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者

2008-08-26 03:07
湖南文学 2008年8期
关键词:小泉大军

卫 鸦

1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我坐在办公室里抽烟,两眼茫然看着门外的风景。这夕阳下的城市就像一张越来越老的黑白照片,在发黄,在褪色,很快就会黯淡下去。应该说,黄昏里的景致很是不错,但我无暇欣赏,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一位陌生人打来电话,他像个恐怖分子那样,语气森冷地威胁我,说我要是再跟尹小泉联合起来整大军,就他妈小心自己的脑袋。说完后是一阵阴阳怪气的冷笑。电话挂掉之前,我耳边传来咔嚓一声,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坚硬质感,我确定那是手枪上膛的声音。

从那一刻起,我脑子里便装进了一把枪。我设想那是一把有着烤蓝枪身的五四式手枪,枪管顶端装着一只消音器,可在百米之内杀人于无形。它在我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那颗准星犹如一只锐利的眼睛,瞄准了我身上的致命部位。这让我坐立不安,陌生人的冷笑就仿佛是一只大手,在不停地在抽打着我的耳光。大军跟尹小泉一样,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曾经对天发誓,这一辈子要生死与共,要同仇敌忾。为了他我可以赴汤蹈火,可以两肋插刀,我又怎么会去整他呢?我感到有点悲哀,有点想潸然泪下。这时候手机响了,我按下接听键,是尹小泉。他的声音颤抖着,像块破碎的抹布,把大军和那把枪从我脑子里迅速抹去。他说,肖楠,我不想活了。

我吓了一跳。在我面前,尹小泉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最近一段时间,他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与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相比,现在的尹小泉已经是判若两人,动不动就提到跟死亡相关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尹小泉一提到死这个字,我的心都会莫名其妙地悬起来,就仿佛这话题针对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这些天的怪事有点多,一件接着一件,先是大军,再是尹小泉,让我应接不暇。我就像是被马蜂蜇中了屁股,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我问尹小泉,怎么啦?

没怎么,我他妈就是不想活了,做人真没劲。尹小泉抱着电话,语气坚定地向我表示着一去不返的决心。说到后来,他哭了起来,我的手机里就像是摆了架破旧的风琴,呜呜咽咽泣不成声。这个男人的嚎啕声勾起了我的伤感。我说,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什么?有什么事情先过来再说,我在办公室等你。说完就把电话挂掉了。我坐在椅子上,再次抽起了烟。我想着尹小泉在电话里的哭声,心里有点感动,一个男人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脆弱,这证明我在尹小泉心目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2

过了半个小时,尹小泉把车开到了我公司的门口,两声急促尖锐的喇叭响过之后,马达啪地一声熄掉了。我的目光穿过办公室的门口,看到车窗上的玻璃被缓缓摇落下来,然后是尹小泉的脑袋,如同一个皮球,从车窗里晃入我的视线。这时候的夜色就像是一张撒出去的鱼网,先是逐渐扩张,然后越收越紧,把尹小泉和他的车子一点点罩了进去。等一会儿,马路两边的街灯亮起来了,昏黄的灯火会像滚滚洪水那样,转瞬间把城市吞没,所有的街道都会变色,会在一片灯红酒绿中摇晃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尹小泉对着我的办公室大声叫喊,旁若无人。他的声音听上去极不正常,就仿佛是向我迎面扔来的一把沙子,显得那么干燥那么嘶哑。根据尹小泉的声音,我断定他肯定又跟老婆吵架了,所以才会折腾出这么一条鸭公嗓子。这些年来,尹小泉让我养成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习惯,我善于从一些细枝末节上,去猜测关于他的一些事情,而且得出的结果往往其准无比。当然,这个准字只能用在尹小泉身上,他是我多年的哥们,身上有几根汗毛我都能数得清楚。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了解尹小泉的性格,这种夫妻之间的小吵小闹,并不足以使尹小泉把满腹牢骚转变成一场真实的悲剧。根据我的经验,大多数时候,他们小两口都是床头闹,床尾和。

我想,尹小泉今天来找我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要我陪他喝喝酒,说说话。这我完全可以理解,在这座城市里生存,我们必须面对无休无止的工作,脑子里绷满一堆乱七八糟的弦,断一根,也许就会全盘崩溃。就比如说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间就像个逃亡者那样,是那么地渴望温情,渴望被人理解,被人关怀。我想尹小泉也是一样。

