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白词为词体发生的标志

2009-02-20 05:12
中州学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标志

木 斋

摘 要:李白词作的真实性,有诸多史料证明。词体的创制,是李白天宝初年宫廷生活的产物,有着从宫廷乐府诗、宫廷歌诗到宫廷应制词,再到以词体抒发个人情怀的渐进过程。其中《清平乐》为李白所创制,也是词体文学的最早创制;《菩萨蛮》、《忆秦娥》为李白天宝二年秋的思归之作。李白的宫廷词确为词体发生的标志。

关键词:李白词;词体形式;标志

中图分类号:I207.2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9)01—0192—08

一、概说

词的发生,是个千古之谜。对词发生的词统作了最早追述的,应该是欧阳炯的《花间集序》。其中能标示出词人名字的正是李白的宫廷应制词:“在明皇朝,则有李太白应制《清平乐》词四首。”①这可能是关于词体发生的最早纪录,也是最为接近历史真实的纪录。以笔者对于词体发生过程的研究来看,李白正是词体发生的奠基人。对于这一点的确认,有着非常重要的文学史意义:1.对于一直混沌不清的词体发生过程,可以有一个重新的梳理,说明词体发生的时间正是盛唐的天宝初期;2.说明词体并非发生于民间,而恰恰是发生于盛唐宫廷,并由李白完成了创制词体的历史使命;3.由大诗人李白首先创制,更进一步说明了词体与诗体特别是唐诗之间的血缘关系;4.由此进一步探究盛唐时期的乐府诗、近体诗为词体创制的基本元素;5.由此出发,可以进一步研究词体发生与盛唐音乐的关系。

对于李白词真实性的置疑,可能始自明人胡应麟对李白《忆秦娥》、《菩萨蛮》两首词作的言论:“余谓太白在当时,直以风雅自任,即近体盛行,七言鄙不可为,宁屑事此?且二词虽工丽,而气衰飒……盖晚唐人词,嫁名太白。”②李白词的真实性,首先是史料记载,言之凿凿。除了上文所引欧阳炯之说外,《旧唐书·李白传》记载:“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③宋人如僧文莹《湘山野录》卷上、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一九、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一等杂史笔记和诗话著作都有记载,而且也被宋咸淳本《李翰林集》,即乐史、宋敏求所裒集的李白“古集”本所收录;南宋黄升在《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首选李白词七首,并在《菩萨蛮》下云:“二词(另指《忆秦娥》)为百代词曲之祖。”这句话首开李白二词为“百代词曲之祖”的说法。此外,南宋初王灼《颐堂词》亦有《清平乐·填太白应制词》,《能改斋漫录》卷一七亦谓王观集中有《清平乐·拟太白应制》。

北宋李之仪更有明确注明“用太白韵”的《忆秦娥》词作:“清溪咽,霜风洗出山头月。山头月,迎得云归,还送云别。不知今是何时节,凌歊(音宵)望断音尘绝。音尘绝,帆来帆去,天际双阙。”④“凌歊”指凌歊台,在安徽当涂。南朝宋刘裕南行,尝登此台,在此建筑离宫。李白于肃宗宝应元年到此,时族叔李阳冰为当涂县令,李白往依之,十一月以疾卒。⑤李之仪此词作于当涂,因此有“用太白韵”,不仅同韵,而且用了“音尘绝”的成句。所谓“凌歊望断音尘绝”,就有着登高怀古,追思往事的意思;而追思的往事,不仅仅是有在此建筑凌歊台的南朝宋武帝刘裕,更有死于当涂的李白。

可见,五代及宋人皆认为李白曾作《清平乐》,并进而承认李白为词体形式的创制人。宋人高承《事物纪原》卷二:杨绘《时贤本事曲子集》云:“近世谓小词起于温飞卿,然王建、白居易前于飞卿久矣。……《花间集序》则云起自李太白《谢秋娘》,一云《望江南》;又曰近传一阙,云李白制,即今《菩萨蛮》,其词非白不能及此,信其自白始也。”⑥杨绘(元素),东坡倅杭时曾为太守,则“近世谓小词起于温飞卿”之“近世”,当指词体文学初被士大夫阶层接纳并被改造的11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这50年左右的时间段中。顺便指出,柳永、张先、晏、欧之前的词体文学,可以视为一个阶段,基本上还属于宫廷曲词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士大夫阶层对词还处于一个多数人冷眼旁观、只有少数人参与其中的阶段。譬如,盛唐大诗人李白、王维、杜甫、王昌龄等,只有李白参与;中唐韩愈、孟郊、贾岛、李贺、元稹、白居易、刘禹锡等,只有白、刘参与;晚唐温、李等,则只有温庭筠全力写词,李商隐等则置若罔闻。宋初士大夫参与的人数比之唐五代,要广泛一些,但多为偶然写词。因此,在杨绘编写《时贤曲子》之前,士大夫还没有对曲词给予正眼关注。待到晏、欧时代到来,士大夫醉心于曲子,这才会有一个曲词之源的反思,也才会有“近世谓小词起于温飞卿”的这种认知。这是一种宏观大略的认知;随着思考的深入,不难导源出白、刘词作更早,并进一步导源出李白词作实为创始之祖的认知。后来王昶在《国朝词综序》中云:“李太白、张志和始为词以续乐府之后。”这一论述,不仅仅指出李白为词曲之祖,张志和为词体发生的第二个环节,还指出曲词是“续乐府之后”的产物。这个推论过程,其实正可能是词体起源的真实情况。也就是说,真正能作为词体产生标志的,应该是李白天宝初年的宫廷应制词。

