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齐如山

2009-03-11 10:10万伯翱
人物 2009年2期
关键词:齐如山薛仁贵国剧

万伯翱

2008年岁末,电影《梅兰芳》放映后,不仅曾被禁忌的梅孟恋成为热门话题,就连被人遗忘了的齐如山也在影片中化名邱如白,以梅兰芳的经纪人身份登场了,只是遗憾这位在梅派艺术形成发扬中举足轻重的正面人物,却被勾成了小花脸。拨开历史烟云寻觅,曾与梅兰芳合作20年、对梅派艺术的发展贡献卓著的齐如山究竟何许人也呢?

翻阅梅绍武先生的《我的父亲梅兰芳》,发现这部以57万字记述其父生平事迹的书中,齐如山的大名只在“父亲创办国剧公会”一章中一笔轻轻带过。对于邱如白的原型齐如山,相信对中国戏曲尤其是京剧比较陌生的年轻人,并不会十分清楚,更不会十分关心。齐如山先生曾有言:“说到我帮梅兰芳的忙这一层,实实在在我也帮了他二十多年,可以说一天也没有间断过……他的名气,固然我帮助的力量不小,但我的名气乃是由他带起来的。几十年来,知道梅的人,往往就提到我,由这种地方看,岂非他帮助了我呢?”

齐如山先生是中国受过完整、系统旧式教育的最后一代知识分子。他原名宗康,字如山。1875年出生于河北高阳县。自幼泛读经史,对流行于家乡的昆山腔、弋阳腔、梆子等地方戏曲十分喜爱。他19岁进官办的外语学校——北京同文馆,学习德文和法文,前后约5年。毕业后毅然决然地游学西欧,用心学习和考察了欧洲的戏剧。辛亥革命后回国,担任了京师大学堂和北京女子文理学院的教授。齐如山对戏剧和戏剧理论都有着深入的研究,他早年还编写过话剧剧本《女子从军》,戏曲剧本《新顶砖》、《新请医》等。当然他对京剧最为醉心。他酷爱京剧,但又看到了旧皮黄的一些缺点,因而产生了研究和改革京剧的兴趣。

其时,齐如山经常参加一代宗师谭鑫培(现代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谭元寿的曾祖父)、田际云领导的正乐育化会的一些活动。该会还经常邀请文化艺术界的人士到会作演讲,齐如山是其中之一。他为该会的会员介绍西洋戏剧的情况以及讲述有关戏剧理论,极力主张改进中国戏曲。他的演讲使长期封建闭塞在京剧舞台一隅的伶人们大开眼界。谭鑫培和田际云称赞:“讲得实在好!”而在台下众多的听众中便有冉冉升起的新星——青年京剧演员梅兰芳。

齐梅二人的相识过程在梨园界亦是一段佳话。1913年,刚刚崭露头角的梅兰芳在天乐茶园演出《汾河湾》,据说这是齐如山第一次观看梅的演出。正如电影所表现:当台上薛仁贵唱到窑门一段,饰柳迎春的梅兰芳按照师傅教的传统演法,面向内坐,竟自“休息”了,或者说他也如台下的观众一样,在一旁毫无表情地背对着薛仁贵坐在那里静静听其独唱。

