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风吹的地方

2008-05-15 10:17李治邦
山花 2008年4期
关键词:系主任猪脚兴国

李治邦

雪豹是教大学中国音乐的讲师,过了春节一上课就觉得郁闷。他上网查了查,又跑到书店买了一本书,知道自己可能得了忧郁症。因为症状都具备了,因为他想死。雪豹是最怕死的男人,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班主任因为出车祸死了。他知道后在班上大哭,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班主任,因为班主任最喜欢他。回家他告诉母亲,他不能死,他能不能活到一百岁以后,最好在一个早晨到来,他就死了,一点痛苦都没有。母亲告诉他,不可能,咱家的人没有活过六十岁的。果然,母亲在五十九岁那年心脏病发作去世。父亲活到六十岁,在他大寿的时候喝酒喝多了,跟邻桌的一个人发生口角,人家一推他,父亲倒地的时候被桌角磕在太阳穴上,死了。雪豹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而这年他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

本来春天是最好的季节,万物复苏。花长出来了,草也绿了,正是最有颜色和层次的时候。雪豹这时候是应该兴奋的,他能看到女孩子的腿,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女孩子的腿感兴趣。可他就爱看,喜欢那种光滑细腻的感觉。有次他讲完课,一个女学生留下来问他有关瞎子阿炳的感情经历,他看见了一位女学生的漂亮长腿,因为女孩子坐在课桌上,两条腿就这么晃荡着,晃荡得他的心都晕了,他甚至想去抚摸。于是他张口问,能不能再近距离的看看你的腿。女学生笑了,说我这么坐就是想让你看,说着就把腿抬起来。雪豹红着脸走了,他知道自己起码是老师,这么做就是亵渎父亲。父亲是个小学老师,雪豹到大学当老师那年,父亲告诉他,无论如何不能跟女学生发生任何感情纠葛,如果发生了就意味你将在床上躺上十几年,不能死也活不了。可当雪豹喜欢的春天来了,雪豹却觉不出亢奋。他觉得一切颜色都是黑白的。后来他在网上查出来,如果你看不到五颜六色的东西,就说明你抑郁了。雪豹恐惧抑郁,父亲就是抑郁而与邻桌发生口角,父亲当时说要吵架,最好吵架后让别人狠揍一顿,最好能一拳把他打死就好了。因为要是自杀死了,会给雪豹留下阴影。父亲的抑郁是过于思念母亲,他觉得雪豹母亲一去世,再活着就全然没意思了。因为很多话是说给她的,很多事是做给她的,很多欢笑是留给她的,一旦雪豹的母亲死了,他就等于行尸走肉。雪豹在书里看到一种理论,抑郁是能遗传的。他本不想看到这段话,可偏偏他看到了,而且看到了就狠狠地嵌在脑子里,怎么努力抹也抹不掉。

居然春天没有风,每天太阳像一个红锅盖,把这个城市罩住。春天没有风,所有女孩子的裙子都飘不起来,懒洋洋的。雪豹喜欢晾衣服的风景,所有衣服在风中飘荡着,像是一群人在飞翔。可现在衣服都规规矩矩地戳在那,像是人在上吊后垂直在那里。学校里的杨树很多,风刮起来树叶会响动。雪豹爱听树叶响动的声音,他觉得有韵律,尤其是晚上,哗哗的如是海浪一起一伏。雪豹有次半夜爬起来,端着录音机去把风刮树叶的效果录下来,然后他自己拉一把二胡去渲染那意境。有些女学生喜欢雪豹这种痴迷感,跟着他在树林里到处游逛,当然是在风中。如果是黄昏,太阳还没完全褪色的时候,风又不大不小,树叶里的声响又比较适中的刹那,雪豹会跳舞,女学生们也跳。这时,雪豹看女学生的腿最为惬意,因为旋转,那一条条秀腿会在夕阳中茁壮成长。可今年春天没有风,每天,雪豹起床都看天气预报,那个女孩子总是笑眯眯地说,今天风力一二级,说得那么幸福。雪豹就会极度失望,没有风,那还算是春天吗。

春天过去了,夏天一到就下雨。

这个城市是著名的干旱地区,四周都是山,城市被一望无际的山窝在里边,就像一潭死水。到了雨季,四周的山上都是雨,唯独城里颗粒无收。气象局的人解释,说山上有云就有雨,城市上空的云彩结集不起来,总也形不成下雨。可这个夏天怪了,老是在下雨,天天下,雨还不大,就跟雪豹母亲的例假,稀稀拉拉的。母亲因为例假很痛苦,说这都是你父亲造成的,哪次他性起的时候都赶上自己的例假,可你父亲的固执又不能拒绝,就落下这个病根。起初雪豹不理解,后来母亲一遍遍地对他说,女人该来的时候一定要来,该停的时候就一定停,这是上帝给女人的休息时间。可现在一来就停不下来,来了又不利落,那滋味儿是最难受的。现在看这个倒霉天气,看着雨一直这么下着,该停的时候不停,雪豹就跟母亲一样难受。他突然觉得看不到太阳是那么别扭,后来又产生了看不到月亮比看不到太阳还要寂寞的想法。本来按照教案已经讲完瞎子阿炳,可雪豹突然不知不觉地又讲起阿炳,讲他为什么自己弄瞎了自己眼睛,为什么在眼瞎后才创作的《二泉映月》,写了一个盲人对月亮圆与缺的解读。本来他讲完了,没过一个礼拜,由于雨还在下,雪豹又开始下意识讲。那个用长腿撩拨他的女学生站起来对他讲,你已经讲三遍了,我们都能背诵了。

不久后,雪豹拎来一把二胡,给学生们拉,把学生们拉哭了。学生们剪了一个月亮挂在教室里,月亮圆圆的像是一张死人的脸。雪豹不敢再讲月亮了,他知道再讲下去系主任会找他。现在讲师的位置很紧,竞争很激烈,他现在的境遇岌岌可危,有好几个待岗的老师盯着他。系主任一直倡导泥鳅学说,说在船上鱼仓里放上一条活泥鳅,就能把那些刚打捞上的鱼带活,因为鱼与泥鳅之间不断地争斗。雪豹问一个教心理学的老师张兴国,说究竟谁是泥鳅呀。张兴国打着哈哈说,你就是,因为你最接近下岗的边缘,都得跟你斗,都憋着让你待岗,那几条半死不活的鱼好蹦上来。

以前的晚上,雪豹总是出去逛街。他不想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他觉得家里就是一个地堡,自己好像一只蝈蝈被关在罐子里。雪豹出去逛街很简单,就是黄昏到最近的洪山上的观景台一坐,等着鸟瞰万家灯火的城市,憋囚一天的心情能释放出一些。雪豹喜欢看街道上无数车辆流动的感觉,像是一条河。他还喜欢看四周山上的云,云在飘动,然后让夕阳尽情地渲染,什么颜色都有,他就看着云卷云舒,心里也随着一起一伏。他有时爱约张兴国去,因为张兴国总能给他说点什么。可约张兴国是需要代价的,那就是回来以后要去一个固定的小酒馆喝高度烧酒。张兴国嗜酒,他每天都离不开酒,没有酒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没有酒就心慌意乱,仿佛丢了什么重要东西,而雪豹恰恰滴酒不沾。于是哪次都是雪豹干看着张兴国喝,张兴国喝痛快了才能站起来走。可张兴国要是喝痛快了,必须要到酒馆附近小摊上买几只烧猪脚。雪豹就得屁颠颠跑去给他买,而且必须是那个叫奈奈的女孩烧的。雪豹好多次不想约张兴国了,可一旦走出家门,他身不由己的就给张兴国打手机。后来,张兴国在喝酒喝美了的时候,喜滋滋告诉他,从心理学讲你是受我虐待的,我是虐待你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天天下雨,雪豹出不去了,只能在家里继续憋囚。他回家常常是先打开音响,总听着就是那几段,其中箫和古琴演奏的居多。雪豹认为箫是魂,古琴是胆。箫能让人倾诉,古琴能叫

人心静。雪豹不太爱看电视,看也是做门面,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下雨前他能看书,他往往坐在窗户前,因为透过窗户能看见洪山的山貌。洪山很像女人的乳房,那乳头就是观景台。他说给张兴国听,张兴国说他有窥视病,而且是窥视女人的。雪豹不理会他,在他眼里洪山的乳房很饱满,他常想起前妻泠泠。泠泠的乳房就跟洪山一样,总是翘翘的,而且乳头很红润,像是一颗樱桃。泠泠是教舞蹈的,跟他一个系,后来主动去新疆喀什支教。走的时候说好三年,但三年后就没有回来,跟一个塔吉克族的小伙子好上了。泠泠回来办离婚手续的那天是个响晴薄日,手续办得很快,民政局一个老大姐给了两个人离婚证,问你们从今天起就不是合法夫妻了,痛苦吗。泠泠说痛苦,雪豹说无所谓。老大姐笑了,说,我早看出来了,是男的痛苦,女的无所谓。

那天整理泠泠的东西,足足有三大箱。雪豹感觉所有的东西都被掏空了,家里像是被遗弃的仓库。他觉得心脏以及脾肝肺也随之被摘走,觉得呼吸都没有了。晚上,泠泠给他包的馄饨,是鱼肉馅的,他以前最爱吃的。结果他一口也没吃,就喝了一碗汤。他觉得胃口被摘走了,连汤都是苦涩的。泠泠一边刷碗一边随便地问,你不说两句,比如为什么喜欢上那个塔吉克小伙子。雪豹说,我还不知道你,你是个脑袋里边很少有框框的女人,你就不想固定生活,决定你这一切的是你愿意感性生活。泠泠用刷碗的滑腻腻手拍了拍雪豹脸颊,亲昵地说,我喜欢你的夸奖。雪豹说,你就给我跳舞吧。