我所不能理解的是大军,我这位多年的兄弟,怎么会瞬间就跟我割袍断义,并且找个陌生人拿把枪来威胁我呢?我想要是真有什么芥蒂的话,尹小泉应该比我更有理由充当他的靶子。尹小泉和大军的矛盾已经堆积了好几年了,他们曾经是一对勾心斗角的情敌,拥有过一位共同的情人,可那情人最终成了尹小泉的老婆。

我想说说尹小泉的老婆,这个名叫苏璃的女人,在我们以前的那家公司里,曾经被我们公认为头号美女,是很多男人竞相追逐的对象。那时候我跟尹小泉还有大军,我们三人还在工薪阶级上疲于奔命,属于标准的艰苦奋斗型青年。在那一年里,我们三个人像着了魔一样,在同一时间里喜欢上了苏璃。这听起来似乎是个过于老套的故事,然而事情的确是这样开始的,我无法回避这个事实,就如同这许多年来,我无法回避这座城市,无法回避我所不喜欢的生活方式一样。其实回过头来想一想,在我们周围,又有几个人能按照自己既定的方式来生活呢?尹小泉说过,我们只不过是上帝手中的一条狗,他让你怎么走,你就得怎么走,丝毫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当时在我们三个人当中,将各种条件综合起来评比,我认为尹小泉的胜算应该是最小的,甚至是毫无胜算。他的学历最低,职位最低,收入最低,在外表上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当然,那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实际上那时候的情况是,谁也不知道苏璃到底喜欢谁,她对我们三个人都是若即若离,像架秋千一样在我们之间晃来晃去,即不冷落谁,也不亲近谁。弄得我们三兄弟就仿佛成了三个阴谋家,为了爱情而彼此算计着对方。我必须承认,在男人面前,女人的力量是可怕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混战之后,我们原本坚硬如铁的兄弟关系,转眼间就被苏璃搅成了一盘散沙。于是我首先抽身而退,放弃了苏璃这个飘忽不定的绣球,从此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头脑清醒地目睹着这场爱情争夺战。这成了苏璃对我耿耿于怀的重要原因,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女人喜欢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光打量我,就像看着一头怪物,她怪异的目光让我常常不知所措。

我退出之后,尹小泉和大军更加精力充沛,他们像两位不辞劳苦的拔河选手,想尽一切办法把苏璃往各自身边拉扯,不经意间已经形成水火之势。他们之间发生战争,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有一天,苏璃突然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当时她的脸都被吓紫了,嘴巴里就像是正在咀嚼一块玻璃,声音破碎不堪。苏璃说,快,快去,大军和尹小泉,他们俩个在桥上打起来了。我心里一凛,拉着苏璃飞快往桥上跑去。

在这里,我有必要交代一下这条桥的情况,有好些年了,它一直是我心里一块抹之不去的阴影。每次站在桥上,我的心里总会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慌,我总觉得这条桥会坍塌,会沉陷,会被时光碾为齑粉。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心理疾病。事实上这条桥被那些建筑者们造得坚固无比,桥上可以同时容许多车辆通过,在滚滚车轮的碾压之下,它能保持纹丝不动。到了晚上的时候,会有很多情侣走上桥头,他们在夜色中拥抱,接吻,看桥下的风景,为这座城市增添了不少浪漫色彩。对于热恋中的情侣们来说,这里无疑是一个免费的乐园,是一块可以令爱情产生升华的地方。可是对于那些失恋者来说,这里也是一块坟墓。经常会有一些想不开的失恋者,像蹦极那样从桥上一跃而下,溺水而亡。几年以前,我的初恋情人许静,就是在这条桥上英勇自杀的。

那时候,许静在我眼里就像一片笼罩在雾中的风景,我永远也摸不准她的脾性。在许静投江之前,我们还在沙发上疯狂地玩两性游戏,我们先是接吻,抚摸,然后许静用手缠住我的脖子,跳到我的腰上,像藤缠着树那样做爱,最后我们前后开弓,玩起了一些惊险刺激的动作。当时的许静气喘吁吁,香汗淋漓,在百忙之中,她突然向我发出了一项令我措手不及的命令。她说,肖楠,我们结婚吧。

我猛然一惊,身上就像是被谁浇了一盆冷水,体内的热情瞬间消褪得无影无踪。那时候,并不是我不爱许静,而是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婚姻这码子事情。我从许静身上滚了下来,我说,结婚不是儿戏,我得慎重考虑。

许静说,那你到底得考虑多久呢?

