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背影

常 伟

姥姥离我们已经远去了，她的祭日是百叶正黄的秋日，秋日的天堂是否跟人间一样的金黄，一样的丰足呢?我想大概会吧。

我极力回忆着姥姥留给我们的记忆。是那种亲切而又严格的，温和而正直的，多难而坚定的，清晰而又模糊的复杂感觉，而她的背影在我的幼小记忆里却始终招之即来挥之不去。

灯光下

油灯下的背影是出现在我稚嫩心灵中次数最多的背影，由于母亲田里家里事情繁多，所以从三岁半时我就自作主张地溜到了姥姥的身边，眷恋住了姥姥家好吃好喝和悠闲自在的日子。从此，乐不思蜀，不知归途。

小时候，我是个十分好动又非常淘气的孩子，跟着姥姥下地放羊，下河摸鱼，不是骑在羊背上撕破了裤裆，就是浑身上下泥腥水臭不堪睹闻，姥姥尽管数叨，可从来没有过多的责备，更是无从打骂。回到家里，点上小煤油灯，她总是让我脱掉裤子，坐进被窝里，然后把我的小裤子洗巴洗巴揉巴揉巴，用手拿着放在煤球炉上来来回回地烤，烤完后再坐在床沿上一针一线地缝我撕破的裤裆。我就瞪着大眼睛一会看看她的背影，一会看看映在墙上的影子，看着她那高大宽阔的背影，我心里感觉特别踏实，特别安全，有姥娘保护着我，再漫长的黑夜我也没有怕过。我还经常光着屁股站起来，趴在姥姥宽大厚实的背上去感受一下姥姥背我的感觉。有时一眼看见姥姥正用嘴咬我裤裆里的线结，我天真地问，姥姥，我的裤子香吗?姥姥就转身照我的小屁股轻轻一巴掌，香——香死了，臭烘烘的。说着一把将我提起来塞进被窝，然后，在胳肢窝里挠上两下，痒得我嘻嘻哈哈地笑上半天。姥姥也跟着哈哈笑上一阵。我至今觉得，那是一种多么让我安全无忧和快乐的背影啊!

阳光下

姥姥是一个勤俭朴实的农家妇女，虽然曾祖父曾是富甲一方的财主，可她没有一丝的娇惯和任性，特别是在家族没落父亲过世之后，十七岁的她就担负起了照顾整个家庭的责任，她的辛劳、善良、包容、执著让衬里所有的人为之动容。姥娘嫁到姥爷家的时候，地多人少，她既要颠着一双小脚下地劳动，还要煎炸炒烙，把饭菜送到公婆面前担到田间地头尽一个为人媳为人妇的责任和义务。

忙碌和苦难中送走了公婆，又送走了自己年轻的丈夫，无止境的劳作和岁月的几经沧桑并没有击垮她，她用看似柔弱却异常强挺的肩膀担着家庭的痛苦和快乐。

花甲的年龄并没有淡漠她对土地的情结，相反，她把自己一生最执著的爱都给了生她养她的土地，她见不得田里有庄苗被损坏，见不得地里长出一棵荒草，更见不得一只麦穗被丢弃在泥土里。

姥姥在田地劳作的时候，她总是把草帽扣在我的脑袋上，让我坐在地头的树荫下玩耍，而她自己在田里无休无止地干活，我远远地看着姥姥那忙碌的背影，感觉她似乎很渺小，就像在河里芦苇丛中左右游荡的一条小鱼，当从田地的那头转回来时，似乎变大了许多，但她再也不是几年前灯影下的那个宽大的模样，也许她本来就没有宽大过，只是我的感觉发生了变化罢了。

风吹起她宽大的斜襟，左侧的大布兜展露出来，里边鼓鼓的，如果我说，姥姥，我饿了，她就会停止手中的活计从田里走过来，然后从那个大襟里掏一个鸡蛋一个馒头或一个苹果。给我剥了皮看着我吃下去，然后才放心地微笑着继续她的工作，她似乎干活更加轻松，速度也快了不少，因为，她兜里和心里的那份责任和负担已经被我十分完美地卸载掉了。

月光下

姥姥是个性格执著而又要强的女人，在姥爷三十多岁辞世，她哭了两天两夜后，毅然扶着墙站起来，担起了照顾三个孩子的重任，为了祖宗的名誉。更为了孩子们的健康成长和不被歧视，她没有改嫁，像老鸟一样庇护着三个儿女，坚守着这个风雨飘摇的窝巢。儿女们大了，成了家立了业，像鸟一样飞走的时候，她又把无穷的爱泼洒在我们这些小小鸟的身上。

在那个黑白颠倒的年代，一天晚上，翻墙跳进来两个偷窃的小蟊贼，他们在院子里翻东西撬门的声音惊醒了姥姥、我和小妹，小妹吓得哇哇大哭，姥姥命令说，别哭，你们别怕，有姥姥在。

小偷把屋门别开的时候，姥姥已经像个勇敢的将士手持着劈柴的砍斧立在他们面前，月光下，她的背影已不再单薄，似乎高大得让两个小偷颤栗。两个小蟊贼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其中一个语无伦次地说，你——把——把斧头——放下，我们只——只要东西——不——不伤人。

姥姥也不示弱。坚定地说，我家里没有东西，你们赶紧走，不然。我就要劈人了。另一个小偷说，你——你敢，说着他拿着棍子壮着胆子上前走了一步，只听“喀嚓”一声，姥姥双手抱斧劈了下去，小偷手中的棍子被砍断成两截，两个小蟊贼吓得“啊”地一声扭头便跑，一眨眼工夫全没了。而姥姥手中的斧子也重重地落在石阶上，发出“当”地一声巨响。后来还是邻居们听到了动静，纷纷过来叫门。她才回过神来。

姥姥永远离我而去了，她的音容笑貌渐渐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模糊，而她的背影却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海中，每每痛苦和消极的时候，这些背影总是像幻灯片一样尽显在我的脑海里，给我一生也用不完的信心和力量。