雪豹在地毯上坐着,看着泠泠起身。泠泠来了兴致,先去端杯咖啡递给雪豹。然后,她也盘腿坐在地毯上,说以前你总让我给你跳舞,你拉二胡。今天我给你跳一段离别舞蹈,让你一辈子想我。说着泠泠脱光了所有衣服,把那长发散在身后,结实的乳房如初绽的花蕾挺挺的,翘着一种女人的骄傲。浅红色的乳晕像一滴鲜血撒在白纸上,泛出一层光彩。泠泠那一条修长的腿,许是天生的锻造,洋溢着雕塑感,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想去抚摸。朦胧中,泠泠起身,即兴地翩翩起舞,腰身摇摆着,似推倒了一棵秋树,抖落了满地的残叶,泠泠把雪豹引进一个如歌如画的美妙境界。雪豹入迷地欣赏着泠泠的舞蹈,也沉浸在泠泠的裸体氛围里。美的艺术以及女人裸体的震撼,使他重新检讨自己为什么会让泠泠离开自己,而拱手让给了那个不曾见面的塔吉克小伙子。雪豹好一会而不能抑制再次涌起的冲动,他想跟泠泠做最后一次爱。他品了一口咖啡,镇定着自己。好在屋里光线灰暗,泠泠不太容易发现他的窘态。泠泠拒绝了,说我不能再和你再做爱了,因为我属于那个塔吉克小伙子。当把三大箱子东西装上汽车的时候,雪豹还是憋不住问泠泠,我哪点让你非离开我。泠泠率直地说,我喜欢有激情的男人,你心事太重,你软得没有骨架。你做爱的时候都不能骑在我身上,像一个骑士挥舞着鞭子狠狠抽打我,你都腼腆得像个英国绅士了。汽车远去了,雪豹觉得自己呆如木偶,怎么连拥抱一下泠泠的动作都没有,其实他早就酝酿了这个意图。

雨终于停了,但云彩依旧压得很低,颜色显得浓重。

雪豹像一个被释放的囚犯从家里兴奋地冲出来,他打车去了洪山,途中给张兴国打了电话,告诉他不必去洪山了,在小酒馆等我就是了。张兴国反复说要吃烧猪脚,雪豹说我会去买。在洪山观景台居然有很多人,后来雪豹知道了今天是七月七,来的都是情侣,不少放肆的男女一直在亲吻,发出咂咂的声音。他还是在老地方,这时他觉得云层压着他,看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倒看见一个留长发的小伙子把手伸进女孩子的上衣,女孩子在呻吟。雪豹的血在沸腾,下身在挺拔。想想,已经有一年没有做爱了,最后那次是跟张兴国喝酒后跑到歌厅,许是泠泠刚和他分手,雪豹破例喝了酒。张兴国爱唱歌,尽管他五音不全。张兴国的理论是唱歌是通过喉咙发泄郁闷的最佳方式,它能让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张兴国喊来了两个女孩子陪着唱,雪豹晕晕乎乎,就觉得有个女孩子眼熟。张兴国没唱完就搂着其中一个女孩子滚在沙发上。尽管雪豹的神智不清楚了,但很看不惯张兴国这套,他觉得当老师的就应该为人师表。他自己在大声唱,唱的都是不会唱的歌,反正他自己唱自己的。唱的都是古曲之类,什么高山流水长,怒发三千丈。唱着唱着,另一个女孩子就抓住了雪豹的手。雪豹的手突然在痉挛,可嗓音依旧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势。真正崩溃的是那女孩子领着他的手跳舞,身子柔柔的挺挺的,雪豹觉得以前与这个女孩子很熟,在哪见过全然忘掉了。他触摸到了女孩子的腰,跟泠泠一样。他觉得实在不能唱了,喉咙干干的如烈火在燃烧。女孩子把头靠在雪豹的怀里,雪豹想起了泠泠。他神差鬼使地问,能不能看看你的乳房?女孩子不乐意,但雪豹依旧重复这句话,女孩子只得慢慢把上衣解开。雪豹的眼睛蒙了,他觉得自己走进春天的花园,万花烂漫,桃花盛开,牡丹绽放。接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当一泻千里的时候,他看见女孩子眼泪汪汪,狠狠丢下一句话,我不是你想像那样的女孩子,你不应该这么对待我。

下山了,雪豹觉得没有风真难受,浑身湿漉漉的。出租司机要开空调,被雪豹拦住了说不用。天很热的时候,雪豹从不开空调,换句话虽然空调是供冷热风的,但他只在冬天开热风。张兴国对他的举动很愤然,说你不开空调是典型的自闭心理。雪豹觉得空调出来的风是人工的,不是自然的,他无法接受。张兴国说风本身就是制造出来的,你渴望风就是渴望交流。风就是交流出来的产物,空调不过是让人加工了一下。雪豹依旧不理会,很热的时候他靠洗澡。他甚至在床头放把扇子,睡不着就扇扇。张兴国说他应该去出家,他不配享受现在的物质生活。到了小酒馆,他看见张兴国坐在靠窗户的地方已经自饮自斟了。张兴国说你快去买烧猪脚,现在那里在排队。雪豹像一个仆人转身就走,张兴国狡黠地说,你认识那个卖猪脚的。雪豹不懂,当他走到小摊前才看清楚,原先那个熟悉的老大爷不在了,换的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儿,长得像泠泠那般模样。他以前见过,因为偶尔这个女孩子也出来卖过烧猪脚。雪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女孩儿看着他,转过脸也不答话。有人走过来喊着女孩儿的名字叫奈奈。雪豹笑了,因为听着像奶奶。他随口说了一句玩笑,女孩儿挖他一眼,那脸粉红粉红的如牡丹。

已经有人排队,雪豹在后边排着。这时候突然云彩之间露出一条缝隙,泻下来一缕难得的阳光。雪豹看出来奈奈究竟是谁了,他想起那次歌厅就很不好意思,有些想走却又拔不动腿。前边排队的大嫂对雪豹说,奈奈的手艺是跟她父亲学的,那猪脚烧得烂,煮得香,颜色鲜,连骨头都是酥酥的。奈奈每天就只烧一百个,多一个不做,每天顾客都排队。雪豹对大嫂说,奈奈的父亲怎么不出来了。大嫂说不知道,反正烧猪脚好吃就得了。该轮到雪豹买了,奈奈递给雪豹一个烧猪脚,说小哥你尝尝。雪豹打量着奈奈说,那次我见过你。奈奈不高兴,说我没见过你,那是

你自己瞎想的。雪豹觉得自己太过分,羞涩地接过烧猪脚,他看到奈奈的手很瘦,青筋在跳动,很有骨感,指甲也很干净,没有涂什么颜色。雪豹吮到一股香味儿,蹿鼻子的那种。奈奈不耐烦地说,快走吧,后头还有人排队呢。雪豹舔脸说,我以后总买你的行吗。奈奈没说话,雪豹用纸包好走了。走了几步,他想回头再看看奈奈月光般的脸,结果还是忍住了。

回到小酒馆,雪豹把烧猪脚给了张兴国,说为你小子买的,好吃极了。张兴国吃着笑了,说香,真香。雪豹也笑了,他看见张兴国的额头在舒展。雪豹的脑子很乱,因为窗外又下雨了,雨敲打着玻璃窗,然后顺着玻璃流泪。他对张兴国说,我父母都不在了,泠泠又离开我。我就是那冬天的树,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就剩下我这个孤独的树。张兴国啃完了烧猪脚,说知道荷兰的阿姆斯特丹为什么患抑郁症的人多吗,因为地处北极附近,那里的冬天看不到太阳。雪豹说下雨,不说太阳。张兴国说知道南方梅雨天吵架的人多吗,离婚率这时最多,因为下雨久了人就烦躁。褥子必须晒,晒什么,晒太阳。褥子都晒太阳,何况咱们人呢。雪豹也喝了一口酒,呛呛的,但血液在加快。张兴国说,你父母的房子能不能借我用半年。雪豹问干什么。张兴国说女朋友怀孕了,必须要结婚,可没有房子。雪豹说,我那房子正在租,一个月七八百呢。张兴国问,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吧。雪豹没说话,张兴国说,我给你钱,不白用。雪豹问多少。张兴国对雪豹的问话很反感,咬咬牙说,半年四千吧,这已经很不少了。

两个人走出小酒馆,雨密集了。雨打在地面上一蹦一蹦的,像是一群惊魂未定的小兔子。雪豹看到小摊支起了一个大红伞,椭圆型的如火炬。已经没有人排队了,奈奈站在那看着雨怔怔发呆。雪豹饶有兴趣地问张兴国,你怎么认识奈奈的。张兴国问谁。雪豹指了指奈奈。张兴国笑了,说我不知道她叫奈奈,我的女友跟她是好姐妹。雪豹惊讶地问,就是那天在沙发上滚的?张兴国不满地说,你瞪那么大眼睛想吃了我。雪豹不掩饰地问,我看着怎么跟鸡一样。张兴国虎着脸,说你要不是我哥们,我早大嘴巴扇你小子了。雪豹喊着,咱们是老师。张兴国打个酒嗝,说,老师算什么,早就被社会从殿堂上拽下来,没人供了。

在家看电视觉得又没意思,雪豹走到阳台,本想能沐浴点夜风,可外边闷热,树叶动都不动。雪豹看街道已经没有行人了,都是急匆匆来往的车。长期的下雨,已经把城市弄寂寞了。对雨后依然没有风,雪豹很生气。一般都是雨带着风过来,可风为什么就这么金贵,迟迟不肯过来。雪豹去洗澡,洗澡的时候蓦然想起了奈奈。他仔细回忆着那次的交媾,确实很快,他在幻想中扒下奈奈的裙子,奈奈使劲拽着不让扒。然后他就迅速动作,记得奈奈咬过他,咬着他的手指。当雪豹一泻千里完了的时候,奈奈已经不见踪影。张兴国那时还在懵懂中,雪豹已经踉跄地走出歌厅。这时,雪豹想得那么清晰,好像在看电影。电话响了,是泠泠从喀什打来的,说是要借钱出一本画册,说那个塔吉克小伙子一口气拍了四百多张照片,很棒很棒的。雪豹问得多少钱。泠泠说得起码借十万。雪豹问借多久。泠泠不高兴地说,你也学会讨价还价了。雪豹说,这是你教我的,你是我老婆的时候,总数叨我不会买东西,然后把我的工资狠心地敛起来。泠泠发狠地问,你小子借不借吧。雪豹问,这么多钱你怎么还?泠泠回答,那是我的事。雪豹悻悻地说,什么照片能让你这么不惜血本。泠泠炫耀地说,他拍的每张照片都让我激动万分,都是男人的视野。雪豹很不愿意听这些话,他觉得泠泠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男人,以为有肌肉的就是男人。泠泠在那边说,你父母的房子是我帮小子你租的,一个月七八百块。现在已经四年了,你手里有多少钱我知道。还有现在的房价跟着火一样蹿上来了,起码是一千元以上了,你父母给你留的又是洪山脚下风景区的好房子。雪豹说,我只借五万。泠泠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什么人都可以变,唯独你不能。雪豹问为什么,泠泠说,因为你是个好人。

