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摸刀

2009-03-07 03:07刘庆邦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刀子水塘村长

刘庆邦

县里开来两辆警车,由乡派出所的一辆警车在前面做接应,三辆警车沿乡间的土路向普安庄开去。警车没有闪灯,没有鸣笛,车速也不是很快,有些马衔环、人衔枚、悄悄进去、直取目标的意思。车队来到普安庄东北角的一个水塘边,停下了。从中间那辆大屁股的警车上,率先跳下四个警察,小跑着分别到达水塘四面的有利位置,迅速将水塘警戒起来。他们戴着钢盔,端着枪,腰里扎着宽皮带,足蹬特制的警靴,都是全副武装。他们一占领制胜点,就背对水塘,面向四野,目光作虎视状,不许无关人员接近水塘。一时间,水塘像是变成了运钞车,里面装满了钞票,他们必须保证“运钞车”的安全。又像是,水塘马上要用作法场,有死刑犯须在这里正法。为防止有人打劫“法场”,他们必须百倍提高警惕。

有一个小孩子在水塘边钓鱼。突然来了这么多警察和警车,小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吓得小脸儿发白,钓鱼没法儿钓了。他又不敢走,竹子做的钓鱼竿也不敢提起来,就那么在水边蹲着。

普安庄的村长,从大屁股警车的屁股门子那里下来了,手里拿着一棵点燃的香烟。村长把水塘观察了一下,叫着小孩子的名字说:别钓了。回家去吧!

小孩子身边还放着一只小铁桶,显然是准备盛鱼用的。听村长说让他走,他收起鱼竿就上了岸,忘了提小铁桶。

村长说:又没人咋着你,你慌什么!把你的小铁桶儿提上。

小孩子拿着钓鱼竿,提着小铁桶,一边往庄里走,一边禁不住回头看持枪的警察。村长又把小孩子喊住了,告诫说:回去不要乱说。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什么都没看见。记住了?小孩子点点头。

接着,普同庆从车上下来了,普同生也下来了。普同生是被两个警察从车上押下来的,他剃着光头,身穿灰色囚服,双手戴着手铐,双脚锁着脚镣。他的脚落地时,脚镣上的铁链子响了一下。普同庆一下车,就活动自己的脚。活动了左脚,活动右脚。今天他有重要任务,在执行任务前,似乎先热一下身。同时,通过踢腾自己的脚,表明他和杀人犯普同生不一样,他是好人,他是自由的。

一个从后面小轿车上下来的警官模样的人物问普同生:刀子是不是就扔在这个水塘里了?普同生说是。警官说:你回忆一下,最好能指定具体方位,方位范围越小越好。普同生把手抬起来了,往水塘里面指。因他的双手是铐在一起的,一只手往哪里指,另一只手也得随过去。他手梢发抖,指得有些乱,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警官说:你要老老实实,不要乱指。普同生说:那天天黑,月黑头加阴天,我也记不清了。警官问:当时水面没有结冰吗?普同生答:没有。警官问:你敢肯定?普同生说,刀子落水时响了一下,这一点他记得比较清。

那么,摸刀子的行动就可以开始了。村长对普同庆说:脱掉裤子,下水吧。早点儿把刀子摸出来,早点儿完成任务。

普同庆两只脚交替着,踩掉了鞋,用手揪掉了袜子,光脚贴到了凉地上。他的手摸到了裤腰带,没有马上解开,说:我日他姐,天气可是有点儿冷呀!时令到了秋后,再过几天就要立冬。水塘南边有几棵杨树,杨树的叶子落得所剩无几。水塘北边有一些野生的芦苇,芦苇的花穗已经锈结,发灰,像一团团被人丢弃的破棉絮。天是阴天,麦苗地里浮着一层雾气。

村长也承认天气有点儿冷,他说:天气要是不冷,还不找你呢!他问普同庆要不要先喝两口酒。村长背有一只挎包,挎包里备有一瓶高度数的烧酒。他把烧酒掏出来了,欲把瓶盖拧开。普同庆说:我不喝,我喝了头晕,啥事都干不成。村长说:那就等一会儿再喝吧!