梅兰芳这出戏当时已经深受老观众的欢迎,而当时的观众大多也是来“听”戏的,戏迷们甚至会闭目摇头晃脑地拍打着板眼来听,听到好处便睁双眼大声喝彩叫好,好像并不在意其他角色和剧情的关系。因此在中国京剧舞台上的角儿们,常常是你唱你的,我唱我的。不少演员甚至为了取悦观众而不顾剧情一味地斗嗓子。但齐如山以当代戏剧家独特的欣赏眼光,从旧戏中发现了不少瑕疵和不足。齐如山对这位比他小19岁好学上进的青年伶人非常看重,并很想帮助这位年轻人。但他当时与梅兰芳还不相识,便采取文人常用的办法写信。他用毛笔蝇头小楷写成的这封信竟长达三千言,且颇费斟酌,花去几乎一天的时间。其主要内容是以《汾河湾》为例,谈了表演与剧情如何结合的问题:“假使有一个人说,他是自己分别18年的丈夫,自己不相信、叫他叙述身世。岂能对方在滔滔不绝地叙说着,自己却漠不关心呢?”齐如山在信中直率地批评了传统戏剧的演绎,对梅兰芳所演的柳迎春这个人物的身段设计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戏里薛仁贵离乡背井18年,如今回来了,柳迎春怀疑是陌生人冒充自己的丈夫,便一气跑回寒窑,顶住窑门不开。这时薛仁贵在窑外有一大段“西皮”唱段,回忆了当年在寒窑新婚的情景,表露自己的思念之情。按照传统演法,梅兰芳进窑后一直背对门外的薛仁贵纹丝不动地坐着,尽管薛仁贵唱得声情并茂,她却还是无动于衷,脸上、身上一点“戏”也没有。但当薛仁贵刚一唱完,柳迎春却立刻开门相认,这就不符合生活逻辑和戏剧人物情理。齐如山在信中建议柳迎春在听薛仁贵诉说时,要趁着胡琴“过门”见缝插针地加进身段、表情,随着薛仁贵的叙说,要表现出柳迎春复杂心理的变化。听他唱到“常言道千里姻缘一线定”的时候,要有十分倾听的神态,因为这句话与自己息息相关。薛仁贵唱到“你的父嫌贫心太狠”的时候,柳迎春要显得很气愤难过。而唱到“将你我夫妻赶出了门庭”的时候,柳迎春要为之动情,做出以袖拭泪的动作。等到薛仁贵把当年的隐情全部述毕,柳迎春就可以明白门外之人正是分别18载的丈夫。如此再开门相见,就如同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齐如山在信的后半部分,把薛仁贵唱段分成九个段落,一一配上自己设想的柳迎春的身段表演。

梅兰芳接到齐如山的长长来信,十分高兴,认为信中的意见切中节骨眼,建议十分合情合理。他深深感激这位富有学问的长者的垂青和画龙点睛的指点,并果敢地根据齐如山的建议和设计,重新编排柳迎春的身段、表情和心理活动。10天后,梅兰芳再次表演《汾河湾》,推出的便是齐如山设计的新版本。当饰薛仁贵的谭鑫培唱到那一段时,梅兰芳忽然站起身来,与谭的唱段内容相配合,身段、表情丝丝入扣。散戏后,谭鑫培对别人讲:“窑门一段,我说我唱的有几句,并非好得很啊,怎么有人叫好呢?留神一看,敢情是兰芳那孩子在做身段呢!”齐如山看了这次演出十分激动。想不到这位风头正健的青年名旦如此虚怀若谷,完全按照他的意见对作品作了如此认真的修改,使其扮演的角色丝丝入戏。

此后,只要梅兰芳有演出,齐如山就去看,看完总是即写信加以指导,前后竟写了100多封。二人以“函授”的方式分享对中国传统戏剧艺术的理解,却从未谋面。

既然齐如山与梅兰芳同在一个城市,而且齐如山也经常去剧场看梅兰芳演出,为什么不约会当面交谈,而要费笔墨之劳呢?这与当时的社会风俗状况有关。旧社会戏曲演员常常被鄙称为“戏子”,而列入下九流。清末民初还流行一种“相公堂子”,即一些面目俊姣的男童伶充当类似男妓的角色,供那些“风雅人士”调笑和淫乐,他们大捧某些男旦,相互之间甚至争风吃醋。在齐如山晚年所写的《回忆录》中曾谈到,他当时不大愿意与旦角有来往,是怕被朋友误会,再说那时梅兰芳也不大肯见生人。所以这种“函授”方式才会持续良久。

直到有一天,梅兰芳派人给齐如山送去一封信,邀请他来家中见面,二人才由此订交。此举对当时的齐如山来说也是需要一些勇气的,因为他实在太热爱京剧,才有此抛却世俗之举。自此,齐如山正式开始为梅兰芳排戏。他先后编写了《一缕麻》(齐如山为梅编写的第一出时装现代戏)、《嫦娥奔月》、《黛玉葬花》、《霸王别姬》等以旦角为主的新戏26部,后来又把古代描写舞蹈的辞赋中的动作找出来,编成身段,教给梅兰芳。只可惜这些在电影“梅兰芳”中只表现出短枝零叶,而难现其全貌。