一到学院,雪豹就被系主任喊去,说要听你的课。雪豹知道自己的末日已经到了,说听我什么课?系主任说,你自己定,就是一个课时。雪豹问都谁来。系主任说,院领导和教研室的人。雪豹再问就听我一个?系主任又说了两个人名字,雪豹算算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主。雪豹不耐烦了,说到底杀几个?系主任笑了,说你就那么想被杀。雪豹走进课堂见学生都齐刷刷地站起来,他很诧异,因为从来他进来学生都是懒散状态,他需要连续喊好几声安静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雪豹问怎么回事?那个撩拨雪豹的女生说,我们喜欢你,你不能走。雪豹说谁走了。大家回答,你。雪豹的眼圈红了,他教学生的方式比较特别,他花了一年的时间重点教学生一种思路,就是无论做什么都不要盲从,不盲目从众,也不要盲目逆反,一定要弄清楚自己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想清楚了日后才不会后悔。雪豹简单讲了这次头头脑脑听课不重要,自己今后讲课不讲课也不重要,关键是这堂课要让学生们知道一个道理,为此他准备再讲一次阿炳。

中午吃饭的时候,雪豹走进食堂看到张兴国喊他。雪豹走过去,张兴国说,你有可能被留下,但你必须得低头。雪豹说,我脑袋也没抬起来呀。张兴国说,你先去系主任那讨教如何通过的秘诀。雪豹没吃几口饭就觉得身上冷。抬起头看见是头顶的风扇,风扇已经很老很老了,转动起来像老鼠叫一样,让鸡皮疙瘩涨起一片。他捧着碗躲到旁边桌上,张兴国跟过来说,你借我房子的事怎么样了,别那么吝啬,我给你钱。雪豹一本正经地说,你要跟你那女友结婚,我就借。张兴国嘎嘎笑着,说什么年代了,结什么婚呀,结婚有什么好处。雪豹说,你不结婚借我房子干什么。张兴国说,我女友不想在歌厅做了,她说要有个正式房子。雪豹晃荡着脑袋说,那房子是我父母的,你们在那做那事不干净呢。张兴国说,现在什么干净?咱们可是过命的朋友。雪豹说,我要不借呢。张兴国听罢翻脸,说那咱们以后就分道扬镳。雪豹把筷子一摔,说,分就分。雪豹说着端着饭碗,愤然走出食堂。其实雪豹很难受,因为张兴国是他最好的朋友。当泠泠与他离婚后,雪豹几乎要从洪山上飞下来的时候,是张兴国始终陪伴着他,甚至拴了一根绳子绞住了两个人胳膊。再往前说,父亲因为思念母亲绝世后,雪豹把家里的大门锁死,自己在屋子里拉二胡,拉得昏天黑地。他仰望长天,觉得所有的亲人如同繁花落尽,只有自己在人世间,万念俱灰。也是张兴国,用邻居的斧头砸开大门,把雪豹从禁锢的房间里硬挺着抱了出来,到小酒馆喝的酒。现在张兴国要借房,却被雪豹果断了却,雪豹觉得自己确实冷酷了。他回头去寻找,见张兴国在食堂正对他破口大骂着他,雪豹清楚地听见一句粗话,是侮辱他母亲的。

当雪豹下意识地走到父母那老房子时,见窗玻璃有几块已经破碎了。他走上昏暗的楼梯,好像看到母亲站在门前在等着他。雪豹从

上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每次从学校回来都能看见母亲站在门前,他怀疑母亲有先知先觉。雪豹想起小时母亲是怎样抚育他。八岁那年他得了软骨症,是母亲强迫他吃鱼肝油丸,吃得雪豹一见涩腻腻的油丸就吐。母亲哭着求着让他喝,她为了鼓励雪豹,当着他的面微笑着自己先吃下去,嚼得那么香甜。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哆嗦着开了门,他看见父亲在里边躺着,惬意地扇着扇子。说来不喜欢空调,雪豹是受了父亲的遗传。父亲喜欢母亲一辈子,从结婚起就离不开雪豹的母亲,不论出差走多远都半夜回来,为的是能和老婆一个被窝。两个人赤身裸体睡了四十年,不管是三九还是三伏。有次母亲出差走了一个礼拜,雪豹父亲就天天吮被窝里老婆的味道,当见老婆从外地回来父亲竟然蹲在地上呜呜大哭。雪豹曾经问过父亲,除了母亲,还跟别的女人好过吗。父亲愕然地看着雪豹,说有你母亲一个女人就足够享受了,我对别的女人没兴趣。母亲没有隐瞒雪豹,说你父亲几乎天天跟我有房事,有时候我来例假也不放过。雪豹刚和泠泠结婚,雪豹宣扬过父亲这种持之以恒的精神,泠泠嘲笑说,这跟猪呀狗呀的有什么区别。雪豹愤怒,有很长时间没有理睬泠泠,泠泠冷笑,说你小子有种,我看是你坚持住还是我。终于,雪豹坚持不住了,因为泠泠常常洗澡完了以后,在雪豹面前晃来摇去,卖弄风情,雪豹终于像雪豹般扑过去。

雪豹走到房子中间,见墙上的父母合影朝他微笑着,雪豹的泪水扑面而来。他开始收拾床铺,把柜子里的凉席抱出来,凉席是父亲从湖南益阳扛回来的,是用细竹编织而成。父母铺了十多年,从绿色逐步揉搓成了褐红色,雪豹铺着至今还能吮到父母身体的汗味儿。他敬畏父母的爱情,认为他这代人绝对做不出。他想起父母都很大岁数了,出门还能手拉着手散步,像一对初恋的情人。他跟泠泠结婚没两个月出门就一前一后,坐出租车的时候都惦记着对方付钱。

太阳落山后,洪山就由青色染变成黛色。他躺在竹席上觉得很凉爽。他认定父亲就在里屋,母亲就在阳台上站着。母亲死了以后,雪豹察觉出父亲有自杀的倾向,曾经跟父亲哭诉道,你不能这么自私,你要想着我。父亲说你有泠泠,我已经没有你母亲。雪豹央求着说你能不能替我活着,父亲很坚决,说我只为你母亲活。有人轻声敲门,雪豹开门,见是邻居大娘。大娘问,你这房子卖不卖,很多人来问,价格不低呢。雪豹说不卖。大娘说,那你就接着租,为什么把人家轰跑呀,现在这里外两间每月租金得上千块呢。雪豹说不再租了。大娘是看着雪豹长大的,她涨红了脸支吾着,说穿了吧,我是想买房子给我儿子。雪豹知道大娘有个独生子,舍不得放走,就一直留在身边到了不惑之年。雪豹不好说话了,小时候母亲的奶不好,雪豹曾经吃过大娘半年的奶。大娘对雪豹说,我给多点,我就是想天天能看见儿子。雪豹不好再拒绝,说我再想想行吗。大娘走了,走的时候忘记了关门,雪豹吮到了爱吃的香干炒芹菜味道。

雪豹饿了,他才想起中午没怎么吃饭,因为他是端着饭碗走的,饭碗扔在哪了他不知道。雪豹站起来,他好像看到母亲把饭菜端上来,母亲知道他爱吃虾米炒海带,馋的时候再放点儿瘦肉。母亲蒸的饭总是那么鲜美,白嫩嫩像是撒了一把把的白盐。父亲赞叹母亲蒸饭手艺,说就这么吃,任何菜不要也好吃。看着沾满尘土的餐桌,已经有了一年多没用了。这时他手机响了,是泠泠打来的,催问借钱的事怎么样了。雪豹感伤地说,我在父母老房子里,我琢磨不透怎么就剩一个人了。泠泠不耐烦地说,那也是你自找的。雪豹火了,说是你喜新厌旧,怎么会我自找的,还有理说吗。泠泠说,你要是个男人我能离开你吗。雪豹愤怒的吼叫着,什么是男人,你说你说。泠泠说,你现在就不是男人。雪豹不说话了,泠泠说现在你那是不是没风,像口铁锅盖着,雪豹说,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泠泠不失时机地介绍,现在新疆风好大,你来新疆,我带你去葡萄沟,在大阪城能看到一片片的特大风车,像是原始树林。雪豹有兴趣地问,风大到什么程度。泠泠说能把你吹跑,你会像风一样在路上飞。雪豹说,后天我给你把钱汇去。泠泠笑了,笑声像是铜铃在响,清脆而入耳。

离开父母老屋时,雪豹习惯地到后窗看看。以前是一片庄稼地,是父亲种的高粱。到秋天的时候红色的穗子在风中飘舞,像是一裙子穿绿色服装的孩子挥舞着红领巾。雪豹想起小时候这座城市是有风的,他想起比他小两年级的泠泠就爱穿裙子,总是被风吹鼓了,露出好看的两条腿。现在庄稼地早已经是一条五金商业街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流动,空气都是重金属的。雪豹关好了后窗,他找到一块板子给钉死,房间更加灰暗。走出房门,看见对门的大娘还在等着他,眼巴巴的表情。雪豹说,已经考虑过了,房子不卖。大娘脸色很难看,说你宁肯把房子放烂也不卖,我知道你怕给你钱少,我卖血也不会亏待你。雪豹没有解释,他走下楼梯,心也在朝下坠着。大娘在他身后小声哭泣着,后来嚎啕大哭。