我说,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

许静面容惨白,活像是在脸上蒙了一张白纸,她说,肖楠,你就不能为我想一想吗?

我寸步不让,我冷冷地对她说,我为你着想,那谁来为我着想呢?

于是许静迅速穿好衣服,然后掀开门,往桥上跑去。等我追上她的时候,她已经像个勇士那样,爬到了高高的桥栏上。她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她说,肖楠,要不要我死给你看?

我没理她,摆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许静在我面前以死相逼,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尽管她在桥栏上摇摇欲坠,看上去随时准备为爱捐躯,但我坚信,那只不过是她的惯用伎俩,对我已经产生不了任何恫吓作用。我索性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后来我听到许静的狂笑声从桥上掉了下去,我猛然一惊,迅速转过身来,发现许静已经不见了。然后是一声巨大的声响,我扑到桥栏旁边,俯下身去看到一团白色的水花。许静的脸庞在水面一闪,随即被那团水花吞没了。当时我爬上桥栏,在内心犹豫了片刻,但最终没有跳下桥去,对死亡的恐惧在那一刻里战胜了我对许静的爱。

我对这条桥的恐慌,正是从那一刻开始的。这些年以来,我常常追悔莫及。我想,如果我当年选择跳下去救许静,她就不会成为我记忆中彻骨难忘的溺水者,而这条坚固无比的大桥,也不会成为我心灵上的一道障碍。

那天我跟苏璃走到桥上的时候,大军和尹小泉正在像两个拳击手那样,挥舞着拳头猛击对方的脸部,场面精彩绝伦。四周是一群兴致勃勃的围观者。我那两位曾经发誓要生死与共的兄弟,此刻就如同刚从战场上挂彩归来的两名士兵,全身上下伤痕累累。在四只拳头的胡乱打击之下,我看到的是两张血迹斑斑的脸孔,就如同是两副灿烂的油画,在嘈杂的人堆里晃来晃去。

我的到来并有起到苏璃意料中的效果,那天我费尽了口舌,也无法终止这场激烈的战争,这两个家伙已经打红了眼,拳脚犹如带着惯性似地往对方身上招呼。后来苏璃爬到了高高的桥栏上,那时的风很大,苏璃娇小的身躯被吹得摇晃起来,像一只升到了半空的风筝,这幕情景唤醒了我记忆中的某个场面,我心里一震,差点落下泪来,苏璃那时的神态与投江前的许静惊人地相似。她站在桥栏上,向决斗中的两位勇士发出了威胁,都他妈给我住手,再不住手我就跳了!

尹小泉立即就停了手,他焦急万分对苏璃说,你下来,快下来,我……

尹小泉的话只吐出一半,后半截被大军揍回了肚子。大军抓住尹小泉松懈的机会,挥起拳头猛击尹小泉焦急的面容。在大军的突然袭击之下,尹小泉痛苦万分地捂住脸,脚跟一歪倒了下去,他像团泥巴似地瘫在了桥栏边。这时候,苏璃做出了令人侧目的举动,她毅然往桥下跳去。我看到她的裙裾在风中飘了起来,整个人就如同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翩然落往水面。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人溺水前的姿态竟会是如此美妙。

大军迅速扑到了桥栏边,他嘴巴里叫着苏璃的名字,几次往栏杆上蹿了上去,但随即又畏手畏脚地跳了下来。这时候的大军,已经完全失去了殴打尹小泉时的勇猛,他成了我当年的一面镜子,在面对死亡的威胁面前,苏璃的爱情终于退居其次,大军选择了明哲保身,从而让自己置身事外。反而是被大军揍得昏头昏脑的尹小泉,他摇摇晃晃,像个醉汉那样爬了上桥栏,尹小泉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有如飞鸟中弹般往桥下坠去。尹小泉的举动使我为之侧目,在我眼里,他一向都是个胆小如鼠的怕死鬼,然而当他面对爱情的时候,他却成了视死如归的勇士。这让我感到汗颜,让我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渺小。如果当年许静跳水的时候,我像尹小泉这样选择咬牙一跳,我的灵魂里就不会有那么一副沉重的枷锁。