1916年后,齐如山与李释戡等陆续为梅兰芳编写剧本多达40余种,如《牢狱鸳鸯》、《麻姑献寿》、《童女斩蛇》、《红线盗盒》、《天女散花》、《晴雯撕扇》、《木兰从军》、《上元夫人》、《廉锦枫》、《洛神》、《太真外传》、《俊袭人》、《凤还巢》(根据清代传奇编写)、《春灯谜》、《双官诰》等剧。他编排的古装戏,善于运用舞蹈手段刻画人物,对改进旦角身段作了大胆有益的尝试。1929年为梅兰芳赴美演出,齐如山曾编译梅兰芳介绍,并将剧情说明书、演出剧本、曲谱及戏曲服装、砌末、脸谱、乐器、刀枪把子等全部附上英文的图解。梅的几次出国演出,齐如山都亲自协助策划,并随同出访日本与美国。1931年他又与梅兰芳、余叔岩、清逸居士、张伯驹等,以改进旧剧为宗旨,组成北平国剧学会,编辑出版《戏剧丛刊》、《国剧画报》,搜集展出了许多珍贵的戏曲资料。附设的国剧传习所,有学生75名,其中刘仲秋、郭建英、高维廉等人,在艺术上均有一定成就。

齐如山对梅派艺术的形成并走向成熟竭尽心智,功不可没。可以这样说,没有齐如山中途的介入,也就不会有名满海内外的“伶界大王”梅兰芳!同样,倘没有梅兰芳全力的配合,齐如山也不可能有如此深入地研究京剧艺术的机缘,成为一代著作等身的戏剧大家。梅兰芳与齐如山是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要研究梅兰芳,就不能不提到齐如山;要总结梅兰芳的艺术经验和成就,也不能不关注齐如山对京剧改革所作出的种种尝试和贡献。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在过去的几十年中,齐如山先生的生平事迹寂寂无闻,这对我们更好地继承和发扬京剧艺术的优良传统,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缺憾。更不幸的是电影《梅兰芳》竟把戏剧大家齐如山演绎为小花脸的二、三流角色。

1933年,因种种原因,梅兰芳举家南迁上海,齐如山则留在了北平。齐如山和梅兰芳长达20余年的合作就此黯然结束。齐如山对这次分手十分无奈和惋惜,此时写给在上海梅兰芳的信,让后人读出了凄楚伤感和他的骄傲倔强:“我从民国二年冬天给您写信,至今已20年了。……我大部分的工夫,都用在您的身上。……您自今以前,艺术日有进步;自今之后,算是停止住了。”

1937年,抗战前的北平危在旦夕。为了保住北平国剧学会的行头和珍贵文物资料等,齐如山找到故宫博物院的马衡院长(戏剧家马彦祥之父),请故宫博物院代为保管。这也许是离开了梅兰芳的齐如山,在大陆对京剧事业和梅兰芳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1950年,新中国成立后才迁回北京的梅兰芳亲自找到马衡院长,取回正在展出的国剧学会物品,此时的齐如山人已远在海峡彼岸的台湾矣。

1947年,齐如山在上海和梅兰芳见了最后一面,并曾长谈。据齐如山晚年撰文回忆:

……大家谈笑之间,已到上海。下机后有含侄焌来接,即住在他家。即与梅兰芳打了一个电话,挂上电话,他就来了。于是晚上就在他家吃的涮羊肉,我在上海住了不到一个星期,他(梅兰芳)是天天到我家,也共同吃过几顿饭,谈的话当然很多。除谈起我二人共同工作的情形相与感叹外,大致谈的话可以分两个部分,一是他拍电影的情形,一是他是否离开上海的事情。