走出楼房,朝左一拐是公共汽车站,雪豹脚步挪到站前。他骤然想起,在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一天下午,忽然狂风卷着大片大片的乌云压过来,很快像黑锅底一般,接着大雨如注。放学的时候雨夹杂着风还没有停。窗外黑沉沉的如黑夜一样,雨霹雳啪啦地敲打着窗玻璃。教室里开了电灯,班主任想等雨停了再放孩子们走就继续领孩子们唱歌。可左等也不停右等也不停,风声像是海啸的动静。班主任担心太晚了只好放了学。学生们一齐拥向门口朝外挤,雪豹紧跟人流一出门口,被一盆盆大水泼成落水的小鸡子。这时他在学校门口看见了泠泠,她的双脚被烂泥死死地包围粘住,跟让河蚌咬住一样,任凭她使出浑身力气也拔不出来。一盆盆的雨劈头盖脸地倒下来,她眼巴巴地望着其他孩子们四散地跑开,而一株最弱小的幼苗任由风雨飘摇,她快哭了。雪豹跑过去站立在她前面,背对她半蹲姿势,命令泠泠趴上来。泠泠顺从地往他的背上一趴,两臂自然而然地环抱住他的脖子,两人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一起。雪豹前倾着上身倒背双手,正托住泠泠的臀部,那时他就觉得泠泠的臀部那么圆润,手都被丰满胀幸福了。雪豹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行,看见了公共汽车擦身而过。雪豹对泠泠说,帮我擦一把脸,我眼睛全让雨水糊住了。泠泠抬起停在他脖子下面的小手,像为他洗脸一样摸去淋漓不尽的雨水。雪豹不是第一次背泠泠,游戏时不止一次的背着她,如同小马驹似的撂着蹶子奔跑,可惟有这次令他终生难忘。

一辆公共汽车缓慢地开过来,雪豹好不容易磨上去。车上很拥挤,因为天气太闷热,售票员光着脊梁,大声抱怨着没有风的鬼天气。雪豹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戳着,车厢里充满人肉味儿,他看着车窗外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雪豹小时候梦想当公交车的售票员,当时人口还没这么密集,公交车总是很空,乘客上车后都主动买票。售票员坐在高高的座位上面对着窗外可以悠闲地看一整天风景。当时的街景很美,街

两旁种的都是参天的木棉花,渗透着扑鼻的香气。雪豹觉得那是一种优雅的生活方式,其实他经常在公交车上看到路边上学下学的泠泠,那一张甜甜的脸。

车就在小酒馆那停了,雪豹被一种声音驱赶着,说该吃饭了,最好吃烧猪脚。雪豹下车就看到奈奈站在那,她前面依旧排着长队,他吮到了不能再走的香味儿。奈奈看见他急切切地说,你朋友在小酒馆里喝醉了,打了我姐妹,你该去看看。雪豹走进小酒馆,看见张兴国已经如烂泥,旁边就是那个很漂亮的女人,雪豹想起那次在歌厅尴尬的场面。张兴国没有醉成这样,以往就是话多,再厉害了就是爱唱歌,不断地唱,唱得筋疲力尽。雪豹看见张兴国的手紧紧攥着那女人的手,把女人的手攥成了鸡爪子。女人在哭,眼睛肿肿的。小老板见雪豹进来如遇到救星,说你快把他弄出去吧,你闻闻我这地方还能呆下去吗。看老主顾面上我不要他钱了。雪豹过去背对张兴国半蹲姿势,命令他趴上来。喝得一塌糊涂的张兴国顺从地往他的背上一趴,两臂自然而然地环抱住他的脖子。雪豹背着张兴国走出小酒馆,旁边那女人问,你背他去哪。雪豹想不起来去哪,他随口说去洪山吧。三个人打车去了洪山,张兴国的手又抓住了那女人的手,雪豹的心一动。

在洪山观景台,雪豹把张兴国平躺着,张兴国睁开眼说,我看到天了,天是黄的。雪豹没有说话,那女人对雪豹说,怨我,是我逼他找房子,我已经为他流过三次产了,我需要一个属于我们俩的地方。张兴国在喊,这个城市就没有我们的地方。女人说,我是从青海来的,我跟奈奈挤在一个房间,奈奈的父亲已经轰我很久了。女人又在哭,我的要求不过分吧。张兴国喊着,你这是要把我掐死,这个城市最贵的是房子,最奢侈的是婚姻,你都想要,很过分了。女人也喊着,说你要了我的命,这不比你那些都重要吗。太阳慢慢斜了,洪山就在倾斜中起了一点风。这时候看到一轮月,很清晰地挂在云边。由于有了点风,云彩也可以飘荡起来了。张兴国在风中睡了,样子很香甜,他就躺在那女人的怀里。雪豹对女人说,我饿了,我一天没吃饭了。女人央求说,把你不用的房子借给我吧,哪怕就半年,我想有家的感觉。雪豹说,你容我想想告诉你。女人说,你是兴国的好朋友,你不搭手谁搭手。

回到家,雪豹打开冰箱,意外地看到里边躺着一个烧猪脚。

三天后,雪豹上课。教室是阶梯那间,能坐一百人。系主任还有学校教研室的人坐在最后面。雪豹看见张兴国也走进来,面无表情地倚在墙角。与他竞争的两个老师一前一后地踱进来,手里都拎着装备,估计是摄像机或者录音机。学生们到得很整齐,一副乖乖的样子让雪豹好笑。上课铃刚打完,不少人走进来,很快教室就坐满了。雪豹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来的,因为他看见三个日本一个俄罗斯圣彼得堡的留学生。雪豹开始讲阿炳,他觉得阿炳好像就从教室门口走过来,他佝偻身子的妻子在前面走,用一根细竹竿牵着阿炳的手。阿炳是高个子男人,神色苍凉而傲慢,身上背满了各种乐器,挺直的上身痛苦地僵硬着。雪豹先是请所有人站起来,然后挂出一副阿炳的画像,在阿炳《听松》的音乐中默哀了一分钟。雪豹看到系主任站起来的动作很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着。雪豹没有拿文案,讲桌上也显得空荡荡的。雪豹说,年轻的阿炳,给后人留下过两句很狂的话:我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大师,我是一个吃喝玩乐的精。雪豹解释这前一句话指的是音乐,阿炳的音乐技艺虽然大部分得自于父亲和那个艺人班子,但他却拒不承认,他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无师自通,是出自于自己的天份。当然他也会去向别的乐师学习,但更多的是为了挑战对方,胜过对方。也许这句狂妄的话自有几分道理,音乐神童本来就是存在的,何况阿炳在那个环境里能够随心所欲的自习任何一件乐器,耳熟加上手熟,再加上天份。雪豹认为阿炳第二句话却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阿炳闯荡江湖当然也赚了大把的香火银子,于是吃喝嫖赌样样都精通起来,无锡城里多了个浪子,出入青楼楚馆,抽上了大烟,染上了梅毒,最后瞎了眼。怨不得上天的不公,只能怨他自己的轻狂,一个没有娘的孩子,最终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怎不令人叹息扼腕。教室里开始骚动,雪豹看见两个竞争老师堆了很多微笑,系主任则转过脸。雪豹把话题一转,说如果阿炳不是败光了庙产,瞎了一双眼睛,流落到了街头,还会有《二泉映月》这样伟大的作品诞生吗?国家不幸诗家幸,阿炳不幸却给后人留下永远乐章。

雪豹说到这热血在往上涌,他说世界大师贝多芬都是如此啊,见造物弄人,一至于斯呀。有人鼓掌,是撩拨雪豹的那个女学生,随后掌声如潮。雪豹从讲桌下从容地取出自己那把二胡,感慨地说,这杆二胡就如流浪的艺人,虽然皮包着骨却挺直了一根脊梁。蹦紧两条青筋,坚持生命中最本质的成分,融纵横情感,合天籁之音。说着他活动一下手腕子,先试了试弦,嫌太低了又调高。两根弦绷紧了,他开始演奏这首名曲,感觉到那个刚直顽强的盲艺人在向他倾吐自己坎坷一生。一首曲子拉完了,所有的音符都没有消失,而是继续充满感情地在教室里跳跃着碰撞着活跃着。教研室的人像是被磁铁吸住一样痴呆呆地戳在那,魂已飞到爪哇国。很快,雪豹看见张兴国向他必恭必敬捧过来一束鲜花,于是一束束鲜花递送过来。恍惚中,他好像看到父亲和母亲手拉着手过来,他把二胡紧紧抱在怀里,他也觉得二胡如亲人般地扑进自己胸前,像是一个流浪多年的孩子看见了自己的亲人,他四周的鲜花已是姹紫嫣红。

雪豹走出教室,撩拨他那个女学生凑过来问,给你鼓掌了给我什么好处。雪豹问,你要什么。女学生眨巴眼睛说,你爱我一次吧。雪豹很诧异,说你这么说话想过吗。女学生说想过很久,爱我就是对我的报答。雪豹不理会,女学生说,在爱我的人群里有了你,才能显得我的存在。三个日本留学生跟过来,说很好,我们日本指挥大师小泽征尔说过,听阿炳的音乐必须得跪着。雪豹觉得腰杆挺挺的,有个瘦瘦的日本学生笑着,说能让我们跪着的就是中国的阿炳,可中国人给我们跪了太久了,连膝盖骨的骨质都发生变化,致使你们中国人走路都不能太快了。雪豹举手要扇那日本学生,三个人笑嘻嘻地走了。最后是张兴国一把拽住了欲冲杀过去的雪豹,说你没有希望了。雪豹问什么就没希望了。张兴国说,等着吧,你肯定被淘汰,那两个人已经联袂整治你小子了。雪豹疑惑地说,不会吧,我看见教研室的人都站起来鼓掌。张兴国说,你没看见系主任早早就退了吗。雪豹问,难道我讲的不精彩吗。张兴国说,系主任也讲中国音乐史,你这么猖狂还有他的份吗。雪豹依旧不肯信,张兴国兴冲冲地问,你跟胡杨说答应借房子给我了。雪豹问谁是胡杨。张兴国没好气地说,我女友。雪豹看着张兴国那双渴望的眼睛又想起邻居大娘的表情,他觉得为难,他实在不想离开父母那间住了多年的老屋,那里会是他凤凰涅槃的圣殿,是他凭吊亡灵的地方。雪豹说不出口,张兴国气恼地问,你