如上所述,李白词作的真实性不仅仅依靠史料证明,更为重要的是,李白词体写作,有着各方面的逻辑依据:李白的词体写作,是开元天宝时代音乐变革的产物;词体的产生并非是燕乐的结果,而是通过盛唐时期法曲的变革,引发了对声乐歌词消费的空前需要。词体的产生,是对吴声西曲的清乐乐府继承和发展的结果⑦及文化变革、近体诗格律成熟多方面因素相互影响的结果,也是李白于天宝初年进入宫廷生活的必然产物。这一切“偶然”因素的交汇,遂使李白成为站在巨人肩上完成这最后突变的创制者。

二、李白的宫廷乐府诗

李白《清平调》三首,应是天宝二年春夏之际的作品;而《清平乐》、《忆秦娥》、《菩萨蛮》等,则可能是更晚一些的作品。而在写作上述宫廷词之前,李白可能是先有大量宫廷乐府诗的写作,作为词体写作的基础。

李白的这种写作准备,可能是从接到玄宗的诏命之后就开始的。现以《乌栖曲》为例:“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银箭金壶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高奈乐何!”《乌栖曲》,梁简文帝、梁元帝、萧子显,并有此题之作,《乐府诗集》列于西曲歌中《乌夜啼》之后。《本事诗》记载: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贺知章见其《蜀道难》,号为谪仙;“贺又见其《乌栖曲》,叹赏苦吟曰:‘此诗可以泣鬼神矣!”⑧李白自南陵而至京师,非自蜀中来。此作的写作时间,当为李白应诏行前在吴越江淮一带所写。由于即将去宫廷就职,故李白悬想宫廷生活,而以身之所在的吴越之地的吴王西施的情爱故事作为写作对象,并为去京城宫廷生活做创作上的准备,这是合于情理的事情。此诗一改太白昔日的阔大雄奇、纵横飘逸的诗风,而以吴侬软语为基本风格,描述和想象当年吴王宫里醉西施的场景。大抵由于尚未有切实的宫廷生活经验,因此诗中的两位人物,吴王和西施,还都是虚写,以姑苏台、乌栖曲、吴歌楚舞、银箭金壶、秋月江波等场景映衬;至于两位主人公的具体形象以及具体心态,李白都未曾着笔。但即便是如此,已经可以“泣鬼神矣”。李白的此首乐府诗应是天宝元年的作品,否则,就不会有李白出示诗篇的事情,也不会有贺知章一见叹赏的效应。这也许说明,李白在接诏之后所做入宫前的创作准备,正是构思和写作乐府诗。因为乐府原本就是宫廷文化的产物,也容易吻合于宫廷文化的氛围,因此李白准备选用乐府诗的形式,来写作宫廷文化的题材,是一个完全正确的抉择。

《乌栖曲》之后,能够比较清晰辨认出写于长安的作品有《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络玮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帏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冥冥之青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催心肝。”⑨“长相思”本汉人语,《古诗》:“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难”;传为苏武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传为李陵诗:“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六朝始以“长相思”名篇,如陈后主“长相思,久相忆”,徐陵“长相思,望归难”,江总“长相思,久别离”诸作,并以“长相思”发端。李白此篇,拟其格而写长安一位女性的长相思。从这首乐府诗作中,我们大体能得到这样的几点信息:1.相思凄苦为其主格调,如“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所谓中晚唐的衰飒之音,至少已经在太白的这种宫廷乐府诗中出现;2.创造一种朦胧凄美之意境,如“卷帏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形象和相思的本事,皆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比较李白的个体抒情诗,更为含蓄蕴籍,给予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3.此诗宫廷诗的特点似乎并不明显,但诗人以“长安”、“金井阑”等字眼,暗示了某种富贵的气象,这样来看,此诗就可以视为一首宫怨之作;4.此后的词调《长相思》,正是在前代乐府诗的基础之上,特别是在李白的这首诗作的基础之上形成的,主要是对此诗的前四句改造而成的。试比较白居易的曲词《长相思·闺怨》上片:“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而李白的《长相思》前四句为:“长相思,在长安,洛玮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前三句字数相同,第四句去掉两个字,协调平仄,即为词牌。这正可以看出李白宫廷乐府诗之于曲词发生的影响。