普同庆脱得只剩下一件裤衩时,村长说:都脱掉,穿裤衩干啥呢,这儿又没有女人看你。普同庆说:我不是怕女人,我是怕你看我,是怕你咬我。村长说:去蛋吧,我又不是没吃过狗肉。说着,他俩都笑了。警察和普同生也笑了一下。气氛总算缓和一些。

几乎接近冰点的塘水,把普同庆冰得吸着肚子,架着胳膊,一下水就打了一个寒噤。塘水有些污浊、发黑,看不见塘底。塘水不算很深,只到他裤裆那里。他走得很小心,好像每移动一点都有些迟疑。他不是来摸鱼,是来摸刀子。刀子又是杀过人的刀子,一定很锋利。如果他不小心,踩到刀刃就不好了。村长让他就在那里摸吧,挨着往里摸。普同庆伸长胳膊,把身子缩进水里,水淹到下巴那里,双手才能摸到塘底。塘底有不少落叶、杂草和烂脏的淤泥,他的脚踩到哪里,手摸到哪里,哪里就咕咕嘟嘟冒出一串泡儿来。那些水泡儿不是发白,而是发黄。每个水泡儿都圆圆的,里面包着一包臭气。水泡儿不能持久,一到水面就破碎了,或者说炸开了。水泡儿接连炸开的地方,正在普同庆嘴边和鼻子底下,他觉得难闻极了,简直让人窒息。他没闻过毒气弹,他想毒气弹的味道也不过如此。

水塘这地方原来并不是水塘,而是一块很肥沃的土地。这块地里种的庄稼每年都长得不错,种高粱,一片红;种棉花,一漫白;种小麦,一地金。后来,支书的儿子承包了这块土地,在地里建起了窑场,挖土烧砖。地被挖成了大坑,夏天暴雨一来,大坑便成了水塘。水塘也不错,支书的儿子不烧砖了,在水塘里养鱼。养鱼养了两年,支书一死,儿子失去了靠山,养的鱼还不够别人偷的,就不养了。水塘成了荒废的野塘子之后,收割机屙出的碎麦草,死人芽过的旧衣服,死猫烂狗,什么东西都有人往里扔,野水塘变成了一个垃圾坑。更有甚者,一个在城里打工挣了钱的人,回普安庄盖了一座三层小楼,在地下埋了管子,直接把粪便冲进水塘里去了。这就不难想像,水塘里的内容多么丰富,水质有多么“干净”!在此之前,这块土地的变化是五段式:庄稼地;砖窑场;养鱼塘;垃圾坑;化粪池。有些事情说变化,也真够快的。比如说第一阶段的庄稼地吧,往少里说,长庄稼也长了两千年。可是,一捂眼,二捂眼,珍珠玛瑙变鸡蛋,只短短七八年时间,那块庄稼地就再也没有了。

事情至此,还不算太可怕。可怕的是,昔同生在塘边杀了人,竞把刀子扔进水塘里去了。如此一来,水塘就成了杀人凶手藏匿凶器的地方,水塘就与罪恶有了联系。昨天下午,村长把普同庆叫到乡里派出所,一提出让普同庆下水协助公安人员摸刀子,普同庆就不答应。村长许给普同庆五十块钱,普同庆摇头。村长把摸刀子的报酬加到一百,普同庆还是摇头。村长问普同庆:你出个价吧,你想要多少钱?普同庆说: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干,我不缺那几个钱。乡里派出所的所长也在场,所长和村长互相看了看。这小子,给他一个挣钱的机会,他竟不知好歹。村长说:村里别的年轻人都走光了,只有你一个年轻人在家,你不干谁干!普同庆说:你也不算老呀!村长说:我是不算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胆有毛病,我得过胆囊炎。普同庆说:好赖你还有个胆,我连胆都没有。村长说:废话,你的胆呢?难道让狗掏吃了!所长摆摆手,要他们不要吵了。所长给普同庆戴了个高帽儿,说普同庆不在乎报酬多少,说明

普同庆的思想境界挺高的。像普同庆思想境界这样高的人现在不多见了。所长又对普同庆说:咱们是合作关系。案子出在你们村,由你们帮忙,案子就会结得快一些。再说了,塘里水深水浅,你们毕竟熟悉一些,知道往哪里摸。县里的领导,到咱们这里来办事,总不能让领导脱衣脱帽的下去摸吧!到底是所长,戴的帽子是圆的,话也比村长说得圆。看了所长的面子,普同庆才把下水摸刀的事应承下来。