“……我敢说你们那位导演,绝对不懂国剧,不光他不懂,连您也不懂。我们二人共同工作了二十来年,我的情形,你尽知道,你的情形,我也尽知。若按技术来说,您比我强万倍。不但您比我强,是一个票友都比我强,因为他们能登台,能唱几出,我则不会。若按理论说,不必说您不及我,就是谭鑫培他们我都很领教过。我们离开之后,又已经十几年了。在这十几年之中,您的情形,我虽然不能详知,但我理想不会有什么进步。因为我所看到这里的人写的书,在报纸上的文章及谈的话等等,证明他们对戏剧原理了解还不够深刻,所懂者乃肤浅的一部分,我这话说出去当然得罪人,但系事实。我常听他们谈的,不是这个名角是这样唱法,就是那个名角是那样的做法,这在技术上说是未尝不可。您在上海所认识的人,以这几类的人为多,他们都不能帮助你,使你知识有进步,所以我敢断定你只有退化而无进境。反回来说到我自己,我对于戏剧的知识如何,你是尽情知道,我们二人认识虽早,但民国二年,才天天见面,那个时候,我的戏剧知识,可以说是刚刚入门,以后每年都有进步,这都是你亲眼得见的……为什么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呢?因为可以证明,我的知识比您进步,在你离开北平的时候,我们二人对戏剧的知识差不了多少,现在你差的相当多,在理想来说,你已经比我差了。现在听你所述说导演人所说的话,更知道你对于国剧的理论,又模糊了许多。”我说完这一大套的话,他也大乐。

这是齐如山借机当面向梅兰芳倒出了自己憋了一肚子的忠言苦水。这次会晤后齐如山即返回北平。不久齐如山又从北平去了香港,1949年取道香港到了台湾。齐如山到台湾后,曾于1949年3月23日致函上海(按:当时上海尚未解放),邀梅兰芳及言慧珠赴台演出。梅兰芳于3月26日复信云:“您所询赴台表演一节,根本无人来谈。此间小报又云,顾正秋之管事放空气说,台人反对梅、言来台表演,影响顾之上座也。但顾系澜(按:梅兰芳之学生),其本人当不至有何歹意……”梅兰芳婉拒了齐的邀请。建国后,梅兰芳也邀请齐如山回北京主持京剧研究工作,但均未果。新中国成立后,梅兰芳每逢过年必到齐宅探望其夫人子女,仍在堂前按传统以大礼参拜。在那个政治气候十分敏感的年代里,这无疑是令人十分感佩的。也可见梅先生对齐的深厚感情和敬佩之情,而齐如山在台湾也一直关怀着梅兰芳,他从子女们自北京寄来的隐晦的家书中,推测梅兰芳的种种近况。

齐如山在台湾,仍继续写作,先后完成了《中国的科名》、《中国的工艺》、《中国的固有化学》及《华北农村》等著作。他的最后一部著作《国剧艺术汇考》,是他毕生研究京剧的结晶,学术价值很高。在这部580多页的巨著中,他通过向戏曲艺人求教,深入调查研究,掌握了第一手材料,然后去粗取精,归纳整理,得出合乎实际的结论。至此,他还不敢自信,再去请教各位老艺人,在他们都同意之后,才算定论。这种细致、笃实的做学问的态度,是很值得后来之戏曲研究者学习仿效的。

1961年夏天,当身处台北的齐如山从广播中得知一代京剧大师梅兰芳逝世的消息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对梅君对家乡的思念之情,不禁老泪纵横,欷歔不已。他以86岁的高龄连夜伏案疾书,写下了《我所认识的梅兰芳》的长文,字里行间表达出对这位杰出的一代旦角宗师和自己忠实的艺术伙伴的深深怀念。他还把早已束之高阁的梅兰芳手写的中堂张挂出来,日日瞻望,情不能已!

齐如山知识渊博,治学严谨,早年著有《中国剧之组织》、《梅兰芳艺术一斑》、《观剧建言》、《戏剧脚色名词考》、《京剧之变迁》、《国剧身段谱》、《脸谱》、《脸谱图解》、《戏班》、《上下场》、《梅兰芳游美记》等,对京剧作了比较系统、全面的介绍和研究,皆有一定学术研究价值。以上各篇均收入台湾出版的《齐如山全集》前两集。《全集》共分十集,后八集收有《国剧概论》等32篇。1962年,齐如山以87岁高龄病逝于台北。

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对于电影《梅兰芳》中以齐如山为原型的邱如白这个角色,正如梅葆玖仁兄所说:“对宣传普及京剧艺术起到了良好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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