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的黄昏

2009-02-12 08:47王士雷
章回小说 2009年2期

王士雷

一 江畔老情歌

夏季的一天早上,靳冬骑着他的山地车一路顺风地直奔大江。他这是要到江桥西侧的那个大沙坑里游泳去。他面庞清瘦,精神矍铄。眼角的两边虽说已经出现了鱼尾纹,但浅浅的并不太明显。

过了江畔小区上了江桥西侧的堤顶,开始下一道漫坡了。这时候,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清丽的歌声: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人们路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多么熟悉的一首老情歌啊,靳冬一下子就被勾起许多青少年时的回忆。他不禁抬眼望去,就看到沙坑边上站着一个女人,正面对着远山近水悠着劲唱着呢。女人中等个头,不胖不瘦。身穿一件深红色毛衣,青色裤子,脖颈上系着的浅紫色纱巾随风飘摆。

不知为什么,靳冬的心底悄然溢出一种很奇妙的感受。来到沙坑边,靳冬下了车子。相继跟几个先来的熟悉的游友打了招呼。女人闻声扭头回望他一下,他竟差点喊了出来:哎呀,是你!

原来这个女人的有些苍老的面庞非常非常像靳冬已故的老伴。他不禁心生疑惑:难道他老伴还有个孪生的姐妹?

不,不可能,从没听说过啊!难道是他的老伴又复活了?他不觉自嘲地一笑,这更不可能了。

老女人发现他的神情有些异常,少顷,就又困惑地回望了他一眼。却正好看见他在冲着她微笑,随即也温和地报以一笑。这一笑就仿佛一块石子丢进了靳冬的心池里,一时激起了层层的涟漪,引发了无穷的遐想。

沙坑里的水没有水流,但深不可测。靳冬平时只是在水边游几下而已,但是眼下却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子英雄虎胆,径直就游到中间去了,尔后又一鼓作气地游到对面小岛去了。这不仅让水边那几个游友刮目相看,也让他自己瞠目结舌。今天他这是怎么了?从哪儿来的这么一股子劲头?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忽然间变得年轻了呢?

从此以后,靳冬每天早上来沙坑游泳时,都能听到老女人的歌声。他就总觉得有一股子激情在周身回荡。一簇簇欢快的小浪花就都能伴随着他一直到对面小岛去。

二 老伴永难忘

靳冬以前跟老伴在许多事情上面都有严重的分歧,有时甚至还会有争吵。

靳冬常年积累有关生活的小常识和治病的小偏方等等大小文章,已经贴满了好几个小本本了。他按照上面说的来科学地安排自己的生活,还针对老伴爱吃甜的、咸的和过于油腻的食物的特点,苦口婆心地跟她讲这是一种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危害性很大,人应该往远处看,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可是老伴却自有主意,就像是给石狮子灌米汤,滴水不进,而且还讽刺挖苦靳冬,说他想长生不死,当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靳冬气得浑身颤抖,心里边“怦怦”乱跳。他怀疑自己患上心脏病了,如果是的话,也是被老伴给气出来的。想到这一层上他就更来气了,浑身也就颤抖得更厉害了。

靳冬主张对孩子要放手再放手,跌倒了就让他们自己爬起来。吃一堑长一智,这对他们将来有好处。人家外国人都是这么做的。如果翅膀硬了就让他们大胆地去飞吧,不让他们去飞,翅膀就永远也练不硬实。对他们自己没什么好处,咱们还得跟着操心。

老伴却质问他道:“你怎么就这么心狠哪?还啥啥都不管了?他们是不是你的孩子?嗯?”等等。噎得他很难受。但他顺了顺气又说:“我当年是只身一人闯关东过来的,我希望我那股子闯劲应该在孩子们的身上得到发扬光大。”老伴批驳道:“你是你,孩子是孩子。”他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他说得越多,惹的气就越大。何苦呢。

幸好孩子们自立心还都很强,长大以后不顾他们妈妈的阻拦都纷纷出去闯天下了,到如今都已经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来。这让靳冬很自豪也很欣慰。

那一年,他们的老丫头要接他们去享享清福。他坚决不去,也劝老伴不要去。因为……他一连讲出了一二三四五六七条的原因,可是老伴却坚决要去。最后就终于自个去了,扔下他一个人在家里独守空房。不过倒也乐得清静,每天早起出去活动活动身子骨,回来卧一个鸡蛋下一绺挂面热乎乎地吃下去,然后就开始了一天的生活。日子过得自有一番乐趣。

与此同时,老伴住在老丫头家那装修豪华、自动化程度非常高的高层楼房里,平时是吃的好,喝的好,要啥有啥,什么都不用她操心,只管享受就是。而且是这个叫妈妈,那个叫姥姥的,亲情也总在身边缠绕。于是住起来就不愿走了。谁知住来住去却住出一身的富贵病来。

靳冬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她当初要是听他的就没这事了?可是她就是没听。气得他心里直突突。尽管这样,靳冬还是不顾一切地跑去照料起了老伴。这是做丈夫的责任啊。老伴连住院带吃药,几乎花光了他们所有的家底,还把几个子女折腾得够呛,而最后还是没能留住她的一条老命。

老伴在弥留之际,望着靳冬,声音微弱地说:“我后悔当初不听你的了,要不我不会这么快就……”靳冬没有埋怨,也没有叹息。因为木已成舟,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都晚了。

靳冬捧着老伴的骨灰盒回来了。回来的一路上,他就想起老伴的许多好处来。想起初恋时的美好日子。想到深处时,眼窝就潮潮的。同时心里边也有歉意。总觉得老伴的过世是由于他的责任没有尽到造成的。回来后,他把老伴生前用过的木梳、镜子和拖鞋等日用品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他还把她的大幅遗像放在了矮柜上,一日三餐总要先给她摆上一份饭菜,放上一双筷子,有时还要自言自语地跟她念叨些什么。这样,他的心里才会安宁许多。

很多人设身处地地感受到了他的孤独寂寞,曾热心地为他穿针引线想让他梅开二度,晚年幸福。他却摇头说:“不找了,心里边有个伴就足够了。”好心人就劝他道:“你得讲究点实用性啊。身边有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老伴,可以陪你出去逛逛街,坐在家里唠唠嗑,有个什么事的时候,还可以相互照应一下呀。可猫在你心里的那个伴能做到么?”他在外地工作的子女们,出于对老爸的关心也都劝过他类似的话。可是这些始终也没能让他心旌摇动。

他觉得他现在身体好,又没有什么牵挂,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日子过得安安静静、有规有律的。这应该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了。

靳冬的身体素质不错,这都得益于他平时所采用的健康正确的生活方式。但是他却总觉得这些还远远不够,还得进一步地增强体质。他从报纸上得知游泳是一种很好的锻炼身体的运动,特别是对于治疗和预防心脑血管等老年常见病效果更佳,于是从酷暑难当的某一天起,他就又到江边开始了学习游泳。

三 听众就一个

冷风萧瑟、落叶飘零的季节,来大江游泳的人明显地减少了,每年的这个时候,靳冬也早就不游了,水太凉了,一想起来就打怵。至于冬游么那更是连想都不敢想了。可是今年他却大大地破例了,每天早上他仍然坚持来沙坑游泳,表现出了非凡的毅力。

这天一大早,气温又下降了不少。靳冬跟往常一样骑上山地车往大江奔来了。行不多远,冷风就灌进脖领子里面去,浑身就凉了个透。特别是手指头冻得更甚,不时要拿到嘴边呵一呵它。他估计江边是一个游泳的人也没有了,不过这都不要紧,关键是那个老女人去没去。如果她没去的话,那么即使其他的人都在,他也要往回转了,今年就再也不下水了。

不久,他就来到江堤上。但见江堤下面空空荡荡,除了满地的落叶外,不见半个人踪。他满腹的落寞和惆怅继续下着江堤。因为他还不能确定她到底来没来。这时候,一阵悦耳动听的歌声随风飘来。他仿佛被注射了一剂兴奋剂,不由精神一振:啊,她来了,她真的来了!

下面的一泓碧水尽现眼前,秋风掠过,荡起层层涟漪,他果然又看见了站在沙坑边上的那个熟悉的背影,此外再没有旁的人。靳冬有些激动起来,心里就像铁锤砸豆子似的,“怦怦”乱跳。他一直企盼着能单独跟她在一起,好好地唠唠。眼下这机会终于来了。

近了,更近了。老女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忽然回过头来,就看到了已经来到跟前的靳冬,白玉般的牙齿灿然一闪,笑道:“你真有毅力啊!”靳冬两眼大放异彩,回道:“哈哈,你不也一样么?”老女人笑逐颜开,魅力尽展。靳冬支好车子,却不忙着脱衣服,先是以眼下的水温为话题说起了天气预报。老女人看了看他,迎合了几句。靳冬愈发来了精神,进而又扯起了南方的抗洪救灾,见老女人兴致不太浓,便转而又讲起了反腐斗争的形势,并用训斥的口吻评点那些贪官污吏的狼心狗肺和人心不足蛇吞象。见老女人信心不太足,便又讲起了国际上的反恐战争,并且对那些恃强凌弱者表示了极大的愤慨和谴责等等。见老女人这回眼睛瞪大了,眼角的皱纹也都撑开了,不时地还点头称是,有时还要插上一两句自己的见解,于是他就稳住阵脚,深入下去,由点及面,逐一论述起来,并辅之以有力的手势。直讲得唾液横飞,手舞足蹈。可是这时的老女人却不点头了,也不插话了,瞪大的两眼也眯细了,甚至还开始东张西望起来。靳冬终于意识到什么,停下话头,歉然地一笑,道:“在家整天没个人跟我唠嗑,这会我就跟你多说了些,耽误你唱歌了啊。”

靳冬曾是一家小单位的领导。当年在主席台上讲话,他能把下面百十号职工的眼睛越讲越大,嘴巴都张成了海碗口;也能把人们讲得昏昏欲睡,呼噜声此起彼伏。但不管别人怎么样,他总是要喋喋完了才肯作罢。然后抹抹嘴巴,就像刚刚吃完一顿可口的大餐,痛哉快哉。

这会儿,老女人听了他的致歉的话,恍然大悟似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少顷,同病相怜似的说道:“不耽误,不耽误。你继续讲吧,继续讲吧。我听着哪。”靳冬连声说着“不讲了、不讲了”,抹了一下嘴巴,接着就三下五除二地脱掉衣服下水了。

四 彼此难离开

靳冬很是兴奋,不管在岸上还是在水里,都无法使自己安静下来。加上水很凉,深水区更是凉上加凉。上岸让小风一吹,浑身便禁不住筛糠似的哆嗦起来,没走几步就被一截烂树桠绊跌了。老女人见状,赶忙过来搀扶他。他出于一种求得身体的平衡不再跌倒的本能,一只胳膊顺势就搂住了老女人的脖子。老女人羞涩地笑了笑,坚持把他搀扶到了车子跟前,使他站稳了,这才松开他。接着她又掏出柔软的手纸按在他的磕破的膝盖上。他多少年也没得到过异性的关怀了,一股暖流就汩汩地涌进了他的心窝。他不禁看了老女人一眼。

少顷,老女人见他的膝盖处仍然血流不止,不无担忧地说道:“可别得了破伤风啊,”说着着急地四下张望,自语道,“要是跟前有个医院就好了。”靳冬也认真起来:“没有医院,就是有点红药水也管用啊。”老女人思索着道:“我家倒是有,还有云南白药呢,止血消炎可管用了。”

靳冬求道:“那你回去给我取来吧。过后我还你一瓶。”老女人认真地回道:“不用还。只是……”她犹豫起来,一会儿又道,“要不,你就到我家去吧,反正我家也不远,就在前面江畔小区。”靳冬开玩笑地道:“你就不拍引狼入室?”老女人笑着回道:“就算是狼也是一只带伤的狼,还能作出啥妖来?”靳冬哈哈大笑:“说的也是。走吧。”他推车子,老女人却替他推了。

路旁的树上,攀附其间的葡萄藤叶子,都已被晨霜冷雾打成了红颜色。在朝霞的辉映下,像燃烧着的一簇簇火焰,格外地鲜艳夺目,暖人心窝。

俩人开始往堤坡上走去。这时,堤顶上有个男人端着一只胳膊,腿一撇一撇地慢慢地走着。明显的是脑血栓后遗症。靳冬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他们单位的那个何半斤啊。一见到这个何半斤,靳冬就气不打一处来。

当年靳冬是某厂的领导。何半斤是厂里的职工。这个何半斤没别的特长,成天就知道喝大酒。每月开的那几吊工资全喝进去了还不够。老婆为此到单位来找过靳冬。过后,靳冬就把何半斤叫到办公室训开了:“还喝呀?再喝下去,非把老婆喝跑了不可!”何半斤不以为然:“跑了就再找一个呗。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有的是!”靳冬神情严厉地道:“你混蛋!把自己身体喝垮了,也能再找一个?”何半斤仍然不在乎:“不就是一条命么?我不怕死!”