再看李白的《春日行》:“深宫高楼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佳人当窗弄白日,衔将手语弹鸣筝。春风吹落君王耳,此曲乃是《升天行》。因出天池泛蓬瀛,楼船蹙沓波浪惊。三千双娥献歌笑,檛钟考鼓宫殿倾。万姓聚舞歌太平……小臣拜献南山寿,陛下万古垂鸿名。”从李白的这首《春日行》来看,应该是给玄宗祝寿的乐府诗作,结尾有:“小臣拜献南山寿,陛下万古垂鸿名”,明显是给皇帝祝寿之作。玄宗生日为垂拱元年(685)八月初五,开元十七年(729),宴请百官于花萼楼。于是,定每年八月初五为千秋节。李白于天宝元年入京,此诗也许就是李白第一年入京参加千秋节所作。从此诗来看,宫廷环境的描写就具体化了,不再是《乌栖曲》中的虚写场景,而是“深宫高楼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的描画刻写;千秋节中的参与女性以及歌舞欢庆的场景,也不是虚写,而是有细腻的铺排:“佳人当窗弄白日,衔将手语弹鸣筝。春风吹落君王耳,此曲乃是《升天行》。因出天池泛蓬、瀛,楼船蹙沓波浪惊。三千双娥献歌笑,檛钟考鼓宫殿倾。”这一描写,可以参照《资治通鉴》等史书的记载:开元二十一年,玄宗设宴,有怀州刺史“以车载乐工数百,皆衣文绣,服箱之牛皆为虎豹犀象之状”⑩;又,《唐国史补》记载,这种宴会“备太常诸乐,设鱼龙漫衍之戏”(11),正是李白诗中所写的景况。

应该说,李白的乐府诗,特别是宫廷乐府诗,与李白诗的主体风格并不吻合。李白之诗,从风格而言,豪放浪漫,想落天外,多表达自我,多主体夸张之情怀:“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何等夸张,何等自我;而宫廷乐府诗,则多以宫廷女性作为诗中主人公,以宫怨思君为主流题材,从而构成柔媚婉约的风格。而这些要素,恰恰成为李白以《清平乐》五首为代表的宫廷应制词的题材、视角和风格,同时,也就奠定了唐五代曲词的题材、视角和风格。

李白的宫廷乐府诗,多写宫廷歌舞,多用金玉字面,带有宫廷诗的诸多特征。上面所引的李白之作,莫不如此。另一种则具有一定的民间性,如《长干行二首》,这两首诗不能确定写作时间,但其继承传统的乐府诗特色,男子而作闺音,以“妾”为第一人称的中心叙事和抒情视角,代女性立言,则与宫廷期间写作应制词具有一定的联系,如“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试比较李白应制词《清平乐》:“鸾衾凤缛,夜夜常孤宿。更被银台红蜡烛,学妾泪珠相续。”这不过是将一位民间女性转换为宫廷女性,将乐府民歌主题变换为宫廷宫怨主题。当然,《长干行》以下的叙事写法,则为词体所不采:“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这种赋体铺排写法,一般为词体所不用。词体,特别是早期词体,以短小的小令见长,因此不具备赋体铺排的空间。这一点,与词体的早期发生的音乐性质有关——盛唐时代入乐传唱,即便是采用较长的诗篇,也只能截出四句,说明盛唐时代的流行音乐法曲,是适合四句的歌诗篇幅的。同时,由于盛唐与中晚唐的这种声诗传唱,并非那种初唐宫廷的大曲演出,唐声诗传唱,具有某种非正式性的色彩。因此,长篇大套的歌词,不适于这个时期的音乐特点和演唱氛围。不采用铺排写法,还与早期词体的描写式写法有关。从早期的绝句声诗的选择入乐的规律来看,歌女们喜欢选择那些含蓄委婉、耐人寻味的篇什,以便能产生语音袅袅,绕梁三日的审美效果。因此,李白的那类文人诗,甚至许多乐府篇章,如《将进酒》“黄河之水天上来”、《蜀道难》等,都难以入乐。李白其人,虽然很多时间处于隐逸状态,多写山水诗,但也同时是个具有平民意识甚至市井意识的人,他也有许多时间是泡在酒肆青楼中的。这使他与后来的柳永也有某些相似的生活情趣。这样,他模拟并发展传统乐府诗写法,也就不足为奇。他的这种铺排写法,议论句式中,常常也就涵纳着那种词体写作的因素。如“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就是词体写法,它是一个具体小场景的细腻描摹,而且是女性的心态和形体的描摹;再如“门前旧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12)“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单独拿出来,也是词体写法了,甚至像是花间写法了。

