渴望着他们的“随便”。她希望男人们像对待其他女人那样“轻浮”地对待她。他们对台里其他女人确实是这样的,无论动作或言语都很出格。在这个圈子里,大家都是这样,男人们见到女人都喜欢搂抱一下,好像他们不搂抱一下女

人便会显得老土。可是他们对待她却小心翼翼。她知道他们私底下叫她冷美人。问题正是在这里。他们不“随便”,才让她变得孤傲,少了一些女人的妩媚。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矛盾啊。久而久之,她在不知不觉维护自己这样的形象,她开始反感男人们的搂抱,反感男人们自以为是的装模作样,反感女人们的轻浮。她知道这让她显得另类,也明白电视台的男人们在私下怎么挖苦她:

“在她眼里,全世界只有一个男人,就是她老公。”

他们错了,事情没像他们说的那么简单。邝奕对她的身体无动于衷,他曾经开玩笑地叹息道:

“你的美貌是那么灿烂辉煌,但只适合在舞台上的,而不是在床上。”

她开始以为邝奕在赞美她,所以,她说:

“别背台词了,我的莎士比亚。”

现在,她当然懂了。他们结婚十五年了,她慢慢知道自己真的并不吸引他。邝奕似乎喜欢肥胖的女人。有一次,她在他的电脑里看到一些黄色图片,那些女人一点也不好看,有的只是下流和腐朽。近几年,他们在床上亲热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对别人的拥抱还显得这么“正经”总归是有点矫情。她想起导演当时的表情,她感到有点内疚。自己为什么会失控呢?为什么有受辱感呢?她发现原因同她对自己没有信心有关。她断定男人拥抱她不是因为她的女性魅力,而仅仅是一个玩笑,也许是出于怜悯。她的自尊不允许别人怜悯。

她发火的另一个原因是导演拥抱任何女人,她才觉得他的拥抱污辱了她。如果他只拥抱她,如果他们不拥抱别人,只拥抱她,她会感到自豪。她虽然对自己没太多的信心,但她的心气是高的,她不允许他们把她和其他女人放在同一水平上。

这一天,她一直心神不定,软弱无力。她明白她的焦虑症又发作了。她决定去一趟心理诊所。这是一个朋友向她介绍的。“没你想的那么神秘,也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也就找个人聊聊天,聊过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她的朋友这么说。她的朋友说得没错,有时候发泄一下挺好的,意识里的垃圾总得适时地清理掉。

但宜静对心理医生说的往往是另外一些事情。这天,她谈起了女儿:

“我女儿话越来越少了,我担心死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昨天傍晚我们差点吵起来,我在翻她的抽屉,她竟然冲进来,死死地按住,把我的手都夹出血来,好像她抽屉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叹了口气,又说,“我都不知道如何同她相处。现在的孩子怎么是这样的?”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女儿的事。以往说女儿时,她的注意力就会跟着转移到女儿上面来,同时内心会涌现一个好母亲的形象。这个形象令她感到安慰,甚至会因此而自我感动起来。但今天没有,她发现她说这些事时,头脑里想的却是对那个导演发火的事。

她停顿了一会儿,竟然脱口道:“今天有个男人拥抱我,我发火了,我感到不安。”

“嗯。”心理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其实挺无辜的。我们圈子里,男女拥抱是经常的事,司空见惯了,他不是只拥抱我,他还拥抱别的女人……但我发火了……”

她说这些时,发现真正的问题所在。多年来她已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形象,当导演的拥抱冒犯了这个形象时,她必须作出反应,以维护这个孤傲形象。虽然她讨厌这个形象,但这个形象对她来说是安全的。她认识到,连她自己都反对自己。其实她比她的外表要来得热情得多,她希望他们爱她,疼她。她有时候甚至想要沉溺在某个邪恶的深渊之中。她觉得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和轻浮。

“我们是同事,这样让他下不来台,总是不好的。”

“你可以单独约他,好好同他谈谈。”心理医生建议道。他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把“单独”两个字说得很重,算是强调。

“不,不能。我这样会把他吓死的……不能……”

心理医生低下了头。她喜欢他这样,不盯着你看。这样,她就感觉不到压力。这样,她在表达时就可以虚构。她来这里,某种意义上不是为了倾诉,而是为了虚构。她发现自己撒谎的天赋。她真是个撒谎精啊。

她同医生谈过自己的丈夫。自从邝奕搞了一个工作室,她开始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象,她总是遏制不住地想象邝奕在工作室里的情形,想象邝奕电脑里的女人来到那屋子里,想象有一个性感的大胸脯大屁股女人占据了她的位置,躺到了邝奕的床上。她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的想象,但是,这种自虐的焦虑一旦出现,她很难消除。然后,当她对心理医生叙述时,她的丈夫变成了哈姆莱特,优柔寡断却又惹人疼爱,似乎正处在烦恼之中的不是她而是她的丈夫。想象和事实在这些谈话里交织,到头来,她自己也弄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编织。她只感到她这样的叙述让她踏实,让她安心。