接下来的场面有点滑稽,等两个湿淋淋的人回到岸边的时候,我们这些围观者们才发现,意欲救人的尹小泉,实际上是被苏璃拖到岸边来的。苏璃上岸之后,对尹小泉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嫁给你。这时候我才知道,尹小泉根本就不会游泳,苏璃才是个真正的游泳高手。她跳下桥去,只不过是向大军和尹小泉抛出的一块试金石。就这样,尹小泉凭着自己的舍身一跳,让自己在饱尝溺水滋味的同时,也获得了苏璃的爱情。

尹小泉与大军之间的仇恨,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结下的。后来我们三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公司,尹小泉的生意做得最大,可以说左右逢源,财源滚滚,不到半年就开起了宝马,住上了高楼。而大军的生意做得最差,他的公司就像个营养不良的婴儿,一直萎靡不振,随时都有夭折的可能。大军和尹小泉经营的是同一类产品,两个人争食同一块肥肉,彼此间自然少不了磨擦。这些年下来,虽然表面上两个人还是称兄道弟,可是暗地里,大军对尹小泉的仇恨,却如同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反倒是尹小泉,在这件事上表现得相当坦然。

我认为尹小泉是个很大度的人,肚子长得像宰相一样,里面可以撑好几条船。用尹小泉的话来讲,他想要整垮大军的公司,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可是这些年来,尹小泉从来没有动过大军半根毫毛。反倒是大军,看上去时刻都在算计着尹小泉。有一点我想不明白,像我这么一位局外人,为什么也会被大军认为是尹小泉的同谋呢?这些年来,我与大军的关系一直保持得不错。我们之间既无旧怨,又无新仇。每当他的公司面临困难的时候,我都会鼎力相助。就凭他欠下我的那一两百万巨款,他也没理由找个陌生人来恐吓我。

我坐到了尹小泉的车上,才一个月不见,他似乎又胖了不少。为此我感慨万千,从某一程度上来说,尹小泉就是我的一面镜子。我们一起来到南方的这座城市,一起奋斗,一起打拼,最终在这座城市里为自己谋得了一席之地,我们委实是经历了不少风雨。两个玉树临风的男人,硬是被时光的印记标识成了现在的模样。

如今我就跟尹小泉一样,在发福,在衰老,这让我深感悲哀。就在一两年以前,我还觉得发福是件挺让人羡慕的事情。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两个字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装满悲哀的包袱。如今这个包袱正被我扛在肩上。发福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已经步入中年,我此后的生命轨迹将从一条抛物线的顶点不断往下跌落,永远无法回头;如果是女人,那就意味着她已经徐娘半老。这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然而,更可怕的是,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对死亡这两个字越来越恐惧,以前的时候,总认为自己年轻,有大把时间可供挥霍,死亡对我来说是件遥遥无期的事情。然而到了现在,当我浑浑噩噩地把生命浪费了大半截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死亡离我其实并不遥远,它有可能就潜伏在我生命前方的某个角落里,等我走过去的时候,它会张开血盆大口,出其不意地将我撕碎,然后吞没。因此,那个陌生人的恐吓电话让我忧心忡忡。尤其是电话挂掉前的那咔嚓一声,更是让我胆战心寒,尹小泉的车子在路上飞奔的时候,我总感觉到有把枪就埋伏在我的周围,黑漆漆的枪口寸步不离地盯住我的心脏。

我对尹小泉说,大军想杀我。

有这回事?尹小泉愣了一愣,随即平静下来,他说,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件事来了,前不久,那小子托我的一位朋友给他弄了把枪,五四式的,听说他有事没事就在办公室里练空靶,他公司的人都以为他疯了。

听尹小泉这么一说,我额头上的冷汗像下雨一样滚了下来。大军弄来的枪跟我设想中的那把枪不谋而合,看来陌生人的电话并非只是一种单纯的恫吓,大军对我的确是心藏杀机。我感到无比害怕,我问尹小泉,你怕不怕他?