靳冬这回更火了:“你不怕死不要紧,你就不怕拖累儿女么?单为了儿女着想,你也不应该这样糟害自己啊。”何半斤斜睨了一眼,道:“哼,谁为我着想啊?养他们干啥的?”靳冬气极地抬起手来,可是又停在了半空,他是一厂之长,不应该随便打人啊。

但是过后在一次职工大会上,靳冬却对何半斤点名道姓地进行了严肃批评,把心中的火气全都发泄了出来。几乎所有与会者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何半斤,真似要把他的身上盯出个坑来。何半斤难受坏了,脸也变成了猪肝色。

可是靳冬却是越批评越来劲,结果把会议的时间一延再延,一直延到了晚上去,耽误了好多职工回家去做饭。过后他听到了下面的一些反映,说他就这次讲话还有些水平,他又是气又是喜。

没过几天,靳冬在下班的路上被几个陌生的小青年给围住狠狠地打了一顿。一颗门牙都被打得灰溜溜地下岗了。这分明是跟那次职工大会上训斥何半斤有关系。或者更直接地说是与何半斤的儿子有关。他不由得骂道:“这些个王八儿,我是为你们好,你们还来教训我?哼!”

前不久靳冬已经听说,这个何半斤的身体终于造完了,老婆也跑了……他现在还知道来江边溜达溜达了,早干啥呢?晚了吧?趁早一头扎进大江里浸死得了!也省得给社会增添麻烦了。

老女人自然不知他现在的心中所想,瞅瞅他,忽然不解地问道:“咦,你在瞅什么呢?”靳冬充满忿恨的眼睛仍在远去的何半斤的身上,回道:“那人是我们以前一个单位的。”老女人惊奇地道:“哦?这么老远,你也能认出来他是谁?你的眼睛不花啊?”靳冬摇摇头:“没有。”老女人又是羡慕又是赞叹:“哎哟,你的身体真好啊。”靳冬回过神来,自豪地说道:“不好能行么!”

五 互补性很强

老女人的家很快就到了。她把靳冬引进她住的大屋里。拿出白纱布、黄药水,还有云南白药精心地为靳冬上药包扎。—股暖流就又汩汩地流进了靳冬的心窝里。他不禁又偷偷地看了老女人一眼。

老女人给靳冬的腿弯缠上厚厚的绷带之后,又给靳冬倒来了一杯热茶,然后坐下了。靳冬环视着发空的四周,随便地问道:“这么大个房子,几口人住啊?”老女人叹口气:“唉,现在就剩我一个了。”靳冬脱口而出:“哦,跟我一样。都空巢了。”老女人瞅瞅他,抿嘴一笑。接着她自我介绍姓厉,叫厉秋。靳冬便暗暗吃惊:怎么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秋字啊?这真是越来越像他的老伴了。一边介绍自己姓靳,叫靳冬。闲聊起来后,靳冬就知道了厉秋每天早上去沙坑边唱歌的原因。

春天那一阵子厉秋老觉得心里郁闷,老想跟谁倾诉倾诉。可是跟前又没什么人,跟谁倾诉呢?跟自个的老闺女倒是很贴心,可是,总不能什么话都向老闺女倾诉吧?后来听人说放喉唱开怀,去病又消灾。她觉得有道理,自己离江边也近便,所以就每天早上都去江边唱几嗓子了。反正也不是参加什么歌手大奖赛,唱好唱赖都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靳冬夸赞她道:“别说,你唱得还真的挺好听哪。快赶上宋祖英了。”厉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道:“好听啥呀,没把狼吓跑了就不错了。”靳冬笑道:“这个狼不但没吓跑,还跑你家来了。哈哈。”厉秋也哈哈地笑了,边笑边用心地打量了靳冬一眼。

靳冬告辞的时候,厉秋怕他行走不便,就搀扶着送他回家。靳冬的家比较远。他们走了很长时间,也唠了很长时间。一路上许多人都瞅他们俩。进家后,厉秋看见了矮柜上的那个黑框遗像,不由一愣:“咦,她怎么这么像……”她想说“她怎么这么像我呢?”可是不知为什么,最后两个字却没有说出来,转而笑道:“啊,她一定是你的老伴了。”靳冬笑道:“是的,是的。你俩长得太像了,实在太像了。”厉秋哈哈地笑了。

厉秋见靳冬下不了厨房,瞅瞅中午又马上到了,就又去帮他做饭。望着桌上热腾腾的饭菜,望着坐在身边笑吟吟的厉秋,靳冬还没吃呢,心里就热乎起来了。暗忖,还是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伴好啊。

靳冬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忽然他紧皱了一下眉头,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卖咸盐的是不是让你……”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因为眼前的毕竟是厉秋,而不是自己已故的老伴。厉秋已经领会到他的意思,却不以为然,问道:“你是说有点咸了?”靳冬微笑着点点头。厉秋说:“可咸中有味啊。”靳冬心里一动,“咸中有味”这句话太熟悉了,他的老伴生前就常爱说这句话。没想到……

靳冬很快就吃完了饭,接下来他就把有关不健康的生活方式的危害性,头头是道地讲给了厉秋听。厉秋倒是很虚心,不但全部接受了,并且连连称赞道:“没想到,你的知识面这么广,这么丰富。”大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样子。靳冬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厉秋清瘦的脸上也不时掠过一阵阵愉快的笑意。

靳冬由于腿上有伤,好几天都没有去成大江,厉秋索性好事做到底,每天都过来给他做饭,而且做出的菜来也不再那么咸了,还为他洗衣服,擦地……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闲下来时,厉秋有时还会唱唱老情歌。唱起《夫妻双双把家还》时,靳冬都会不失时机地接上董咏唱的那段。清泉似的歌声在屋子里回荡起来的时候,俩人就都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靳冬的腿伤好了以后,厉秋却又发烧了。她要打电话告诉儿女们一声,她有三个儿女呢,从来也没得过他们的济,这回要让他们轮流来照料她。靳冬摆手说:“快别给人家添乱了,你是为了我才感冒的,还是让我来服侍你吧。”

于是,靳冬就又陪着她去医院打点滴。按时让她吃药,还专拣她爱吃的水果买。厉秋退烧后,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回江畔小区去了?可是这时心里边就涌起了一阵子的不舍。她觉得她跟这个老靳头的互补性太大了,她离不开他了。靳冬看出了她的意思,本想婉拒她,可是她太像他的老伴了,而且不仅相貌上像,名字上像,其他许多地方竟然也很像。只一个地方不像,就是从未惹他生过气。而这一点就更平添了他对她的眷恋。所以始终也没舍得开口。而且他还当着她的面把前老伴的遗像以及供品全部撤掉了,这一举动的含意,厉秋心领神会,于是就安心地住了下来。

六 夕阳无限好

靳冬每时每刻都在关心着厉秋,爱护着厉秋。她想吃什么马上就给她买什么,她想要什么马上就给她拿什么。跟她说话从不高腔大嗓,总是小心翼翼的。好像她随时都会从他身边消失了似的。他觉得这样做对他是一种享受。他就像是吃了拌白糖的西瓜,心里总是甜丝丝、美滋滋的。

但是有一点让靳冬颇感不快,就是一段日子来,厉秋的老闺女总是把电话打进来找她妈,一聊就是老半天。厉秋总共有三个孩子,前两个是儿子,生这个老闺女时她已经快四十了。老闺女才两三岁上,她老伴就因病过世了,她觉得只有老闺女才是她最贴心的人。反过来老闺女也把她当成了最贴心的人。想到这一层上,靳冬就理解了她们娘俩。但有时却又觉得老闺女频频地来电话,似乎带有一种骚扰的意味啊。

春暖花开的季节里,靳冬带上厉秋出远门旅游去了。在留迹于名山大川、神庙古刹期间,俩人你搀我扶,相敬如宾,谁见了谁都啧啧称赞。静下来的时候,厉秋常常念叨着自己的老闺女,说她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通电话了,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他笑了笑,就把手机递给她,让她给老闺女打个电话。可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这一趟旅游让厉秋大开了眼界,而且余兴未尽,靳冬便说:“等过两年我还要领你去新马泰走一趟。趁现在还能动弹。凡是能去的地方咱们都去看看吧。人这一辈子尽量别留下什么遗憾。”厉秋心头一喜,但随即又推辞道:“别去了,别去了。”

靳冬领会到她顾虑的是什么了,便拍了拍自己的腰包,道:“是怕这个么?看看吧,还没有瘪到只剩两层布的地步呢。如果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让它剩下了,让子女们为了争夺它而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最后对簿公堂,那也是一种遗憾啊。”厉秋被他逗笑了。于是,她就像孩子盼过年似的开始了热切的期盼。

一天,俩人正坐在屋里闲聊,忽听远处隐隐地传来一阵像是警笛的叫声。厉秋不解地问:“这是什么在叫啊?”靳冬注意地听了听,噢了一声,转而卖起关子来:“你猜是什么在叫?”厉秋试探地道:“是警笛?”靳冬摇摇头:“不是。警笛的叫声像是在喊:抓住了、抓住了——这个像么?”厉秋注意地听了听,又道:“那就是消防车在叫了?又哪儿着火了?”靳冬又摇了摇头,道:“也不对。消防车的叫声像是喊:毁了、毁了——这个像么?”

厉秋重新屏住呼吸地听了下去,这回好像听出点什么名堂来了:“好像是在喊:完了、完了——”靳冬一边笑一边点头道:“对呀,这就是救护车的叫声啊。春秋两季,正是老年病多发的季节,不知谁家的老人又要完了、完了……”厉秋不由若有所思。

忽然,靳冬警醒地站了起来,说道:“以后咱俩应该一起出去锻炼锻炼了。总呆在家里早晚也会完了的。”厉秋面露难色,道:“锻炼是好事,可是也遭罪啊。”靳冬开导道:“自己多遭点罪,家人少受点累,省点医疗费,有益于全社会。”厉秋笑了,问道:“怎么锻炼呢?”靳冬想了想,道:“从明天开始你就跟我一起去游泳吧?不会我教你。”厉秋想了想,回道:“要游就你先游吧。等气温再升高一些的时候,我再去。”靳冬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于是从第二天起,靳冬又开始去大江游泳了。这天大早他来到大江沙坑边时,就听到游友们在议论:“咦,今年怎么没见到那个唱歌的女人来呢?”“就是,这么长时间没听到她的歌声了,还让人还怪想得慌呢。”“哈,你都想人家哪儿了?”“哪儿都想,怎么的?你还想说啥?尽管说吧。”“你这是在想入非非。不过实话说,我也希望还能听到她的歌声,一边听她的歌声,一边游泳那多带劲啊。”

靳冬暗自得意,想炫耀一下自己,说:“嘿,你们都不知道吧?她现在已经跟我过上日子了。”但是话到嘴边打了个滚,又给咽了回去。这个年纪的人了,还贪这个虚荣干啥。还是不说吧。

七 愁从心上起

靳冬高高兴兴地从大江回来了。跟往常一样,一进家门一股子浓浓的饭菜香味就扑鼻而来。这香味自从厉秋来到这里以后就出现了,厉秋做的饭菜比他做的要好吃多了。他的饭量也比以前有所增加。这会儿,他的肚子已经在咕咕地叫唤了。他亲昵地喊了一声:“厉秋,我回来了。”但是这回却没有听见回声,更没有看见厉秋迎出来的盈盈笑脸。他进了里屋仍然不见厉秋的影儿,却见有一张字条放在桌子上,上面写道:老靳:我有点事出去一趟,你先吃吧。靳冬心里不由一沉,暗自划魂:她到底有点什么事呢?她去了哪里?