三、李白的宫廷歌诗写作

李白的宫廷诗有两类:一类是文人诗类型的宫廷诗,另一类为宫廷乐府诗。两类之间,风格不同:一类是操着文人诗的语言和诗歌体制来抒发自我情怀;另一类则是效法传统的乐府诗,以乐府旧题来写宫廷生活场景和宫怨题材。然而,不论是以李白自我的身份写作还是以女性她者的身份写作,这些宫廷诗都不是真正入乐的。而现在所论述的宫廷歌诗,却是真正入乐演唱的。这些入乐宫廷歌诗,是催生词体发生的直接纽带。李白在这个时期所写的宫廷歌诗,可以分为两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宫中的行乐歌辞。这以五言、七言的歌诗为主,如《宫中行乐词八首》。《旧唐书·李白传》记载:“玄宗度曲,欲造乐府新词,亟召白,白已卧于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全唐诗》在诗前有“奉诏作”。兹选其前两首:“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楼巢翡翠,金殿锁鸳鸯。选妓随雕辇,徵歌出洞房。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13)这八首五言歌诗虽非词作,但在某些写法上,却与李白的应制词具有相似性。李白很会体会宫廷文化的特点,也知道写作宫廷行乐辞需要吻合宫廷文化的特征,因此,大量使用宫廷金玉字面,使用宫廷典故,具有女性色彩等。使用“金”字的主要有:“小小生金屋”、“柳色黄金嫩”、“金殿锁鸳鸯”、“金宫乐事多”等;使用“宫”字的主要有:“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宫中谁第一”、“蒲萄出汉宫”、“宫花争笑日”、“宫女笑藏钩”、“宫莺娇欲醉”等;使用宫廷环境或是典故的,主要有:“飞燕在昭阳”、“箫吟凤下空”、“昭阳桃李月”、“君王多乐事,何必向回中”、“水绿南薰殿,花红北阙楼。莺歌闻太液,凤吹绕瀛洲”、“春风开紫殿,天乐下珠楼”、“宜入未央游”等;具有宫廷女性色彩的,主要有:“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选妓随雕辇,徵歌出洞房”、“笑出花间语,娇来烛下歌。莫教明月去,留著醉姮娥”、“艳舞全知巧,娇歌半欲羞”;与花间尊前有关系的,主要有:“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青楼见舞人,罗绮自相亲”、“迟日明歌席,新花艳舞衣。晚来移彩仗,行乐泥光辉”。可知,后来飞卿体金玉满眼,原来是渊源有自,来源于李白的宫廷歌诗和应制歌词。

第二个层次,应该是《清平调》三首。乐府歌词之付演唱者,有清调、平调等不同曲调;但在他人的作品中,没有见到过有“清平调”的记载。杨宪益认为:“《清平乐》更显然为南诏乐调。当时南诏有清平官司朝廷礼乐等事,相当于南朝的宰相。”(14)《太平广记》卷483《南诏》:“南诏以十二月十六日……命清平官赋诗……清平官赵叔达曰”,下注:“谓词臣为清平官。”(15)李白一生深受南诏文化的影响,自己在写作《清平调》、《清平乐》时候,同样身为“词臣”,因以“清平”为调名,这是大体可信的。郁贤皓先生根据《松窗杂录》记载,认为“此三首诗当是天宝二年(743)春天李白在长安供奉翰林时所作”(16)。如其二:“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使用飞燕典故来写宫廷生活和杨贵妃,是李白此时期的习惯写法。李白乐府诗《阳春歌》:“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桑袅风。披香殿前花始红,流芳发邑绣户中。绣户中,相经过。飞燕皇后轻身舞,紫宫夫人绝世歌。圣君三万六千日,岁岁年年奈乐何。”明确以飞燕为描写对象。还有《怨歌行》,有可能也是写于这个时期:“十五入汉宫,花颜笑春红。君王选颜色,侍寝金屏中。荐枕娇夕月,卷衣恋春风。宁知赵飞燕,夺宠恨无穷。”诗前原有自注:“长安见内人出嫁,友人令予代为《怨歌行》。”说明是长安时期的作品。诗人的创作,在某个时期喜欢使用某个字眼,或是某个典故,往往具有一种习惯性。

在以上两个层次中,宫中行乐歌词,还是一般意义上的宫廷乐府诗;《清平调》三首,则具有由宫廷乐府诗向宫廷应制词蜕变的意味。它已经是李白先制词,李龟年随后配曲的创制方式。

四、《清平乐》五首:李白的应制词创作

《宫廷行乐辞》和《清平调》虽为宫廷乐府的两种类型,但它们还都还仅仅是乐府歌诗,还没有进入到词体文学的阶段,仅仅显示了由近体诗脱胎向词转变的胎痕。李白的《清平乐》五首应制词和《菩萨蛮》、《忆秦娥》之作,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词体文学的最早创制。其中《清平乐》五首当作于天宝二年春,而《忆秦娥》、《菩萨蛮》不是应制词,而是借助词体形式抒发个人在宫中生活的寂寞情怀,创作时间当在天宝二年秋。这一点下面再论。