到底借不借。雪豹摇了摇头,张兴国说,知道胡杨说我们这地方什么,说地方破可以改变,人破就没救了。说完,他推开雪豹走了。雪豹喊,你去哪?张兴国说去喝酒,只有酒不背叛他,凡是人都会给他带来伤害。

给泠泠的钱汇走了,泠泠就没了电话。

在雪豹跟泠泠筹备结婚的时候,原来初中的班主任悄悄告诉他,泠泠曾经与别人流过产,你能不能承受。雪豹倒吸一口气,他问跟谁。班主任没说,雪豹觉得浑身冰凉。他曾经多少次问过泠泠,你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得告诉我以前。泠泠说没有,说得斩钉截铁。晚上他跟母亲说起这事,母亲问他怎么办。雪豹觉得虽然泠泠对他伤口不深,但烙在他心里很是疼痛。母亲告诉他,泠泠来电话,说她愿意当你的妻子,她如果喜欢上另一个男朋友也会离开你的。雪豹懵了,母亲拍着他的脑袋说,知道了吧,女人就是这样,我跟你父亲结婚后也喜欢上一个男人,是你父亲挽救了我。你对女人越好,女人对你就伤害越深。你越不理睬女人,女人就上杆子追求你。女人的眼是个无底的洞,怎么也填不满。女人的心就像浮萍,哪深朝哪飘。雪豹对母亲说,你是女人,你难道也这样?母亲说对,我也曾这样过。雪豹没话了。

晚上他见到泠泠总觉得不舒服,泠泠敏感地问他怎么了?雪豹说你会离开我吗。泠泠摇头,说一辈子跟着你。结婚后,泠泠一直没有怀孕,于是雪豹偷偷到医院检查,大夫说你没事,你的精子很旺盛。于是雪豹就玩命和泠泠做爱,但就是不见结果。还是张兴国从他舅舅那讨来中药方,说吃了这个保准怀孕。天天泠泠帮助雪豹熬中药,熬得泠泠恶心,于是雪豹自己熬。半罐子的黄药汤,喝到嘴里苦得舌头都涩涩的。泠泠在旁边看着,雪豹喝完了由泠泠检查,看喝净没喝净,然后给他嚼一块奶油巧克力。半年过后,泠泠的肚子依然扁扁的。后来还是雪豹母亲过来给泠泠洗衣服时发现,泠泠的小口袋里装着避孕药。母亲告诉了雪豹,雪豹不相信,说泠泠不会欺骗我。母亲说,我是你,母亲,我欺骗你吗。雪豹晚上喝完了中药汤后没有吃奶油巧克力,问泠泠,你会欺骗我吗?泠泠说,为什么欺骗你。雪豹猛地从泠泠的小口袋里翻出了避孕药,泠泠很平静,说是给女同事准备的。雪豹有些相信,因为他看见泠泠的表情太沉着了,就问哪个女同事。泠泠随口说出是谁谁,恰巧这个人雪豹知道底细,于是他犹豫了片刻装做委屈了泠泠。晚上,泠泠按惯例与雪豹做爱,那么投A,嘶喊的声音撕心裂肺,导致雪豹觉得不能怀疑泠泠了。转天,雪豹给那谁谁打了电话,谁谁说太可笑,滑稽了,我为什么要你老婆给我准备避孕药。

泠泠去新疆的时候,雪豹的母亲还在。母亲对雪豹告诫,泠泠不会回来了。雪豹说不可能的,泠泠受不了那份苦。泠泠去了两年,雪豹母亲去世,临死前对雪豹说,你应该知道泠泠为谁避孕,那个人会在新疆等着她。母亲去世了,当晚,雪豹打给泠泠。泠泠接了,就敷衍地说了一句,对不起,咱们分手吧,我男朋友比你更漂亮。雪豹生气地问,就因为漂亮吗?泠泠说,对。雪豹赌气地问,要是再有比他漂亮的呢?泠泠说,没了。雪豹语塞,他憋了半天才问,你是不是在跟我结婚前就喜欢他。泠泠说,不好意思,他曾经在咱们学校实习过。雪豹说,你就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为他避孕的。泠泠不以为然,问,这重要吗?雪豹说很重要,你告诉我了,我就放你离开我。泠泠说,那时他有老婆,现在他离婚了。雪豹气恼了,质向,那我是什么。泠泠不悦地说,我已经说了对不起你。雪豹火冒三丈,说你拿我当垫背的了,当客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泠泠说,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雪豹每次开始下课后就逃离学校,他不想在校园玷污老师的名声。他总想找茬儿打架,可没人是对手,谁都对他客气。他知道自己是想拼命发泄,他觉得自己怎么混得成了靶子,谁都可以端枪朝他精心瞄准,然后都想射到他的心脏深处。他站在洪山观景台,趁着夜色,几次想跳下去都又克制住自己。

雪豹还去洪山,因为风没有再来,城市依旧闷热,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报纸上已经登出消息,说医院人满为患,哮喘的病人尤其多,甚至有人活活憋死。雪豹从洪山观景台上坐着,等待风的到来。可每次下山都是闷闷的,他湿漉漉的走到小酒馆,发现张兴国不在那喝酒了。好多次他想给张兴国打电话,但都拿起了手机却按不下手指。他到奈奈的摊前总停留一会儿,故意说几句。有时看着奈奈可爱,有时看着就觉得可恨。奈奈其实挺爱说的,没人买烧猪脚了,两个人就聊天,说的都是电影。雪豹说爱看法国的,特别爱看苏菲/玛索主演的,还有那部她出演的《忠贞》。奈奈说爱看日本宫崎峻拍的,特别爱看《千与千寻》。有次奈奈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苏菲玛索,她是那种气质,眼睛好看,女人的眼睛是最重要的。雪豹粗暴地打断了奈奈,说什么眼睛,那是黑洞,什么也填不满。奈奈很吃惊,胆怯地问,你怎么了?雪豹青着脸转身走了,奈奈在后边跺着脚喊着,以后你别理我。

几天以后,有几个小混混在奈奈的摊前故意闹事,说奈奈的摊子往前挪了一米,奈奈怎么解释也没用,小混混们把烧猪脚扔了一地,又踩了几脚。雪豹赶到的时候,看到奈奈正蹲在地上伤心地拣烧猪脚。奈奈看到他没有哭,就是说,我没挪,我没挪。雪豹没说话,帮助奈奈拣,然后找到那几个小混混,小混混们并不惊慌。说,你是给那女的找茬来了吧,告诉你,确实她挪了,不挪我们不会难堪她。雪豹把几个小混混使劲拽到派出所。本想教训几句,没想到所长问了问就放走了。雪豹不理解,所长曾经是雪豹母亲的朋友,那时雪豹母亲是居委会主任,在全市也是响当当的模范。所长说,奈奈确实挪了,这个在街上是绝对不许的。他们是有些过分,但是规矩不能坏的。咱们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自己管教自己。雪豹解释,奈奈不可能挪。所长诡秘地笑了,说,你是她什么人。雪豹不知道怎么说,所长拍拍雪豹的肩膀,问,你怎么能保证?雪豹说,奈奈是个好女孩儿。所长咂着嘴反驳,这条街上有好女孩儿吗。雪豹瞪大眼睛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所长意味深长地说,好女孩儿不会在这条街上,在这做买卖的都是半个人,半个鬼。

黄昏,云彩特别的红,像是着了火。

雪豹找到奈奈,气呼呼地说,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挪了没有?奈奈腆着胸脯说,我的烧猪脚那么好,我为什么挪。雪豹喘着粗气,奈奈抿嘴说,你不相信我?雪豹一口气买了奈奈十几个烧猪脚,他觉得买了就能替奈奈分担。回到宿舍的门口,意外地看到张兴国和胡杨站在那。张兴国看着他拿来的这么一堆烧猪脚,问,卖给你烧猪脚的是奈奈吧?雪豹说,你们找我?胡杨说,你是不是喜欢上奈奈了。雪豹说,我不知道喜欢上没喜欢上。胡杨一把拽住雪豹的衣襟,狠狠地说,别动那想法,奈奈是我好妹妹,你要是不娶奈奈就靠边站,躲得远远的懂吗?雪豹摆脱胡杨不满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娶她,你凭什么让我离开她。胡杨的嘴唇哆嗦着,

像是蝴蝶的翅膀,她喊着,你是大学老师,奈奈就是烧猪脚的,不是你要娶的女人,你的女人是有知识有修养有地位的!雪豹喊着,我找不到。张兴国过去拽胡杨,胡杨扇了张兴国一个嘴巴,很响亮。张兴国说,你扇我干什么。胡杨说,我不是奈奈,供你们有知识的男人玩,我要你正经八百地娶我,你告诉雪豹,说借他的房子干什么用。张兴国嘟囔着,你不就是想结婚吗。胡杨说,对,就是想结婚。还有,你告诉雪豹是用他的房子不是借。张兴国说,不是说好了借吗。胡杨不屑地说,你小子能拿出多少钱,你敢说借。张兴国说,那也不能白用啊。胡杨说,反正我没钱,你有多少你给。雪豹说,房子我不借,给多少钱都不借。张兴国愤怒地说,雪豹,你给我点面子。雪豹说,那是我母亲和父亲住过的老房子,我去那就是想他们。胡杨对张兴国悻悻地说,这就是你交的好朋友,要换我就断交。张兴国拽住雪豹的手,说,你就让我用用,你知道我和母亲一起住,我不能赶母亲走。雪豹甩开张兴国,说,我说了不借,没那房子我去哪找我的父母。张兴国喊着,你父母死了,我是你的朋友,我还不懂吗!雪豹低下头,胡杨呜咽着,我已经又有了他的孩子,我不能再在街上乱走了,我要让我的孩子有个窝,起码像猪像狗一样有个暖身下崽儿的地。这句话让雪豹心怦然动了,他不好再拒绝,只得说,屋子里什么东西也不要动,床铺是我母亲的身子,立柜是我父亲的脊梁。张兴国连说好好,胡杨眼泪汪汪地说,我给你跪下了,可没钱给你。雪豹走进宿舍楼洞,像走进了母亲干涸的眼睛,浑身冷冰冰的。