一上午静静地过去了,厉秋没有回来。靳冬心里不安起来。一下午又悄悄地过去了,仍不见厉秋的影子。靳冬的心里更加不安了。他往江畔小区那边打了几回的电话都没有人接听。看来她并没有回那边去。那么她去了哪里了呢?他越想越困惑,终于坐不住了,正要出门去找找她,门一开,只见厉秋低着头回来了。

原来早晨的时候,厉秋接到她老闺女打来的电话。老闺女哭唧唧地说昨晚上女婿出去打麻将,结果不但输了钱,还把她心爱的坤车也给弄丢了。她恨死他了。为了好好安抚一下老闺女,厉秋就亲自跑去老闺女家,把好一顿的数落送给了女婿,又把好一顿的安抚送给了自己的宝贝闺女。直到那个小家里的紧张气氛趋于缓和了,这才算是暂时地放下了一颗心。

靳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一时沉默不语。他已经看出来了,厉秋平素对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对老闺女那是太溺爱了,不是一般的溺爱。小时候那是扛在肩上怕她摔了,含在嘴里怕她化了。大了又怕她在外头自己找对象吃亏上当被人骗了……直到已经结婚成家了,她竟连饭还没学会做。有句话他没敢跟厉秋说,就是那个小家里有一天要是闹起矛盾来呀,真不好说谁对谁错呢。

第二天大早,长长的电话铃声就又来找厉秋了,接完电话,她脸上又布满了铅一样沉重的阴云,充满自责地说道:“又闹起来了,又闹起来了。唉,都怨我啊,替她找了这么一个不上线的对象……不行,我还得看看去。”老闺女小的时候,一使性子、一耍脾气或是一撅起了嘴巴,她就会给老闺女买冰棍、买小食品或是给两个零花钱,老闺女立马就好了。所以她知道自己去了应该做什么。

靳冬见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暗暗地叹一口气。

傍晚时分,厉秋回来了,还提着一塑料袋的青菜。靳冬关心地问道:“好了么?”厉秋释然道:“好了,好了。”又道,“又白送了辆车子给他们,还能不好?”靳冬一听脸色就发了青。他真想训她一顿:你这是在为孩子好么?不是。你这是在害孩子,同时也是在害你自己。

孩子从小到大已经被你宠坏了,你知道不知道?孩子不能立世没有出息,这都是你的错,早晚有一天孩子也会怨恨你的。

但是,他跟厉秋毕竟是后到一起的,虽说她很像他的前老伴,但毕竟只是像而已。这种彼此长得很像的事情并不少见,但毕竟不是同一个人,所以有些事还是多讲究点才好。这样他很快就克制住了自己,换一种和缓的口气开导道:“哎呀,你送了一辆车子给他们,还不如送给他们一首诗呢。”厉秋不解地问:“送他们什么诗?”靳冬想了,说道:“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天靠人靠祖宗不算是好汉。”

厉秋不屑地道:“唉,这湿的哪有干的好啊。再说了,她是个女孩子家,能做好汉么?”厉秋说完就下厨做饭去了,靳冬追到厨房去,想说:“一共多少钱?我给你,就算那车子是我送他们的吧。”可是他又打住了。厉秋问他有什么事?他掩饰地道:“我来帮帮厨。”厉秋就宽慰地一笑。

厉秋的心情渐渐好转起来,眼里重新恢复了平静。这个家里又出现了温馨的阳光。但是靳冬心里却总也踏实不下来,用钱买安定。这总不是个长远之计。所以他总觉得事情远没有结束。果然没多久,老闺女跟对象因丢了坤车的事又闹了起来,而且发生了肢体冲突,到最后已经闹翻了。老闺女的嗓音在电话里很响地传出来,在屋里的空气中飞扬:“就怨你、就怨你!看你给我找的什么对象!”

厉秋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下级似的,在领导的严厉批评下顺着眼睛,一声都不敢吭,任凭脸上的肌肉在痛苦和悔恨中不住地痉挛着。接下来的几天里,厉秋长吁短叹,总是不停地往外打电话。打完电话又总是喃喃地自语。老闺女现在住的房子是借的,既然离了婚,这往后,老闺女住哪儿呢?老闺女不会做饭,以后谁给她做饭吃呢?后来就流露出要接老闺女回江畔小区去住由她侍候的意思。靳冬做过几次要阻止她的尝试,都失败了。

最让靳冬发愁的一天终于来了。厉秋把门钥匙放到了桌子上,低哑地说道:“对不起了,我该走了。你多保重吧。”靳冬忙把钥匙给她揣回去,极力劝她不要走,可是说不听她。别的方面她都听他的,唯独在老闺女的问题上她表现得非常执拗,走火入魔一般。她的眼睛望着别处,说道:“等以后有机会时再过来吧。”靳冬点点头:“好吧。我等你。”

厉秋走了,屋子里忽然间像少了很多很多的东西,空得皍人。凄凄的离愁,秋水一样,无孔不入地渗入到靳冬的肌体里。他蜷缩在被窝里做了一宿的噩梦。

八 在职五大员

靳冬本想挺一段时日等消消气后再去看厉秋。可是他吃不好,睡不好,睁眼闭眼,厉秋的音容笑貌总是在眼前浮现,挥之不去。仅仅过去了几天,他就又增添了许多的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更密集了。还长出许多的斑痕。挨批斗时落下的腰疼病也找上后账。他明显地衰老了。当年,他被挂上大牌子挨批斗的时候,什么样的拳打脚踢没挨过?什么样的脏活累活没干过?可是他从没服过输。重新出来工作后,他坚持原则,嫉恶如仇,什么样的污言秽语没听到过?什么样的明压暗挤没遭受过?甚至门牙都被人打掉了一颗,可他也从来没认过输。可是现在他一贯不服输的劲头在厉秋面前消失了。对厉秋也没有一丝半点的气了。于是他就提前跑去江畔小区看厉秋了。

厉秋正坐在方厅里洗衣服。她仿佛失眠了好几个晚上似的,眼睛周围有了黑眼圈,脸紧绷在配置均匀的两个颊骨上,一副忧郁的神情。不过,她一开门看见靳冬时,还是亲昵地笑了一下:“来了?”靳冬的心里一下子就充实和安慰了许多,应道:“来了。”她指指旁边的凳让道:“坐吧。”

靳冬坐下了。他看了看已经装满了衣服的大洗衣盆,以及地上待洗的一大堆,心疼地说道:“可要悠着点干啊。”厉秋苦笑一下,道:“唉,这么一摊子,悠得起来么?”靳冬挽了挽袖子,又想帮她干点活。一转念,不行,这岂不就等于帮她惯孩子了么?这怎么行呢?她应该挨点累,只有这样她才可能被累得觉悟过来。一个人观念上的转变,最有效果的还是靠他本身的觉悟。于是他又重新坐回凳子上去。希望她能够感觉到累,越累越好。

厉秋却不免有些生气。这个人啥时也学会了虚的一套呢?说要帮忙又不动手,忽悠我呢?其实你真想帮忙的话,我还舍不得呢。真是的,她不吭声了,只管用劲搓着衣服。塑料质地的搓衣板被压得有些弯曲了,直让人担心它的承受力。

靳冬似乎感觉到了厉秋内心的活动,也不便解释,就顺着小屋敞开的门往里面看去,以便寻找新的话题。只见小屋里面堆满了破破烂烂的东西,像一个破仓库似的。靳冬不由得问道:“你住哪个屋啊?”厉秋顺便用手一指,道:“开门的这个就是。”靳冬心里一沉。当初来她家上药的时候,她还住宽敞明亮的大屋呢,老闺女娘俩这一回来,就把她挤进这个黑暗的小屋去了。这个老闺女啊,真是的,已经老大不小了,又是识文断字的,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这当儿,从大屋的门缝里忽然传出一阵小女孩的哭闹声,厉秋着急忙慌地起身,一迭连声地说着“醒了,醒了”,甩甩手上的肥皂沫,就跑进老闺女娘俩住的大屋里去。靳冬随后也跟进去。大屋里已经大变样了,布置得有如五星级宾馆的高间,沙发彩电空调完整齐备。他替厉秋不平起来,不满地问道:“老闺女呢?”

“谁知又跑哪儿去了!”厉秋的口气中带着明显的气愤,“唉,都是冤家,都是前世欠下的债啊。”从她那沉重的神情上看得出来,忙点累点都没啥,最受不了的是心里不断加深着的自责、烦躁和愁苦。

靳冬的心情不觉变得沉重起来。他本打算多坐一会,跟厉秋多聊聊,让俩人的关系恢复到曾经有过的最佳的状态之中。可是眼下没有这个氛围啊,弄不好效果可能会更糟。所以,不久他就起身告辞了。厉秋叮嘱他道:“等下次来,把你换下来的衣服都拿来吧,我一遭都洗了。”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但他生性就是个不愿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他腿坏了的时候那是没办法,现在他的腿不是已经好了么?于是,他连忙摇头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洗。”

一段日子后,靳冬颠颠地又跑去看望厉秋了。顺路还买了两样儿童玩具和一些水果。来到厉秋家,但见她正不住地哄着怀里的小外孙女,孩子哭闹得很凶,不依不饶的样子。眼前还扔着一堆已经择了一半的青菜。再细看厉秋,已经变得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脸上先前浅浅的皱纹,已经都变成了一道道深沟,贮满了无尽的愁苦。靳冬忽然便想到了报纸上的一句词,便道:“你这可是个真正在职自出工资的五大员啊。”

厉秋似乎想笑,但是那笑没有到嘴角就消失了,扭过头来,不解地问道:“什么五大员?”靳冬掰着指头道:“就是保育员,采购员,炊事员,卫生员,还有给养员。”她叹口气,道:“明白了。可是,有什么法子呢。”

靳冬恨铁不成钢地道:“还用什么法子么?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你看我那个老丫头……”说到这里,他忽然闭口了,意识到自己是在自炫,有些不妥。可是已经晚了。只见厉秋一脸的不悦,抢白道:“什么都是你的孩子好得了吧!”

靳冬心里很不是个滋味,默默地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了,临走时说道:“这回又离江边近了,早上起来可以再去唱唱歌了。”厉秋淡淡地回道:“哪有那个闲工夫啊。”

九 秋风中猛省

这天晚上,厉秋一宿也没睡好觉,心里光想靳冬了。想他做过的事,想他说过的话,还想他那几个都很有出息的子女……见一抹亮色从窗帘的缝隙间透了进来,反正也睡不着,索性就起来了。看看表,还不到做饭的时间,就出了门,往江边溜达去了。

自从老闺女回来以后,她每天早上两眼一睁就得起来,围着锅台转完后,待老闺女吃饭出门了,她就又得带孩子。除此外她还要插空洗衣服、上街买菜和筹划下两顿饭,另外还要……总之,她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儿。她就像编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如此操持着,忙得实在没空儿再去江边了。今天这还是头一遭,不过,她只想去江边溜达溜达,并不想唱什么歌,她现在也没有唱歌的心情啊。

一路上,强劲的冷风吹透了她身上单薄的衣衫,她浑身冷得直瑟缩。她后悔出家门时没有穿上一件压风的衣服,里面也没有再套上一件羊毛衫。不过她也不想走得太远。差不多的时候就回来了。走上江堤的时候,忽然看见前面的路上蹦跶着两只小小的鸟儿,可怜兮兮又唾手可得的样子。她便蹑足走近前去,果然很容易地就把它们都逮住了。它们一身好看的绿色羽毛,一副长长的尖嘴,围着眼睛的是一圈白毛,孱弱的身子瑟缩个不停。

厉秋责备地问道:“你们的娘呢?怎么这么狠心丢下你们啊?失职啊,失职。”她决定好好地抱养它们,补足它们所缺乏的母爱。正好她的衣兜里还有一缕白线,便用来拴它们。她要牢牢握住线的另一头,这样它们就逃脱不了了。拴完了一只,准备拴第二只的时候,忽然斜刺里刮来一阵劲风,已经拴好的那只则趁机挣脱了。它飞飞停停,停停又飞飞。引诱得厉秋一路追来,就要逮住的时候,它却一头扎进一片草丛里没了踪。厉秋不舍地翻了半天也没翻着,不由生气地说了句:“没福分的东西!不理你了。你就后悔去吧你。”

厉秋紧紧地护住剩下的那一只鸟,转身快步往家里奔去。对门的邻居跟她说这鸟叫白眼,是吃软食的。厉秋说吃什么软食?软食有营养么?还是吃粮食吧。

进到家里时,老闺女娘俩还在甜梦中呢。她蹑手蹑脚地找出一个旧车筐把小白眼放了进去,又把一个小碟放上小米,并把小外孙女喝剩的牛奶倒了些进去。怕它冷,把那单薄的小身子冻坏了,就又用一件破棉袄把笼子裹上了。她喃喃地道:“碰上了我,算你福气大。你就幸福吧你。”

说罢就放心地去忙活饭了。心里也因为做了一件善事而愉快起来了。而那只小白眼却在车筐里跳上跳下地叫得更加急躁更加凄厉了,不知它想要干什么。白天时,厉秋抽空抱着小外孙女去看小白眼,小白眼仍在跳个不休,叫个不休,瞅都不瞅那只盛有小米的小碟一眼。一天过去了,小白眼没有进食;两天过去了,小白眼仍然没有进食。等到第三天时,它就更不能进食了,而且是永远也不能进食了。因为它的灵魂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第二天大早,厉秋怀着悲痛的心情来到江边,在一棵树下掘一小坑,正要下葬小白眼的时候,一阵啾啾哀鸣从头顶上传来。厉秋吃惊地抬头,就发现在一根斜出的低枝上落有一只活活泛泛的小白眼,肥实的屁股冲上撅撅着,头朝下一点一点地叫着。微风中,一缕白线在它的一只腿上慢慢悠荡。哦,这不就是逃跑的那一只么?