由《清平调》到《清平乐》,虽然一字之差,却是中国诗词史的一次飞跃。李白的一小步,是中国诗歌史的一大步,这就是由歌诗写作,转向了歌词写作。李白应制《清平乐》词五首,《李太白全集》列其两首题为《清平乐令》,词牌下注“翰林应制”。如:“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太白体的应制词,将词体的技艺第一次推向了一个较高的水准。从李白此组词作来看,其特点合于应制,其题材为宫体词。前两首明显点明为皇宫女性,“禁庭春昼”、“御前闲舞霓裳”、“禁闱清夜”等等,是唐诗中原有的宫怨主题的应制词;后三首中的前两首为明显的女性主人公,主题为表达男女别离的相思。这些特点,都已经在前面所论的宫廷乐府诗中具备,如《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妾本丛台女,扬蛾入丹阙。自倚颜如此,宁知有凋谢。一旦玉阶下,去若朝云没。每忆邯郸程,深宫梦秋月。君王不可见,惆怅至明发。”这也是一首明显的宫廷乐府诗,其中“丹阙”、“深宫”、“玉阶”等字样,点明了此作的宫廷性质。试比较此诗和太白应制词之间的关联。乐府诗:“每忆邯郸程,深宫梦秋月。君王不可见,惆怅至明发。”《清平乐》:“惟有碧天云外月,偏照悬悬离别”、“夜夜长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后者就是前者的深化细腻的刻写。正是由于有了上述宫廷乐府诗和乐府歌诗的基础,李白能够写出宫廷应制词来,就在情理之中了——大量的宫廷乐府诗和乐府歌诗的写作,为李白成为百代词曲之祖,奠定了坚实的写作技巧和创作风格的基础。同时,这些特点也都是以后飞卿体的特点。这些特点都是需要有一定宫廷生活体验的,李白待诏翰林,又有诗仙才气,为其写作这些宫廷应制词提供了可能。

《清平乐》曲调不见于《教坊记》中所记载的大曲之内,而在《教坊记》中的《曲名》之中,应该是玄宗时期创制的法曲之一,为梨园教坊中的宫廷乐曲;而其传辞,有明确记载的,则只是李白的这一组五首应制词《清平乐》,故《清平乐》应该是李白的创制。王灼《碧鸡漫志》引《松窗梦语》:“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繁开,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辇从。李龟年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欲歌之,上曰:‘焉用旧词为?命龟年宣翰林学士李白,立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承诏赋词,龟年以进,上命梨园弟子约格调、抚丝竹,促龟年歌。太真妃笑领歌意甚厚。”王灼随后评论说:“按明皇宣白进清平调词,乃是令白于清平调中制词,盖古乐取声律高下合为三,曰清调、平调、侧调,此之谓三调。明皇止令就择上两调,偶不乐侧调故也。况白词七字绝句,与今曲不类,而《尊前集》亦载此三绝句,止目曰《清平词》。然唐人不深考,妄指此三绝句耳。此曲在越调,唐至今盛行。今世又有黄钟宫、黄钟商两音者,欧阳炯称白有应制《清平乐》四首,往往是也。”(17)王易《中国词曲史》对此评论说:“此段论三调甚晰,而认应制者非三绝句而为《清平乐》四首,则未深思。今审《清平调》词意,曰‘一枝红艳,曰‘名花倾国,明是赋木芍药。《唐书》所谓高力士摘其诗以激杨妃者,即指‘飞燕新妆之句也。”(18)王灼认为,当年玄宗宣诏李白进《清平调》,李白所写,并非是那三首七言绝句体的声诗,而是《清平乐》,“然唐人不深考,妄指此三绝句耳”;而后人王易认为,李白作的三首《清平调》,不仅其句意合于各种资料记载的“木芍药”,而且,也与“《唐书》所谓高力士摘其诗以激杨妃者”吻合。所以,李白应制所写的,就应该是这三首《清平调》。

以笔者所见,两者所论皆有道理。唯一的可能,就是两者都有:李白先有《清平调》,这是即兴应景所写,故木芍药、“飞燕新妆”之句,都能与眼前之景物、人物吻合;但在“上命梨园弟子约格调、抚丝竹,促龟年歌”的过程中——可能这个过程并非当下,而是在即兴演唱李白新作《清平调》之后,再从容“约格调、抚丝竹”,也就是要进一步追求音乐声调与歌词之间的吻合。李浚《松窗杂录》在上述论述之后记载道:“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19)所谓“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正显示出乐曲声调与歌诗之间还有一段有曲无词的状况,玄宗巧妙地“迟其声以媚之”,以弥补其不足。在这个创作过程中,李白在即兴之作《清平调》三首之后,再精心写作了几首《清平乐》。由于原先的七言绝句并不能吻合声调旋律,因此,借鉴乐府诗长短句的形式,写出长短不齐的句式,另再借鉴近体诗格律的经验,将句内之字,以平仄的方式,来对应词乐的“平”与“不平”的规律。于是,反复试作若干首,词的主题皆以贵妃为摹写对象,写其对帝王的思念之情。这可能是李白创制词体《清平乐》的过程。因此,《清平乐》的曲调、词牌应来源于《清平调》。