这时候,她的手机“嘀”地响了一下。她的心突然欢畅地跳了起来,她迅速打开包,拿手机的手几乎有点颤抖。是一条短信:

“我总是要想起你。我只想告诉你,有一个人在想你。希望这则短信没有让你感到困扰。”

她的脸红了,身体迅速地放松下来,并且似乎有一种力量把她从刚才的忧郁中打捞上来。她一下子振奋起来。

相同内容的短信已经跟着她快有半年了。短信是匿名的,对方的手机号并没有显示。她知道移动公司有这项服务。她开始不以为意,以为是一个玩笑,或者仅仅是一个陌生人的心血来潮。像她这样的电视台主持,也算是名流,她经常能收到各种各样表达自己情感的奇怪的来信。但这个人一直坚持着,并且短信的用语非常节制而温和。慢慢地,她就有些为这个短信感动了。但她不知道发的人是谁。

现在,她的情绪舒缓多了。她明白,她这几天的焦虑与没有收到这个短信不无关系。她已经有好多天没收到这人的短信了。她还有点奇怪呢,甚至在心里做了种种假设,比如那人是不是生病或出什么事了。实际上她有些依赖它了。短信让她感到一种广大、温和的注视。

她决定中断和心理医生的谈话。她其实也不在乎那个所谓的心理医生说什么。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宜静从医院里出来,发现医院门口的公共汽车站一阵骚动,一帮人围着一个小伙子扭打起来。小伙子已躺在地上,捂着自己的头,身子蜷缩。围着他的那帮人一脸怒容,有的按着小伙子的身子,有的用脚踢小伙子的头,有的向小伙子吐着口水。边上有一个妇女在高声说话,说那是个小偷。虽然他是个小偷,他们如此凶残地对待他,宜静感到可怕。她觉得他们这样打下去他会死的。公车还没有来,宜静一边围观,一边等车。一会儿,小伙子就不动弹了。那帮人似乎过足瘾了,补了几脚后,都走了。小伙子的身子动了动,然后移开了捂着脑袋的手,略微抬起头,警惕地察看周围的情况。宜静发现小伙子非常漂亮。他理了一个很阳光的短发,眼睛大而亮,肤色健康。宜静不敢相信这样漂亮的男孩会是一个小偷。

小偷真的受伤了,他躺在那里不能动弹。这会儿,那个未知人发来的短信让宜静的心里

有很多温柔,因此她有了恻隐之心,她问:

“要去医院吗?”

小偷摇摇头。

这时,公车到了,宜静匆忙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小偷,然后跳上了公车。

小偷看到公车远去。他伸出手,手中多了一只钱包和一串钥匙。

5

杨小娟,名字听上去挺年轻,实际上她已六十二岁了。她是个安静的女人,喜欢呆在家里,不喜欢出门。她看上去清瘦,优雅,有一种动人的书卷气。这一家子的杂事儿都是她一个人在忙。等他们出门,她就不慌不忙地做。他们回来了,一切都搞掂了。家里人因此也不觉得她有多忙。相反,觉得她空闲得要命,老是劝她去公园里走走,像邝石一样去跳跳舞或练练剑。她不听他们的,忙完家务,她就看电视或看书。近年来,她开始关注台湾问题。这岛上的事真是挺有戏剧性的,比电视连续剧还惊心动魄,既有剧情还有主角。她喜欢马英九,觉得他真是一个乖小孩,看到他被对手抹黑,她真是替他心痛。

她和邝石本质上是两种人。她觉得邝石是个孩子,一辈子都长不大的孩子。都这么大岁数了,可看见女人就迈不开步子。在女人面前还好表演,好强,把腰板挺得笔直,自以为是一个男子汉。只有杨小娟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不是,天塌下来,他比谁都躲得快。年轻的时候,杨小娟倒是为此伤透了心。邝石总是闹绯闻,有时候甚至同时惹出两桩来。杨小娟觉得邝石真的有一副好皮囊,邝石在舞台上这么一站,无论是跳《红色娘子军》还是《白毛女》,都像一个白马王子,不像一个苦大仇深的革命者。女人们大都喜欢鲜亮的皮囊,她杨小娟何尝不是呢?她自己也是被邝石的皮囊俘获的。那时候,得到邝石以为得着了宝,真的想向所有人炫耀。但不久,杨小娟才知道,自己跳人了苦海。

开始,杨小娟是痛苦的。她想管束他。她曾叫儿子盯梢,跟踪邝石的行踪,如果邝石溜进哪个女人的房间,就来报告她。但杨小娟最终失望了,这一招对邝石根本就不起作用。他依旧故我。女人,是邝石一辈子的毒,他戒不掉了的。问题还在于邝石即使这样,杨小娟也恨不起来。有些男人就是这样的,他花心,但心思并不坏。

这天是星期五。周末了。杨小娟像往常一样,准备了一桌菜。杨小娟退休后,厨艺大有长进。这同她看电视里的《美食》栏目有关。她之所以喜欢看《美食》,是因为那个叫刘仪伟的主持人,看上去也是乖乖的,有点调皮。她发现自己喜欢的男人都是同一类型的。邝石外表看起来也是个招女人疼的乖孩子啊。所以,她认了。