刀子,是刀子!普同庆把刀子摸到了。他先摸到了刀把儿,刀把儿碰了他的手。刚一接触,他不认为是刀把儿,没想到摸到刀子这样快,他还以为是半块红薯呢!有小孩子拿一块生红薯啃,啃着啃着不想啃了,随手扔进了水里。这种情况是有的。他顺着生红薯样的刀把儿一摸,就把刀面、刀尖和刀刃摸到了。刀子不太长,大约一柞长,比杀猪刀的长度差远了。刀子也不太宽,只有一二指宽,像是那种削苹果皮用的水果刀。但是,普同庆敢肯定,这就是普同生扔进水塘里的那把刀子,普同生就是用这把刀子把他的堂哥普同辉扎死的。不然的话,人们舍不得把这么完整的刀子扔进臭水塘里。普同庆没有马上把刀子拿出水面,没有急着向公安人员和村长示功,也没有露出惊喜的表情,犹豫之间,他把刀子放回了原处。这么快就把刀子摸出来,是不是显得太快了一点。所长和村长在昨天下午向他交代完任务后,村长还一再安排他,摸刀的事不要向村里任何人透露消息,以免引起群众围观,局面不好控制。他想不明白,这种事让群众知道了怕什么,让群众到现场去看看,对大家也是一个教育嘛。村里有一个人,曾向村民许诺,如果他老婆生了儿子,他就花钱在村里连放六场电影。结果他老婆又生了一个闺女,他就把放电影的事取消了。盼着看电影,盼来一场空,村民们甚是失望。现在杀人犯普同生被人押回来了,怎么也得让村里人看看吧。普同生虽说比不上电影上的明星那么好看,但那些明星不过是映在一块白布上的电影子,而普同生却是活生生的真人。电影上的那些人,村里人都没见过。对普同生,村里人都认识。电影上的那些故事都是瞎编的,普同生杀人的故事,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切都真真切切。他一把刀子交上去,这帮如临大敌的人就会收兵回营。村民们看不到这一幕,事后一定会埋怨他。普同庆还懂得,一个人杀了人,光有口供还不行,还必须有物证,才能把杀人的罪名坐定。那么刀子一摸出来,就等于把普同生的罪名证死了,普同生离吃枪子儿就不远了。杀人偿命,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普同生不足惜。然而普同生被枪毙之前,还是让普同生的娘把普同生看一眼好一些。普同生的娘这一次若是看不见普同生,很可能没机会看了。对于一个当娘的来说,不管儿子犯了多大的罪,儿子也是她的儿子。何况,普同生犯罪时刚满十八,今年还不到十九,普同生还是一个孩子啊!普同庆把刀子放回原处时,把刀尖插进泥里,让刀把儿朝上。这样刀子竖立着,再摸就容易了。

普安庄的村民总算得到了消息,小孩儿、妇女、老头儿、老婆儿,纷纷奔水塘而来。有的妇女正在西坡放羊,她们来不及把羊赶回家,牵着羊就过来了。有的老婆儿瘫手瘫脚走不成路,让儿媳用三轮车带上她,也要过来看看。有一个游乡卖豆腐的老头儿,连豆腐也忘了卖,随着人群向水塘那边涌去。这种几近倾庄出动的样子,很像十月十五到镇上赶庙会、听大戏。跑在前面的是一些四条腿的狗,它们的嗅觉总是很灵敏,预感能力也比较强。狗们看到人们突然变得紧张而兴奋,预感到会有一场热闹好看。它们比人们还要紧张,还要兴奋。往庄子东北角的水塘跑时,大狗小狗都汪汪叫着,仿佛在提前制造舆论。有一只母狗在走狗子,有好几只公狗追在母狗屁股后面,争相与母狗交配。现在乡下的狗不像过去,过去只有品种单一的柴狗。如今外国的和城市的狗种都进来了,狗的品种五花八门,狼豺虎豹都有。那帮公狗大概都认为自己才是精英,都是舍我其谁的劲头,你咬我,我咬你,杀得昏天黑地,难解难分。然而这会儿见各自的主人向水塘方向赶去,它们像是意识到了自己对主人应负的责任,便以大局为重,暂时放弃了对异性的追求。