从对李白的《清平乐》和《菩萨蛮》等的分析可以看到,李白将平仄的音律节奏运用到词体文学上了。如《清平乐》五首的第一句,都是“平平仄仄”;第二句的后三个字,基本(有四句)都是“平平仄”,分别是:“披新绣”、“金窗罅”、“常孤宿”、“雪花坠”。这说明《清平乐》词调的第一句,是近体诗七言律绝的平起仄收句式的变化而来,增添或说是重复了前面的三四两个字的音律位置:仄仄(“春昼”与“莺羽”,“清夜”与“月探”等,合于沾的原则)。只有一句例外,是第二首的“音书无由达”,由于表达的需要,起首两字的“音书”已经不对,因此,最后以“达”字拗救。前两句九字,实际上是一句七言律句的铺衍。因此,第三句这一句没有使用七言律诗的对句(否则就太诗律化了),而是仍然重复使用出句;但完全重复第一句的出句方法,则又显得重复呆板。于是,采用了另一种出句的方式:仄起仄收。由第一句的平起仄收并中间重复二字,到变化为仄起仄收不添字,既变化又重复,既重复又变化,基础都在近体诗的格律规则。以下一句,使用六字:“仄仄平平仄仄”,这就将前面的七言旋律打破,再次发生变化。六言以前经过著辞歌舞相当漫长时间的演练,运用到词调中来,是非常自然的时期,并且,它仍然有近体格律的章法可循,为七言律句去掉一字而已。下片延续六言而下,使用整齐的四句六言,似是《回波乐》的流行样式;但融入了更多的近体诗对仗因素,以“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为基本句式,不过押韵方面还显得不够统一,第六句处分别使用平声押韵和仄声押韵不等。这一句式的统一,还需要后来者的定型。

《清平乐》词牌,应是太白在写完《清平调》之后所制。这样,在太白词作的内部,完成了由齐言诗作向杂言词作的一次飞跃。

五、《菩萨蛮》和《忆秦娥》:借词体抒发个人情怀

李白的《忆秦娥》、《菩萨蛮》,与《清平乐》五首之间,虽然皆为他写作于宫廷的词作,但两组之间,又有所不同。《清平乐》五首,当写作于天宝二年春夏之际,是明显的宫廷应制词,多以宫廷女性为视角的心理和话语;而《忆秦娥》、《菩萨蛮》,虽然也有宫廷氛围,如“玉阶”、“秦娥”等,但词中主人公分明是李白之自我,抒发的是李白在宫中生活的寂寞情怀和“归飞急”的心境。其写作时间当为天宝二年秋李白在宫中不得意的时候。有学者论证,李白自天宝元年秋天奉诏入京,这是他非常得意的时刻,这种生活一直延续到天宝二年的夏天。李白在《金门答苏秀才诗》中有:“我留在金门,君去赴丹壑”,表明他此时对功名还非常热衷,急盼升迁;但到了这年秋天,情况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玉壶吟》就透露了这个信息。诗中有“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的诗句。“舞秋月”,说明是秋天所写。李白天宝元年还是兴高采烈、得意忘形之时;此诗当为入宫后的第二个秋天所写,以东方朔大隐金门自比,说“世人不识东方朔”,正是一种怨怼之言。诗中更点明“大隐金门是谪仙”,也透露了君王的宠爱和“无奈宫中妒杀人”的内情。可知,李白虽然到天宝三载方才真正离宫还山,但得意和失意的转折点发生在天宝二年的秋天,这也就应该是《菩萨蛮》和《忆秦娥》的写作大背景。

杨宪益先生在《零墨新笺·李白与〈菩萨蛮〉》中考证,“《菩萨蛮》是译音,是古代缅甸的音乐”;菩萨蛮是骠苴(音居,古国名)蛮的另一种译法:“骠苴”就是国王;苴,也就是“诏”的另一种译法;骠,就是濮,或普。唐代南诏西南的部族名为濮蛮;缅甸人自称为蛮,云南姚州有菩萨蛮洞。开元末皮罗阁被封为云南王,天宝初又谴人(凤伽异)入宿卫,拜鸿胪卿。“所以,《菩萨蛮》舞曲传入中国,并不一定在唐宣宗时,可能在开元天宝间,甚至在开元之前,就已经传入中国了。”(20)