厉秋怔住了。她觉得思绪有些乱,需要好好地理一理。理着理着,她竟又想起了靳冬曾说过的一些话,忽然这些话凝聚到一起如同一道火光在她的心中猛地亮了一下,她浑身一抖,接着就扭头往桥西的沙坑那边望去。

她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充满着智慧和魅力的老男人的身影儿。他待人热情,遇事有主见,坚强而又温柔,对生活中的很多事都看得很开。跟他在一起,让人感到踏实和安全。她现在已经彻底地理解了靳冬的良苦用心。她已经明白过来了,为什么人家老靳的老丫头是那么有出息。为什么自家的老闺女却是这么不省心……

这会儿,映入她的眼帘的是一片空空荡荡的情景,只有通江风在那里呼号着肆虐着,有一些草屑和纸片在漫天飞舞。连游泳的人毛也没看见一根,她不禁满腹的思念,并且开始怀疑,是不是她曾对他有过不妥的态度,他为此生气了,就再也不来看她,再也不来江边了?

她希望他能理解她,谅解她。她太忙了,没空去看他,但她却希望他能继续登门来看望她,她很想再听他唠唠嗑,唠什么都行。她真的很想他啊。就算她的前夫,她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啊。

十 一病如山倒

夜色很深的时候,老闺女才哼着小曲余兴未尽地回来了。她离婚了,下岗了,有的是闲工夫了。不过,上麻将桌她没钱。当坐台小姐她不愿意。于是她每天就跟着一些姐妹们去泡舞厅。有时碰上了一个大气的男舞伴,还能跟着去吃一顿饭。日子倒过得也别有一番乐趣。

走着走着,忽然隐隐听见谁家小孩子的哭叫声。离家越近,哭声就越清楚了。她的心忽然揪揪了起来:莫非是自己的女儿?紧赶几步,掏出钥匙打开了门。进屋后就发现女儿已经从里屋爬到外屋来了。额头都磕出了血。她仿佛被动了心肝一样,啊地尖叫一声,连忙扑过去。

老闺女抱起女儿哄了一阵子,又不满地环顾四周,高声喊道:“妈、妈!”没听到一点点的回应,妈妈不在家么?她抱着女儿去了厨房。厨房里,只见塑料盆扔在地上,白花花的大米粒洒得遍地都是,妈妈倚着门框瘫坐在地上,头像一颗断了秧的冬瓜耷拉在胸前……

老闺女六神无主地转起磨磨,妈呀妈,你病倒了干啥呀?你为什么要病倒啊?这以后谁给我们做饭,谁给我们洗衣服啊?谁又给我带孩子呀?转了半天这才想起来应该拨打急救中心的电话才是。一会儿后,有一辆110开来了。她这才知道打错电话了。应该拨打112,不对,是拨打120。但是,赶来的110民警得知情况后,还是义不容辞地把她妈送到了医院。

在医院里,老闺女又通过电话把母亲的情况分别告知了两个哥哥。而她的女儿也因扁桃腺发炎就便在这家医院挂起了吊瓶。为了在医院护理母亲方便,老闺女在孩子退了烧以后就不得不把她送进了长托。孩子被阿姨抱进怀里时又哭又闹,死活不依。她颤着声一劲地劝一劲地哄都无济于事。但是她又没有别的办法,想了想,一狠心,还是撂下女儿走了。可是走了没几步,她的眼泪便哗地一下流出来了。

十一 患难见真情

经医生检查发现,厉秋大脑的某根血管出了问题,必须尽快实施开颅手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子女们都一致赞同立即手术。

可是当院方通知他们必须马上交足三万元押金的时候,他们立时又都低下头不吭声了。他们的母亲眼下手里并没有几个闲钱,就那微微了了的几个劳保有时还要一压好几个月。事情很明显,押金是需要他们这几个做子女的出了。可是现在他们买断的买断,下岗的下岗,每月就那么几个生活费,还不够自己打发日子的呢。一旦自己也有个病啊灾啊的时候怎么办呢?

最后还是老大打破了沉闷。他提议兄妹仨每人无论如何也要各自拿出一万来,由他包“葫芦头”。老二的表情挺复杂。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最后只能硬撑着应道:“行。就一人一万了!”老闺女却躲闪着连声说道:“我是姑娘,我是姑娘……”言外之意就是这事应该以儿子为主,以姑娘为次。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就是重男轻女么。

老闺女的退缩让老二甚为不满。母亲这一辈子几乎都在为她操心,把本该儿子们也有份的母爱也给夺了过去。可以说母亲的病就是为她操心操出来的,可她不但不领情,关键的时候还掉链子。她咋这么没良心哪?于是,他这会儿便忿然地冒出了一句:“姑娘怎么了?姑娘比小子还打腰呢。”老闺女呜嗷嗷地就喊起来,道:“我打腰么?我哪地方打腰了?”

那年,老闺女曾雄心勃勃地准备跟一个要好的男友去沿海一带发展,趁着年轻出去闯荡闯荡没亏吃。而且她也相信自己一定能闯出一番更加美好的生活来。正收拾收拾要走的时候,母亲却哭鼻子抹泪地拖起她的后腿,说“男怕干错行,女怕找错郎。我已经托人了解过你的那个同学了,人飘得很,靠不住啊,你跟他出去别最后让人家给拐卖了。”老闺女听了又是吃惊又是犯堵。

更让老闺女生气的是在那么一段时间里,母亲竟然暗中盯她的梢,唯恐她去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果不是别人好意地提示,她还蒙在鼓里呢。怪不得母亲知道她好多的秘密,她还一直纳闷哪。当下气得她浑身发抖,自然少不了跟母亲好一顿蹦高。

后来,当一切都过去了之后,母亲替老闺女相中了一个知根知底、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她开始不同意。可是架不住母亲一个劲地做工作和那个对象的一劲献殷勤,他们里应外合,就把她搞定了。可是结婚不久她就又后悔了,肠子都要悔断了。同时也越来越怨恨她的那个什么都一手包办的母亲。就是这个处处自以为能给女儿以幸福保障的母亲,误了她一生的幸福。她的损失是用金钱难以衡量的。母亲一辈子都偿还不完。可是眼下这个二驴子竟然还认为她打腰。她能不生气么?

老二显然比她更生气。“你还不打腰?!你……”正要说出更加尖锐激烈的言辞的时候,老大忽然做了一个手势,说道:“老疙瘩情况特殊,又有个孩子拖累着,咱就都别跟她攀了。”老大在老二的心目中多少有点权威,见老大这么说了,老二这才打住了。

老大继续说:“这样吧,你拿一万五,剩下的还是我包‘葫芦头。老二一见由于老闺女的原因又给他加上了五千,心里那个火呀忽地就又蹿上来了。但是这回他没有发作,而是提议道:“我看就把咱妈的那个房子卖了吧,交手术费富富有余。以后就让咱妈住我那儿去。”老闺女又呜嗷地叫喊起来:“我不同意!卖了房,让我住大马路去呀?!怎么想得出来呢?损透了!”老大一边冲老二眨眼,一边说道;“就是,房子卖了,让老妹住哪儿去?不能卖。还是按我说的办吧。好了,都去筹钱吧。就是砸锅卖铁咱也要把钱凑齐了它啊。”

病榻上的厉秋什么都听到了,她急于想表达自己的意见,无奈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呜地哭。浑浊的老泪顺着皱纹密集的眼角一劲地往下流,枕巾都濡湿了一大片。儿女赶忙过来安抚她。莫名其妙地问她怎么了?厉秋无力地晃动着她的枯瘦如柴的手,老大明白了,说:“咱妈这是不想上手术台。她是怕咱们花钱啊。”

老大说的没错。厉秋这会儿就是怕让儿女们为她的手术费砸锅卖铁,那样他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啊?她更怕她是有命进手术室,没命出手术室,让那大笔的钱白白地打了水漂。别人不心疼,她心疼啊。

老二正想说什么的时候,门一开,靳冬进来了。大家都纷纷冲他点头,还隐隐地含了一份什么期待。

十二 举动有深意

这一阵子,靳冬总是心绪不定,烦躁不安,有时需要狠狠地拍打几下桌子才能稍微缓解一下。他发现这很像抑郁症的症状。他要消除这种症状。凡是危害健康的症状他都要消除。当然了,再健康的身体,也早晚会有一天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不过,这一天能晚一天来,还是让它晚一天来为好。他认定交人要交心,治病要治根。同时由于人老耳顺的缘故,他不再计较厉秋说过什么话了。于是不久,他拎着水果又去江畔小区找厉秋了。厉秋就是他的白衣天使。

可是,他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敲开。心下不由犯起嘀咕:他不生她的气了,难道她还在生他的气么?难道……默然地站了一会,他就又想,就算她还在生他的气不想理他了,他也要理她。从古到今都是男的追女的。他从来还没追过谁哪,老了老了就追一把试试吧,也尝尝追人的滋味。同时他在人间不又少了一份遗憾么?

于是,他就又敲起门来。连门都敲不开,还叫什么追呀?只是敲了好半天,仍然没能敲开,倒是把邻居给敲出来了。邻居告诉他厉秋可能住院了。他听了心里猛地一痛,急三火四地又找到医院里来了。

这会儿,靳冬把水果放到床头小柜上,过来拉住厉秋的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吃惊地问道:“怎么整的?你这是怎么整的啊?”厉秋看到靳冬,立时破涕为笑,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淌。靳冬简直不能相信,眼下这个病容憔悴的厉秋,就是那个曾站在沙坑边唱老情歌的风韵犹存的厉秋。不过这时他心里明白,她的病因是早就种下的,而眼下是终于表现出来一个结果而已。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他不满地从下垂的眼皮缝里扫视了周围一圈。无所指地顺便问道:“你妈现在能下地走动么?”