村长拦在狗们和人们前头,说:谁叫你们来的,都往后站,往后站,不许影响公安人员执行公务!谁敢捣乱就把谁抓起来!警察没有在水塘周边扯防线,但人们看见端枪的警察,像是看见了一道无形的防线,都不敢越过警察。他们相信,警察手里端的是真家伙,不是假家伙,枪响见窟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狗们大概也晓得枪的厉害,都缄了口。人们认出了夹在两个警察中间的普同生。别看普同生剃去了头发,低着头,塌着眼,但村民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别的人,谁能戴着手铐脚镣呢!接着,村民们在水塘里发现了普同庆,普同庆只露出一个头,他的头在水面缓缓移动。有的人知道了,普同庆在水里摸刀子。也有人不知道,这么冷的水,普同庆在水里干什么呢?普同庆的嘴张开着,嘴唇已冻成了紫茄子。人们由普同庆的头联想到普同辉的头,不由得有些惊怵。

去年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有人在水塘一侧的麦地边看见了普同辉的尸体。普同辉死得很惨,前胸后背都捅有血窟窿。特别是后背。普同辉穿的一件羽绒服被撩了起来,露出里面一件薄薄的白线衣。凶手隔着白线衣在普同辉背上狂捅。不知凶手在普同辉背上捅了多少刀,反正把整个背捅成了筛子底。白线衣烂得像渔网一样,凝固的血把白线衣染成了黑线衣。垂死的普同辉,大概还想往家里赶,好和家里人一块儿过年。他的双臂张开着,两条腿一前一后,做的是爬行的姿势。他的眼睛瞪着,嘴张着,像是对村庄方向呼喊着什么。当时外出打工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全普安庄一千多口子人几乎都目睹了普同辉的惨状。他们对凶手的凶残都表示了愤恨,说要是抓到凶手,千刀万剐都不亏。他们认为,杀害普同辉,是埋伏在水塘边的外路劫匪干的。谁都没有想到,夺取普同辉性命的,竟是普同辉的堂弟普同生。

普同庆没有白等,心思没有白费,村里人总算得到了消息,赶了过来。如同演员在台上演戏,如果台下没有观众,演员演给谁看呢,有什么意思呢!现在好了,普同庆好像一个演员盼来了观众,在秋水里泡一泡,起一身鸡皮疙瘩。也值了。普同庆从水里长起来了,抬手向岸边扔了一样东西。人们不约而同惊呼一声,一齐仲长脖子向那样东西瞅去。人们以为扔上来的是刀子,定睛一看,不是刀子,是一片碗碴子。碗碴子的白釉部分虽然也很锋利,也能割断人的筋管子,但碗碴子毕竟不是刀子,用碗碴子杀人就差点劲。普同庆又把身子缩进水里去了。继续摸。摸了一会儿,他又往岸边扔了一样东西。这次他抛得比较高,扔得比较远,那样东西白光一闪,划过一条弧线,落在普同生脚前。这回应该是刀子了吧,人们一看,还不是,是一条小鲫鱼。小鲫鱼落地时还活着,尾巴一拍一拍,蹦了几个高。看到小鲫鱼蹦高,普同生像是有些害怕,往后退了两步。他每退一步,连接脚镣的黑铁链子就响一下。

村长不干了,对普同庆说:普同庆,你干什么?这些东西不要往上边扔!

普同庆说:不行了,我冻得受不了啦!说着,他身上哆嗦起来,上牙和下牙也有些磕。

所长让普同庆先上来吧,喝几口酒,暖暖身子再说。

没见普同生的娘过来,普同庆水啦啦地到岸上来了。所长从车上拿下一件军棉大衣,给普同庆披在身上。村长把酒瓶子的盖子拧开了,递给普同庆,让普同庆喝。现在喝酒似乎成了一种时髦,外出打工的人都会喝几口。普同庆不愿出去打工。哥哥外出打工,瞎了一只眼。弟弟外出打工,淹死在煤窑里。他在家里种地,同样不缺吃,不缺穿,何必非要出去打工呢!因为他不出去打工,人际交往很少,所以不会喝酒。他不是没喝过酒,过年时也喝过。但他从来不觉得酒有什么好喝,还不如红薯稀饭喝起来顺口。这次他哆嗦得收不住,没有拒绝喝酒。他对着瓶嘴把酒喝了一口,说:我日他姐,怪辣呀,跟辣椒水子一样。村长说:那是的,白酒都辣,不辣还不暖和呢!普同庆知道村长爱喝酒,三天不喝酒,尿都尿不远。把酒喝多了呢,就尿在自己裤裆里。他见村长的眼睛亮得收不住,对村长说:你也喝几口吧。村长说:这酒是派出所专门给你预备的,我不喝。普同庆说: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喝不完呀。村长说:好,我尝尝。村长喝了几口,说这酒不错。村长把瓶子还给普同庆,让普同庆接着喝,喝深点儿,下一半吧!普同庆说:开玩笑!他的嘴唇张开了,牙和舌头还把着门,又勉强喝了两小口。见普同生在看他,他问普同生:你还认识我吗?普同生说认识。那,我是谁?你是同庆哥。你不要叫我哥,你这人太狠了!杀了普同辉,你后悔吗?普同生没说后悔不后悔,又低下了眉。