试析李白的这首词作:“漠漠”,平远貌;谢脁《游东田》诗有“远树纷暧阡阡,生烟纷漠漠”,李白喜爱谢脁诗,此句当从谢脁诗化用而来,而写北方深秋景色。“烟如织”,“织”字用得好。织,本是用在人工的有形之物,如织布,未闻有人说织烟;而在词人眼中,烟色如织,极言平林、天空均笼罩在如织的烟雾中,见出词人此时应正在登高望远,心有所思。词人所思为何?《忆秦娥》有明确的写作时间:是清秋节,明确的地点:是在京城附近的乐游原。乐游原,即乐游苑,汉宣帝建,在今西安市郊。故此作当为李白于天宝二年中秋节之际,在乐游原、汉家陵阙一带郊游所作;而《菩萨蛮》所写“平林漠漠烟如织”,其景色似乎比之清秋节更为萧瑟一些,心境也更为悲凉,思乡归飞的情绪也更为浓烈,故《菩萨蛮》也许会比《忆秦娥》更晚一点。“寒山一带伤心碧”,由于李白写作此词的本事背景不明,故对“寒山”一直没有明确的解释,或说是“寒点出季节已是肃秋”,“山一带点明是群山”(21),则不仅意思的诠释,就是断句也有了问题。李白有《南陵别儿童入京诗》,说明李白及其子女是在南陵接诏赴京的。南陵距离南京很近,古代可以界分为吴越一带。根据上述的背景,“寒山”有可能就是江浙一带的寒山。以寒山替代李白入宫前生活所在的长江下游地区,故云“一带”。两句联读,就有可能是这样的意味:词人当下所在的长安一带,已经是平林漠漠(由于树木凋零而能望远),烟霭如织;而想想子女所在的江浙寒山一带,却仍然如碧玉之绿。杜甫有《滕王亭子》:“清江锦石伤心丽。”伤心碧,极言晚山之青,有如碧玉。“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视角重新回到词人之眼前当下。“暝色”,呼应首句之烟如织,“入”字极好,将原本是浑然难分解的暝色,说成是似乎可以放慢分解的慢镜头,正见出下句之“有人楼上愁”。正因为愁苦之深,才能见出暝色入高楼之入的过程。“有人”,是指李白自我;“楼上”与前句“入高楼”呼应,连带下片之“玉阶”等建筑场景物象,摹写、衬托浑然一体。高楼、玉阶等,都并非虚指,而可能是李白身处宫中华贵场景的实际写照。

下片起首“玉阶空伫立”,正如姜白石时代提倡的“过片而不过”。此句正是承接上片结句的“有人楼上愁”而来:“有人楼上愁”,才能见出“暝色入高楼”,才能见出“平林漠漠烟如织”的阔大空远之景,才能悬想出寒山一带尚是伤心惊碧;而“玉阶空伫立”,更将这有人之愁,推向了新的境界。司马光评论杜诗“国破山河在”为“明无余人矣”;李白“有人楼上愁”,也正见出明无人解会主人公之悲愁。两者异曲同工,殊途同归。“玉阶”这个语汇是李白《菩萨蛮》中的醒人眼目的字眼。以“玉阶”来描写宫廷,是李白此时期宫廷乐府诗的常见写法,是李白在宫廷乐府诗中反复演练、多次使用过的习惯性语汇。如《邯郸才人嫁为厮养卒妇》:“一旦玉阶下,去若朝云没……君王不可见,惆怅至明发。”又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玉阶,宫中的台阶;事玉阶,在皇宫中侍候皇帝。谢脁有《玉阶怨》:“夕殿下竹帘,流萤飞复息。”李白也有同题:“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试比较《菩萨蛮》:“玉阶空伫立”,正是“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的别样说法。同时,我们也就大体能确认,“玉阶”这个语汇基本上是专用于宫廷的语汇。《菩萨蛮》为李白写于天宝入宫时期的作品无疑,有可能是李白在宫中受到猜忌,心情苦闷的表现。因此,它有可能是天宝二年深秋的作品。“空”字意味深长,可能既是李白久久伫立高楼玉阶之实景,也是李白久居京城遭馋畏讥的心灵写照。既然在长安宫城之内无所建功,空自伫立,还不如早些归家。故下句有“宿鸟归飞急”之语。宿鸟,唐人吴融有《西陵夜居》诗:“林风移宿鸟,池雨定流萤。”宿可以理解为住宿,也可以理解为归宿;宿鸟可能是眼前的实景,也可能是诗中主人公“楼上愁”的“有人”,如同陶渊明所说的“飞鸟相与还”。词人在说,宿鸟都知道南归了,而何处是我的归宿呢?眼前只有长亭接续着短亭。“归飞急”三字,正是李白此时心境的写照。“亭”是驿道上官府所建筑的亭子,供旅客歇息之用;因各亭之间距离不一,因此有“长亭”、“短亭”之称。

有人说,《菩萨蛮》是晚唐才有的曲子和词牌,这是错误的。李白所作的《清平乐》、《菩萨蛮》,都在《教坊记》的《曲名》之中。崔令钦,唐博陵(治今河北安平)人,玄宗时曾任著作佐郎(一说著作郎)、左金吾卫仓曹参军等官,肃宗时迁仓司郎中;他熟谙歌舞、俗乐,常与教坊中人过从。安史乱后,他寄居江南,著《教坊记》,记述旧日见闻。