一个学期完了,系主任没有给雪豹安排新课。

迅速搬进雪豹父母老屋的张兴国焕然一新,跑到宿舍,亢奋地告诉雪豹搂着胡杨完整睡一晚上的感觉。雪豹问他什么感觉?张兴国亮着眼睛说,那就是一个晚上能从容地做两次爱,而且每次都能达到高潮。雪豹不好应对,其实他十分羡慕张兴国这种肆意。他跟奈奈那次荒唐以后,已经很久没吮到女人身体的味道了。有次,张兴国拉雪豹去了小酒馆,连喝了几盅后对雪豹咂着嘴说,我和胡杨一起做爱都是到宾馆,我怕看前台那些人对我的眼光,哪次都是我先去房间探路,过半个小时后再给胡杨打手机,她才跟坐台小姐一样被我召唤到床上。我和胡杨去的宾馆都是记时收费的,为了省钱,预定都是一小时。胡杨哪次做完都央求我,能不能躺在你被窝里看到太阳从窗户里露出来。现在行了,哪次都看见太阳晒了我们俩屁股。张兴国滔滔不绝,雪豹心不在焉,他想父母在房子里看苟且之事一定很生气,他打断张兴国,说,你能不能不说和胡杨的事。张兴国觉得雪豹扫他兴,但住着人家房子就得顺着人家说话。张兴国说,告诉你一个高兴消息,教研室的人对你评价极高,说这才是大学讲课水平,给学生带来的不仅是知识,更主要是学会思考。雪豹的心在暖潮中流淌,他佩服张兴国总能在第一时间获得消息。有次,他好奇地问张兴国究竟怎么获取的消息,张兴国卖关子说概不透露。

喝差不多了,张兴国啃的烧猪脚也没了,就剩下一堆骨头戳着,于是他就差雪豹去奈奈那买。雪豹开始拿了两个,奈奈给了他三个。雪豹看奈奈的手很白,像是截一块藕。纤细的指甲也修剪得干干净净,就不由自主地捧起来看,夸奖说,你的手应该弹古琴,至少是琵琶。奈奈吃吃笑着,也不抽回来,任凭雪豹摆弄。张兴国跑出来,对雪豹不满地喊着,你还有完没完。雪豹拿着三个烧猪脚回来,张兴国的胃口大开,边啃着边说,那两个竞争老师怎么不满,怎么跑到系主任集体摊牌,说雪豹是故意贬低阿炳,容易将学生带到歧途。雪豹看着张兴国啃烧猪脚,总觉得有人在啃他,他就是那烧猪脚。他听奈奈讲述过怎么烧猪脚,先是把猪脚用开水烫,然后用烧红的火筷子屠戮猪脚毛,那气味呛呛的。雪豹觉得自己就是那猪脚,早晚有火筷子屠戮自己。

雪豹没有课讲就等于没了魂儿,他天天孤魂野鬼般地在校园里到处游荡。雪豹和张兴国到小酒馆喝酒,原先是滴酒不沾的,可喝着喝着被孤寂闹开了戒,也享受啃着烧猪脚喝大酒晕乎乎的感觉。张兴国终于有了显摆机会,他分析雪豹所以成为讲课狂,是想利用讲课发泄自己,把学生当成倾诉对象。一旦不讲了,就如同房间没了门和窗户。

两天后,系主任也开始讲中国音乐史,海报贴了一校门,主讲春秋时代的著名琴师俞伯牙。那天系主任走进阶梯教室时穿的一件黑色中式服装,中间是一溜红疙瘩袢儿,脚下踩着一双黑白洒鞋。

系主任走上讲台,竟然发现坐在后面的雪豹。雪豹当时低着头,依然感觉系主任眼光的锋芒所在。系主任讲俞伯牙在历史上的作用,如何排行到中国历史十大音乐家之首,说荀子评价伯牙鼓琴,六马仰秣,可见他的琴艺之高超。系主任讲着发现雪豹的头突然抬起来,他有些慌乱。他开始说俞伯牙的《高山流水》,然后播放这首曲子。系主任看见雪豹在和旁边的女学生说话,系主任咳嗽一声,雪豹不再说话,闭上眼睛。曲子放完,系主任问学生,俞伯牙与三国时期魏末的琴家嵇康,谁更擅长弹琴。没有学生回答,系主任点雪豹,你回答我这个问题。系主任盛气凌人,他要羁押住雪豹的藐视。雪豹站起来说,是嵇康。系主任像一个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走到雪豹跟前问,你的道理是什么?雪豹说,俞伯牙名气虽然比嵇康大,但代表作却不及嵇康,比如嵇康的《广陵散》。理论更逊嵇康,嵇康专门有《声无哀乐论》和《琴赋》两篇论述,对音乐和琴的奏法及表现力都作了细致而生动的描写。有学生给雪豹鼓掌,系主任笑了,说,这只是你一家之说,俞伯牙的职位比嵇康高,他的视野就比嵇康宽广。雪豹摇头说,职位不能说明这些,弹琴主要是弹心看修养。系主任说,你总在否定权威,你心里还总有挑衅的味道,可你骨子里却恐惧权威。

教室里骤然安静下来,雪豹的脸色煞白,他不知道再说什么。系主任客气地说,你可以坐下来。系主任轻快地走到前台,他看见雪豹的眼神被打凌乱了,觉得很惬意。雪豹突然问系主任,请问主任,俞伯牙弹的古琴有几根弦。系主任一愣,说你是什么意思。雪豹说既然说俞伯牙的古琴,那么他弹古琴几根弦就很重要,因为这取决于俞伯牙对音乐表达的方式和内涵。系主任迟疑地想了想,他看见雪豹在微笑,看见学生们期待的眼神,可他真不知道俞伯牙弹的古琴究竟有几根弦。雪豹走到前台,一个漂亮的转身,对台下学生侃侃而谈,他这时的清气上升浊气下降。雪豹说,有一次,伏羲看到凤凰来仪便飞坠在一株梧桐树上。那梧桐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按天地人三才截为三段;取中间一段送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取起阴干,选良时吉日制成了乐器。琴长三尺六寸六分,按三百六十六日;前阔八寸,按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有金童头,玉女腰,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最开始是五条弦在上,外按五行为金木水火土,内按五音为宫商

角徵羽。

雪豹讲完走了,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尽管后边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几天后,雪豹收到泠泠从新疆寄来的照片,他看到一幅大坂城的风车,密密麻麻地戳在绿色的草原上。晚上,月亮很亮,风没有动,于是所有的树叶都支棱着,像是雕塑。

张兴国拉着雪豹在小酒馆,自打他住进雪豹父母的老屋,脸色就铺上了春风。他让小小老板喊奈奈端来几个烧猪脚。小小老板很殷勤,很快就把奈奈喊来,奈奈端来一锅香喷喷的烧猪脚。奈奈没走,悄然坐在雪豹的跟前。雪豹不能喝,几口下去就像红关公。奈奈就陪着张兴国喝,一瓶老烧酒没了。张兴国对雪豹说,我给你介绍个对象?雪豹没说话,张兴国说,是我妹妹。雪豹没说话,他知道雪豹的妹妹大学没考上,在一家公司当出纳,也长着张兴国这样的伶牙俐齿,不吃一点亏,因为顶撞经理被当场辞退。奈奈在一边死看着雪豹,雪豹率直地说,我不喜欢你妹妹。张兴国说,我妹妹那么好看你都不要,你胆子不小。雪豹说,你妹妹是谁?张兴国指着奈奈,雪豹懵懂地,怎么会呢。张兴国啃着烧猪脚,啃得肉都没有了,骨头白森森的。奈奈对张兴国说,你别啃了,不还有吗。

张兴国继续啃着,对雪豹说,你知道奈奈从小就没了母亲,就跟着她父亲过。她父亲本不想让奈奈学烧猪脚,怕亏了闺女。可他患了半身不遂,左手一直不利落。她父亲不想把手艺失传了,就传出话,谁娶奈奈就教给谁烧猪脚。雪豹看着奈奈,一边喝酒,一边连说三个愚昧,说能烧猪脚的人多了都娶奈奈。张兴国比划着,来了一大帮男人,可没一个奈奈看得上的,奈奈就是想找个有学问的,比如你小子这样的。奈奈吃吃笑着,风情十足,说张兴国尽胡说八道,拿她取乐。哪有大学老师找一个烧猪脚的,这不叫天下笑话了。张兴国瞪着眼珠说,我就是大学老师,我怎么就找了胡杨。奈奈抿着小嘴,说,能有几个像你这个样的男人。张兴国拉着奈奈的手拽到了雪豹跟前,说,你对奈奈还不错,我把奈奈交给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给你享受,太可惜了。张兴国说完站起来踉跄地走了,桌上剩下一堆白森森的骨头。雪豹也试图站起来,但脚就是戳不稳当。小小老板过来收拾桌子,对奈奈说,你扶着雪豹快走吧,这帐不用结了。奈奈冲着小小老板鞠了一躬,搀扶着雪豹走出门口。

这时,天虽然黑透了,街上还是灯火灿烂,人声鼎沸。两个人拐了几个弯儿,走进一个小院子。雪豹眼前都是金星子,倒在一张床上,觉得床是一叶扁舟,在水上游荡着。他觉得自己的衣服被人脱掉,恍惚中是奈奈用温水给他擦洗着脸,他觉得空气的味道很难闻,知道是自己吐了。他迷糊中听到手机在顽强地响,他拿起来听是泠泠在问,你在什么地方?雪豹还没清醒过来,他看看周围,肯定是一个女孩儿住的房间,因为布置得很温馨。他说是在家。泠泠说,你不会骗人,你是不是在哪个女孩子家里。雪豹问,你提这个干什么,你就说你什么时候还我钱吧。泠泠不悦地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市侩。雪豹火了,说,我的钱问问不行吗。泠泠不悦地说,画册出来,卖了钱给你就是了。雪豹就觉得嗓子干干的,他到处寻找水。感觉奈奈开门进来,说就在床后头。泠泠问,我说你在一个女孩子家吧,我怎么听着有女人说话。雪豹找着水敷衍着,泠泠说你别骗我?雪豹说,我和你这么长时间,除了你骗我,我骗过你吗。这句话把泠泠说怔了,于是就把话筒放下。