我怕他干什么?他只不过是条疯狗。尹小泉把车停到了万富街,下车后走进了一间发廊。这里也叫红灯区,叫鸡婆街。到了晚上的时候,它会被两边发廊里的粉色灯光浸染得朦胧不清,整条街道会呻吟,会摇晃起来,会让空气中塞满糜烂的荷尔蒙味道。这块地方曾经是我们的乐园,以前的时候,我和尹小泉隔三差五地就会来这里逛逛,往那些小姐们的内裤里扔点钞票。可是有了自己的公司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了。再说,也没必要来这里了,以我们的条件,包养三五个情人不成问题。况且,当那种原始的欲望很容易实现之后,我们对肉欲追求,已经被抛到了一个很少提及的角落。如今我们追求的是什么呢?我还真有点迷惘。也许什么都不想追求了,或者说已经没有追求了。

此次虽然是故地重游,但我的表现无疑让自己极度失望,在那位妖媚可人的小姐身上,我迟迟进入不了状态。陌生人的电话就如同一记闷棒,在无形之中把我打成了一位心理性阳痿患者。后来我想到了一种疯狂的游戏方法,我抱着那位小姐的祼体,像玩相扑一样把她放在床上摔来摔去,就如同一位屠夫在操纵一块索然无味的猪肉。我把自己和小姐同时弄得筋疲力尽之后,终于得到了一种虚脱后的快感,我头一次体验到了变态的乐趣,这跟做爱有着等同的效果,而且比做爱更加干脆利落。

尹小泉的表现令我叹为观止,他像头健壮的公驴一样,在房间里把那位肥硕的小姐足足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我怀疑他口袋里在揣满钞票的同时,肯定还装着为数不少的伟哥。他下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沙发上抽完了半包烟。侍候他的那位小姐就像死了爹娘那样,哭丧着脸,唠唠叨叨地骂着尹小泉,操,你这人真有点变态。尹小泉扔出一叠钞票,堵住了胖妞的嘴巴。他说,让我变变态,你他妈可以几个月不用工作了。

胖妞脸上立即笑开了花,尹小泉扔出来的那叠钱实在是不少,这令我感到诧异,我不知道这个一毛不拔的家伙,在什么时候养成了挥金如土的习惯。我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在这个忐忑不安的夜晚,我觉得我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大军在变,尹小泉也在变,我这两个我自以为了如指掌的哥们,突然间就像两团迷雾那样飘进了我的生活。

离开万富街的时候,尹小泉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种下三滥的地方来吗?我摇摇头,我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谁他妈知道你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尹小泉说,我老婆怀孕了。说完后,他的目光瞬间潮湿了,眼睛里就仿佛是蒙了一块纱布。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尹小泉的情况我是知道的,结婚之前骗了那么多女孩子,从来没见他把哪一个的肚子弄大过。尹小泉告诉过我,爹娘把他生下来,上帝就在他的鸡巴上套了一个最有效的保险套,也就是说,他天生就是个不孕症患者,无药可救。如果不是苏璃红杏出墙,他又怎么可能会让苏璃怀孕呢?我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我说比起我来,你要好多了,你现在总算是有家有室了,而我至今是王老五一个。

尹小泉说,有家有室有个屁用,这婊子背着我跟别的男人上过床。你知道这个杂种是谁吗?就是大军。尹小泉越说越愤怒,他说,我结婚的那天,你知道大军送给我的是什么礼物吗?是顶绿帽子,操他妈的,我跟苏璃互赠结婚戒指的时候,那杂种给我打来电话,他告诉我说,要我他妈别太得意,新娘子也有他的一半,他说在苏璃爱上我之前,他早就把苏璃给干了。我敢肯定,结婚之后,这对奸夫淫妇肯定背着我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要不然苏璃怎么会怀孕?操,我要是早知道苏璃是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那次打死我也不会跳到河里去救她。