《菩萨蛮》和《清平乐》都见载于《教坊记》,都属于先有宫廷教坊乐曲而后李白根据乐曲来填词,并且运用近体诗的格律,使其能合于歌唱;而且,这些词作本身就有音乐性和比较规范的格律性,由此而开创了将曲调变为词牌、将近体诗的诗律变为词体的词律的先例。《忆秦娥》不见于《教坊记》,说明在李白写作此词之前并无该曲调,因此,有可能是李白与宫廷乐师合作的产物。《忆秦娥》的词牌,完全是李白此词的主题概括,该词是建立在秦娥的典故之上的,这是词牌产生的另一种形式。故龙榆生在《唐宋词格律》中言:“《忆秦娥》,又名《秦楼月》,始见黄升《唐宋诸贤绝妙好词》,题李白作,四十六字。”(22)秦娥这个典故,李白在此前已经在“箫吟凤下空”中使用过了,但那还仅仅是一句简单的用典,而在这里则成为全篇的立意和主题。在长安

——秦娥的家乡来写秦娥的故事,并且这是秦穆公的女儿,也带有宫廷色彩,这无疑是再合适不过的题材。《列仙传》记载,春秋时有萧史者,善吹箫,作凤鸣声,秦穆公以女弄玉嫁之。一夕,夫妇楼头吹箫,引来凤凰,载二人仙去。但李白《忆秦娥》并不满足于书写秦娥的故事,而是以秦娥发端,将秦娥的离乡之愁引向更为广阔的视野。并且,进一步将历史与现实、虚幻与真实打造一体。如果说,上片借用典故中的秦娥是虚幻的李白自我,下片“乐游原上”、“咸阳古道”、“清秋节”中的人物,则可能是现实中的李白自我;同此,“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以及“望断秦楼月”,是历史中的、故事中的虚幻场景,而“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则可能是李白在清秋节出游乐游原、咸阳古道的眼前场景,其中寄托了李白千古兴亡的许多感慨。

以风格而言,此两首词也断无晚唐人所作之可能,亦绝无五代人作之可能。别的不说,只“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阔大气势,便是晚唐五代人所难以企及的。晚唐五代小词,“虽小却好”、“虽好却小”,以小著称。其小者,非仅指词牌制作,亦指境界堂庑也,亦指眼光心胸也。李白此词虽然也是摹写女性秦娥,却是文人化的女性;虽然也是词体风味,却是诗人化的词体。东坡体之前的词体,本身就是以狭深细腻见长;而李白此词眼光阔大,正是盛唐之音的词体表现。而这种眼光境界,技艺手法,非太白则难以企及也。这正是词本体在尚未独立于诗本体之前的状态。

在李白之前,并无明确记载的词人词作。任半塘先生《敦煌歌辞总编》中所载,如张说、哥舒翰有六言八句《破阵乐》传辞,属于唐声诗性质,不可作为曲词看待;传为唐明皇所作的《好时光》,不但作者归属有争议,而且写作时间不明,不可作为词曲之祖;初唐的著辞歌舞,还仅仅是词体发生之前的宫廷音乐消费形态;与此相近似的,是盛唐开元天宝时期流行的绝句歌词传唱,也是词体发生之前的产物,皆不可视为词体文学。在李白完成创制词体文学形式之后,声诗形式仍然流行;但发展到晚唐之后,渐次被新兴的曲词文学所取代。由此观之,李白确为“百代词曲之祖”。只不过,由于近一个世纪以来,民间文学、白话文学成为新的时尚,故此迷失了对于李白首创词体文学之地位的确立。因此,今天我们应明白无误地确认:李白词是词体发生的标志。

注释

①欧阳炯:《花间集序》,赵崇祚集《花间集》,河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页。

②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五《庄岳委谈》卷下,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③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82年,第5053页。

④唐圭璋编《全宋词》一,中华书局,1965年,第343页。

⑤《李太白全集·年谱》,中华书局,1977年,第1613页。

⑥王兆鹏主编《唐宋词汇评·唐五代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6页。

⑦木斋:《略论词体产生于盛唐宫廷》,《学习与探索》2008年第5期。

⑧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15页。

⑨李白:《长相思》,《全唐诗》三,中华书局,1999年,1687页。

⑩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四,中华书局,1956年,第6810页。

(11)李肇:《唐国史补》卷上,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27页。

(12)李白:《长干行》,《全唐诗》三,中华书局,1999年,1697页。

(13)李白:《宫中行乐词八首》,《全唐诗》三,中华书局,1999年,1703页。

(14)杨宪益:《李白与菩萨蛮》,《零墨新笺》,中华书局,1947年。

(15)李昉等编《太平广记》十,卷四百八十三,中华书局,1961年,第3981页。

(16)郁贤皓:《李白集》,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108页。

(17)王灼:《碧鸡漫志》,中华书局,1958年,第90页。

(18)王易:《中国词曲史》,团结出版社,2006年,第59—60页。

(19)李浚:《松窗杂录》,中华书局,1958年,第4页。

(20)杨宪益:《零墨拾零》,中华书局,1947年,第4—5页。

(21)徐育民、赵慧文:《历代名家词赏析》,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2页。

(22)龙榆生:《唐宋词格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75页。

责任编辑:行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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