那些公狗和母狗在摸刀现场看了一会儿,没见有什么热闹事出现,觉得一切不过如此。它们悄悄抽身,又追逐那只走狗子的母狗去了。追着追着,几只公狗合起伙儿来,向其中一只公狗发起攻击。这次它们不像闹着玩儿,是真撕真咬。它们把那只公狗撕烂了皮,咬断了腿,咬得鲜血淋漓,使其彻底丧失了交配能力。让人不解的是,那只母狗也回过身来,帮着合伙儿的公狗咬那只垂死的公狗。

一个妇女,举着一根棍子,高声叫骂着到水塘边来了。这是普同辉的娘。普同辉死后,普同辉的爹到城里打工去了,只有普同辉的娘在家里留守。她才四十多岁,满头的头发已经白了。她走得有些急,加上愤怒,她的白发有些飞扬,像成熟的芦花一样。她骂的是普同生。她骂普同生没有良心,是个狠心贼。你大哥对你那么好,你为啥要扎死他?你年纪轻轻的,就下那样的毒手,你是个活土匪吗!你不是人将的,是狗将的,是狼将的。我跟你拼命,我打死你!打死你我也不活了!

村长迎过去,对围观的妇女说:快把大婶子拉住,别让她胡来!

两三个妇女把大婶子拉住了,村长也伸手夺过了大婶子手中的棍子,村长说:大婶子,大婶子,你不要激动,你要相信政府。你看县里来了这么多领导,他们就是来找证据的。等把证据捞上来,政府一定会公正处理。

大婶子不能接近普同生,哭着倒在地上了。

她哭着说:我儿死得可怜哪,我儿死得冤哪,青天在上,你们一定要替我儿伸冤哪!

普同生被抓到之后,断断续续有一些消息传回普安庄来。人们把消息连贯起来,普同生的作案过程基本上就清楚了。据说,那些消息多是出自普同生的交代。普同辉和普同生是一个爷的堂兄弟,堂兄比堂弟大两岁。两个人都在广东打工,眼看到了年底,打工的人准备好了大包小包,要回家过年。普同生找到普同辉,说他不想回家过年了。普同辉问为什么。普同生说他没有钱,他挣的钱被小偷儿偷走了。实际上,是一个暗娼,以便宜按摩的名义,把他骗到一个出租房内,而后冲进去几个打手,把他的钱抢走了。普同辉劝普同生,还是回家过年好一些,别管有钱没钱,只要回家过年了,就算一年平安。至于普同生没钱买车票,普同辉答应,买票的钱他替普同生出,而且以后也不用普同生还了,谁让他是当哥的呢!他们买的是硬座车票,在挨挨挤挤的车厢里坐了一夜,又坐了半天。一路上,普同生都是把普同辉叫哥,睡着了他把头靠在哥的肩膀上。普同辉也很瞌睡,但他坚持不睡。他要看着他的行李,以免被别人提走。还有,如果他睡得直不住肩膀,堂弟普同生就失去了靠头。以致坐在对面的一个旅客对普同辉说:你对你弟弟够好的。他们在火车上没舍得吃饭。火车上的盒饭太贵,在火车上买一盒饭花的钱,够在小饭馆里吃两三顿饭的。普同辉还知道,如今在火车上卖盒饭的人不一定是铁路职工,有的是社会上的小商小贩把在火车上卖盒饭的生意承包了。