老闺女这会儿语气缓缓地说道:“还能,但不是那么便利。”靳冬轻轻地说:“能就好。以后就应该让你妈下地多走动走动,多锻炼锻炼。尽量往好的方面恢复恢复。”老大道:“对,对,是这样。”老闺女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说道:“只是我妈马上就要手术了,押金要三万呢。”靳冬一愣:“哦?手术?三万?”随即,他的打皱的眼皮开始不停地眨动起来。

靳冬自然早就知道厉秋的经济状况。也知道厉秋子女们的经济状况。这样他就不得不想到了自己的经济状况。前老伴一场大病花光了他以前的积蓄,跟厉秋结伴的那一次远足又把他后来的一点积蓄掘去了一半。如今他手头的钱倒还够给厉秋交押金的,只是这么一交,他就立马成了个穷光蛋了。子女都不在身边,兜里又没了钱,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情啊。不是都说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么。

这时厉秋忽又反笑为哭起来。同时说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她知道老靳现在手头也没几个钱了,她不忍心让老靳再为她破费了。如果不成功不也照样白扔么?同时她也很后悔,如果当初她也能像老靳想得那么远,也能善待一下自己的身体,那么也就不会落到眼下这个地步了。自己遭着罪不说,还让儿女们这样为难。唉,晚了,晚了。现在说啥都没用了。肠子都悔断了啊。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沉默中,只见厉秋两眼望着雪白的天棚,不知在想着什么,而且神情渐渐地变得异常地凝重和悲壮起来。这样过了一阵子之后,她忽然又呜噜起什么来,还极力比划着什么。仨子女都不明白其意,还是靳冬最后明白了。他从墙上摘下厉秋的衣服,然后又按厉秋的意思把一只手伸进衣兜里去。他的手触到了一把硬硬的金属钥匙。从钥匙的大小和形状上看,就是他家的那把房门钥匙。于是他又进一步明白了厉秋的意思。

他抽出手来,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还是放在你这吧。它永远都是属于你的。”嘴上说着,心下却暗忖:她为什么要还他钥匙呢?为什么?难道这意味着她的病永远也好不了了么?难道这意味着她永远也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了么?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一阵子的难过。

厉秋不知为什么又呜呜地哭起来。哭过了一会儿,就止住了。两眼继续望着雪白的屋顶,继续在想着她的心事。而且不管谁在说什么,都没能打断她。

靳冬要告辞的时候,厉秋忽然用颤抖的手笨拙地为靳冬整理了一下里外的衣领子,靳冬感动地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他觉得厉秋的举动颇有些深意。只是没弄明白这深意到底是什么。

靳冬刚走,老闺女就去掏妈妈的衣兜,刚才她很是莫名其妙,不知他们母亲的衣兜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这一掏才知道,兜里原来是一把铜质的钥匙。

十三 寻死寒江边

早上,老闺女一觉醒来,吃惊地发现屋子里一下子变得非常地安静和空旷起来,好像缺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细细一看,才发现对面的母亲的床上空了。被子竟叠了起来,褥单也铺得溜平,而且妈妈的衣服竟一件也不见了……她觉得妈妈这不像是上厕所。而像是出远门。

可是,她还是充满疑惑地去了就近的厕所找妈妈。厕所里臊哄哄的,熏得眼睛都睁不开,她紧皱了眉头,屏住了呼吸,挨个蹲位看了看,甚至连男厕都进去了,都没有妈妈的影子。继而逐个去过了楼上楼下所有的厕所,仍然没有妈妈。妈妈没有上厕所又能上哪儿呢?她怨自己当时咋就睡得那么沉,竟没有听到一点点的动静呢?真是的。

她又跑到后花园,把在那儿晨练的人们逐个过了遍筛子,还是个没有。这时她忽然就想到了一个人,咧嘴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昨天人家来看她,今天一大早她就不顾一切地回访了。礼尚往来么。唉,这一对老鸳鸯啊。真是的。”心里不由一块石头落了地。当下她便给靳冬家打了电话。不料连打三四次都没人接听。

她愣了愣,就又笑了:不接?是不愿被人打扰吧?唉……想着,目光又落回对面床上,忽然她发现了一把钥匙,她拿起来看了又看,终于悟出来了,这就是留在母亲兜里的那把老靳头家的门钥匙啊。妈妈是去了老靳头家了么?去了又为什么不带那把钥匙?一时她又陷入了困惑之中。

老大老二都来了,一听母亲失踪了,都愣住了。继而听了老妹的分析,也都觉得既有道理又没道理。但他们还是抱着最大的希望又往靳冬的家里打起了电话,打了许多遍仍然没有人接听。最后他们就直奔了靳冬家要看个究竟了。可是敲了半天门,还是个没人应。那门是暗锁,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反正是怎么也敲不开。看样儿真的没人呢。没办法他们只好又四处去寻找了。

却说靳冬昨日在医院看到厉秋病成了那副模样,心疼之余,又有了一种唇亡齿寒的感觉。他不想让自己有一天也落到那样一种艰难的地步,所以他决定要继续到大江去游泳锻炼。因为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下水,锻炼的效果是事半功倍的啊。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打算进行冬泳。

一想到冬泳,他的面前就出现了这样的一幕:江面上一个被锯出的长方形的冰池里,冒出袅袅的白气,像一锅沸水。有人正从冰坑里爬上岸来,魂都被冻出来了,就在他们通红的肉身上抖动着,匆匆地往更衣室跑去了。有人则龇牙咧嘴地正在往冰水里探下脚去……

人跳进水里后会是什么滋味?靳冬说不上来,但肯定不是好受的滋味。但是这些人却每天都坚持着这样做,而且身体一个比一个地壮实,平时是任什么病都休想侵入肌体。他对他们崇拜得五体投地。以后他天天坚持着下水,最后就也可以走进冬泳的队伍里去。于是,他怀着雄心壮志今儿一大早就奔大江来了。

等下完水后,他就要带着一身的凉爽再去银行,他要把他的老本都取出来,然后就去医院为厉秋支付所有的手术费。他考虑了一宿终于这么决定了。他想,身边的钱再多那也都是死的,不花它时它就是一堆纸,花它的时候它才是钱。而且它既不能陪你逛街,又不能陪你说话,而身边如果有一个厉秋那就什么都能了。那才是最珍贵的啊。而如果钱都花进去了,厉秋仍然没能下得来手术台,那也算他尽心尽力了,此生也不会因此而感到负疚了。

靳冬在江桥西侧的大沙坑边上蹲下来,用手试试水温,凉得他直咝冷气。想到自己已经间隔好长时间了,眼下冷丁下去,能受得了么?他这把老骨头还不被榨酥了?那可就不是锻炼身体的事了。于是,他犹犹豫豫地往回推起了车子。上了漫坡,过了江堤,来到通往江畔小区那条路口。这时,他就发现电柱上新张贴了一张寻人启事。他好奇地停下来凑上前去。从照片一看,是一个比他还老的老头,但一看实际年龄却比他还要小一岁哪。原来这是一个患老年痴呆症的人,日前走失了,家属急于寻人,恳望人们提供线索,必有重谢云云。

靳冬暗忖道,如他不抓紧锻炼的话,没准早就得上了老年痴呆症呢。你以为你谁呀?所以今后还必须得继续加强锻炼身体,让痴呆症远离自己。他就又掉转车头。重新奔大江去了。他想只要下了水,就保证不后悔。下吧,今天无论如何他也要把这个水下了。

翻过江堤,开始下漫坡的时候,忽然发现许多人正在从不同的方向往东边的一个沙坑跑去,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受好奇心的驱使,他也拔腿向那边奔去。近到跟前时就听到围观的人们纷纷地议论:“这个女人也不知为了啥,刚才一头就扎进水里了。”“啧啧,这是为的啥呀?啥事这么想不开?”“谁知道呢?估计是被什么事逼的吧……”

靳冬心里不由一沉,在炎热的暑天里,溺水身亡的不幸事件时有发生,但那都属于意外的事故。可是这个人却是有意地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美好的生活的。这类的人当然也有,但却是各有各的原因,表现的方式也不尽相同。有跳楼的,有卧轨的,有上吊的……而这个人却是投江。只是她寻死的原因是什么呢?是殉情?还是了账?

想着来到了跟前。他分开众人看去,果然看见沙堆上有一具湿溻溻的女尸,不知是谁已经把她拽上来了。一件深红色的对襟毛衣。一条浅紫纱巾,一张白如冰雕的瓜子脸……突然,靳冬倒抽了一口凉气,喊了一声“厉秋——”两眼一阵乌黑,就要倒下去。旋即又竭力支撑住了身子。围观者们的目光刷地一下都射向了他。而他的目光却仍然直直地盯在厉秋的脸上。他继续流着泪说道:“厉秋,你这是为的啥呀?你这是为的啥呀?!要投江就让何半斤那样的人投啊,咋也轮不到你投啊……”哭喊一阵,他转身就往堤上跑,他要打车回医院去。既是报信,又要训人。以前他顾虑到自己的身份,不便开口训斥他们,但现在他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已经好长时间没训过人了,这回要大开训戒。他要狠狠地训训这个老闺女。老闺女呀,老闺女,你是怎么护理你妈的?是不是故意地放你妈出来的?不是的话你就是失职,是的话,那你就太丧尽天良了。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就一点也不懂事呢?怎么就不能早点放过你妈,非要死缠住她不放呢?直到让她病倒了,投江了才罢手呢……直训得她良心发现,灵魂出窍。把厉秋生前不便说出来的话都替她说出来。让厉秋在九泉之下也痛快痛快。

十四 魂魄返躯壳

靳冬快走上江堤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在议论说:“要是有谁能嘴对嘴地给她吸吸水,兴许还能有救。”“这招我也听说过。只是现在谁愿意这样做啊?要不,你去嘴对嘴地做吧?”“我?我可不。多硌厌人啊。除非她是我最亲最亲的人。”“嘻,学雷锋么。”“你咋不学雷锋呢?”“我想学,可惜雷锋已经死了。”

靳冬陡地停住了。虽说他岁数大了,但眼不花,耳朵也不聋,他什么都听见了。他想他就是厉秋最亲最亲的人了。只要能救转过她来,让他干什么都行。他旋即转回身来,不顾一切地扑到厉秋的身上去。嘴对住厉秋的嘴,用力地往外吸起来。只是吸了好半天也不见啥动静。

就在靳冬已经失去信心的时候,忽然有一股子汁液冲进了他的口腔里,酸叽溜的,引得他翻肠倒胃,直要呕吐。可他却突然惊喜起来,因为这是来自厉秋腹腔内的汁液啊。于是他吐掉这口汁液后,又赶忙去吹第二口……

旁观者中发出一片赞扬声:“啧啧,真有不怕硌厌的。活雷锋、老雷锋。”“哎,他比雷锋可强多了。雷锋不过就是做做好事。可人家这是在救命啊!”“是,是。这样的人可不多了。”靳冬看到厉秋虽然有了些气息,但依然昏迷不醒。他就拼足了力气抱起她来要送她去医院。厉秋不沉不沉也是百十来斤重。靳冬抱得很艰难,尽管靳冬的身体素质比较好,但毕竟是上了岁数,加上路又高低不平,这使得他没走出几步两臂就累得酸疼酸疼的了,随时都有放下厉秋的可能。但他咬牙坚持着,坚持着,他不能停歇,那是要误事的。

忽然,靳冬一脚没踩实,一屁股栽倒在地上,右手搓在碎石子儿上,他感觉出来已经擦破了皮,流血了,疼得他直皱眉头。而他的屁股也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狠狠地硌了一下子。可能都硌坏了骨头。这个时候他也需要人搀扶啊。

可是……他一时顾不得其他地爬起来,抱起厉秋又往前走去。这时旁观者中就有人终于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帮他把厉秋送到了有车辆来往的堤顶上。靳冬是个从来不愿求人的人,但这回却例外了。靳冬又送厉秋回到以前所在的医院,他以为在这里会碰到老丫头兄妹几个呢,可是始终也没有碰到。显然他们已经结账撤离了。他想告诉他们一声,可是他找不着他们,也没工夫找他们。

两天后,厉秋的意识恢复到了溺水前的状态。但她除了睡觉以外,就是呜呜地哭。似乎是在抱怨靳冬不该救他,或是另有让她伤心的事情。靳冬则坐在床边想尽一切办法地来安慰着她。把他凡能想出来的安慰的话都用上了。

接下来靳冬就准备为厉秋联系开颅动手术的事。不动这个手术,厉秋还是要玩完。可这时他就听说,年初以来已经先后有六七个做开颅手术的,竟没一个下得了手术台。他的脸色青了下来。不过他很快又听说,省城医院条件比这里要好得多,如果能到省城医院去动这个手术,安全系数就会高多了。靳冬想了想,一咬牙,就去省城了。

这个时候,他的屁股却比以前更疼了。他怀疑胯骨是不是摔裂了?要是那样的话,他就成了半拉残疾人。他应该赶紧拍个片看看。该打针吃药就打针吃药啊。可是眼下他顾不得这些了。一是时间太紧,二是他怕手头的钱不够,所有的钱要先紧着厉秋来。

他领着厉秋就去了省城医院。他交足了押金,并神情凝重地在家属意见栏上签下了他的名字。见交完押金后还有些富余,靳冬这才去给自己的屁股拍了片。还好,经查只是软组织损伤,并无大碍,他这才放下了心。