傍晚的时候,家里人陆续回来了。邝奕先回,他的脸上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不是喜色,是兴奋,兴奋中还有些担忧和憧憬。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喜欢把自己的情感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同邝石不加掩饰的性格完全相反,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也许,邝奕形成这样的性格同他们夫妇俩年轻时的吵闹和动荡不无关系。然后是邝石回来了。他几乎在外面泡了一天,也不知他在干什么。他好像越老越不喜欢回家。杨小娟甚至觉得邝石现在有点怕她,总是避着她。有时候,邝石同儿子鬼鬼祟祟说些什么的时候,总忘不了告诉邝奕:别让你妈知道。那神情就像一个在外调皮捣蛋的孩子。邝石回来,就“啪”地打开电视机,专注地看一场拳击比赛。偶尔抬起头来,偷偷地看杨小娟的脸色。

响起了敲门声。杨小娟以为是小珊回来了。不是,是宜静。宜静看上去越来越忧郁了。这个在电视台总是喜气洋洋的主持人,在生活中沉闷而严肃。宜静说:

“我今天把钥匙丢了。”

“什么地方丢的?”

她好像没听见。没看任何人,径直向房间走去。进房间前,她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一会儿,四个人在餐桌边坐了下来。桌子上的菜冒着热气。宜静才发现小珊还没回来。

“小珊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

“马上要中考了,功课紧,学校可能在给他们补课。”邝奕说。

“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容易。”杨小娟说。

令邝石扫兴的是拳击比赛一会儿就结束了。邝石感到肚子饿了,他不停地看表。杨小娟拿了一罐牛奶给他:

“你先吃点。”

宜静看了一眼邝奕,邝奕的脸上有一种梦幻似的表情,他显然还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灵魂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她一直弄不懂他。但她敢肯定,他不关心眼前的事,不关心女儿这会儿在于吗。他除了自己谁也不关心。

“写作顺吗?”

“有进展。”

宜静知道他在写一个小偷和少女的故事。她去过他的工作间。他不在。她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她看他的手稿,只是个开头。他好像很难把这个故事叙述下去。

“那女孩和小偷后来怎么样了?”

邝奕有点吃惊。邝奕不太在家里讲自己写作的事。他不清楚宜静是怎么知道他的故事的。他想,可能他把稿子带回家的时候,她看见了。他说:

“有一天,小偷被人抓住了,被一帮民工打了一顿,打得站不起来。少女放学回家,刚好看到了这一幕,待那帮人走远,少女护着小偷去了医院。就这样,他们开始了交往……”

这一切邝奕还没有写。这一切的灵感来源于今天下午的遭遇。是的,他把那女人送进了医院,他们认识了。他觉得他和她的故事即将开始。

这是很好的戏剧。作为一个作家,他的想象比现实走得更远。他的脑子里出来了这样一幕:她从医院里出来后,来找他,向他表示感谢。她是悲哀的,这悲哀激发了他,让他涌出一种温暖的怜惜。她告诉他,她恨那个男孩,那个男孩同一个烂货一只“鸡”跑了。她恨他,她为他做了三次整容,她身上现在什么都是假的……她让他抚摸她的乳房,她说,你感觉到了吗?这是假的。但他感到温暖,他把头深埋在她的怀抱……

“你在想什么?”宜静看到邝奕脸上古怪的表情。古怪中还有一丝邪笑。

“我在构思。我在想,少女后来为何要跟小偷走呢?”

“噢。”宜静停了一下,说,“这是个问题。”

邝奕的心里涌出一丝内疚感来。他看了宜静一眼。她的脸上似乎布满了某种焦虑。他的心动了一下。这个在外人看来高高在上的美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忧虑呢?他们已经有很久没做爱了。邝奕总是觉得同宜静做爱就像是在同一个蜡像做。她是一个蜡像美人。但他想,她肯定也是要安慰的。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有很强的做爱的欲望。

“你今天做了些什么?”

“老样子。”

“单位里没新闻吗?”

“就那样子。”宜静想了想,又说,“我今天收到一则短信,匿名的。”

“说什么?”

“说仰慕我,很久了。”

宜静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她看到婆婆瞥了她一眼,眼光非常亮。她低下头。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力量。

“噢。”邝奕看了宜静一眼。他的欲望突然消失了。

邝石喝完牛奶,又开始看电视。每个台几乎在播相同的新闻,好像偌大的中国只有这点子事情。他把声音调响了一些,似乎邝奕和宜静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影响了他的收看。

“小珊怎么还没回来?要不要给学校打个电话?”宜静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这么大孩子了,没事的。”邝奕耸了耸肩。

邝石还在调台。他已搜索了三遍了。电视画面在不停地变换。画面的光线一会儿红,一会儿绿,反射到邝石的脸上,使邝石看起来有一种疯狂的劲儿。

这时,杨小娟站了起来,仔细看了看邝石拿遥控器的手,说:

“老邝,你的金戒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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