他们普安庄就有一个在火车上卖盒饭的人。盒饭里的菜说是猪肉,其实里面死猫烂狗,谁都说不清是什么肉。他们下了火车,又坐长途汽车,赶到县城,才在小饭馆吃了顿面条。吃饭的钱当然也是普同辉出。冬日天短,吃过饭天已黑下来了。县城离他们乡的乡政府所在镇还有五十多里,他们搭上最后一班车往镇上赶。这天是腊月二十九,明天就是大年除夕,他们要在除夕之前赶回家。在镇上下了汽车,他们摸着黑路往普安庄走。走到水塘那里,普同生便掏出了刀子,对普同辉下了毒手。普同生与普同辉家一无冤二无仇,普同生说出的杀害普同辉的原因很简单,实在不能让人信服。普同生说,跟普同辉一块儿回家,普同辉有钱,他没钱,他觉得很没脸,回家不如不回家。返回打工的城市吧,他身上又没钱,于是就把普同辉杀了。

普同辉的娘没能打到普同生,对着这位满头白发的大娘,普同生突然跪下了,给大娘连磕了三个头。别人磕头,都是象征性的,一般点到为止。普同生磕头是真磕,他的额头磕在生硬的路面上,磕得咚咚的,好像还有一点劈声。站在旁边的两个警察赶紧捉住他,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警察要是不制止他,他也许会一直磕下去,直到把脑袋磕漏为止。普同生的这一举动,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人在临死之前,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才会稍稍正确一点。很显然,普同生是知罪了,也后悔了。

普同庆往村庄的方向望了望,仍不见普同生的娘过来。因普同生犯了罪,好像普同生的娘也犯了罪,村里人都不愿答理她。难道普同生回来的消息,村里人都对她封锁了?普同庆看不见普同生的娘,因为普同生的娘在一个墙角后面站着,用墙角把自己挡住了。她想看自己的儿子一眼,又不敢到水塘那边去看。她怕村里人骂她,说那样歹毒的儿子,有什么可看的。算了,不看也是死,看了也是死,权当没生他,没养他。可是,脚下像被什么东西吸着一样,她又不舍得回家,就那么伸头望一眼,再把头缩回来。她望不见儿子,儿子被围观的人挡住了。望不见,她也要望。

村长问普同庆:怎么样,暖和一点儿没有?

奇怪,普同庆喝了酒,并没有觉得暖和。相反,他拿着凉玻璃子,喝了几口凉酒,不但没觉得暖和,哆嗦得更厉害了。他使劲攥攥拳头,紧紧身上的肉,哆嗦得轻一些。他一松开拳头,哆嗦又反弹回来。他明白,村长问他的意思,是催他再下水摸刀。他说:比刚才好点儿。他仰头看了看天,天仍然阴得很重,太阳不知走到了哪里,没有一点出来的迹象。他不打算再拖,把刀子摸出来拉倒。

再次下水,他没有从刚才下水的地方下,换了一个新地方。他准备迂回一下,迂回到刚才插刀子的地方,把刀子摸出来。他趟着,摸着,摸到了一个水泥坨子。这里谁家扒了房子,渣土也往水塘里倒,水里有水泥坨子是正常现象。可是,水泥坨子上为啥还拴一根绳子呢?他顺着绳子摸了摸,摸到了一包东西,像是衣服。他站起来对村长说:一块水泥坨子,上面拴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拴的还有东西。村长小声跟警官说了两句,警官说:把东西拉出来看看。普同庆解绳子,解不开,就把水泥坨子抱了起来。水有浮力,在水中抱水泥坨子时,不沉。当普同庆把水泥坨子抱起来时,因为绳子连带着,另一样东西也浮出水面。不好,是一具尸体。尸体已经腐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眼睛是两个洞,鼻子也是两个洞。但尸体的头发没有烂掉,头发很长,在水面漂成一片。死者显然是个女性。普同庆吓坏了,他叫了一声尸体,扔下水泥坨子,连扒带爬,从水中逃了出来。

围观的人群一阵躁动,互相小声传递消息:尸体,尸体,女人尸体!那些负责警戒的持枪警察也禁不住回头向水塘里望。

一件案子未结,又一件案子出来了,看来要继续警戒。县里来的警官和乡里的派出所所长紧急商量了几句,决定调水泵来,把水塘里的水抽干,看看这个水塘里到底有多少秘密。

(选自《上海文学》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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