厉秋从手术台上下来后,进了特护间。那里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的。白天靳冬就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长椅上没地方时,他就在走廊里来回地走着。由于钱带得不是太充裕,他没舍得去住旅店,同时也是不想离厉秋太远,时间太长,这样他在晚上的时候就只好蜷缩在医院走廊里长椅上或是水泥地板上,头枕着一块砖头过夜了。身上盖着一件又厚实又沉重的大棉袄。过往的医患人员一个劲地瞅他。有人以为他是个无家可归特意来找宿的人还撵过他。艰苦是很艰苦的,但是见到厉秋的手术已经百分之七八十地成功了,他的心里却像吃了蜜一样地甜。他已经开始悄悄地勾画起以后生活的蓝图。

这个时候他已经打定主意,以后永远永远不再把厉秋的情况告诉老闺女他们知道,他要跟厉秋过起隐居的生活。他已经感觉出来,他跟厉秋在一起的时候,他快乐,她也快乐。只是他们快乐的日子太短了。那么这回他就要跟她长长久久地快乐下去。他想那天他如果不去大江的话,那么厉秋就已经去另外一个世界了。等待老闺女他们的则是一场悲痛的永诀。而眼下老闺女他们只是面临着一个未知数而已。这给他们减轻了多大的负担啊,他已经对得起他们了。何况诸如那些老人走失儿女们永远都没有找到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啊。

却说老闺女等兄妹仨到处寻找母亲的下落也寻找不到,四处张贴了许多的寻人启事,均无一点信息的反馈。他们经过一番分析,一致认为还是老靳头嫌疑最大,因为他们实在再想不出来另外的线索了。于是他们不甘心地又一起来到老靳头家,敲了半天的门仍然没有敲开。老闺女这回干脆就用母亲留下来的那把钥匙打开了门。进去一看,桌上椅上,都已经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墙角上还罩上了一张蛛网。这些都说明这屋里已经好久没人住了。老靳头呢?他们的妈妈呢?兄妹仨一时陷入极度的困惑中。

十五 不怕扎骨头

厉秋出院了,靳冬跟她一起离开了省城医院,回到了他的住处。他从邻居的口中听说了有几个年轻人多次来找过他。他心里就明白都是谁了。为避免有一天事情会穿了帮,他考虑着应该马上换一处房子,可是他一个人又要照顾好厉秋又要张罗着搬家,实在很难。就只好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但他也非常地谨慎起来。每当要出门或是有人敲门时,他都首先要通过猫眼对外面观察观察再说。他要继续给外人一种这房里没人居住的印象。厉秋几次表示要出去溜达溜达,他都没有同意。

一晃半年多的时光过去了,靳冬深居简出,精心地照料着厉秋,使厉秋在精神上、身体上都恢复得很好,面颊丰满和红润多了,一点病容都不见了,也能说出话来了,只是说话时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和沙哑。不过她很少说话。另外一跟她提起以前的事,她都会露出一脸的茫然。好像是得了遗忘症,或是不愿再忆及往事了。靳冬觉得这也好,就再不提及以前的事了。看到厉秋每天都是那么宽心的祥子,靳冬的心也逐渐宽了起来。

适逢夏季,靳冬又开始到大江去游泳了。每天早上临出门前,他都要安抚厉秋几句:“放心吧,我会按时回来的。”见厉秋微笑着点点头后这才出门。出了门他还要把门从外面锁上。他怕他不在家时厉秋会从屋里跑出来,然后让认识厉秋的路人发现了。

他戴着宽大的墨镜行在路上,不管遇见了什么熟人,他都装做没有看见。甚至有熟人跟他打招呼,他也不予理会。他去的地方仍然是江桥西侧的大沙坑那里,在规定的时间里游完,然后赶回来做饭并和厉秋一起进早餐,一起看电视,一起有说有笑地聊天。他们的日子过得平静、温馨而有规律。

秋风刮起来了。气温日低,下水的人日益减少。最后在大沙坑这儿就剩下靳冬一个了。他决心要游完整个秋季,然后再试着往冬季里游去。他的目标就是要把身体锻炼得棒棒的,然后多多享受一番跟厉秋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一天早上,气温又大幅度下降了,还刮着不大不小的风。靳冬出门走不多远就又跑回来。添了件衣服,戴了副手套,然后重新出门。大沙坑里的水很清冷,一点浑浊的影子都没有。他用手试了试水温,水温比想象的要凉多了。他有些打怵了。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厉秋,想到了那个走失的老年痴呆症的患者……他的体内倏地就涌动起了一股子劲头,就暗暗地对自己说,不能走,不能走啊。既然来了,就得下。开弓哪有回头箭啊。只要下去了就好了。

于是,他就毅然地挺起了胸膛向水里走去。当冰水浸透了他的那双布鞋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一股子寒气从脚底下腾起,掠过他的小腿、大腿、腹部、胸腔,一直窜进他的大脑中枢,所向披靡地屏蔽了所有往事的狰狞面貌,常有的那些烦躁不安的心绪也全部销声匿迹无影无踪了。这时,他似乎出于一种本能地就想喊几嗓子什么,比如嗷嗷叫唤两声,或是唱几句高八度,这样都能让他增强一定的御寒力的。可是最后他没有喊也没有唱,而是念叨起了“为了厉秋!为了厉秋!”浑身似乎真的又增加了许多的热量,就继续在水里走过,冰水没膝的时候,他还是有了一种被榨透腿骨或是被截掉双肢的剧创感,胸腔里的一颗血肉之心脏也开始了从未有过地动荡不安。他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等到冰水齐至大腿根时呢,他就不顾一切地扑进水里去了。这时,就犹如有无数根钢针刺进他的肉体。他欣慰地想,要的就是这种针灸似的感觉,只有这样才能治大病啊。

上岸后,他只觉得浑身上下辣薅薅、清爽爽的。晾身子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具有了一种良好的平静的心态,一个清澈见底的思维,还有了一种做任何事情都不可或缺的自信,甚至都有了连省长阁下也敢得罪的勇气。这种感觉太好了,太有男子汉的气概了。他想明天还得来,要天天都有这样的感觉才是。

又一天的早上,乌云蔽空,小雪零星。路边这里那里的积水都结了冰,树枝上也挂满了霜花。街上行人寥寥,景象凄凉。但靳冬却跟往常一样,出门蹬车直奔大江。

江边,一片深沉的寂静。桥西的沙坑里有很大的一片地方已经变成了灰色的,只有很少的地方是瓦蓝色。靳冬开始时觉得奇怪,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待走近前去细看才知,呈灰色的地方是结了冰,呈瓦蓝的地方依然是水。如果有水面的地方离得很远,那么他就没有办法下这个水了。可是偏偏几步远的地方就有一块瓦蓝的水面,这又留住了他。

这时的靳冬有几分坚强,也有几分畏怯。他知道现在这水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凉啊。他担心自己会受不了的。可是他又在极力地做着自己的工作,以打消顾虑。他想,既然是水,水温就应该在零摄氏度以上,而现在这外面已经是零下了,所以水里的温度应该比外面的温度高,再说了,外面有风,水里却是没有风的吧?因此水不会凉到哪儿去的。

他觉得自己想得很科学,便终于有了胆气脱掉了衣服,嘴里一劲念叨着:为了厉秋!为了厉秋!就走过了冰面,然后就下到瓦蓝瓦蓝的水里了。水里果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凉。只是地方太小,游不开,他只好就在那里蹲下起来,蹲下起来,一阵子之后这才上来了。

上面比水里可冷多了,加上还有小风吹着,就更冷了。这时,靳冬除了感觉到身上呼呼地往外冒着凉气外,还觉得这儿那儿丝丝拉拉地疼痛。低头看去,不禁吓了一跳,只见自个的身上,特别是两条腿上,竟出现了许多血道道,都不知怎么被碎冰块划的。

而且很快他的双手就冻得麻木不听使唤了,连拿衣服都拿不起来,就更别说换衣服了。不管他怎么搓手,怎么活动身体,都无济于事。如果再换不上衣服,就连全身都冻得麻木了。弄不好就得这么光着身子跑回家去。这时的他连哭的心情都有了。他想,看样以后是不能再来了,真的不能再来了。

有个过路人看见了,就大声指点道:“你赶快把两手用胳肢窝夹住啊。”他就赶紧这样做了。路人又说:“上桥东边去玩多好啊。那里水流急、结冰晚,还有屋子可供换衣服。”靳冬两眼一亮,频频点头道:“好,好。”

靳冬的两个胳肢窝里仅有的一点点暖和气,全给了他的两只冰凉的手。待到两只手有了点知觉后,他便赶忙穿上了救命的衣服。

第二天一早,靳冬又奔大江来了。这回他去的是江桥东边。在颇远的一个地方,那里果然水流急,暂时还没有结冰。而且人气还挺旺,男男女女、说说笑笑的很是热闹,比西边好多了。从此,每天早上他就到这个崭新的水域来锻炼身体了。

十六 寒流何所惧

西伯利亚寒流提前袭来了。使小城又雪上加霜。阳光的亮度也霎时间就减弱了,天空是暗淡的灰蓝色。一大早,靳冬蹬起他的山地车又奔往大江。路上,他的眉毛和眼睫都挂上了霜花,呼吸时鼻孔里一粘一粘的,像抹上了强力胶。游泳区水边的岸上,活跃着一些只穿着泳衣泳裤的男男女女。岸上有许多游人好奇地驻足。他们中大都穿皮着棉,有的甚至用头巾和口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珠来。其中一人冲下面发出啧啧惊叹:“真行,你们真行啊!”又一人不可思议地大声问道:“我穿这么多还直透风呢,你们倒好……”

靳冬在更衣小屋里换上了泳裤,穿上了布鞋,戴上防冻用的胶皮手套后便跑了出来。穿布鞋戴手套是来到这边以后才跟别人学的,为的是能够缓解一下手脚被冻的程度。这时的水边结了窄窄的一溜薄冰,用脚一蹬就裂开了一大块,顺流飘去了。他运了运气,然后念叨着“为了厉秋、为了厉秋”,就英勇无畏地往水里边走去。

扑腾了一会上岸后,他脚上的布鞋却立时就被冻得僵硬了,并泛出了一层白霜。防冻胶皮手套上也立刻结了一层白霜,脚趾和手指都被酷寒尖锐地刺痛了。如果没穿布鞋没戴手套,那手脚恐怕早就冻得没了知觉。他往换衣服的小屋跑去,一路上,布鞋底在地上一沾一沾的,像踩在抹过糖稀的路面上。

在他之后跑进屋来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小女人。她进了屋后就摘下眼镜来,就在门口那里使劲跺着脚,冻结在单鞋上的一片冰茬就碎在了地上。她哭丧着脸舌头僵硬地嚷道:“啊,刚才我的脚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以为已经冻掉了呢,原来它还在。”接着她又自嘲地说道,“这老冷的天,咱们又光着露着的,又大喊大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精神病呢!唉,咱们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

一个浑身肉嘟嘟的胖妇人一边活动着四肢,一边充满渴望地说道:“我是为了往下掉肉。只要能掉肉,让我干啥都行。”接着她就吆喝起来,“谁要肉?我白白送给他五十斤。”一阵笑声过后,一个正在换短裤的白发老者自觉地接上话茬儿,说道:“我以前静脉曲张得厉害,还差点得了脑血栓,特别是胆囊炎,哪年都得住两三个月的院,人遭罪,钱也遭罪。可是自从冬泳以后,我的这些病就再也没犯过。”说完,他得意地嘿嘿笑起来。

靳冬听着这一切,不由更坚定了要坚持冬泳的决心。这时屋子里寂静下来了,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靳冬很快就意识到,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已经发过言了,现在该轮到他了。他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的时候,小女人忽然微笑地问他道:“你每次下水的时候,我都听见你念叨着:为了立秋、为了立秋!这是什么意思啊?你就是为了要游到立秋对么?”