雪豹从床上下地,好像踩着棉花。他终于到床后头找着一杯水就咕咚咕咚灌下去。他想洗把脸,又看到放着一个洗脸盆,清水在荡漾,还有香皂,一条白色的毛巾,上面绣着一朵牡丹。他喊了一声奈奈,没人应,他恍惚中觉得奈奈来过。于是他走出屋子,抬头看见一轮明月,皎洁而光滑如玉盘。他喊了一声奈奈,话音未落,黑影中奈奈奔了过来,奈奈穿的衣服很少,领子口大大的,能瞥见深深的乳沟。雪豹身上很燥,他感到陡然夜风起来了,很柔和。雪豹问,我喝多了吧?奈奈把雪豹重新领回屋,说你怎么喝多了就掐人啊?雪豹辩解着,我什么时候掐人了。奈奈伸出如蒜瓣白嫩的胳膊,说,你看嘛。雪豹看到滚圆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心疼地把奈奈的胳膊捧着吻了吻,心里酸酸的。奈奈轻轻地说,你亲我一口吧,也不枉我疼爱你一场。雪豹瞬间抬起脑袋,那眼睛红红的,如炭火一般。奈奈凑过来揽住他的脖子,把火烫烫的嘴唇封在他嘴上,用舌头娴熟地拱开他禁闭已久的牙齿。雪豹的脑袋顿时嗡嗡的,全身的血都涌在额头。他觉得好像自己是烧猪脚,让奈奈这么啃着。他想起当初与泠泠就这么做的,后来他害怕了,问泠泠会不会怀孕,泠泠笑得乐坏了肚子。事后他如实告诉了母亲,母亲叹口气说,你这么傻是我造成的,说着母亲就给雪豹坦然讲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雪豹脸红红的,心跳不止。

奈奈对发呆的雪豹发狠地说,我知道和你没有结果,你不会娶我的。雪豹老实说,是的。奈奈不死心地问,你当真不娶我。雪豹问,你告诉我实情,那次在歌厅我是不是真的和你做了。奈奈的嘴唇抹得很红,她问,做什么了。雪豹低下头说,我说不出口。奈奈听完哭了,哭得昏天黑地,紧紧地抱住雪豹。雪豹觉得奈奈丰硕的胸脯准确地顶住他,像是两座大山。奈奈心痛地说,我不是一个规矩女人,可我喜欢有文化的男人。他们都急渴渴喊着喜欢我,却没一个真心愿意娶我。

这时窗上泻出一缕银色的月光替他们铺好了一切,奈奈利落地解开雪豹上衣的扣子,随后就把床头的灯关上。雪豹惊诧地问,下面我们会做什么?我有点儿害怕。奈奈甩着满头的乌发,脱掉上衣,月光也变得不含羞了,雪豹只觉得眼前溢出一泓青白色,接着他在奈奈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操作着做爱的全过程。他蓦然想起了泠泠,他和泠泠从来不这样,哪次都是泠泠摆弄,他就像泠泠手里的一件玩具。雪豹开始很笨拙,几次弄疼了奈奈,奈奈的手像是章鱼,慢慢的帮他找到了一条盲道,于是水库决了口,刹那间,满当当的水流向原野,流向高山,流向大海。窗外的月光把奈奈装饰得如一条银鱼,雪豹摸她光滑的鳞,摸她透明的骨,摸她鲜红的脉,摸她生命的等式如此简单。雪豹的眼眶湿润了,奈奈抱住他,问,哭什么?雪豹说,我和前妻结婚几年,从来没有体味到这么美,其实挺好的。听完,奈奈惬意地笑了,问什么挺好的?雪豹问你是不是第一次?奈奈摇头,说很多次了。雪豹失望,他穿着衣服。他惶惶地看着四周,无意中又瞥到奈奈修长的腿。奈奈看看雪豹把他揽在自己胸前抚摸着,踮起了脚尖儿,在他脸颊上沾了沾。忽然,她泪如雨下,两条胳膊像箍筲似的缠紧雪豹的后腰,一字一顿地说,不管我以前有多少次,这次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料定你会让我一辈子不得安生。

在回家的路上,雪豹想着奈奈的笑声,像是铜铃在夜风里撞响,然后混淆在有星无月的当空。雪豹再一次回忆着奈奈送他走时的背影,俏俏的如同一株杨树。走出那个小院,雪豹看见了在窗户内奈奈的父亲,那一个老谋深算的脸,嘴角还拉着一丝会意。雪豹在路上踩着没有节奏

的步子,觉得好像有了风,他伸出手去寻找,可手里空空的。

等待上课的日子很难熬,雪豹找出一辆自行车到处逛。这辆车还是父亲跑遍了整个城市给买的,说是小日本的车,骑起来轻松。可雪豹发现骑自行车在马路上的地位每况愈下,经常被小轿车和大公共挤得上了便道。更让他尴尬的是遇到开车的熟人,见到他会主动摇下车窗,诧异地问,你怎么还骑自行车呀?有时学生开车过来,不理解的对雪豹说,老师,你是老师骑自行车,我是学生我开车,这让我在车里也不舒服呀。还有听到风声觉得雪豹混得不好的,见到他骑自行车都谅解,但凡有点儿本事都开车了。张兴国喝酒喝多了就发牢骚,说以前骑自行车上班遇到的都是朋友,现在这些朋友都有车,路上没有人跟咱们搭讪了,显得很没面子。这天雪豹骑着自行车毫无意识地逛,逛到了父母的老屋。

这时天没黑下来,也许雪豹骑快了,浑身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他习惯地骑回家,然后母亲给他早烧好水,泡在澡盆里每个汗毛孔都会舒展开来。雪豹朝老屋走,他看见邻居大娘在晾被子,打个招呼,大娘没理睬他。雪豹又打招呼被大娘用鼻子哼了哼,说你找一对狗男女就糟蹋你父母吧,老天报应你!雪豹如雷击了一般走到门前,他下意识地从地毯底下找出钥匙,开开门,见张兴国与胡杨赤裸裸地躺在床上大睡,屋子里折腾的乱七八糟,立柜被掏空了,父母的老东西拽在墙角。地上摆的都是胡杨的鞋,足有几十双。墙上父母的照片还挂着,旁边是一幅特大彩色照片,是胡杨在青海湖畔照的,显然搂了一位参加环湖比赛的自行车外国运动员,脸上喜气冲天,可雪豹看出父母的愤怒。屋子里的气味很难闻,有张兴国的臭脚味儿,还有胡杨浓重的香水味儿,混合在一起令人呕吐。

雪豹走到床前,他看见一叠叠的避孕套摆在那,床前的小桌上搁着一排排的酒瓶子。这个小桌是母亲用来放收音机的,母亲特别爱听黄梅戏了。雪豹怒吼了,他分明看见母亲在那哭泣,指着他鼻子在痛斥。他看见父亲蹲在角落里,他栽培的那些花都枯萎了,雪豹曾经叮嘱张兴国每天要浇水,张兴国拍着胸脯一一应诺。张兴国醒了,看见雪豹站在屋当央很诧异,说你懂规矩吗,我们还都光着呢。胡杨也睁开眼,雪豹看到她的眼角都是眵目糊,很放肆地光身坐起来,说你是想看我们做爱吗,我给你和奈奈做个示范。说着,胡杨就抓住张兴国下部,张兴国喊着疼。雪豹说了一声,你们明天必须搬走,我死活不借了。说完,雪豹掩目走出了老屋,他听到张兴国说就不搬,这房子是我的了。

僵持了一个礼拜,张兴国坚持不搬,雪豹固执地找到派出所。所长碍于雪豹母亲的面子出头强制,闹得周围沸沸扬扬,张兴国和胡杨只得搬走。胡杨悻悻地对张兴国说,瞧你交的朋友,你要不把他弄死,你就不是我男人。雪豹很吃惊,他想像不到胡杨会这么刁钻。张兴国气急败坏地对雪豹说,我知道你的七寸,我会打你的致命处。雪豹不理解,说,我帮助你们,你们能恩将仇报。张兴国绿着眼睛说,要不你就别给我们幸福,你给了又拿走,比杀我们都难受。雪豹恼火地说,你们把我父母的老屋糟蹋成这样还有理了吗。胡杨叉腰说,你父母应该感谢我们,我们给你父母表演了多少次做爱。雪豹的血在凝固,他过去扇了胡杨一个嘴巴子,响亮亮的。胡杨震慑住了,张兴国过来拿一个花盆砸在雪豹的头上。雪豹感到脑瓜子嗡的一声,剧烈的疼痛模糊了他的目光,在倒下的时候,还是看到父母都伸出手想抱住他,他甚至看到母亲流泪的眼睛。雪豹醒过来,朦胧中见屋里黑糊糊的,没有灯光。窗户是打开的,照旧没有风,他看到半残的月亮。他转移视线,看到阳台上有盆仙人掌,依然那么郁郁葱葱。

半个月了,雪豹憋囚了就找奈奈,几乎成了瘾。每次做完以后,雪豹都不想再做了,可见了奈奈他就有了欲望。奈奈很世俗,每次做完都要他表态,今后要娶她,不娶她就别再做了。雪豹就准备了大量的爱情词汇,每次都说得奈奈热血沸腾。他有些内疚,因为那些词他是不会说的,他是看了泠泠留下的一本世界情书大全的书。雪豹走的时候,奈奈都塞给他几个烧猪脚,烧得最烂最香最用心。雪豹不敢把烧猪脚带回父母老屋,就悄悄地扔掉。因为他吃了烧猪脚,老屋里就总是弥漫着那种味道。雪豹这段时间一直住在老屋,到了半夜,他就看见母亲和他大闹,说,一个烧猪脚的女人怎么能成你的妻子,你傻不傻呀。雪豹奇怪,母亲在另一个世界怎么能吮到他吃了烧猪脚呢?