我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对尹小泉连连附和。尹小泉的话把我带进了两个月以前的一件往事。那天尹小泉跟苏璃吵架,尹小泉拉着我陪他,我们一起喝了不少酒,后来尹小泉像死猪一样趴下了,我开车把他送到了家里。在尹小泉家里坐下来之后,我体内的酒精也开始作怪,汹涌而来的酒劲像蒙汗药一样,把我放倒在沙发上。这天晚上我昏睡了一宿,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是关于和陌生女人做爱的。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床上,这让人感到有些诧异,难道我长了翅膀,自己从沙发上飞到床上来了?尤其是那个梦让我疑惑不解,我起码有十年以上没做过性梦了,可是根据我的经验,我确信这天晚上我做了性梦,并且遗过精,但我内裤上却没有半点不洁的痕迹。后来我走的时候,苏璃对我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她说你看起来斯文,其实在你们三兄弟中,只有你最像个男人。苏璃的这句话像鬼魅一样,形影不离地跟随了我很久,我一直没法弄明白她言语中的含义。直到今天,我才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前面我已经说过,当年我们三个人追苏璃的时候,我第一个放弃了苏璃的绣球,此后她一直对我耿耿于怀。我不知道苏璃对我到底是爱还是恨,我只知道,像苏璃这样的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样一想,我在尹小泉的车上就坐不住了。我对尹小泉说,我有事,得先走了。

尹小泉说,不陪我喝酒啦?

我说,改天吧。

尹小泉把我送到了我所居住的小区门口,下车的时候,他从车窗里把脑袋伸出来,脸上挂着一副异常诚恳的神态,他说,哥们,以后对大军可要防着点,我不想看到你出什么事。

我点点头,说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怎么应付,你把自己管好就行了。

尹小泉说,大军能弄到枪,我也可以弄到,我等会就让人给你送把枪来。说完后,尹小泉把油门一踩,车子飞快地开走了。

尹小泉临走前的话提醒了我,回家之前,我决定先去买把西瓜刀,以用来防身。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马路上刮起阵阵凉风,把地上的落叶吹了起来,把我的头脑吹得清醒无比,我深信自己有能力应付一切突发事件。我找到了一家五金店,把来意说明后,老板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他大概怀疑,我买刀是想行凶抢劫。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我买刀只是为了回家剖西瓜。老板这才放心把刀卖给了我。我把西瓜刀揣在腰间,走起路来顿时觉得有恃无恐,心里踏实无比。

我住的地方在这片小区的最里面,沿着一条光线昏暗的林荫小路向里面走,走到尽头一拐弯就到了。很多时候,当我看到小区里形状雷同的建筑群时,我会想起一片石碑林立的坟场。其实这些建筑群和一堆坟墓没什么两样,住的都是人,唯一的区别是住活人和住死人。想到这里,我浑身的毛发突然立了起来,我想起了大军,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现了很多幻觉,我看到每一株树木的背后,似乎都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五四式手枪。我一下子警觉起来,我把刀从腰间抽出来,死死地攥在手里。

脚步声是在我走到拐弯处的时候响起来的,由远及近,像匹气焰嚣张的奔马。我一听就知道,是大军跑来了。我回头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的确是大军,手里攥着一样乌黑的东西,看不清楚我也知道,肯定就是那把五四式手枪。我闪身躲到了墙角,等大军的身影飞奔到我身前时,我操起西瓜刀往他的腰间捅去,我的手腕往前一送,西瓜刀就像切瓜一样切进了大军的肚子。我听到黑暗中响起一声闷哼,然后大军捂住肚子歪了下去。我凑下身去,看到了大军那张拧成一团的脸。我操,大军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他说,他妈的,没想到你竟然会用刀子捅我?

我吓坏了,我颤颤抖抖地说,你不仁,就休怪我无义。

大军说,我怎么不仁了?尹小泉给你弄了把枪,说是要我给你送来,这半夜三更我都跑来了。你却用刀子捅我。操。说完大军把头一歪,昏了过去。

这时候,我什么都明白了,这一切事情,原来都是尹小泉设下的一个圈套,我和大军都被套住了。在这次事件中,我和大军是局中人,而尹小泉是一个清醒无比的操纵者,其实这些年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包括我和苏璃之间的那件我不敢确定的事情,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没有犹豫,毅然背起大军,拔腿往小区外面跑去。

两个小时之后,大军脱离了危险。医生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休养几天就好了,刀子捅得不深,没伤到内脏。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就像是刚卸下千斤重担一样,浑身上下都轻松起来。我靠着墙根蹲了下来,这时候,电话响了,是尹小泉的。我愤怒地操起电话,接通后,刚想骂人,一个熟悉的女声把我的脏话压了下去,我听出那是苏璃的声音。她告诉我,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尹小泉跳河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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