靳冬仿佛被人揭了短,耳根忽地发热起来。这时,胖妇人自做聪明地插话道:“可是现在已经快要立冬了啊?以后就应该念叨着:为了立冬、为了立冬了。”众人一起大笑起来,靳冬也跟着哈哈地笑。他觉得在这个群体里很快活。真正的冬天来临的时候,靳冬穿上了秋天时老丫头从外地给他寄来的一件羽绒服。老丫头最关心老爸了,总是给老爸邮这个寄那个的。靳冬成天骑的那辆山地车也是她寄来的。车子价值在两三千元上,骑着轻便又抗造。

儿子没给他寄过东西却曾经给他寄过钱,但让他原封不动地又给退了回去。不是嫌钱少,而是嫌这寄钱的寓意有问题。这分明是认为他已经老了,已经丧失劳动能力了,到了该儿女报答他的时候了。而他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他是老了但心没老,他是不参加工作了但还有劳保,他是养儿育女了,但那都是在尽义务。可是儿子却也生气了,从那以后好长时间也没跟他通音信。

有时候他就想,他是不是做得有些过了?但想来想去又觉得自己没有错啊。儿子不跟他通音信那纯粹就是在找借口。不通就不通吧,忘了爹就忘了爹吧,他不计较。施恩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么。跟儿女也是这样。再说了离了儿女就不活了?活得更好。老丫头给他寄东西时他本来也想退回去呢,怕老丫头也生他的气,也再不跟他通音信了,所以就没有退。靳冬把羽绒服穿在身上,又轻快又暖和,舒服极了。不禁自语道:“老丫头不仅是妈的小棉袄,也是爸的小棉袄啊。”

第二天一早,靳冬就穿着这件羽绒服去了大江。一路上,天空和街道像镀了一层厚厚的铅,冷风肆虐,吹得电线发出啾——瞅——的哀鸣,路人匆忙过往着,都是一副副心悸模样,但他却不以为然。

很快就来到了江堤上。远远地就看见江岸上聚集了许多的泳友,四处张望着,有的还一劲地向水里张望。他心生疑惑,他们不下水都站在那里干什么?等到了跟前一问,原来是掌管小屋钥匙的那个人还没有来,都进不去屋了。进不去屋就换不了衣服,换不了衣服也就下不了水了。

再看看江面,边上结的冰已经向里面蔓延了开去,变成了偌大一片。就算有地方换衣服,也没地方下水了。最好再等几天,等冰层冻厚实了,能禁动人了,再刨个冰窟窿那样就可以继续下水了。一见眼前的情景,靳冬忽然就有所悟,难怪掌管钥匙的人没有来,难怪没地方换衣服的人不愿下水。显然他们是要等待着那一天的啊。

岸上的人渐渐地散去了,靳冬却依然在。大老远的,总不能白来一趟吧?为了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为了跟厉秋在一起的日子更长远,今天这个水他想方设法地也要下去。这样,他就于心不甘地向下游寻觅着走去。不久,他在一处边沿上只结了一溜冰的地方停住了。这里的水流比上面更急,因此结冰也更晚。

他四处撒目着想找到一个石块,这时他就发现那些没处换衣服的泳友们都已经走光了,只剩下了寥寥几个闲逛的人,其中的一个长发细眼的小青年还特意地向他望了几望,那双细眼睛里似乎还有点什么内容。

他终于找到一个石块了。便拿着跑回来,邦邦地把边上的冰层敲碎了,一条可以走向里面的水路豁然开通。他把衣服都脱到了台阶上,抻巴抻巴身子,然后就念叨着:为了厉秋、为了厉秋!就浑身热量剧增地下水了。显得无所畏惧,豪气冲天。

十七 闹市区抓贼

靳冬在水里游出去能有三四十米的时候,就感到身子在冰凉的水里已经开始发木了。他觉得已经够劲了,于是他就掉过头往回返。这时候.他分明看到了岸上正在发生的一幕:只见那个长发细眼的小子,正在毫无顾忌地抱走他脱放在台阶上的衣服。他愣了一霎,便愤怒地吼叫出来:“哎——放下、放下!”他的喊声被风无情地给吹向身后去了。一不小心,一簇浪花还灌进了他的口腔里去,引发了他一阵子的咳嗽。

当他不顾一切地爬上岸来的时候,那个长发细眼的贼已经带着他的衣物蹬上车子跑远了。靳冬拔腿就追,由于气温太低,路面发粘,这使得他才跑出去几步远,左边的布鞋就粘在了路面上,拔出来的只是一只光脚板。他赶忙平衡住身子,把光脚板重新伸回鞋里拔腿又追,结果没追几步,右边的布鞋又被粘在了地上。等到追赶到江堤上时,那个长发细眼贼早已经影踪全无了。横亘面前的是一条宽阔的通江路,路上汹涌着自行车的潮水。贼在何方?何处觅贼?他不由恨恨地骂道:妈的,都穷疯了!

这时,寒风吹来,他浑身就哆嗦个不停。他真希望马上就回到自个的那个温馨的小窝里去,那里有电视可看,有热茶可喝,还有心仪的人恬静地瞅着他微笑,或是慢慢地跟他唠嗑。于是他放弃了追贼的念头,一门心思地要回家去了。他想,这么老冷的天,以后就再也不来了。万一再把命扔在这里,家里的厉秋怎么办哪?他不求身体有多么棒,寿命有多么长,只要能始终都跟厉秋在一起,最后又一同离开这个世界,那就算人生美满了。比活一千岁、活一万岁都强。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了。靳冬赶紧招手,车停住了。征得司机同意,他把车子放到了出租车后厢里,随后钻进了暖暖和和的车里面。车很快就驶进了市区。在拐过一个大弯的时候,他发现前面有一群人正在围观着一辆大吉普。透过人群的缝隙,忽然看到了倒在雪地上的一台红色坤车,还有车后座上的一大包衣服。其中那件崭新的青色羽绒服特别抢眼,他的眼睛忽地一亮,他立马喊道:“停车、停车、快停车!”车还没停稳,他打开车门就跳了下去。围观的人们见突兀地冒出这么一个身子近乎全裸的老头,不由爆出一阵大笑。旋即就像观看动物园里一头奇怪的动物一样观看起他来。靳冬不管不顾地挤进入群里面去,不料坐在雪地上的一人却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分开众人,撒腿就没命地跑去了。靳冬看清楚了那是个长发细眼的小青年,啊,是他——只是靳冬现在已经顾不得抓贼了。他直扑坤车。人们甚觉蹊跷,纷纷打问起他这其中的缘故。靳冬无暇顾及,取下衣服只管一件件地往自己身上穿去。

这期间,他从众人的议论中听出来了,刚才那个长发小子是骑飞车撞在了大吉普上,却硬赖人家撞了他,不给二百块钱私了就不起来。真是穷疯了。这使车主大伤脑筋,给钱吧,这明明就是讹诈,不给吧又……谁知他的突然出现却意外地给车主解了大围。

大吉普司机过来了,笑容可掬地冲靳冬点点头,说了声“谢谢!”靳冬没空理他,任凭对方开车一溜烟似的走了。然后把贼扔下的那辆坤车也放到了出租车的后面,他也坐车走了。

十八 实在没想到

靳冬陪着厉秋吃过早饭,又陪着她说笑了一会,然后跟她说有事出去一趟,厉秋依依不舍地望着他,还用特别的眼神望了望他推起的那辆红色坤车。

靳冬去了自行车管理所。他要通过车号找到贼,为社会减少一害。

他查询到了那台坤车的主人,竟然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不用说这女人肯定就是那贼的老婆了。找到了贼的老婆,贼也就跑不了了。于是他开始顺藤摸瓜地去寻找贼的老婆了。找来找去就找到了一家家政公司门前。当女车主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的两只眼珠子差点要冒出来了,竟然是厉秋的老闺女!

“哎呀,靳叔啊?你怎么来了?我正到处找你呢。我妈……”老闺女惊喜万分地奔上前来。靳冬的两眼仍然发着直,呐呐地道:“你就是贼……”他怀疑这是在做梦。他想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看疼不疼,却是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老闺女哭笑不得地说:“我是什么贼啊?我这车子丢了好长时间,我也是受害者啊。”

靳冬没有吭声,但是他心里边却在翻江倒海,大起大落。他实在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实了。忽然,心里边的那江那海一下子倒扣过来,他噗嚓一下跌倒在地,动弹不得了。老闺女反应极快,见了这阵势一转身就溜了。她又不是他的亲闺女,这样的鱲嗦事还是别沾边的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么。

老闺女现在仍然一个人过。女儿继续放在长托。前不久阿姨还好一顿夸她的女儿,说这孩子现在什么事情都能自己做了,别人替她做了她都会不高兴,自立精神特强,长大了一定会出息的。她听了非常地高兴。只要女儿将来能有出息,她这当妈妈的就不发愁了。

可是她倒是一直为自己发着愁呢。像她这样徐娘半老的人了,再想干什么也都晚三春了,可是日子还得过啊,女儿还得养活啊。怎么办呢?近来她从姊妹们的嘴里听到了一套嗑:老头好,老头好,老头钱多事又少。于是她就动心了,也一心想找个老头子了。最好是个老干部。

刚才从见到老靳头的一刹那间,她心里忽然一动,这个老帅哥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人选么?他不但有一套大房子,还可能……谁知他竟突然间又出了这事。就凭他俩现在这种关系,她就是搅和进去最后也继承不了他的遗产,白费劲。她觉得自己的点真背,命真不好。

靳冬躺在那里的地上,身子虽然动弹不得了,思维却还能活动。他想人生自古谁无死啊。死就死吧。已经活了六十多年了,够本了。可是忽然他又想起了厉秋,想起了临出门时厉秋依依不舍的目光,想起了那个因厉秋的存在而变得温馨起来的家……不行,他不能死,不能死啊。他还得继续享受这温馨的生活呢。于是他就按照早就熟记在心的一个心脏病突发自救的小方法去做,故意地大声咳嗽起来,咳嗽振动了心脏,从而就使得心脏又搏动起来。

却说老闺女走着走着,又不放心地回头瞅了瞅,从人缝间竟隐约看见老靳头又坐了起来。看样没啥大事了,她觉得不可思议,不由也停下来。继而她又想,她还有许多的话没有问呢。她的车子是怎么到他的手里的?难道是他偷去的?还有,她的妈妈的失踪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怎么那么巧他们就一起都没影儿了呢?另外……

救护车那“完了、完了——”的叫唤声正由远而近的时候,老闺女已经分开众人出现在靳冬的身边。她活雷锋一般地把他搀扶了起来,然后举头四望,希望此刻能有镁光灯频频闪起,还希望能有麦克风送到她的嘴边来,让她说两句。正在这时,救护车到了。

靳冬不管到哪儿,衣兜里都揣带那个保险医疗本。这回正好派上了用场。老闺女就用它为靳冬挂号就诊。靳冬已经恢复了正常状态,经医生检查也没啥大事,但建议他最好住院几天再深入地检查检查。他惦记着家里的厉秋,就没有答应。

然后,他充满感激地望着老闺女,说道:“谢谢你了。不然我就……”老闺女不以为然地道:“客气啥?这是我应该做的么。”靳冬说:“那台车子既然是你的,车钥匙你就拿去吧。从此物归其主。”接着就讲起了那台车子的来龙去脉。老闺女听完,惊讶了半天,才说道:“这回该我谢谢你了。”

突然,老闺女换了话题,问道:“前一阵子你去了哪里?”靳冬故意变得自豪起来,回道:“去了我老丫头那里。我那老丫头从小到大就没让我操过心,特懂事啊。过些日子我还准备去呢。”老闺女有点不自在。靳冬盯住老闺女的嘴,忽然就问道:“咦,你长立世牙了么?”老闺女嗔视了一眼靳冬,回道:“我都多大岁数了,还不长立世牙。”靳冬弦外有音地道:“我觉得你好像没长。”老闺女似有所察觉:“你……”

忽然,老闺女又把话题岔开了,问道:“上回你是个人出的远门么?”靳冬反问道:“你说呢?我是一个老单身你不知道么?”老闺女不吭声了。

靳冬往外走的时候,老闺女又劝道:“你就按医生的意思住几天院观察观察呗?”靳冬摆摆手道:“不住了、不住了。”老闺女不解地道:“你是怕没人陪护么?我现在在家政公司上班呢。陪护病人正好是我的职责。”靳冬避之唯恐不及地说:“我真的不用住院也不用护理。我得回去了。”

老闺女跟到了走廊里,更加不解了:“你现在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这么急着回去干什么?难道你、你家里还有吃奶的孩子?”靳冬责备地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老闺女赶紧笑道:“别生气,我是在跟你开玩笑。”见拦不住他,不由满眼幽怨地说道,“好吧,你走吧。”心里却恨恨地骂道:“老倔头子,不知好歹。让你打一辈子光棍!