系主任找到他,很快,学校的政教处也找到他,都在调查到歌厅嫖娼的事。雪豹很惊讶,问谁举报的这事。系主任回答很干脆,你不要管是谁,你就回答有没有这事。雪豹这时才想起了张兴国,因为半个月他没见过张兴国,还是在小酒馆见到过他的背影,桌子都是空酒瓶子,喝得酩酊大醉,而旁边没有胡杨。雪豹问,是不是张兴国说的?系主任不理他,雪豹凝固着眼神问,你相信?系主任也不说话,眉毛在抖动,洋溢着一种惬意。雪豹否认,政教处的人说出奈奈的名字,并说找了奈奈,证实是你干的。雪豹说,是我干的,那我是跟她谈恋爱。系主任也出来问,你敢跟那个卖淫的对质吗。雪豹火了,说奈奈不是卖淫的。系主任笑眯眯地说,你可以到派出所问问,那女人是不是卖淫的。雪豹说,她是烧猪脚的。政教处的人说,烧猪脚能出四十多万,能跟三十多个男人发生过关系,还曾有过金钱交易。雪豹怔住了,系主任看着雪豹的表情很平静,他是一个成熟猎人,看见猎物后不着急开枪,而要瞄准很久。他要找到猎物跑累的时候放枪,才能打到要害处。系主任极力动员雪豹跟奈奈见面,说,只要你跟奈奈说爱她,说要娶她,而奈奈也要嫁你,我们就算你是正当的情感接触。虽然在婚前发生了关系,也会原谅你。政教处的人对系主任的说法不以为然,觉得系主任有些过分。但系主任坚持这样,说雪豹是出色的教师,应该爱护。于是,有政教处的人找到奈奈,把奈奈带来。

奈奈见到雪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系主任对雪豹说,你对她说吧,把你的所有情感都表达出来。雪豹觉得自己的伤口被人掀开,让血肆意流淌。系主任对雪豹催促着,奈奈不说话,就这么浪荡荡地看着雪豹。政教处的人对系主任说,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就不要这么叫真。奈奈问政教处的人,事实是什么。政教处的人说,你和雪豹发生了关系。奈奈说,我和他发生了关系又怎么样。系主任插话,你的底档很清楚表明你是什么样的人。奈奈说,我是什么样的人。系主任说,你出卖你的肉体。奈奈的脸像是猪血抹的那样,奈奈说,我没出卖给雪豹,那是我自愿的。政教处的人说,没人证明。雪豹说,我证明。系主任笑了,说,你证明顶什么,一个大学教师到歌厅寻欢作乐说明什么。雪豹说,我喜欢奈奈。系主任说,你能娶她吗。雪豹看着奈奈,奈奈的眼神十分渴望。雪豹嗫嚅地说,能。奈奈哭了,她过来拥抱住雪豹,然后尽情亲吻着雪豹,雪豹感到奈奈所有的泪水已经沾在他的下巴上。

雪豹最终被勒令停职检查,系主任卖了个

人情,说是他如何苦口婆心做工作,要不然雪豹早就开除公职了。张兴国公开放鞭炮庆祝,雪豹很奇怪,背后捅朋友刀子的人怎么能这么嚣张。张兴国看见他竟然也不躲避,还当着很多人面吐了他。雪豹很想跟系主任讨公道,举报我的人能这么清楚细节,说明他就在我跟前,也做着同样事情,怎么任凭他逍遥法外。可雪豹没有这么做,他觉得父亲从小就教育他不要报复人。

雪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奈奈不再给他打电话。雪豹好奇,给奈奈打个电话,奈奈的语气很冷静,说,我正忙着,买烧猪脚的人很多。雪豹心里很空,他想起与奈奈的很多往事。有次天骤冷的时候,奈奈不让他钻被窝,而是先脱光了衣服进去为他焐被子,焐热了再把他拉进去。有次,雪豹嫌弃奈奈的手有烧猪脚的味儿,奈奈哪次见他都去洗手,一遍遍地细心洗,把手指头都洗脱了皮。有次,奈奈的父亲拉大便拉不出来,奈奈用手在父亲的肛门那抠。雪豹看见了,奈奈把他使劲儿推出去。晚上,奈奈怕他不乐意,戴着塑料手套陪他吃饭。雪豹想着,情不自禁跑到街上,看到奈奈正在卖烧猪脚,摊位前排着长队。奈奈看到他,那张脸冷得像是冰窖。雪豹排着队,排到他奈奈问,买几个?雪豹说,买一个就成。奈奈给他挑了一个最大的烧猪脚,雪豹递过钱,奈奈客气地说,算了吧。雪豹问,怎么能算了呢?奈奈说,有你这句话我就足够享受一生的了,你不要再来了。

一个礼拜过去了,雪豹就一直在父母的老屋里收拾,他努力回复了原貌。晚上,他疲惫地睡了,在那张老床上看见了父母携手也回到这里。母亲给他扇扇子,雪豹感觉到了一阵阵凉风,那是母亲扇出来的。父亲还摆弄阳台上的花,不停地浇水,抱怨雪豹太懒,花都枯萎了。转天雪豹走到阳台,果然见花都开放了,生机勃勃。泠泠来了电话,问雪豹到不到新疆来,现在大阪城的风正盛。雪豹渴望地说,去,现在我就去。泠泠问不上课了。雪豹难过地说,没课上了,就等着什么时候起风。

从乌鲁木齐到大阪城是泠泠开的车,一辆破旧的桑塔那车。这时,已经是黄昏了,夕阳迟迟不肯落下去挂在那里等待着雪豹。泠泠解释,说,这里的时差比在咱那要晚两个多小时,现在咱那应该早黑了。泠泠的车速突然慢了,她指着车窗前兴奋地喊着,你看啊。雪豹还没看之前,首先感觉到了风吹过来,脸颊上一片凉意。在无垠的戈壁滩上,看到森林般的银白色风机,或成队列,或成方阵,迎风而立,非常壮观。好大好大风车,风车的高大和无畏气势难以令人抗拒。泠泠把车停到高速公路的转弯处,雪豹跳下来,就觉得巨大的风量吹得他几乎站不住,身上的衣服被风兜起来像是空中的风筝。泠泠拽着雪豹的手,她在风中吃力地说,大阪城的风力发电厂是目前亚洲最大,世界第二大的风力发电厂,仅次于荷兰的风力发电厂场。雪豹尽情沐浴在风中,他等待的风终于来了。他很想哭,等待是一件漫长而焦灼的事情。雪豹在风中大声吟诵着“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人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他的声音被迅速的风吹跑,以至于泠泠只看到他嘴动,而不知道他说什么。泠泠以为雪豹在怨恨她,于是她从身后抱住了雪豹。

雪豹根本没有理会泠泠在想什么,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在飞起来,所有的血液在沉静中暴躁了,人的思想开始活跃了,于是有了力量。他觉得风浸透着五脏六腑,无筋无骨,无血无浆却力大无比。雪豹跳过高速的栏杆,跑到巨大风车的底下,抬头看着风车在巨大的风中有节奏地转动着,在风叶中他看到了夕阳开始滚动。他看到了父母的身子在空中摇曳着,衣服也在风中有了鼓动。他转过脸,看到泠泠在拼命地朝他招手,示意他快回来很危险。雪豹享受到了风,慢慢地走回到车里。他对泠泠说,能不能不走了。泠泠说,晚上约好了我丈夫在葡萄沟等咱们。车继续朝前开着,风车逐渐退到了后面。雪豹的思想依旧在奔跑,他问泠泠,为什么这里的风会这么大。泠泠说,天山如一道屏障把新疆分成南北,形成了塔里木盆地和准喀尔盆地,两地气候不同,产生了对流气流,而大阪城正好处在屏障的口子。风到了这里就憋足了劲,使劲撒野。在葡萄沟,雪豹被泠泠的丈夫灌醉了,他回到住所就失去了记忆。早晨起来,他推开窗户,看到了风在向他招手,那么柔和。

一晃,大半年快过去了。

系主任的嗓子突然坏了,看遍了大医院,但怎么也说不出话。于是学校通知雪豹终于可以上课了,因为等待雪豹上课的人太多了,多半是看热闹的。胡杨毫不留情地离开了张兴国,张兴国天天喝酒。喝得一塌糊涂。雪豹知道后动了恻隐之心,几次想到小酒馆看他,可都没有迈动步。奈奈结婚了,对象就是小酒馆的小老板,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胖宝宝,小老板让奈奈在酒楼里继续卖烧猪脚。

已经是深秋了,风在城市里开始涌动。雪豹鼓足勇气,走进小酒馆看见了张兴国在喝酒,他坐在对面。张兴国衰老了,胡子满茬,原本黑色的头发也抻出大量白丝。小老板见雪豹说,你朋友欠了我很多酒钱。张兴国说,没欠,小老板说,欠了。雪豹说,我替他还上就是了。张兴国的眼圈红了,他抱住雪豹,说,女人就是衣服,你还是我哥们。两个人慢慢喝着酒,雪豹想起什么,让小老板拿来奈奈的烧猪脚。小老板很高兴,说,奈奈已经是我的老婆,她的手艺很好呢。好一会儿,雪豹看到奈奈从楼上走下来,怀里抱着个孩子,人丰满了许多。小老板高兴地搂着奈奈得意地说,奈奈嫁给了我,多漂亮呀,小酒馆就指着她的烧猪脚招人呢。雪豹抱过孩子,红扑扑的脸,小嘴唇嫩嫩的,眼睛像是月牙。他对奈奈说,我能亲亲吗?奈奈看着雪豹,说,可以呀。雪豹亲了一下孩子,孩子笑了,咯咯的。小老板也跟着笑了,张兴国傻呵呵地笑了,雪豹也笑了,只有奈奈不动声色。雪豹闭上眼睛,他酸楚地计算着,这应该是自己的孩子。

这时,雪豹的眼角悄悄溢出一滴泪水,晶莹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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