十九 逮住坏小子

靳冬走到医院的大门跟前的时候,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他只得暂时停下来。只见慢慢地从外面挪进来一老一少。那个老的竟是他过去单位的那个何半斤。但见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两眼发直,神情痴呆,两腿行走拉不开栓似的艰难,比在江堤上见到他时,病情又明显地严重了许多。靳冬跟他打了声招呼,他竟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唉,这个何半斤哪,说他什么好呢!现在说他什么也都晚了。

叹息着,目光落到了搀扶着何半斤的那个小子的身上。这是个长头发、细眼睛的……突然,靳冬浑身一个激灵,脱口喊道:“啊,原来是你个坏小子!”坏小子浑身一颤,满眼惊慌,放开何半斤转身就逃,何半斤突然离开了人的扶持,身子晃了晃就要倒下,靳冬立刻扶住了他。这时靳冬已经看出了坏小子跟何半斤是父子的关系,随即改变了态度,冲停在大门之外的坏小子招呼道:“过来过来,别把你爸撂下啊。我不抓你了。真的不抓了。”

坏小子试探性地近前几步,两手作揖地道:“我以前的所做所为也都是为了我爸,都是为了我爸啊!”靳冬愣怔了一下,看看何半斤,又看看小何,霎时间就明白了一切,不觉心情变得格外复杂和沉重起来,无限感慨地说道:“唉,说来你还是个孝子,同时也是个受害者啊。既然如此……那我就既往不咎了吧。不过你今后可不要再干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了。那样你对得起你爸,可对得起你妈么?小何频频点头应诺。靳冬像做指示似的继续说道:“另外还有,一,今后你要真心地善待你爸啊……”

说到这里时,靳冬忽然停顿了。他想起他当年有一颗门牙被人打掉了,就跟这爷俩有关系,他不应该理他们才是啊。或是干脆把这个坏小子扭送到派出所对他进行治安罚款才是。至于何半斤么,对不起了,只好自己照顾自己吧。谁叫你以前作孽来的。可转而一想,事情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就让它过去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么。对他们还是既往不咎罢。于是,他把没说完的话又说下去:“不管你爸以前怎么样,他毕竟是给了你生命的爸爸啊。二,缺钱的时候就、就……”

他想说“就来找我”,又觉得不妥,现在他是两口人了,一点点积蓄又几乎全花在了厉秋的治病上,所以他的钱并不是那么充裕了。可是话也不能撂半截啊。忽然他想到了时下流行的一句话“有困难找警察”,于是便说道:“就找警察,就找警察。”不想小何忽然间又惊恐不安起来。

老闺女从后面赶上来了,带着一丝笑意问靳冬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呢?是在等我么?”靳冬瞥了她一眼,想告诉她:“你的车子就是这小子偷去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已经对小何许诺既往不咎了,同时也想尽快地离老闺女远远的,所以就别再提及那事了吧。于是,他把何半斤交给了小何,就走出门去,在路上打车走了。

老闺女傻傻地站在后面,半天也没明白过来刚才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不过,她见还有人那么怕老靳头,不由暗忖:不愧是当过领导的人啊,就是与众不同。不觉对老靳头又添了几分的爱慕。回家的路上她就想,怎么这么巧她丢的车子就让老靳头拣去了呢?而且又正好是在她想找他找不着的时候,莫不是老天就故意这样安排他们俩的?

越想就越觉得她跟老靳头挺有缘分的,不是一般的缘分。越想就越觉得应该早点下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啊。白天想,晚上也想,而且想得睡不好觉,后半夜也索性起炕出来溜达了。

二十 夜色多么好

却说这个晚上,靳冬也是一个睡不着觉。像他这个岁数的人,一般觉都很轻,稍微遇上点事,就会两眼一睁就睁到天色大亮的。这会儿他就是睁着两眼怎么也闭不上了。白天里发生的一幕又一幕,就像过电影似的在他的眼前重复地过个不停。很精彩,也很让人后怕。

厉秋就睡在他的身边,发出匀称而舒适的鼾声。显然她什么也不知道,或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眼下是个好时光,她应该尽情地享受才是。靳冬端详了一会儿厉秋,不由感慨道:“厉秋呀厉秋,看看,你离开老闺女了,老闺女这不是活得更精明、更明白了么。这么说来你当初操那么多的心是不是多余了?有什么放不下的?现在你也好了,她也好了,早这样就早好了。”厉秋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做着她的香梦。

靳冬起来去如厕。回屋后又索性穿上了衣服。他想出去溜达溜达,回来兴许就能睡着觉了呢。睡眠对于一个人的健康太重要了,因此要想方设法地保证自己的睡眠啊。他穿好了衣服,去开里屋的门时,不慎弄出了一个很大的响声,厉秋被惊醒了。她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望着门口的靳冬,不解地问道:“你要干啥去?”靳冬笑了笑,回道:“睡不着觉,想出去走走。”不想,厉秋坐起身来,说道:“我也去。”靳冬安抚她道:“你睡你的呗。你不是已经睡得很香了么。”厉秋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现在我已经睡不着了。我要跟你一起出去,看看外面什么模样了?总让我呆在屋里,要憋死我了。”

靳冬望着厉秋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儿,觉得她说得也在理,想了想,觉得现在是半夜时分了,街上也没什么行人了,也不用怕谁看见了。不如就一起出去透透气吧。这样对她身体也是绝对有好处的。于是他就挽着厉秋的手一起走出了家门。

在门口的一条幽静的小路上慢慢地行走着。初冬的夜,寒气逼人。靳冬感到些许的寒意,由己推人,他就知道厉秋一定也是很冷。于是他脱下自己的羽绒服给厉秋披上了。厉秋不要,他非要给她披。俩人推让了一会儿,靳冬说了一句:“我比你抗冻。还是你披上吧。一会儿咱就回去了。”厉秋这才不推让了。

这时,半弯新月就挂在树梢上,照得路面、屋脊亮晃晃的。靳冬不由想起了一首外国的老情歌: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知不觉地,靳冬就把这首歌儿轻声地哼了出来。这夜色这歌声还有这厉秋,合成了一幅美丽迷人的动态的生活画面,置身在这幅图画中,靳冬自有一种进入仙境的感觉。暗忖,等以后再有睡不着觉的时候,就领着厉秋出来寻找一下这种感觉吧。

前面的一条大道越来越近了。大道上不太远的地方,有个路人在走动。靳冬并没有看清那个人是谁,但他却马上就牵着厉秋的手往回走了。谁知没走出多远,身后那人就追过来了。靳冬感到有些紧张,那人跑过来要干什么?

难道是个打劫的?不禁回望了一眼,正好那人已经跑到跟前来了。路灯下看清了,来人是个女的,而且竟然是老闺女。他浑身不由一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把厉秋挡在了自己的身后,冷冷地问道:“怎么哪儿都有你呢?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时候了你还跑出来干啥?”

老闺女喘着气.大声地说道:“哎呀,看不出来你还挺浪漫的呢,半夜三更地出来压马路。”说着,眼睛极力往靳冬的身后瞅着,极力想透过夜色看清老靳头的对象。看看她到底是谁?长得年不年轻漂不漂亮。

一边努力着,一边就绕过了靳冬。靳冬眼见得事情行将败露,又无法挽回局面,一时又气又急,又是无可奈何。

二十一 母女终相认

原来老闺女在街上溜达来溜达去,最后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老靳头家的附近。一摸衣兜正好又摸到了那把钥匙。于是就冒出了想进屋去看看老靳头的念头,又觉得这三更半夜的这么做似乎不太好。并嘲笑起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一个大胆荒唐的念头来呢?不可思议。

这时,忽然一眼就发现了前面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行人。眼尖的她很快就认出了其中的靳冬。她的心头掠过了一阵子的嫉恨。没想到她这么抓紧还是下手晚了,不行,遭殃的不能是她,不能是。于是,她就急步赶了上来。

这时,只听得老闺女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啊,妈妈?是妈妈呀?妈妈!”在老闺女的一再呼唤下,厉秋终于呜呜地哭了出来。她可能是终于恢复了记忆,也可能是不得不彻底地回到现实中来了。

一霎时,靳冬仿佛又看到厉秋在接过了老闺女的长长的电话后堆下的满脸的愁苦,在江畔那个房屋里操起搓衣板洗起好大一堆脏衣服……他忽然激动起来,冲老闺女做出一种阻拦的手势,嗓音颤抖着抢呼道:“放过你妈吧!放过你妈吧!我求求你了……”

老闺女扭过头来,表情极其复杂地看着靳冬,冷冷地说道:“原来我妈就是被你藏起来的?你还愣说不知道。害得我们到处找找不着,都要急死了,都要急疯了。你怎么这么自私呢?你怎么这么狠心呢?你……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厉秋忽然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摇着头说:“不是,不是。”靳冬则气得浑身哆索,内心里翻江倒海,大起大落,正想说什么,突然,他的身子晃了一晃,就慢慢地瘫倒在地上。厉秋哇地一声扑过来,推动着他的身体不住声地喊:“醒醒,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靳冬什么都听到了,他想不能让厉秋太悲伤了,他得赶紧恢复过来,于是他又极力地咳嗽起来,最终使心脏又搏动了。很快,他就又重新站了起来。

老闺女已经经历过了这种场面,所以这会儿不以为然地转脸跟母亲说:“妈,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走,回我那去吧。”厉秋摆手道:“我不去,我不去。”老闺女又劝道:“妈,我们都很想你,都很想你啊。毕竟我们是你的亲生儿女,你是我们的亲妈妈。快跟我回去吧。让我们好好地孝顺孝顺你啊。”

见妈妈还是不从,老闺女便抬起眼睛看着靳冬,说道:“你劝劝我妈呗?”靳冬苦笑了一下,回道:“劝劝试试吧。”老闺女吃了一惊:“啊,还得试试哪?”靳冬没有理她,牵着厉秋的手径自回自己家去了。

两天后,靳冬劝通了厉秋。于是厉秋就被老闺女仨兄妹接走了。厉秋是流着眼泪走的,临走时言之凿凿地表示不多日子她还要回来。靳冬的眼眶里也潮湿了,嗯嗯地应着。他暗忖,如果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女,那么他们就会一块堆地把他也接了过去。可是现在却单单地把他给撇下了。不过,他并不计较这事。只要不多日子,厉秋能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就好了。

过了一段日子,厉秋没有回来,靳冬想厉秋想得难受,就又去了江畔小区厉秋原来的住处去看她,可是敲了半天的门没有敲开,最后还是把那个邻居给敲了出来。邻居说:“她已经被她大儿子接去住了。”靳冬不知道老大家住哪儿,只好怏怏地回来了。

又一段日子过去了,厉秋仍然没有回来。他开始生厉秋的气了。怪她把他忘记了。不回来也行,竟然连个电话也不给他打一个,真是的。又一转念,也许她有她的难言之隐吧?于是他不生她的气了,但他心里边却仍然非常地惦记着她,惦记着不行,于是他就满大街地溜达,希望能够有个意外的邂逅。只是这个奇迹始终也没有发生。

靳冬以前在可以游泳的季节里,每天早上到大江游泳,那是风吹不摇、雷打不动的,从没被任何事影响过。可是眼下却被厉秋这事给深深地影响了。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去大江了。这天他就想,应该去大江看看了,这事不能间断啊。身体还是个大事。于是他就蹬上山地车奔大江去了。

路过江畔小区的时候,忽然发现了厉秋原先的那个邻居。那个邻居虽说不是厉秋,身上却沾染着厉秋的气息,因此让靳冬觉得很是亲切。靳冬主动地赶上前去跟对方打招呼,并有意跟对方唠起了嗑,邻居想起地告诉他,一个月前厉秋已经病逝了,死前人已经瘦得没了模样。靳冬的脸色一下子就青了,哆嗦着问是怎么死的?邻居说具体什么原因说不太清楚。靳冬心里沉重得不行,转身就回了家。

靳冬默默地把前老伴的遗像又摆上了桌子,凝望着遗象,喃喃地说道:“厉秋,厉秋,你好狠心啊,扔下我一个,就自个走了?你好狠心哪,你好狠心哪!”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

靳冬病倒了,那一个冬天,人们谁也没看见他出过门。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才又重新出现在人们的面前。这时的他已经满头白发,脊背有些伛偻,眼角两边的鱼尾纹更密了,也更深了,凝缩着无数个寒暑更迭的风雨春秋,也透露出隐隐的顽强和坚毅。每天早上,他还是骑着他的那辆山地车便捷地往大江的方向奔去。从夏天到秋天到冬天再到春天,竟然一天也没有落下过。

责任编辑 吴 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